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2)(2 / 3)

“難道是您嗎?”公爵喊道。 “正是,”醉鬼帶著尊嚴的神氣回答說,“就在今天早晨八點半,隻有半小時……不,三刻鍾,我曾通知那位尊貴的母親,我有一件 重大的事情轉告她……我寫了一張便條,交給女孩子,從後麵的台 階那裏送去。她收下了。”

“您剛才看見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嗎?”公爵不能相信自 己的耳朵,問道。

“我剛才去見她,竟挨了一記耳光……精神上的。她把信還給 我,甚至擲了過來,但沒有拆開。……她指著我的脖子,把我推出 去了……但隻不過是精神上的,不是肉體上的……不過,幾乎等於 肉體上的,相差並不太多!”

“她扔給您什麼信,沒有拆開來的?” “難道……哈哈哈!難道我還沒有告訴您嗎?我以為我已經說過了……我接到了這樣一封信,托我轉交的……” “誰的信?給誰的?” 但是,列別傑夫的一些“解釋”是很難弄清楚,或者加以了解的。公爵費了許多力量,才明白那封信是大清早由女仆送給薇拉· 列別傑娃,托她按地址轉交的……“還和以前一樣……還和以前一 樣由同一個人物交給某個人…… (內中一個我稱為“人物”,另一個 單稱為“某人”,以做區別,而且是為了表示輕蔑的意思;因為天真 而且高貴的將軍女公子和……茶花女之間是有極大區別的。) 這封信 是那位‘人物’寫的,他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是 A 字……”

“那怎麼可能呢?寫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嗎?真是無聊的 事情!”公爵喊道。

“有的,有的。如果不是給她,便是給羅戈任,給羅戈任也是一 樣……還有一封信,是由 A 字母的人物交給捷連季耶夫先生轉交 的。”列別傑夫使了一個眉眼,微笑著。

因為他時常從這件事糾纏到另一件事上去,忘記了最初的話 題,所以公爵索性不說話,讓他一個人發言。但還是弄不明白,那 封信是經他的手,還是經薇拉的手轉交的。如果他自己說,“給羅戈 任和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都是一樣”,那麼,如果真是有那些信 的話,那些信不是經他的手的。至於現在這封信怎麼會落到他手裏 去,根本無從解釋;大概可以猜到的是,他用什麼方法從薇拉手裏搶來……輕輕地偷來,別有用心地送到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 那裏去。公爵終於這樣推測到,而且了解到了。

“您發瘋了!”他十分慌亂地喊出來了。 “並不完全是,可尊敬的公爵,”列別傑夫帶著些憤恨回答說,“不錯,我本來想親手交給您,為了替您效勞……但後來想到不如替 那邊效勞,把這一切報告給那位尊貴的母親……因為以前我給她寫 過一次匿名信。剛才我寫了一張字條,請在八點二十分相見,下麵 署名也是:‘您的秘密通信員。’到了那個時候,他們會立刻地,甚 至非常匆促地,領我從後門過去見那位尊貴的母親。”

“後來呢?……” “後來您已經知道了,幾乎把我揍了一頓;所謂幾乎,就可以說是差不多要揍我了。她還把信擲還給我。她本來想把信留下——但 是她想了一下,又擲還給我了:‘既然人家委托你轉交,你就轉交好 了……’她甚至生氣起來。她既然不好意思對我說這話,那一定是 生了氣。她的脾氣暴躁極了!”

“現在信在哪裏?” “還在我身邊,這不就是?”

於是,他把阿格拉婭給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信交給 公爵,這封信就是今天早晨,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收到後 兩小時,得意揚揚地給他的妹妹看的。

“這封信不能留在您手裏。” “給您,給您!我現在呈獻給您,”列別傑夫熱烈地搶上去說,“我過去一度叛變,現在又成為您的仆人,完全成為您的仆人,從 頭到心! 正如英國的、 大不列顛的…… 托馬斯· 莫爾① 所說的一① 托馬斯·莫爾 (1478—1585):英國傑出的人道主義思想家,空想社會主 義的創始人之一。著有 《烏托邦》 一書。——譯者注樣:‘懲罰心,饒恕胡須。’正如羅馬教王所說的:Mea culpa,mea culpa.①……不對,那是羅馬教皇,我竟稱他為羅馬教王了。”

“這封信應該立刻轉出去,”公爵忙亂起來,“讓我來轉交吧。” “是不是不如,不如,富有教養的公爵,不如……這麼辦!” 列別傑夫扮出一副奇怪的、帶著阿諛的鬼臉。他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好像有人忽然用針紮了他一下,但又狡獪地擠眉弄眼,打 著手勢。

“什麼意思?”公爵很威嚴地問道。 “把信先拆開來?”他巴結地,神秘地微語著。 公爵怒不可遏地跳起來,列別傑夫頓時嚇跑了;但他剛跑到門前,又站住了,他等一下,看公爵能不能饒恕他。 “唉,列別傑夫哇!您怎麼會達到這樣卑鄙的、這樣無法無天的地步?”公爵很悲傷地喊道。列別傑夫的一臉愁雲也隨即飄散了。 “卑鄙得很!卑鄙得很!”他立刻走過來,含著淚,捶著自己的胸脯。

“這真是卑鄙齷齪的行為!” “正是卑鄙齷齪的行為!這話說得真對!” “您這種奇怪的行為……算什麼道理?您……簡直是個偵探!您為什麼要寫匿名信,驚擾那樣正直而良善的女人?阿格拉婭·伊萬 諾夫娜怎麼會沒有權利給任何人寫信?您今天是跑去告密的嗎?您 打算在那裏得到什麼?您跑去告密有什麼目的?”

