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鞭身教:舊俄國的一種神秘的教派。
並且……”
然而,剛說到這裏時,忽然發生了一件事,使得高談闊論的演 說家的演說出人意料地突然中斷了。
這一整套狂熱的宏論,這一整套疾風驟雨式的熱烈的和不安的 言辭,以及歡樂的思想,仿佛在慌亂中擁擠到一起,一個接一個出 來似的,這一切預示著一個突然無緣無故興奮起來的年輕人的情緒 中,有一種危險的、特殊的東西。葉潘欽家客廳裏所有認識公爵的 人,全部很畏縮地 (有些人很羞愧地) 對他的舉動表示驚異,因為 他一向非常穩重,甚至有些靦腆;他在某些情形下特別出奇地機 敏,他對於最高的禮貌有一種本能的感覺,而現在卻完全不同了。 大家不了解他怎麼會這樣子。大家覺得告訴他帕夫利謝夫的事情, 並不是使他發瘋的原因。女人們的確把他當作瘋子看待,別洛孔斯 卡婭後來承認說,“再等一分鍾,她就打算逃席了。”“老頭兒們”弄 得驚慌失措;那個上司將軍坐在椅子上看著,露出不滿意的、嚴厲 的神情。工兵上校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德國人臉色慘白,但還發出 虛假的微笑,看著別人,他要看別人采取怎樣的態度。然而這一切 和“整個鬧劇”,都可以用極平常而且自然的方法加以解決,也許過 一分鍾就可以解決;伊萬·費道洛維奇顯得特別驚訝,但是他比大 家都明白得早些,他有好幾次想去阻止公爵講話;他沒有能夠阻止 住,現在正想用堅決果斷的態度來對付公爵。再過一分鍾,如果需 要的話,他可能就以公爵有病為由,很友善地把公爵扶出去,而公 爵 有 病 原 本 就 是 確 有 其 事 , 伊 萬 · 費 道 洛 維 奇 也 很 相 信 這 一 點……然而,這件事的結果卻是另外一個結局。
公爵剛剛走進客廳時,他盡可能坐得離阿格拉婭提醒過他的那 隻中國花瓶遠一些。說也奇怪,自從昨天阿格拉婭提醒他之後,他 的心裏就產生一種不可磨滅的信念、一種奇怪到極點的預感,昨天他就覺得,今天他一定會砸碎那隻花瓶,無論怎樣躲開它,無論怎 樣避免這個災難也不行!情形也的確是如此。在這天晚上,我們已 經講過,他的心裏充滿了另一些強烈的、光明的印象,這使他忘掉 了自己的預感。當他聽見別人講帕夫利謝夫的事情,伊萬·費道洛 維奇又領他謁見伊萬·彼得洛維奇的時候,他改坐在離桌子較近的 沙發上,緊靠著一隻好看的中國大花瓶,那隻花瓶就放在木架上 麵,就在他的胳臂肘旁邊,稍微靠後一點。
他在說出最後幾句話的時候,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胡亂地揮 了一下手,好像用肩膀一推……於是大家齊聲喊叫起來!花瓶搖晃 了,起初好像拿不定主意,看看是不是要落到一個老人的頭上去, 但是,它忽然傾斜到相反的方向,朝嚇得趕緊躲開的德國人的方向 砸去,一下子摔到地板上。一聲轟響,一陣喊叫,貴重瓷器的破片 散在地毯上,一片惶恐,一陣驚異——當時公爵的情形是很難描 寫,而且也沒有描寫的必要!但是,我們不能不提起一種奇怪的感 覺,這種感覺使他在一瞬間大吃一驚。最使他吃驚的並不是羞愧, 不是當眾出醜,更不是恐慌,而是阿格拉婭的預言竟然應驗了!在 這個念頭裏,究竟是什麼東西這樣引人入勝,他自己無法解答;他 隻是感到這東西打中他的心,他站在那裏,露出近乎神秘的恐懼神 情。再過一會兒,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麵前擴展了,代替恐怖的是光 明和快樂,是興奮和歡欣;他喘不過氣來了……但是,一瞬間就過 去了。謝天謝地,並不是那回事!他鬆了一口氣,向四圍環顧了 一下。
他好像有很長時間都沒弄明白自己身旁那種忙亂的情況,也就 是說,他雖然完全明白,也全都看見了,但是他站在那裏,好像一 個無牽無掛的特別的人物一樣,仿佛童話裏的隱身人,溜進屋裏, 觀察那些陌生的、但是他很感興趣的人物。他看見人家收拾碎片,聽見匆促的說話聲,看見阿格拉婭臉色慘白,奇怪地,很奇怪地看 著他:她的眼睛裏完全沒有怨恨的神情,一點也沒有怒氣;她用驚 慌的、 但是非常同情的眼光看著他, 同時用閃耀的眼光看著別 人……他的心忽然疼痛起來,但是疼痛的滋味很好受。他終於很奇 怪地看見大家全都坐下了,甚至笑著,好像沒有出什麼事情似的! 再過一分鍾,笑聲增多了。大家全看著他,看著他那種呆癡的樣子 而發笑,但他們的笑充滿友誼和快樂。許多人都和他交談,說話的 態度很和藹。領頭的是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她一邊笑著, 一邊說了一些非常和氣的話。他突然感到伊萬·費道洛維奇很親密 地拍著他的肩膀;伊萬·彼得洛維奇也笑著;那個老頭兒表現得更 好,更有趣,更使人歡喜,他握住公爵的手,輕輕地捏著,又用另 一隻手輕拍著公爵的那一隻手,勸他冷靜下來,好像勸一個受驚的 小孩子一樣,這使公爵感到非常愉快,後來他把公爵按在自己身旁 坐下了。公爵很愉快地注視著他的臉,不知為什麼,他還沒有力氣 開口說話,公爵喘不過氣來了。公爵很喜歡老人的麵孔。
“怎麼?”他終於喃喃地說,“您果真饒恕我嗎?還有……您,伊 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也是這樣嗎?”
