“他是怎麼做到的?老夫洗耳恭聽。”陳太傅抖了抖象征身份地位的金魚袋,淩銳的目光咄咄逼人。
淩煙閣內外靜寂無聲,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隻聽到呼呼的風聲。沈知意無意間拂過微冷的鼻尖兒,說道:“此計的確是妙計,看起來難,真正實施起來,倒也簡單。關鍵在於四個重要的,連成一條線的點。這四個點分別是,司天監的身高,通天棕的尺寸,祭台的高度,還有五足神獸香爐的擺放位置。得到司天監的身高和通天棕的尺寸不是難事,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得到。祭台的高度和五足神獸香爐的擺放位置也並非是難事。”她指向祭台,“淩煙閣正廳沒有祭台,為了今夜的祭祀搭建臨時祭台,臨時祭台高一寸,短一寸,根本沒人在意,凶手便利於了這一漏洞。這三個點確定之後,便確保了司天監站在祭台上,手捧通天棕可以輕鬆地觸碰到房梁。至於房梁上的細絲——”
她指向五足神獸的香爐:“香爐的位置就是細絲在房梁上的定位,為了能夠確保通天棕勾住細絲時有足夠的拉力,讓冰塊迅速飛出來,砸中司天監,凶手可謂是用心良苦。他詳細算定了香爐的位置,還特意將香爐上最大的兕首麵向司天監。司天監隔著兕的獨犄角,對天地進香、行禮,需要幅度更大的俯身,這就保證細絲勾住通天棕的韌性和力度,確保冰塊飛出的力量。”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質疑自己的陳太傅。
陳太傅低垂著頭,揣摩著她的話。這件案子看似離奇,仔細一一分解,發現環環相扣,內有乾坤,她的話的確有些道理。他目光幽幽地看著她,在那蠕動的黑眸裏看到了晏長傾的影子。此刻,晏長傾應該還在丹鳳門外等他。他蹙著眉,與憲宗會意地對視後,問:“如果你的推斷成立,司天監被冰塊砸中身亡。那此案並非是無證之案,冰塊可以融化成水,細絲在哪裏?現在隻有司天監的屍體。”
“細絲就在凶手身上,此刻就站在這裏。”沈知意抿著唇。她的話引來不小的騷動,夜風更大了。
憲宗頭頂的通天冠再次發出錚錚的聲響:“凶手是誰?”
沈知意抬起頭,波瀾不驚地看著憲宗身邊神色猙獰的宮人:“是、他!”
“張公公!”憲宗的眼裏充滿震驚,金吾衛立刻將張公公圍住。張公公沒有絲毫懼怕,反而跪地求情,“陛下,老奴冤枉,請陛下搜身,老奴身上沒有什麼細絲啊!”
“真的沒有嗎?”沈知意摸著鼻尖兒,指向張公公手裏的金環拂柳葫蘆塵,“公公真是好計謀,如果我沒有猜錯,公主和王爺遇刺,也拜你所賜,是你親手設計了這一切!今夜,你明知道司天監已經遇害,還在推開淩煙閣門時,故意摔倒,你摔倒的目的就是想拿走那根細絲。同時你又發出尖叫,將眾人的目光吸引到司天監的屍體上,你再將細絲藏在葫蘆塵裏。那根細絲,就魚目混珠地藏在葫蘆塵裏!”
“你……”張公公的手臂僵硬在空中,金環拂柳葫蘆塵被金吾衛野蠻地奪走。金吾衛果然在葫蘆塵裏找到一根比馬鬃毛柔軟而細小的細絲,細絲的顏色和馬鬃毛相近,比馬鬃毛更剔透。
沈知意見到細絲那一刻,終於鬆了一口氣。鼻尖兒的酸痛早已褪去,她真要感謝那道光,給了她透徹的啟示。緊張的過程就好比她失足落水,她在湖裏掙紮呼喊,生死一瞬的時候,被好心人救上岸,她才知道,她會鳧水!還好,她還活著!
“現已真相大白,請陛下還淩煙閣宮人清白。”她謙恭地跪倒在地。
“真的是你?”憲宗自從登基以來,武力削藩,重用身邊的宦官。張公公跟隨他多年,他如此信任他,他竟然在他的心口捅刀?想到平日裏他恭維的模樣,又可恨,又可怕。
“給朕拿下。”他咬著牙,金吾衛的刀架在張公公倔強的脖頸上。
張公公仰天狂笑,肥碩的脖頸上磨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這根細絲來自西域,是沙漠龍蜥的筋,能伸縮幾丈。為了今夜的計劃,我不惜重金,從西域商人的手裏得到。沈知意說的沒錯,一切都是我設下的陷阱,我提高了臨時祭台的高度,轉動了五足神獸香爐的位置,我還在香爐的下麵擺放了火盆,就是為了無證之案!這是我冥思苦想三個月的計劃啊,隻差一點兒。我特意選在淩煙閣下手,就是為了避開長安神探——晏長傾,他是一介布衣幕僚,根本沒有資格站在這裏祭拜功臣畫像。我千算萬算,卻漏算了心思縝密的你!”他愁恨地看著沈知意,“早知道,你隱藏得這麼深,當年,我不應該留你!”
