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禍起淩煙閣第一章、司天監亡(2 / 3)

沈知意的眼前劃過一道白光,冰冷的鼻尖被葫蘆塵上的馬鬃毛打得酸酸地疼。她抽了抽鼻子,鬥著膽子,揚起頭:“奴婢命如草芥,算不了什麼。但是奴婢是為了大唐的根基!司天監暴亡,並非是上天警示,是有心人妖言惑眾,蒙蔽世人,陷陛下於兩難境地。”

“你……”張公公又揚起金環拂柳葫蘆塵。沈知意殷切地看向憲宗,她在賭,賭注是自己的命,還有淩煙閣十二名宮人的命。

“慢。”沈知意的話精準地戳中憲宗的痛處,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知道司天監的死因?”

沈知意抓住了救命稻草,眼底閃過一抹微亮的光:“奴婢已經知道凶手是誰,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要去淩煙閣再檢查一遍——”

“好!”憲宗示意金吾衛放人,“朕給你一炷香的時間,你若能找到殺死司天監的凶手,可免死罪。”

“謝陛下。”沈知意抿著唇應下掌控自己生死的旨意,她聽得出憲宗話裏有話,找出凶手,可免死罪,至於活罪?就要看她的造化了。她揉著凍得發僵的鼻尖兒,邁進淩煙閣。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也是她和他第一次相見的地方,這裏承載著她對英雄的敬畏,對歲月的期盼,還有對他的情誼。

她認真地看著閣內的一切,臨時搭建的祭台上擺放著五足神獸香爐,香爐裏的香燭已經熄滅,五尺長的通天棕斜插在香灰裏。通天棕是靈器,除了陛下和司天監,沒人敢碰。司天監暴斃,祭祀停止,陛下不會來取通天棕,隻有下一任的司天監才能解決眼前的狼藉。她抽動著鼻子,閣內的香氣似乎不太對,她的目光落在香爐裏,厚重的香灰上有一道淺淺的痕跡,她的眸光裏反射出一道模糊的暗芒,暗芒之下,是一件意外的舊物……

外麵傳來謝恩的聲音,出身禦醫世家的雲時晏推門而入,他和沈知意在半年前的宮宴上有過一麵之緣,在淺薄人情的後宮算得上故人,他特意請旨協助她。沈知意急忙抖過衣袖,揉搓著雙手,遲疑:“雲直長?”

雲時晏壓低聲音:“沈姑娘,我雖然不是仵作,但私底下也檢驗過屍體,或許能幫到你。”沈知意深深感激這份珍貴的恩情,她朝他頜首,道了一聲飽含世間千般意的“謝謝!”

雲時晏有分羞澀,他指向祭台的角落:“司天監的屍體停放在那裏,我仔細檢查過,有窒息的征兆。”沈知意收回視線,她並沒有去查看司天監的屍體,而是走到司天監倒下的地方,她清楚地記得在張公公推開門的瞬間,司天監的頭已經栽進五足神獸香爐裏。五足神獸香爐是淩煙閣的老物件兒,是太宗時期建造,從太極殿搬來的,爐身上雕刻著以兕為首的五個上古神獸,香爐的內壁上篆刻著太宗親筆書寫的銘文。平時,五足神獸香爐放在淩煙閣的正廳,日夜供奉香燭,香爐裏的香灰已經磨亮了烏金色的爐壁。她繞著香爐走了兩圈,止步在最初的位置,也是最大的獸首—兕的麵前。

雲時晏焦灼地抖著袖口,額頭和鼻尖兒上泛起汗珠:“沈姑娘,此事非同小可,你不如奏請陛下召見——”

“長安神探?”沈知意想到了那抹朱紅色的身影。

“對,對,就是長安神探,我和他有些交情。此刻,他就在丹鳳門外。”

“你們是長安城人盡皆知的,雙晏!”沈知意一語道破兩人的關係,“可惜,他也救不了我。”她無暇顧及關於雙晏的閑言碎語,她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驗證心中的推斷。

她輕拂過爐壁,灼熱的痛感在指尖兒蔓延,好燙!她這發現香爐的正下方有一個燒得正旺的火盆。她是淩煙閣的女官,非常了解淩煙閣的規矩。正廳隻進香,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也不會擺放火盆,隻有供奉功臣畫像的二樓才有火盆。所以,在淩煙閣當差雖然是俏差事,也是苦差事。火盆?她想起祭祀前的準備,陛下畏寒,火盆是張公公派宮人送來的。正廳門窗緊閉,炭火正旺,難道司天監是中了炭火的毒,窒息而亡?

她之前的推斷都是錯的?她急忙走向司天監的屍體。雲時晏好心地擋住她。她自然知曉他的好意:“事到如今,我哪裏還會害怕?找不出凶手,我隻能在黃泉路上親自問他了。”她望著掩蓋屍體的白麻布,心酸地想到了過世的父親,她是女兒身,不能像父親那樣做一名懲暴安良的不良人,隻能受皇恩進宮為婢,但是她身上流著父親的血,她怎能懼怕屍體?她越過雲時晏,從容地掀開白麻布。司天監的屍體倒扣在回字紋路的地磚上,墨色的烏沙帽上有一小塊明顯的水漬,她疑惑地問道:“這是?”

