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離城區四十多公裏,開往公社的班車是一輛解放牌卡車,乘客從後麵的鐵梯子爬上去,車廂裏有兩排座位,頂上有帆布篷。這天班車上人不太多,他們上去找到了座位,王軍瀚小心翼翼地把鴿子箱放在兩腿中間。上塬了,汽車開始顛簸,鴿子在箱子裏麵“咕咕”直叫,車上乘客交頭接耳,四處探尋,始終沒有人找到聲源。在一個小站,汽車停了下來,下去了幾個乘客,又上來十幾個乘客。上來的多數人沒有座位,隻好抓住扶手,搖搖晃晃地站著。在王軍瀚麵前站著一個胖女人,背對著他,手裏提了一個竹籃子,好像裝了半籃子土豆。汽車又顛簸了半個多小時,快到目的地了,公社所在地的村莊依稀可見,道路也似乎平坦了許多。王軍瀚站起來伸了伸懶腰,正準備坐下,突然,汽車來了一個急刹車,車廂裏的人沒有任何準備,東倒西歪,亂成一團。王軍瀚還沒有坐下,前麵的胖女人就一屁股坐在了王軍瀚腳下的箱子上,隻聽箱子裏“撲通撲通”亂響了一陣子,沒有了聲音。王軍瀚和黨森林連忙打開箱子,一看,驚呆了!五隻信鴿三隻已經不動彈了,隻有兩隻撲騰了幾下翅膀,掙紮著站起來了。這怎麼得了?王軍瀚拎起胖女人的衣領就要打,黨森林連忙上前阻止,說:“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打也沒用,算了算了。”車廂裏恢複了平靜,胖女人彎腰撿拾起撒落的土豆。大家紛紛指責司機水平太差。司機熄了火,走到卡車後麵,撩起帆布對大家說:“走不了了,終點站也快到了,你們下車吧!”
下車後,大家才發現,原來是一頭毛驢突然橫穿馬路,司機盡管來了個緊急刹車,但還是來不及躲避,把驢撞飛了。驢嘴裏和鼻子正往外冒著血泡,四蹄抽搐著,一會兒就不動了。驢的主人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拿著煙袋指著司機邊跳邊罵,最後幹脆躺倒在了車前麵的軲轆旁。乘客們見狀,隻好下車徒步了。
王軍瀚抱著鴿子問黨森林:“這下可怎麼辦呀?怎麼給師傅交代呢?”“怎麼辦呢?先把兩隻活的放了再說吧!”黨森林此刻也沒有了主意。
他們兩個走到路旁的玉米地裏,打開箱子,小心翼翼地抱出兩隻活著的鴿子,學著師傅的樣子,先把鴿子羽毛梳理一下,然後抱到胸前沉默片刻,突然雙手往上一舉,嘴裏喊聲:“走了!”鴿子就拍打著翅膀,飛向了藍天。
“這三隻鴿子給師傅拿回去吧?”王軍瀚瞅著箱子裏麵的三隻死鴿子說。
黨森林蹲了下來,拎起一隻死鴿子看了看,說:“幹完活明天回去,鴿子就臭了,幹脆到公社把它們煮著吃了,回去再說吧!”
“啊?煮著吃了?你也太膽大了吧?!”王軍瀚對黨森林的主意大為吃驚,但他又不知道應該怎麼做,看著黨森林胸有成竹的樣子,也就隻好抱著箱子和黨森林一起往公社走去。
農機站和公社在同一個院子裏。通常,技術員來修拖拉機,公社食堂是要特殊招待的,但一般也就是炒兩個雞蛋而已。炊事員看見他們拿來幾隻鴿子真是喜出望外,當天下午就拔毛下了油鍋。他們到公社後,馬不停蹄地幹起了活,一個下午就把兩台拖拉機修好了。晚上吃飯時,農機站長專門拿來一瓶白酒,表示犒勞。他們吃著鴿子肉喝著白酒,白天壓死鴿子的事情和怎麼處理鴿子的糾結,早就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第二天,他們坐著早班車趕回來了。
下午,他們來到了車間。王軍瀚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師傅,觀察師傅的臉色,黨森林知道他心虛,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製止。
“怎麼,走了一天不認識了?”劉師傅感覺到奇怪。王軍瀚臉紅了,他猜想師傅接下來一定會問鴿子的事情了,可奇怪的是,師傅看了他一眼,又繼續開始幹活了。
第三天,王軍瀚看到師傅還是老樣子,絲毫沒有要問鴿子的意思。又過了一天,他實在憋不住了,就問黨森林:“師傅是不是知道了真相,等咱們主動交代呢?”
黨森林心裏也沒譜,心想還是問一問師傅吧!於是,他走到正在拿著銼刀幹活的師傅身邊,試探性地問道:“那幾隻鴿子是不是按時飛回來了?”
師傅一聽說鴿子,臉上立馬堆起了笑容。他用秦州河南話說:“回來了,回來了,俺訓練的鴿子能不回來嗎?”所謂秦州河南話,就是河南話中帶有秦腔味兒。
“都回來了嗎?”王軍瀚搶著問了一句。
黨森林用胳膊肘頂了他一下。
師傅看了王軍瀚一眼,放下銼刀,點燃一支煙,熟練地吐出幾個煙圈,說:“咋啦?你不相信我的鴿子?”
王軍瀚臉色“唰”地一下變白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不是,不是……”
黨森林馬上接過話茬說:“經過嚴格訓練的鴿子都能飛回來!”
師傅看著黨森林,滿意地點了點頭,說話的聲音好像是在唱豫劇:“都飛回來了,都飛回來了,還引回來兩隻小鴿子呢!”
這句話,驚得王軍瀚張開大嘴,半天沒有合攏。黨森林愣了片刻,回過了神,學著師傅的腔調說:“那就中,那就中,師傅親自訓練的鴿子就是不賴。”
師傅的回答叫他們如釋重負,也叫他們哭笑不得。他們總覺得做了虧心事,但此刻看到師傅洋洋得意的神情,倒覺得虧心不虧理了。王軍瀚後來還對黨森林說:“要知道是這樣,那天就應該把五隻鴿子全部吃掉!”這個秘密他們兩個至今一直隱瞞著。
後來黨森林考上了大學,王軍瀚當了兵,從此兩個人再也沒有見過麵……
“這裏的鴿子都是沒有主的野鴿子,沒有咱師傅養的鴿子品種好。”王軍瀚看著驚飛遠去的鴿子說。
“我剛才還想起咱倆那年吃師傅鴿子的事情呢!”
“不知道師傅現在怎麼樣了?”王軍瀚好像在自言自語,也好像在問黨森林。
“機械廠後來破產了,工人解散了,聽說師傅回河南老家了,後來去世了。”黨森林心情沉重地說道。
“你到這裏當局長,我很高興,隻是……”王軍瀚欲言又止。
“怎麼了?快說說。”
“隻是……這個單位水很深,問題不少,困難很多,你要有思想準備。”
“那就在這裏練練水性,有你這樣的哥們兒在,保準淹不死。”說著黨森林又在王軍瀚的胸脯上重重擊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