笑聲更大了,公爵的眼睛裏盈滿淚水;他不相信自己,茫然起 來了。
“當然,花瓶是很好的。我記得它擺在這裏已經有十五六年了, 是的……看了十五六年……”伊萬·彼得洛維奇說。
“嗯,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人早晚都會死的,何況是一個用泥製 成的花瓶呢!”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大聲說,“你何必這樣驚 慌,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她甚至很膽怯地補充說,“算了吧,親 愛的,算了吧!你真會把我嚇壞的。”
“您一切都饒恕我嗎?除了花瓶以外,一切都饒恕我嗎?”公爵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但是老頭兒立刻又去拉他的手,不肯放他 走開。
“C’est tr è s curieux et c’cst tr é s s é rieux!”① 他隔著桌 子對伊萬·彼得洛維奇小聲說,但是聲音十分清晰;公爵也許聽 見了。
“那麼,我沒有侮辱你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嗎?你們不會相信, 這種想法使我多麼高興!但是,也應該這樣!難道我能夠侮辱這裏 的任何人嗎?如果這樣想,那將又是對你們的侮辱。”
“冷靜一下吧,我的朋友,言重了。沒有什麼可以使您這樣感謝 的;您的情感是美好的,但是太誇張了。”
“我不是感謝你們,我不過是……欣賞你們,我看著你們,感到 很快樂;也許我說的是蠢話,但是,我必須說一說,必須解釋一 下……哪怕是出於尊重自己,也該如此。”
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激動的、模糊的、狂熱的。他所說的話常常 不是他所想說的。他似乎用眼神在詢問:他可不可以說話?他的眼 神落到別洛孔斯卡婭身上。
“不要緊,先生,繼續說下去,繼續說下去,不過,不要喘不過 氣來,”她說,“剛才您一開始就氣短,竟弄到了這種地步;但是, 您不要害怕說話。這些先生和太太還見過比您更奇怪的人,大家不 會對您感到驚異。再說,您還不夠古怪。您隻是砸破了花瓶,嚇了 我們一跳罷了。”
公爵微笑著聽她的說話。 “就是您,”他忽然對小老頭兒說,“就是您在三個月之前想辦法使大學生波德庫莫夫和官員什瓦布林免予充軍,是不是?”
① C’est tr è s curieux et c’cst tr é s s é rieux:法文,譯為:“這是十 分有趣的,十分認真的!”
小老頭兒臉紅了一點,他喃喃地勸公爵別太激動。 “我還聽見過有關您的事情,”他立刻又對伊萬·彼得洛維奇說,“在某省,那些已經解放的、給您帶來不少麻煩的農人的房子失 火燒掉的時候, 您曾經送給他們木材, 讓他們建築房屋, 是不 是?”
“嗯,這是——誇——誇張。”伊萬·彼得洛維奇喃喃地說,可 是,他很愉快地裝出威嚴的神氣。這一次他說是“誇張”,是很對 的,因為公爵聽到的消息不是很確實。
“公爵夫人,您呢,”他忽然笑嘻嘻地對別洛孔斯卡婭說,“半年 以前,由於有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的信,您在莫斯科曾經把 我當兒子看待,是不是?是的,您對待我像對待親兒子一樣,您給 我的忠告使我永遠不能忘懷。您記不記得?”
