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來第尼先生可是真的訂了婚?”
他安靜地回答:
“對呀,是真的。倘若我們以前能夠和你說話,我們早就通知你了。”
她又問:
“和沙爾綠蒂?”
“和沙爾綠蒂。”
然而,韋林這方麵,也有一個沒有丟得下的成見:他的女兒,還隻算勉強活著,他隨時過來探望她。而基督英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並不是要看嬰孩,所以他心裏不滿意,後來他用一道溫和的埋怨語調說:
“喂,大家想想吧,你還沒有問過那個小東西? 你知道她的體氣很好?”
她抽掣一下,如同他觸著了一道淌血的傷口似的;不過她卻很應當經過這樣的種種難關。
“抱她過來吧,”她說。他走到床尾的幃子後麵去了,隨後他帶著滿臉自負和快樂的光彩走回來,用一種笨手笨腳的姿態抱著一個白布包裹。
他 把包裹擱在那個繡了花的枕頭上了,正貼近基督英的頭,她正因為動了情緒而呼吸迫促,後來他說道:“看呀,看看她是不是好看的!”
她看她了。
他現在用兩個手指頭兒撥開了那些掩著一個小臉兒的薄花邊,小臉兒是紅的,很小,很紅,眼睛是閉著的,嘴巴是動著的。
她俯著去看這個初生的人,心裏一麵想著:“是我的女兒……波爾的女兒……這就是這個使我多麼痛苦過的……這東西……這東西……這東西……是我的女兒! ……”
她的女性的可憐的心和柔弱的身體,在嬰孩生下來的時候是曾經被嬰孩那麼殘酷地裂開的,因此她對於嬰孩懷著了厭惡,現在,這種厭惡忽然消滅了,她用一種熱烘烘的和辣火火的好奇心觀察嬰孩,用一種深刻的驚奇心觀察嬰孩,用一種在動物看見自己的頭一胎新生出世的時候的驚奇心觀察嬰孩。
昂台爾馬卻期望她用熱烈的情感和嬰孩溫存。因此他又詫異了,並且不高興了,問道:
“你不吻她?”
她很從容地向那個緋紅的小額頭上俯下去了;剛好把嘴唇接近額頭,她感到嘴唇受了她的吸引,受了她的召喚。
等到她觸著了那個有點潤濕的,有點火熱的,由於本身生命而火熱的額頭,她仿佛不能提起嘴唇離開那個始終可以被她吻著不放的嬰孩肉體。
有點東西搔著她的臉蛋兒了,那是她丈夫的胡子,他正也俯著來吻她。後來到了他用一種感激的溫存抱著她好一會的時候,他也要吻他的女兒了,於是他伸長著嘴巴在嬰孩的鼻子上很輕很輕地吻了好些次。
基督英心上被這種溫存弄得緊張了,瞧著在她身邊的是他倆,她的女兒和他……和他!
不久他說要把嬰孩送回搖籃裏去。她說:“不,在這兒再擱幾分鍾,使我覺得她就在我的腦袋旁邊。你不要說話,不要動,不要管我們,等著吧。”
她伸起一隻胳膊從那個藏在繈褓裏麵的女兒身上蓋過去,把額頭靠近女兒的皺著的臉,自己閉上了眼睛,並且不動彈了,心裏什麼也不想了。
但是幾分鍾以後,韋林又輕輕地觸著她的肩膀說;“快點,親人兒,應當放理智一點! 不要胡思亂想,你可知道,不要胡思亂想!”
於是他抱走他倆的女兒了,母親抬著雙眼跟著她直到她掩在床幃後麵為止。
隨後他轉來了:
“那已經說好了,明天早上我就打發何諾拉夫人來陪你。”
她用一道堅定的聲音回答:
“成,我的朋友,你可以打發她過來……明天早上。”
她在床上伸長著身體了,筋疲力盡的,沒有那麼不幸了,也許?