“僅僅是一種愉快的好奇心……還有就是一顆正直的心靈,願意 替人效勞,就是這樣!”列別傑夫喃喃地說,“現在我全是您的人, 又全是您的人啦!您讓我上吊都可以!”

① Mea culpa,mea culpa:拉丁語,譯為:“我承認自己的錯誤。”

“ 您就是像現在這種樣子去見伊麗莎白· 普羅科菲耶夫娜的 嗎?”公爵很嫌惡地露出好奇的樣子。

“不……比較清醒些……甚至體麵些;我是在丟了臉以後……才 弄到這個地步的。”

“太好了,您離開我吧。” 但是,這個請求必須重複幾次,客人才敢走出去。他完全把門打開了,又轉回來,躡著腳走到屋子中央,又開始做手勢,表示如 何拆開信,因為他不敢再用話語來勸告。後來,他就出去了,輕輕 地,和藹地微笑著。

聽到列別傑夫的這些話,公爵是非常難過的。因為從列別傑夫 的這些話中,隻發現一個非常主要的事實,那就是:阿格拉婭不知 為什麼非常擔心,非常猶豫,非常痛苦。(公爵自言自語:“這是忌 妒。”) 顯然,那些惡人正在攪擾她,很奇怪的是,她竟會這樣信任 他們。當然,在這缺乏經驗的、熱情的、驕傲的大腦裏,正在醞釀 著一些特別的計劃,它們也許是有害的,並且是……粗野的。公爵 顯得特別恐懼,在慌亂中不知如何決定才好。一定要防患於未然, 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又朝那個封得很嚴的信封上所寫的地址看了 一眼:對於這個他是沒有疑惑和不安的,因為他很相信。在這封信 裏,使公爵不安的是另一種情形:他不相信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 諾維奇。但是,他決定親自把這封信送去,而且馬上出發,但在路 上他又改變了主意。因為公爵正好在普季岑家的旁邊看到了科利 亞,於是就委托他把信轉交給他的哥哥,就像直接從阿格拉婭·伊 萬諾夫娜那裏取來的。科利亞沒有細問,就送去了,所以加尼亞並 不知道,這封信已經輾轉了多少人的手,才到了他這裏。公爵回家 時請薇拉·盧基揚諾夫娜到他那裏去,把應該說的話全部告訴給 她,並且好好安慰她一番,因為她一直在那裏尋找那封信,而且一直哭著。當她知道這封信是自己父親拿走時,顯得非常恐怖 (後 來,公爵從她那裏知道,她曾經為羅戈任和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 秘密地做過很多事;她沒有想到這樣做對公爵是有害的) ……公爵心裏十分懊惱,兩個小時後,當科利亞打發人跑來報告父 親生病的時候,他一開始幾乎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這件事 情使他的心情恢複了原狀,因為這件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在 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那裏 (病人自然被抬到那裏去了),差不多一 直坐到晚上。他在那裏不見得有什麼用處,但是有這樣一種人,當 你在痛苦時看見他們坐在身邊,不知為什麼,你就會感到很愉快。 科利亞大為震驚,歇斯底裏地哭著,但是一直跑來跑去地忙個不 停:他跑去請醫生,找到三個,然後又跑到藥房和理發館裏去。將 軍被救活了,但還沒有清醒過來。醫生們認為“病人尚未脫離危 險”。瓦裏婭和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沒有離開病人一步;加尼亞感 到慚愧和震驚,但是他不想上樓去,甚至怕見到病人。他扭著自己 的兩隻手,前言不搭後語地和公爵聊天,他說:“竟弄出這樣不幸的 事情,簡直像故意似的,而且偏偏在這個時候!”公爵心裏明白加尼 亞所指的是什麼時候。公爵沒有在普季岑家裏遇到伊波利特。傍晚 的時候,列別傑夫跑來了,自從早晨對公爵進行那番“表白”之 後,他一直睡到現在。他的酒現在差不多都醒了,他真的流淚了, 當著病人哀哭,就好像哭他的親哥哥一樣。他大聲責罵自己,但沒 有說出由於什麼原因;他死纏著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時時刻刻 對她說,“他是造成這一切混亂的主要原因,不是別人,隻是他自 己……隻是為了好奇的緣故,‘死者’(不知為什麼,他對還活著的 將軍堅持這樣稱呼著) 簡直是個有天才的人!”他特別嚴肅地說將軍 有天才,好像這樣一說,就會馬上產生莫大利益似的。尼娜·亞曆 山德羅夫娜見到他流著誠懇的眼淚,終於絲毫不加責備地,甚至露出和藹的神情對他說:“好啦,不要哭了!上帝會饒恕您的!”列別 傑夫受這幾句話以及說這幾句話時的語氣所感動,因此整個晚上都 不想離開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 (在以後的幾天內,一直到將軍死 去為止,他差不多從早到晚,一直逗留在他們家裏)。