“你何必這樣激動呢?”別洛孔斯卡婭懊惱地說,“你為人很好, 然而有些可笑!隻要送給你兩枚銅錢,你就千恩萬謝,好像救了自 己性命一樣。你以為這一點值得誇獎,但實際上是討人厭惡的。”
她已經要生起氣來,但是忽然轉怒為笑,而這一次是善意的 笑。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麵有喜色,伊萬·費道洛維奇也露 出了笑容。
“我說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是這樣一個人……一個人……總而 言之,隻要他不像公爵夫人所說的那樣喘不過氣來……”將軍在狂 歡中喃喃地說著,他重複著別洛孔斯卡婭那幾句使他驚異的話。
隻有阿格拉婭一個人有點憂鬱,但她的臉依然紅紅的,也許是 餘怒未息。
“他真是很可愛的。”老頭兒又對伊萬·彼得洛維奇小聲說。 “我走進來的時候,心裏懷著苦痛,”公爵繼續說,他的心情越來越激動,他的話越來越快,越來越奇特,越來越興奮,“我……我怕你們,也怕自己。最怕的是自己。我回到彼得堡來的時候,曾發 誓一定要結識我國第一流的人物,一些名門世家的貴族,因為我自 己也屬於貴族階級,在貴族中間,我的出身是最高貴的。現在我跟 和我一樣的公爵們坐在一起,不是這樣嗎?我想了解你們,這是必 要的;這是十分必要的!……我時常聽到大家講你們的壞話,這要 比講你們的好話多得多;大家談論你們的利益如何瑣碎和特殊,你 們如何落後,知識如何淺薄,習慣如何可笑。在筆頭上和口頭上, 有多少涉及你們的東西呀!我今天懷著好奇的心情,忐忑不安地到 這裏來;我必須用自己的眼睛,親自了解一下:這個俄羅斯人的上 層階級是不是已經毫無用處,它的時代是不是已經過去,它是不是 壽命已盡,隻好坐以待斃;它是不是不顧死期將至,還妒忌未來的 人們,妨礙他們,跟他們糾纏不清。我以前完全不相信這種看法, 因為我們俄國從來沒有上等階級,隻有宮中侍禦,或是從製服上, 或是……從機會中得來,而到現在,這個階級已經完全消滅了,是 不是?是不是?”
“不,這完全不是。”伊萬·彼得洛維奇惡狠狠地獰笑起來。 “嘿,他又說起來了!”別洛孔斯卡婭忍不住,終於這樣說了出來。
“Laissez le dire①, 他全身都哆嗦起來了 。” 老頭兒又輕聲提 醒說。
公爵根本不能控製自己了。 “結果怎樣呢?我看到了優雅的、坦白的、聰明的人們;我看到了老人很和藹地傾聽像我這樣的小孩子的話;我看見一些能夠了解 和饒恕的人,看見了善良的、差不多和我在國外遇到的一樣真誠的① Laissez le dire:法文,譯為“讓他說去吧”。
好人,而且隻有過之,並無不及。你們想一想,我是感到多麼驚喜 啊!請你們允許我把這種心情表白出來!我不但聽到很多,而且自 己也相信:上流社會已經徒有其表,隻剩下一個空殼,實際上早已 不存在了。但是,現在我看得出,我國的情況並不是這樣;在別的 國家也許如此,在我們這裏就不是這樣了。難道你們現在全是耶穌 會教士和騙子嗎?我聽見恩公爵剛才講過,難道這不是純樸天真 的、充滿靈感的幽默嗎?難道這不是真正仁愛敦厚嗎?從一個死人 口裏,從一個智枯才盡的死人口裏,難道能說出這樣的話嗎?難道 死人會像你們這樣對待我嗎?難道這不是能夠證明……你們是大有 前途,大有希望的。難道這樣的人會不識時務,會落後嗎?”