她的父親和哥哥在晚上都來看她了,並且向她說起了當地的種種新聞:克羅詩教授因為追尋女兒已經倉促啟程了,辣穆公爺夫人已經不見蹤跡,旁人揣測她因為尋覓麻遂立也走了。共忒朗嘲笑這些冒險行動,他從中引出了一種事故迭出的滑稽人生觀:
“那是不可思議的,這些溫泉城市。目下還能在地球保存的神仙世界就是這些地方了! 其間一年在兩個月經過之中發生的事故,比全世界其餘各處在十個月內發生的還多。
我們真可以說這些溫泉不是礦物化的而是魔術化的。並且無論哪一個溫泉站都一樣,不論是在艾克司,在盧雅,在維希或者在呂詩洪,並且在各處海水浴場也是一樣的,不論是在第艾卜,在埃忒爾大,在特魯韋勒,在畢亞裏茲,在迦因或者在尼司。在這類地方,我們撞得到一切民族的和一切社會階級的標本,換句話說,一切令人讚歎的生活來源不明而氣概非常闊綽的外僑們的標本,那完全是一種在別處遇不著的各項人種和人物的雜拌兒以及好些不可思議的冒險行動。婦女們在這類地方用美妙的便當方法和敏捷態度捉弄人。在巴黎,人對於誘惑是抵抗的;在溫泉城市,人是因此墮落的;就是這樣! 好些人在這類地方都找著了財源,譬如昂台爾馬;另外也有人找著了死亡,譬如沃白裏;另外有些人找著了比這更壞的……竟在這類地方結婚,譬如我自己……以及波爾。可是愚笨的和古怪的,這件事? 波爾的婚姻你是知道的,可對?”
她喃喃地說:
“知道,韋林剛才告訴了我。”
共忒朗接著說:
“他做得有理由,很有理由。那是一個鄉下人的閨女……那麼,有什麼可說……她比一個冒險家的女孩子或者比一個不冠形容詞誰也明白其中意義的女孩子①都有價值。我是深知波爾的。他將來本可以由娶到一個女光棍而得著結局,隻要她能夠忍耐他一個半月。不過,為了忍耐他,那必須是一個老江湖女人或者一個天真的閨女才行。
現在,他已經落在一個天真的閨女身上了。活該他走運喲。”
基督英靜聽著,每一個傳到她耳朵裏的字都一直鑽到了她的心裏,並且使她心痛,一種驚心動魄的痛。
她閉著眼一麵說:
“我很低了。我要休息一下。”
他們吻過了她就都走了。
她睡不著了,心裏的事情非常清醒了,那是活躍的而且使她痛苦。想到他既已不愛她,絕不愛她,她認為這種意思實在是不可饒恕的,以至於倘若她這時候沒有看見那個女人,那個坐在圍椅上打瞌睡的伴月子女人,她可以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窗子,再向樓下大門邊的石級上跳下去。一點很細的月光從窗幃的微隙裏透進來了,在地板上顯出了一個亮晶晶的小圓點兒。她望見了它,於是她一切回憶同時來襲擊她了:笪似納的海、樹林子,第一次那聲勉強聽得見而非常使人騷動的“我愛您”,以及聖誕碉樓村,以及他和她晚間在晦暗小徑上的種種溫存,以及布拉絜岩石村的大路。
她忽然望見那條被一片滿是星光的夜色映成灰白白的大路了,他,波爾,挽著一個女人的腰,一提步就和她接吻。而她認得她。那是沙爾綠蒂! 他緊緊地箍著她,用他素來知道如何微笑的樣子微笑著,在她耳邊用喃喃的聲音說著他素來知道說的那些非常甜蜜的話,隨後他在她膝邊跪下來,吻著她跟前的地麵,如同他從前在基督英跟前吻過的一般!
那真是難堪的,真是難堪的,使得她把腦袋偏過來並且藏在枕頭的窏兒裏,她開始痛哭了。她幾乎長號了,她的失望像鐵錘一樣錘著她的心靈。
① “不冠形容詞誰也明白其中意義的女孩子”就是女冒險家的別名。
她心髒的每次搏動都在她喉管裏跳躍,在她鬢角邊呼嘯,對她重複不斷地嚷:波爾———波爾———波爾。她用雙手掩住耳朵免得再聽見這種聲音,並且把腦袋鑽到被蓋裏;但是波爾這個人名隨著她那個無從鎮定的心髒的每次搏動在她的胸腔裏響著。
那個伴月子的女人醒了,向她問:
“您可是不舒服,夫人?”