雲時晏的眼底閃出幾分光芒,他緩慢地挽起衣袖,準備將司天監的屍體翻過來:“奇怪,我剛才檢查屍體的時候,官帽並沒有濕,哪裏來的水?”

“慢。”沈知意睜大雙眼,快速地走到五足神獸香爐前,站在司天監倒下的地方。她盯著通天棕泛出的深芒,詭異的慘案像密布的星辰,連成一片複雜傾軋的星圖。在雲時晏驚愕地注視下,她緩緩抬起頭,看向房梁。房梁正中那盞從未點亮過的宮燈也在默默地看著她……

淩煙閣外,掌握生死的一炷香剛好燃盡!

沈知意敬畏地跪在憲宗麵前。憲宗沉默地盯著她的眼睛,身為帝王,他練就了看眼識人的本領,眼睛最會撒謊,也最不會撒謊。每個人在生死攸關的時候,心事會在眼底展露無疑,他從她的眼睛裏已經知曉結果。

他在糾纏另外一件事,是將案子大白於世人,還是秘密審案?目前朝堂上局勢複雜,春節一過,各路的風傾瀉而出,掀動著大唐的錦繡河山。倒是應了長安神探——晏長傾的射覆玩語:“讓風再大些,神仙也好,妖怪也罷,都會現出原形。”

他是大唐的天子,太宗的子孫,有何畏懼?讓風聲再大些!他示意金吾衛推開淩煙閣所有的門窗,他要讓站在祭祀隊伍最後麵的人都聽得到司天監的死因,他要讓藏在暗處的惡人顫栗!

“你的命,他們的命,都攥在你的手裏。”憲宗看向柔而堅韌的沈知意,“你可明白?”

沈知意從憲宗的眉宇間讀懂了天子的心,她揚起頭,抬高語調:“奴婢明白。”

憲宗的眼底閃過暗芒:“說,司天監是因何而死?”

“是。”沈知意指向五足神獸香爐裏的通天棕,“凶手就是利用它,殺死了司天監。”

“大膽,沈知意。”憲宗身邊的張公公趾高氣揚地訓斥,“你現在是戴罪之身,還敢口無遮攔地亂說話?通天棕是靈器!”

沈知意不卑不亢:“這正是凶手可惡可恨的地方,他明明知道通天棕是靈器,還如此大膽地在陛下麵前殺人,其心可誅!”

“說的好!”憲宗的語調裏透著冷冽的殺氣。

沈知意繼續說道:“凶手用了最簡單的辦法,也是最聰明的辦法。”她借來金吾衛的空刀鞘,走到五足神獸香爐前,彎下腰,做出祭拜的動作。細長的刀鞘直指塗抹紅漆的梁柱,“凶手非常熟悉祭祀的規矩,斷定司天監會手捧通天棕行天地禮。他事先在房梁上放置柔韌有彈性的細絲,在細絲的另外一端擺放冰塊。當細絲勾住通天棕,司天監俯身行禮時,冰塊便飛了出來,砸在司天監的後腦。後腦為人之根本,最脆弱的地方,這也解釋了司天監的屍體為什麼倒在香爐裏,因為他是被突如其來的冰塊砸中,猝死,通天棕便斜插在這裏。”

“你的意思是冰塊殺人?”憲宗震驚,“你可有證據?”

沈知意點頭:“房梁上有捆綁細絲時留下的痕跡,司天監的官帽上有濕潤的水漬,也是最直接的證據。冰塊砸中司天監之後,會飛落在地。淩煙閣燃了火盆,冰塊勢必融化成水。請陛下派人搜查,閣內的角落裏必定有冰水融化的痕跡。”

“來人。”憲宗開啟金口。金吾衛一擁而上,開始搜查尋找。他們不但在房梁上發現了細微的綁痕,還在靠近二樓樓梯的角落裏發現了沒有完全融化的碎冰和一灘水漬,遺憾的是並沒有找到細絲。

這完全在沈知意的預料之中,她的語調裏有了些許的底氣:“陛下,這就是凶手的狡猾之處,用冰塊殺人,冰塊會融化,這是無證之案啊。”

“沈姑娘的說法未免太過牽強,若是按照你的說法,凶手用冰塊殺人。冰塊可以融化,那至柔細絲在哪裏?還有……”站在群臣首位的陳太傅提出質疑,他是教授憲宗的太傅,深得憲宗信任。他指向祭台,五足神獸香爐,通天棕和房梁,“司天監手捧通天棕首先要勾住房梁上的細絲,讓冰塊飛出,再精準地砸中司天監的後腦。這其中的環節必須計算得恰到好處,稍有差池,必定敗落。單憑一塊碎冰,一灘水漬?”

他微抬起頭,凸出的雙眸好像金魚的眼睛,連眼角的皺紋都像極了鋒利密集的魚鱗。他用朝堂上嚴謹的表情說道:“沈姑娘畢竟是淩煙閣的女官,方才的一炷香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他的話不言而喻,他懷疑沈知意味為了自保,故意拖延時間,使出小手段。

“陳太傅太看重奴婢,奴婢沒有瞞天過海的本領。”沈知意及時攔住想要出言辯解的雲時晏,胸有成竹地應道,“這裏是大明宮,在陛下麵前殺人,在諸位重臣麵前殺人,凶手豈是尋常人?凶手的確機關算盡,每一步都計算得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