“再請求您安靜一下,親愛的公爵,我們以後再談這些,我很喜 歡……”“顯貴”冷笑了。
伊萬·彼得洛維奇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在沙發椅上旋轉了 一下;伊萬·費道洛維奇動了動身體;上司將軍和顯貴的夫人談 話,一點也沒有注意公爵;但是顯貴的夫人卻時常傾聽和觀看。
“不,你們要知道,還是讓我來說好些!”公爵帶著新的、瘧疾 似的激動神情,繼續說話,他對小老頭兒似乎特別信任,甚至像進 行密談一樣,“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昨天禁止我說話,甚至還指出 了一些不應該談論的話題。她知道我談這些話題時會成為一個可笑 的人。我今年雖然已經二十七歲了,但是我知道,我還像個小孩子 似的。我沒有表現我的思想的權利,我早就說過了。我隻是在莫斯 科和羅戈任公開地談話……我和他在一起讀普希金的詩,什麼都 讀;他什麼也不懂,連普希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總是害怕我的 可笑的樣子會玷辱思想和主要的理想。我沒有優雅的姿勢,我的姿 勢總是不恰當,這會使人發笑,使我的思想受到損害。我又不知道 分寸,這是主要的原因,甚至是最主要的原因……我知道,我最好坐在那裏,不發一言。在我保持緘默的時候,我甚至會顯出極懂事 的樣子,而且會仔細考慮一切。但是現在我還是說出來好些。我所 以說起話來,是因為您那樣和藹地看著我;您的臉色太好了!我昨 天曾經向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發誓說,我一晚上都不說—句話。”
“Vrainlent?”① 老頭兒微笑了。 “但是,有時我覺得我這樣想是不對的。誠懇的態度不是比講話的姿勢更有價值嗎?是不是?是不是?” “有時候是這樣。”
“我想把一切都解釋出來,一切,一切,一切!是的!您以為我 是烏托邦主義者嗎?是一個思想家嗎?不是的,說真的,我的頭腦 裏全是一些普通的思想……您不相信嗎?您微笑嗎?您要知道,我 有時是卑鄙的,因為我失去了信仰。剛才我到這裏來,心想:‘我怎 樣和他們談話呢?應該從什麼話說起,使得他們能夠明白一些呢?’ 我非常害怕,但是我更替你們擔心。真是可怕!真是可怕!但是我 能害怕嗎?我這樣害怕不是很可恥嗎?前進的隻有一個,而落後 的、不善良的人卻多得數不過來,那怎麼辦呢?我之所以喜歡,就 因為我現在深深地相信,落後的人並不是數不過來,他們全是活生 生的材料!不必為了我們可笑而感到不安,是不是?實際上,我們 的確很可笑,舉動輕浮,惡習很多,我們煩悶無聊,不善於觀察, 不善於了解,我們全是這樣的,您,我,他們,全是一樣!我現在 當麵說很可笑,您不感到受了侮辱嗎?既然如此,難道您不是很好 的材料嗎?據我看,當一個可笑的人,有時是好的,甚至是非常好 的;因為這比較容易互相饒恕,也容易馴順一些。我們不能一下子 了解所有的事物,也不能一開始就得到圓滿的結果!為了得到完滿① Vrainlent:法文,譯為:“真的嗎?”
的結果,首先應該對許多事情糊塗一些。如果了解得太快,那麼了 解的深度就一定不夠。這話我是對你們說的,你們已經能夠了解許 多事情……而對許多事情是保持糊塗的。我現在並不為你們擔心。 像我這樣的小孩子對你們說出這樣一套話,不會使你們生氣嗎?您 笑我嗎,伊萬·彼得洛維奇?您以為我替那些人擔心,我是他們的 辯護人,民主主義者,擁護平等的人物嗎?”他歇斯底裏地笑了 (他 時時發出短短的、歡欣的笑聲),“我是為你們擔心,為你們所有的 人,為咱們大家擔心。我自己也是世襲的公爵,和公爵們坐在一 起。我說這話,是為了拯救我們大家,為了不使我們的階級白白地 消亡。在黑暗中,我們辨別不出任何東西,我們咒罵一切,喪失掉 一切東西。當我們能夠成為先進者,成為領導者的時候,我們為什 麼要自消自滅,把位置讓給他人呢?我們應該成為先進者,我們應 該成為領導者。為了當領袖,我們要先當好仆人。”
他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但是老頭兒時常攔住他,帶著越來越不 安的神情看著他。
“你們聽著!我知道空口說白話是不好的,最好要做出榜樣,最 好現在就開始……我已經開始了……難道當真會是一個不幸者嗎? 啊!如果我能夠成為一個幸運者,那麼我的憂愁和不幸又算得了什 麼呢?我真不明白,當一個人從一棵大樹旁邊走過,看到它,怎麼 會不感到幸福呢?和一個所愛的人談話,怎麼不感到幸福呢?啊, 我隻是不會表達我的意思……世界上到處都有美麗的東西,就連最 失望的人也會感到美麗。請您看一看嬰兒吧!看一看旭日東升吧! 看一看小草怎樣生長吧!看一看望著您和熱愛您的眼睛吧……”