基督英翻過身來,滿臉的眼淚,低聲說:“不是,我剛才睡著了,我做了夢……我當時害怕。”
隨後她為了使她望不見月光,讓人點燃了兩枝蠟燭。
但是在將近天明的時候,她睡著了。
到了昂台爾馬引著何諾拉夫人進來的時候,她已經睡了好幾小時。那個胖夫人很快地丟開了客套,坐在床邊了,握著產婦的手了,如同一個醫生似的詢問她,隨後,種種回答都使她滿意,她高聲向基督英說:“放心,放心,一切都好。”這樣,她除下了自己的帽子、手套和披肩,然後回過頭來向伴月子的婦人說:
“孩子,您現在可以出去了。有人按鈴的時候您再來。”
基督英已經有些不願意了,她向丈夫說:“把我的女兒抱給我一下。”
昂台爾馬如同上一天一樣抱了嬰孩走過來,一麵用溫存態度吻著,後來把她擱在枕頭上。基督英感到這個包在繈褓裏的陌生身體的體溫透過繈褓傳到臉上來,也如同上一天一樣忽然得著一種慈愛的穩定力了。
嬰孩陡然哭起來了;她用一種細而尖的聲音哭著。“她要吃奶,”昂台爾馬說。他按鈴了,於是奶娘進來了,那是一個身體龐大而且皮膚緋紅的婦人,那張嘴寬大得像是一個傳說裏的吃孩子的女妖精,她滿口大顆兒的發光的牙齒幾乎使得基督英害怕。後來她從開著的衣襟裏麵托出了一個被乳汁裝得軟而沉重的乳房,那真像垂在奶牛肚子下麵的乳房一樣。後來基督英看著她的女兒吮住這個肉葫蘆的時候,很想使勁抓著她,很想重新抱她回來,她有點妒忌了,也膩味了。
何諾拉夫人現在用好些話指導奶娘,她抱著嬰孩走開了。
昂 台爾馬也出去了。屋子裏隻剩下了兩位夫人。
基督英不知道怎樣去提到那件使她傷心的事情,由於害怕自己過於傷心,失卻頭腦,流眼淚和說話不留心弄得透出真話而發抖了。但是何諾拉夫人開始獨自暢談了,無須乎有人問起一點什麼。等到把當地流行的謠言說完了之後,她談到阿立沃那一家人了:
“那都是正派人,”她說,“很正派的人。倘若您從前認識他們的母親,就知道那是怎樣一個很誠實的,很勇敢的婦人! 比起一個尋常的婦人,她有十倍的價值,夫人。並且那兩個女兒都像她。”
隨後,她正快談到另一件事情了,基督英就說:“那兩姊妹中間,您歡喜哪一個,是魯苡斯或者還是沙爾綠蒂?”
“噢! 我嗎,夫人,我比較歡喜魯苡斯,令兄的那個,她是比較智慧的,比較穩定的。是一個賢妻! 但是我丈夫推崇另一個。男人們,您知道,他們有他們的口味,和我們的不一樣。”
她不說了。基督英的勇氣不大濟事了,她慢慢地說:“我的哥哥從前可是常常到您府上和他的未婚妻相會?”
“噢! 對呀,夫人,我真相信那是每天如此的。一切都是在我家裏說好的,一切! 我呢,我從前讓他們談天,那兩個孩子,那件事我是明白的! 不過從前讓我真正快活的,卻是我看見了波爾先生戀著那個妹妹的時候。”
於是基督英用一道幾乎聽不清楚的聲音問:“他可是很愛她?”
“哈! 夫人,您問他可是愛她! 在最近那些日子裏,他為了她簡直是失掉了頭腦。並且,當時那個意大利人,那個拐走了克羅詩教授女兒的,正繞著沙爾綠蒂四周轉一下子,那也不過是看看吧,試探試探吧,但是我相信波爾先生快要和他打架了! ……哈! 倘若您當時看見了波爾先生那兩隻眼睛! 並且他把她看作一個聖母看待,她? ……看見一個人那樣愛的時候真讓我開心!”