沈知意驚訝,他的年紀和父親相當,她和他並無交集,何來當年?自從家中遭受變故,已經很少有人和她提及當年。莫非他想在臨死前拉她墊背?她鬆懈的神經又緊繃起來。
“為什麼?陛下待你不薄,司天監又視你為摯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敏銳地轉移眾人的注意力。
張公公陰冷的笑聲中摻雜著淒涼:“我有千萬個理由這麼做!我是蔡州人,每一個蔡州人都有理由找他報仇!”他顫抖地指向侍奉多年的憲宗,“是他背信棄義,不守承諾,下令削藩,撤銷淮西節度使,是他殺我蔡州父老,屠我蔡州城,我恨自己沒有親手殺了他!”
“你是吳元濟的人?”憲宗恍然大悟,他一生戎馬削藩,竟然被賊人在身邊埋了釘子,偌大的皇宮,還有多少釘死在牆縫裏的釘子?他憤怒地摔落金吾衛呈上來的拂塵,“說,你的同黨是誰?”
張公公激動地仰起頭,脖頸上流動著一行鮮紅的血:“我的同黨是被你無辜害死的十萬百姓!他們化作孤魂野鬼,都會來找你索命。哈哈,哈哈……”他是宮中的老人兒,非常了解那些折磨宮人的不堪手段。在祭祀前,他做了萬全的準備,他飛快地從衣袖裏拿出藥丸兒,吞進肚子裏。
“不能讓他死。”憲宗焦慮地大喊,但是金吾衛的手還是遲了一步。張公公踉蹌地走到沈知意麵前,撇過她手腕上的金環月,沙啞地說了一聲“一別無道金環月”後,倒地身亡。
沈知意驚愕地看著他,心底掀起萬丈巨浪,別無道三個字是她沉重的夢魘。當年,沈家就是在別無道遇到山賊,慘遭血洗。“一別無道金環月”是山賊殺人前的狂妄之語,他怎麼會知道?
沈知意顫抖地撫摸著冰冷而親切的金環月,慘痛的往事在眼前絢麗地綻放,絞著她的肉,紮著她的心。記憶的鈍刀剜去了愈合的疤,露出鮮紅滾燙的血,還有滿山的杜鵑花……
就在她含淚窒息,幾乎站立不穩時,停放在角落裏的司天監突然詐屍。司天監揮動著雕刻著花紋的劍直指憲宗,千鈞一發之際,身手矯捷的金吾衛將憲宗團團圍住,司天監的屍體被刺成了血葫蘆。
“啊……”眾人震驚得目瞪口呆,膽小的嬪妃和宮人嚇得捂住眼睛。
憲宗怒氣衝天地奪過金吾衛手中的無環刀,狠狠地紮進司天監的胸膛。司天監勾著雙手倒地,蒼老的臉上凝固著像花兒一樣的笑容,他的屍體變得烏黑僵硬,變成硬邦邦的石人,又一次栽進五足神獸香爐,將自己的屍體變成最虔誠的祭品。在眾人看不到的暗處,在他的身體裏,一種鮮豔的毒素和鮮紅的血液融合成粘稠的漿糊,衝蕩在五髒六腑,像潮水般地湧向七竅……
蹊蹺詭異的刺殺震驚了眾人,更是讓憲宗憤怒到極點。寒涼的風穿梭在淩煙閣的裏裏外外,風聲裏透著濃鬱的血腥。
“搜查淩煙閣,任何角落都不能放過。”憲宗的臉色陰沉可怕,金吾衛們一擁而上,淩煙閣變成了無聲的戰場。
沈知意深埋著頭,不敢大聲喘息,無聲的淚已經風幹。在司天監倒下的瞬間,她在祭祀隊伍裏看到一束忿恨的目光,今夜參加祭祀的朝中重臣,宮中嬪妃,宮廷內人都有嫌疑,她越想越複雜,內心也越是惴惴不安,她知道自己的命依然懸在半空。
身手敏捷的金吾衛們衝上了二樓,傳來急促的嘶吼。一名金吾衛神色慌亂地跑下樓,或是因為太緊張,在他走到最後兩階樓梯時,踩了空,整個人直挺挺地撲倒在憲宗腳下。
“成何體統!”憲宗端起衣袖訓斥。
金吾衛手忙腳亂地爬起,驚恐地稟告道:“陛下,不好了。功臣、功臣不見了!”
憲宗做夢也沒有想到在經曆司天監暴斃、詐屍刺殺之後,還有禍事,有人偷走了功臣畫像?他緊繃著幽深的臉,躍過金吾衛,直接走上二樓。陳太傅和近身的幾位宮人跟了過去。伴隨著一聲震怒的咆哮,燒得正旺的炭火天女散花般地從樓梯上滾落,宮人們不敢躲避,忙著收拾透著紅心的炭火。
沈知意臉色慘白地盯著蠕動的火蟲,淩煙閣為供奉功臣畫像而建,她作為淩煙閣的女官,分內職責就是看守功臣畫像,祭拜功臣。功臣畫像丟失是天大的禍事,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自救都會付之東流,即使是死,她也不會死得痛快。她再一次被推到懸崖邊,炙熱的崖底是永世不得超生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