他早已站起來說話了。老頭兒膽戰心驚地看著他。伊麗莎白· 普羅科菲耶夫娜喊道:“哎喲,我的天哪!”她首先看出不對頭來, 所以把兩手一舉一拍。阿格拉婭迅速地跑到他麵前,恰巧把他接在懷裏,她帶著恐怖的神情,帶著由於苦痛而斜歪的臉,聽到一個不 幸者“驚心動魄”地喊叫一聲。——病人躺在地毯上麵了。有人連 忙把枕頭墊在他的頭下。
誰也沒有料到這一點。過了一刻鍾,恩公爵,葉夫根尼·帕夫 洛維奇,小老頭兒想使晚會再度活躍起來,但是再過半個小時,大 家也就散了。他們說了許多同情的話,也說了許多抱怨的話,提出 了一些意見。伊萬·彼得洛維奇表示說:“這個年輕人是斯拉夫派, 或是這一類的人,不過並沒有什麼危險。”小老頭兒什麼也沒有說。 誠然,在後來,在第二天和第三天,大家都有點生氣了,伊萬·彼 得洛維奇甚至感到侮辱,但是並不太嚴重。上司將軍在一個時期內 對伊萬·費道洛維奇有點冷淡。葉潘欽家的“保護人”,那個顯貴, 也對這位一家之主喃喃地說出一些教訓的話,還用委婉的口吻表示 他很注意阿格拉婭的命運。他的確是一個比較善良的人,但他那天 晚上對於公爵抱著好奇心的許多原因中,公爵和納斯塔霞·菲利波 夫娜早先的那段故事也算是一個。關於這段故事,他聽到過一些, 甚至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想要詳細打聽一下。
別洛孔斯卡婭在晚會結束後,臨走時對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 夫娜說:“這個人有優點也有缺點,如果你願意知道我的意見,我認 為他的缺點比較多。你自己也會看出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是一個病 人!”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心想,絕不能把女兒嫁給他。當天 夜裏她就發誓說:“隻要我活一天,就絕不能使公爵成為阿格拉婭的 丈夫。”第二天早晨起床時,她還是這樣想。但是,過了一早晨,到 十二點多鍾吃午飯的時候,她又陷入自相矛盾的情緒中了。
當阿格拉婭聽到姐姐們發出一句極為謹慎的問話時,忽然冷冷 地、傲慢地、斬釘截鐵地說:“我從來沒有答應過他什麼,我從來沒有認為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對於我隻是一個路人,正如其他任何人 一樣。”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突然臉紅了。 “我萬沒想到你會這樣,”她很傷心地說,“我知道,他不可能做你的丈夫,謝天謝地,我們的意見總算是一致的;但是,我萬沒想 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以為你會說出其他的一些話來。我可以 把昨天的那些人全都趕走,隻留下他來,他就是這樣的人!……”
她忽然停止了,對自己所說的話嚇了一跳。但是,她哪裏知 道,她在這時候對女兒的看法是怎樣的不公平啊?在阿格拉婭的心 裏,一切都已經決定了;她隻是在等待解決問題的時機。所以,別 人的任何一個暗示,任何一個不小心的觸碰,對她來說都是心肝欲 裂的重創。
第 八 章
這天早晨,公爵也受到令人苦惱的預感的影響,他的預感可以 說是由自己的病情得來的。不過,他根本弄不清自己究竟為什麼苦 惱,這使他更感到痛苦。誠然,他的眼前擺著一些明顯的、嚴重 的、使人難堪的事實,但是,他的苦惱超過他所記憶和所思考的一 切;他明白,他是不能安慰自己的了。他的心裏漸漸產生了期待的 心情,覺得今天一定會發生一件特別的、具有決定性的事情。他昨 天的昏厥是很輕的;除了心裏煩悶、腦袋昏沉、四肢酸痛之外,他 沒有覺得還有其他的任何毛病。他的大腦十分清楚,雖然心靈還沒 有恢複正常。他起床很晚,起床後,馬上清清楚楚地記起昨天晚會 的情形。即使不夠完全清楚,也總還記得他是在昏厥後半小時被送 回家去的。人家告訴他,葉潘欽家已派人來探聽過他的病情。十一 點半時,又派一個人來,這使他感到很愉快。薇拉·列別傑娃首先 跑來看他,並且侍候他。她剛看到他,突然痛哭起來,但是,當公 爵立刻去安慰她時,她又笑起來了。他見到這個姑娘對自己非常哀 憐,忽然覺得很驚異;他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薇拉的臉頓時 紅了。
“哎喲,您怎麼啦?您怎麼啦?”她驚呼一聲,很快地掙脫了自 己的手。