於是基督英向她問起一切在她麵前經過的事情,問起他們說過的話,問起他們做過的事,問起他們到無愁穀的散步———從前波爾在那地方對她談過多少次情話。她有好些使得這個胖夫人吃驚的料想不到的問題,問起好些沒有被誰想像過的事,因為基督英心裏正不住地做著比較:她想起去年的成千成萬的細枝末節,波爾的一切婉曲的殷勤,他種種迎合她意思的事,他種種為了使她快樂的天才性的發明,凡是證明男人心上的不可製止的獻媚欲望的溫柔顧慮的如何發展情形,都被她問到了;後來她想知道波爾對於沙爾綠蒂是不是做過這一切,他是不是用了同樣的火熱態度,用了同樣的纏綿方法,用了同樣的不可抵抗的激烈情感來另外著手包圍過一個人。
並且,每逢她認出了一件小小的事實,一點小小的線索,一點極細微的甜美滋味,一種使人心跳並且波爾從前在愛的時候常常不惜使用的驚人奇襲,於是基督英躺在床上總發出一聲表示痛苦的短短的“唉!”
何諾拉夫人因為這種古怪的叫喚而詫異了,她用更有力的口吻來肯定:
“簡直是呀。那正和我告訴您的一樣,完全和我告訴您的一樣。我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像他同樣鍾情的。”
“他是不是讀過詩給她聽?”
“我很相信他讀過,並且還是些漂亮的詩。”
後來到了她們都不說話的時候,旁人隻聽見奶娘在隔壁屋子裏給嬰孩催眠的單調而柔和的歌聲了。
過道裏有些腳步聲音走到近邊了。馬斯盧綏爾和拉多恩兩位醫生同著來探視他們的病人了。他們認為她不大安寧,不及上一天好。
他們走了之後,昂台爾馬推開了門就站在門口說;“白拉克醫生想看你。你可願意?”
她從床上抬起了身子一麵嚷著:
“不……不……我不願意……不! ……”
韋林發呆地走進來:
“不過請你聽我說……我們不得不…… 我應當請他……你將來應當……”
她像是發癡了,眼睛睜得非常大,嘴唇抖得非常厲害。
用一道尖銳的聲音,一道尖銳得可以透過四周牆壁的聲音,她重複地嚷著:
“不…… 不…… 永遠不! 他永遠不許來…… 你聽著……永遠不許來! ……”
隨後,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伸出一隻胳膊指著那個立在屋子中央的何諾拉夫人:
“她也不許來……你攆她走……我不願意看見她……你攆她走! ……”
這樣一來,昂台爾馬趕到他妻子身邊了,伸手抱著她了,吻著她的額頭向她說:
“我的小基督英,請你鎮靜一下……你有點什麼不舒服? ……真的請你鎮靜一下。”
她不能再說話了。眼淚從她的眼眶流出來了。後來她才說:
“讓他們全走吧,讓你獨自一個人陪著我。”
他無可奈何地向著醫生的妻子跑過去,並且從從容容推著她向門口走,一麵說道:
“請您讓我和她待一會兒,這是乳炎症喲。我去使她寧靜一下。等會兒我再來找您。”
等到他回到床前的時候,基督英已經重新躺下去了,並且繼續不斷地哭,身體不抽掣了,她是精疲力竭的了。後來他也哭起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哭。
乳炎症到夜裏真的發作了,跟著來的是精神錯亂。
經過好幾小時的極端動蕩以後,產婦忽然說話了。
侯爺和昂台爾馬都是願意留在她身邊的,正鬥著紙牌消遣,一麵低聲計算自己的點數,現在自以為被她召喚,隨即都站起來走到了床邊。
她沒有望著他們,或者她簡直不認識他們了。一副死灰色的臉躺在潔白的枕頭上,滿頭金黃的頭發在兩邊的肩頭上披開,她用一副明亮的藍眼睛瞧著那個陌生的世界,那個神秘的和虛構的,瘋人們都在那兒生活的陌生的世界。
她雙手伸長在被蓋上擱著,有時由於無意識的迅速動作,以及痙攣和驚躍也移動一下。
開初,她並不像是和什麼人談天,不過像是看見什麼和述著什麼。她說的事情顯得是沒有條理的,令人難懂的。
她找著了一堆高得跳不上去的岩石。她害怕扭傷筋骨,隨後她不很認識那個對她伸起兩隻胳膊的男人。隨後她談到各種香水了。她像是搜索好些被她忘了的語句:“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甜美? ……這像葡萄酒一樣讓人微醉……葡萄酒微醉著人的思想,而香水微醉著人的夢想……用著香水,人體會得著香氣的本身,種種物件的和世界的香氣的本身……人體會得著花奔、樹木和野草……人的辨別力一直達到那些在古老木器、古老地毯和古老帷幕裏邊睡著的古老住宅的靈魂……”
隨後她如同經過一陣長久的疲乏似的,麵部有點兒皺起來了。她慢慢地,笨重地爬著一道山坡又向一個人說道:“唉! 再抱我吧,我要求你,我快要死在這兒了! 我再也走不動了。你照從前在山隘頂上做的那個樣子來抱我嗎? 你可記得! ……你真愛我!”