她懷著一種奇怪的害羞心情,很迅速地走開了。但是,她在走之前已經告訴公爵,她的父親在今天早晨天剛亮的時候,就跑到 “死人”(他這樣稱呼將軍) 那裏去,打聽將軍是不是在夜裏已經死 去,聽說將軍很快就要死了。十一點多鍾,列別傑夫回到家裏,親 自來見公爵,但隻是“待一分鍾,打聽一下公爵的病情”,另外便是 朝“櫥櫃”裏張望了一會兒。他除了唉聲歎氣之外,什麼也沒有 說,公爵不久也就放他走了。不過,列別傑夫到底還試著盤問公爵 昨天昏厥的情形,雖然很顯然,他已經詳詳細細地知道了一切。科 利亞在他走後跑了進來,也隻是待了一分鍾;這一位的確匆忙,顯 出極端憂愁和恐慌的神情。他開始就直率地,固執地請公爵解釋瞞 住他的一切事情,同時還說在昨天一整天,他差不多全都打聽出來 了。這使他大為震驚。
公爵懷著一切可能發出的同情心,將事情全部講了一遍,他講 得十分詳細,那可憐的男孩子聽了之後,嚇得好像遭到雷擊一樣。 他不能說出一句話,隻是默默地哭泣著。公爵感到:這種印象是永 遠不會忘卻的,它將成為這位青年的轉折點。他忙著把自己對這件 事的見解講出來,還補充說,根據他的看法,老人之死主要是由於 他有了那個舉動以後,心裏非常恐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懷著 這樣的感情。科利亞聽完公爵的話之後,兩眼閃閃發光。
“加尼亞,瓦裏婭和普季岑全是沒用的!我不和他們吵嘴,但是 從今以後,我們要分道揚鑣了!公爵,我從昨天起有很多新的感 觸,這是給我的一次良好的教訓!我現在認為我的母親應該由我完 全負責;雖然她在瓦裏婭那裏的生活還安定,但這總是不對的……” 他想起別人在等候他,便跳了起來,匆忙地詢問公爵的身體狀 況,得到答複之後,他忽然很匆忙地補充說:“沒有別的什麼事情 嗎?我昨天聽說…… (雖然我沒有權利這樣。) 不過,如果您在任何 時候,遇到任何事情,需要一個忠實仆人的話,那麼,我馬上就來為您效勞。看起來,我們倆都不十分幸福。是不是?但是……我並 不仔細追問,我並不仔細追問……”
他走了,公爵更加沉思起來:大家都預言要有不幸的事情發 生,大家都已經下了結論,大家都看著他,似乎已經知道了一些什 麼,這些都是他所不知道的;列別傑夫問著,科利亞直接暗示著, 薇拉哭泣著,他終於很惱恨地揮了揮手,他心想:“該死的疑心 病。”一點多鍾,當他看到葉潘欽家的人進來看望他“一會兒”的時 候,他才喜笑顏開。這些人的確是走進來“一會兒”。伊麗莎白·普 羅科菲耶夫娜吃完早飯以後,宣布大家馬上要一塊兒出去散步。這 個帶有命令形式的通知,口氣冷冷地,話不連貫,也不加任何解 釋。大家全都出去了,也就是媽媽、小姐們和施公爵。伊麗莎白· 普羅科菲耶夫娜一直向前走去,方向和每天相反。大家明白是怎麼 回事,大家都沒有說話,怕惹惱媽媽。她好像為了避開責難和反 駁,在大家前麵走著,連頭都不回。阿傑萊達終於說,散步時用不 著這樣快跑,她簡直追不上媽媽。
“這樣吧,”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忽然轉過身來說,“我們 現在路過他的房子。不管阿格拉婭怎樣想,不管以後會出什麼事 情,他對我們來說總歸不是路人,再加上他現在正遭到不幸,生了 病;至少我想進去探望他一下。誰願意和我進去,那就一塊進去, 誰不願意進去,那就悉聽尊便,我誰也不勉強。”
大家當然都進去了。公爵又照例忙著請她原諒昨天打碎花瓶的 事……還有鬧出那個亂子。
“這沒什麼,”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回答說,“花瓶並不可 惜,可惜的是你。你現在已經看到,出了一個亂子!第二天早晨總 是這樣的……但這並不要緊,因為每個人現在都看得出,你是沒有 什麼可責備的。嗯,再見吧。你如果能夠出去走走,最好出去散散步,然後再去睡覺,這是我的勸告。如果你想來,照舊到我們家來 好了。你應該永遠記住,無論出什麼事情,無論結果怎樣,你總是 我們家裏的朋友,至少是我的朋友。我至少可以對自己負責……”
大家全響應母親的號召,紛紛表示自己和母親的心情相同。她 們走了,但是在她們匆匆說出的一些溫情和鼓勵的話語中,是包含 著許多殘忍因素的,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對這一點並不疑 惑。在邀請他“照舊”上她家去的話裏,在“至少是我的朋友”一 語中,又包含著一些預言性的東西。公爵又想起阿格拉婭的表現來 了。誠然,她在走進來和離開時,都曾經向他露出奇怪的微笑,但 是她一言不發,甚至在大家聲明友情不斷的時候,她也隻向公爵盯 了兩眼,沒有說什麼。她的臉比平時更加慘白,好像整夜沒有睡好 似的。公爵決定晚上一定“照舊”上她們那裏去,很興奮地看了看 表。葉潘欽家的人走後,隻過了三分鍾,薇拉就進來了。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剛才暗中托我轉 告您一句話。”
公爵一聽,簡直打起哆嗦來了。 “有信嗎?”
“沒有,帶的是口信;就連這口信,也是在匆忙中說出來的。她 請您今天在一整天之內連一分鍾也不要離開家,一直到晚上七點 鍾,或者到九點鍾,我沒有十分聽清楚。”
“是的……這是為了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也不知道,不過她嚴厲地吩咐我把這話轉告您。” “她說出‘嚴厲地’這三個字嗎?” “不,她沒有直說出來。在我剛跑過去的時候,她才轉過身來,說了這幾句話。從她的臉上就可以看出她的命令是不是嚴厲的。她 隻看了我一下,就使我的心幾乎停止跳動了……”
公爵又詢問了幾句,他雖然沒有打聽出更多的東西,可是更加 驚慌了。屋裏隻剩下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他躺到沙發上去,又開 始思索起來。“也許有人要在九點鍾以前到他們那裏去,所以她替我 擔心,怕我又在客人麵前胡鬧。”他終於這樣想,又開始不耐煩地看 表,等候晚上來臨。但是,在離晚上還很早的時候,由於另一個人 的來訪,就揭曉了這個謎底。這個謎底的揭曉又具有一種新的、神 秘的形式。葉潘欽一家走後整整半小時,伊波利特到他這裏來了。 伊波利特帶著筋疲力盡的樣子,一走進來,不說一句話,好像神誌 已經不清了,他立即倒在沙發椅上,忍不住咳嗽起來,而且還咯出 血來。他的眼睛閃耀著光芒,兩頰露出紅色的斑點。公爵對他小聲 說些什麼,但是他不回答;又過了很長時間,他還是不出聲,隻是 擺手表示暫時不要吵他。後來,他終於清醒過來了。
“我要走了!”他用嘶啞的嗓音勉強說。 “要不要我送您回去。”公爵說著,從座位上站起來;但當他想起剛才那個不許他離開家裏的禁令時,又愣住了。 伊波利特笑了。
“我並不是要從您這裏走,”伊波利特繼續說,不斷地喘氣,喉 嚨裏很幹,“恰好相反,我認為必須到您這裏來,為了一件重要的事 情……沒有這件事,我是不會打擾您的。我要走到那個世界去了, 這一次好像是真的。完啦!您要相信,我不是來求您憐憫……我今 天早晨十點鍾就倒下了,打算不再起床,一直到那個時候為止。 但是我又改變了主意,又起來一次,到您這裏來……因為有要緊 的事。”
“我看到您這樣子,真是可憐;您不如叫我去就得了,何必勞駕 您親自來呢。”
“得了,該說的您已經都說了。您已經表示出您的憐憫,為了禮節,該說的您已經都說了……可是我忘記問您啦,您的健康怎 麼樣?”
“我很健康,我昨天……不很……” “我聽說啦,我聽說啦。那個中國花瓶遭殃了,可惜我不在那裏!我這次來,是有一點事情。第一,我今天很榮幸地看到加夫裏 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和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在那張綠椅上會 見。我真覺得奇怪,一個男人竟會露出那樣愚蠢的神情!加夫裏 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走後,我就對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說出這 一點來……您大概對什麼事都不覺得奇怪,公爵,”他補充說,帶出 不信任的眼光看著公爵那張平靜的麵孔,“據說,對任何事物都不驚 奇,這是巨大智慧的表現;但據我看,這同樣也可以成為極端愚蠢 的象征……我並不是針對您說的,對不起得很……今天我說話的口 氣不大好。”
“我昨天就知道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公爵頓住 了,顯然感到慚愧;不過,伊波利特卻在那裏生氣,怪他為什麼並 不驚異。
“您是知道的!這才是新聞呢!但是,您不必說下去了……您今 天沒有在那裏做會見的證人嗎?”
“如果您自己在那裏,您一定見到我沒有在那裏了。” “也許躲在樹叢後麵呢。不過,無論如何我是很高興的,自然是替您高興,否則我會以為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占了上風!” “我請您不要和我談這個,伊波利特,不要用這種口氣。” “況且您已經全都知道了。” “您弄錯了,我幾乎一點也不知道,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一定了 解 , 我 是 一 點 也 不 知 道 的 。 我 連 他 們 約 會 的 事 情 都 不 知 道……說,他們會見了嗎?那很好,我們不要管它……”
“到底是怎麼回事,您一會兒說知道,一會兒又說不知道?您 說:‘那很好,我們不要管它。’不行,您不能這樣輕信別人!尤其 是,如果您一點也不知道的話。您之所以輕信人家,是因為您不知 道。但是,您知不知道,那兄妹兩個人有什麼打算?您也許會對這 一點產生疑惑吧?……好的,好的,我不說下去了……”他看見公 爵打著不耐煩的手勢,又補充說,“不過,我是為自己的事情而來 的,我打算和您解釋一下這件事情。真要命,我不解釋,死了也不 會瞑目的。我要三番五次地加以解釋。您想聽嗎?”