隨後她喊出一道顯示憂慮意味的聲音;一種很可怕的現象在她眼裏經過了。她看見了她麵前有一頭死的牲口,並且央求旁人移開它,不要使它受到痛苦。
侯爺用很低的聲音向他的女婿說:
“她想起了我們從尼日爾回來的時候在半路上遇見的那一頭驢子。”
現在她向那一頭死牲口說話了,安慰它了,向它說起她也是很不幸的,她自己,比它更不幸,因為旁人丟掉了她。
隨後,她忽然拒絕一件強迫她去做的事情。她嚷著:“噢! 不成,不要這個! 噢! 是你……你……你派我拉這輛車!”
這時候,她喘氣了,像是真的拉著一輛車。她哭著,哼著,不住地嚷著,並且在半小時以上的時間裏,她無疑地一直向那個山坡上走,一麵用好些可怕的勁兒拉著驢子的那輛車。
後 來有人狠心地鞭她了,因為她說:“噢! 你真揍得我疼,至少你不要再揍我,我一定向前走,不過你不要再揍我,我哀求你……我一定照著你的意思做,不過你不要再揍我!
……”
隨後她的憂懼漸漸平息了,一直到天明,她僅僅從從容容說了些胡話。以後她瞌睡來了,結果她睡著了。等到她在午後兩點鍾光景醒來的時候,體溫依舊是很高的,不過神誌卻清楚了。
然而直到次日,她的思想依舊是遲鈍的,有點兒不穩定,一起一伏似的。她不能隨時找著她需要的那些字眼,並且可怕地費著氣力去尋覓。
不過,在繼續休息了一夜之後,她完全能夠控製自己了。
然 而她覺得自己換了樣子,如同那一場陡發的急症改變了她的心靈。她的痛苦減輕了,但是幻想增加了。種種很近很近的怕人事故,在她看來都像是倒退得到了一個已經很遠的過去時期,並且她用一種從沒有照明過她的頭腦的清醒觀念去注視那些事故。這種忽然侵入她心上的光明也就是在某些痛苦時間照明某些人的,現在對她指出了人生,世上的人和事,以及整個大地連同本在地上而以前仿佛從沒有被她見到的一切。
這樣一來,她的感慨比那天晚上從笪似納的海子邊回來的時候更多了,那時候她在臥房感到自己非常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現在她肯定自己整個被人遺棄在生活當中了。
她明白了世上所有的人盡管都在種種變故之中並肩前進,然而卻沒有一點什麼事物可以真正地把兩個人結合起來。
由於那個被她久已傾誠信任的人的忘恩負義,她覺得其餘的人,其餘一切的人對她永遠不過是一些在旅行中漠不相關的鄰近之人而已,至於這種旅行是長期的或者是短期的,是快樂的或者是憂愁的,又得用那些跟在後麵無法預料的日子做根據。她明白:即使在這個人的懷抱之中相信自己同他混和在一起,滲入他的身心兩方麵的時候,相信他倆的靈魂和肉體合並而成一個靈魂和一個肉體的時候,而事實上,他倆僅僅是互相接近一點兒,居然可以接觸那些牢不可破的城府的外廓,而城府的內部正是神秘的自然封鎖人類和隔離人類的地方。她看清楚了從前沒有誰,將來也不會有誰,能夠破壞這道看不見的界牆,隻好讓它把人類在人生中間彼此隔離得像天上的星一樣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