“您說吧,我聽。” “但是,我又改變主意了,我還是要從加尼亞說起。您想一想,今天人家也約我到那張綠椅去會麵。但是我不願意撒謊,我自己主 張和她會麵,自己向她提議,答應揭穿一個秘密。我不知道,我是 不是去得太早 (大概的確到得早些),我剛在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 身邊坐下,往前一看,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和瓦爾瓦拉· 阿爾達利翁諾夫娜兩人就手挽著手出現了,他們好像散步似的。他 們兄妹二人見到我在那裏,似乎十分驚訝;他們沒有料到這一點, 甚至露出了窘態。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臉紅了,您信不信,她甚 至有些驚慌失措,這也許是由於我在那裏,也許隻是為了看到加夫 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您知道,她長得非常美;不過,她的臉 這時全燒紅了。事情在一秒鍾之內就已經解決,十分可笑。她站起 身來,向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鞠躬和向瓦爾瓦拉·阿爾達 利翁諾夫娜諂笑還禮,她忽然毫不顧忌地說:‘我隻是要當麵向你們 表達我的愉快,為了你們那份誠懇的、友誼的感情,如果我需要的 時 候 , 我 一 定 ……’ 她 當 時 鞠 了 一 躬 , 他 們 兄 妹 二 人 就 走 開 了——我不知道他們是覺得受人愚弄,還是感到得意揚揚,加尼亞 自然成了傻瓜。他一點也摸不著頭腦,臉紅得像一隻大蝦 (他的臉色有時非常奇怪);但是,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好像明白過 來了,覺得應該趕快溜走,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突然來這一手, 也真是夠她受的,因此她就把哥哥拖走了。她比哥哥聰明些,我相 信她現在會自鳴得意的。我是去和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談論關於 她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會麵的事情的!”
“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會麵!”公爵喊道。 “啊!您大概失去冷靜的態度,開始驚異了吧?我很高興,您打算成為和平常一樣的人了。關於這一點,我可以安慰您。為那些心 靈高尚的年輕姑娘們效勞,會落得這麼一個結果:我今天就吃了她 一記耳光。”
“精神上的嗎?”公爵不由己地問道。 “是的,不是肉體的。我覺得,任何人的手都不會舉起來打我這樣的人。就是女人,現在也不會打我;就是加尼亞,也不會打的! 雖然昨天有一個時候我曾經想,他會攻擊到我身上來的……我敢打 賭,我知道您現在正想什麼事情。您在想:自然不應該打他,但是 可以趁他睡覺的時候,用枕頭或一塊濕布把他悶死——這甚至是應 該的……從您的臉上可以看出來,您在這時候還是這樣想呢。”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公爵帶著嫌惡的神情說。
“ 我 不 知 道 , 我 昨 天 夜 裏 夢 見 有 一 個 人 …… 用 濕 布 把 我 悶 死……我告訴您是誰,就是羅戈任!您覺得怎樣,可以用濕布把人 悶死嗎?”
“我不知道。” “我聽說是可以的。好啦,我們不要管它。我怎麼會成為挑撥是非的人啦?她為什麼今天罵我是挑撥是非的人?您要注意,這是在 她聽了我最後一句話之後,而且是反複問了我幾遍之後說的……人 們都是這樣!就為了她,我和羅戈任這個有趣的人物有了接觸。我又為了她的利益,替她布置好她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會見的事 情。也許是由於我對她暗示說,她愛吃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 ‘殘羹剩飯’,所以觸犯了她的自尊心吧?我是為了她的利益一直對 她解釋,這一點我並不否認。我給她寫了兩封這樣的信,今天是第 三封,再加上當麵會見……況且,所謂‘殘羹剩飯’那句話,並不 是我說的,而是別人說的;至少大家在加尼亞那裏全這樣說,她自 己也可以證明的。那麼,我怎麼還能算是挑撥是非的人呢?我看出 來了,我看出來了:您現在瞧著我,覺得十分可笑;我敢打賭,您 要對我引用下麵兩句拙劣的詩:也許在我的淒愴的夕照裏, 愛情將閃耀出離別的微笑。①哈哈哈!”他突然發出歇斯底裏的笑聲,然後咳嗽起來了。“您 要注意,”他夾著咳嗽,嘶啞地說著,“加尼亞就是這樣一個人:他 一邊說是‘殘羹剩飯’,現在自己卻想大嚼一番!”
公爵沉默了許久,他開始感到恐怖。 “您說她要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會見嗎?”他終於喃喃地說。 “哎,難道您果真不知道,今天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將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會見,為此由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出麵邀請, 再加上我的努力以及羅戈任從中周旋,特地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 娜寫信,把她從彼得堡請來,現在她正和羅戈任在一塊兒,在離我 們很近的地方,就是以前那所房屋裏,在那位太太達裏亞·阿萊克 謝夫娜的家裏……那位曖昧的太太是她的朋友。今天阿格拉婭·伊① 引自普希金的 《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