那天,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兩次派人到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那裏打聽病 人的情況。晚上九點鍾,當公爵走進已經坐滿客人的葉潘欽家客廳 時,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立刻向他詢問病人的情況,而且問 得很詳細,顯得十分關切。別洛孔斯卡婭問道:“誰病啦?尼娜·亞 曆山德羅夫娜是誰?”她在回答時,神態也顯得很莊嚴。這頗使公爵 喜歡。當他向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說明情況時,據阿格拉婭 的姐姐們後來所說,真是講得“太好啦”;她們說他“謙恭,沉穩, 沒有廢話,不指手畫腳,很有氣派;進門時的儀態很好,衣服穿得 也很講究”,他不但沒有像頭一天她們所擔心的那樣“在光滑的地板 上摔跤”,而是顯然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等他坐定,向四周查看了一遍之後,立刻就發覺這個聚會既不 像昨天阿格拉婭所嚇唬他的那樣可怕,也不像他昨夜的噩夢那樣驚 心。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用“上流社會”這幾個可怕字眼稱呼 的一個角落。由於他懷著一些特別的用意、想法和欲望,早就要擠 進這個迷魂陣,因此他對這個階層的最初印象是十分強烈的,也可 以說他的最初印象是非常美妙的。當時,他忽然覺得所有的這些 人,似乎一生下來就在一起;他還覺得葉潘欽家這天晚上並不是開 什麼“晚會”,招待來賓,因為他們全是“一家人”,而他自己早已 成為這些人忠實的朋友和同誌,他是在暫時離別以後,現在又回到 他們的圈子裏來了。優雅的舉止,坦率的作風,再加上外表的誠 懇,真是令人神往。他絕不會想到:所有這些坦率和正直,機智和 派頭,也許隻不過是一種富麗堂皇的偽造藝術品罷了。在客人中,雖然大多數儀表堂堂,但他們都是繡花枕頭,內心非常空虛;不 過,由於他們自負和自滿,所以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身上的 許多優點隻是一些做作出來的東西。但是,這些過錯倒不在他們身 上,因為他們隻是不知不覺地,由祖先傳下來的罷了。由於公爵對 這些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所以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點。比如有一 位老人,出身高官顯貴,以年齡而論,與他的祖父相當,他見到那 位老人為了傾聽他這樣一個涉世未深的青年說話,自己竟停止了對 別人的談論;那老人不但傾聽公爵說話,而且顯然尊重他的意見, 待他非常和藹,露出誠懇而和善的態度,而他們倆本來素不相識, 今天是頭一次見麵。也許是這種彬彬有禮的態度,公爵的多情善感 的心靈起了很大的作用。也許他早就有了主見,傾心於這種令人愉 快的印象。

所有的這些人,雖然都是葉潘欽家的“朋友”,或是彼此之間的 “朋友”,但實際上並不像公爵被介紹和他們相識時所想象的那樣, 他們既不是和葉潘欽家有很深的交情,彼此之間也並不親密。這裏 麵的一些人,永遠不會承認葉潘欽家的人和自己是平等的。這裏有 些人,他們互相之間完全充滿了仇恨。別洛孔斯卡婭老太婆一輩子 也“看不起”那位上年紀的“顯貴”的夫人,而那位夫人又很不喜 歡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那位“顯貴”,也就是那位夫人的丈 夫,不知是什麼原因,從葉潘欽夫婦年輕的時候起,就成為他們的 保護者了,現在在賓客之中,也高居上座。在伊萬·費道洛維奇看 來,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伊萬·費道洛維奇在他麵前,除了崇 拜和恐懼之外,沒有另外的感覺;如果他有一分鍾認為自己和那位 大人物平等,而不認為是奧林匹斯山的主神,那他一定真心實意地 瞧不起自己,甚至認為自己不是人。在座的客人中,有些已經幾年 沒有見過麵,他們互相漠不關心 (如果不說是憎惡,就是沒有任何的情感可言)。然而現在相見以後,他們卻好像昨天還歡聚一堂似 的,彼此稱兄道弟。不過,今天出席晚宴的人數並不多。除了別洛 孔斯卡婭和那個老“顯貴”(他當真是位要人) 以外,除了他的夫人 以外,貴賓中間還有一位體格十分魁偉的武職將軍,伯爵或男爵, 他的姓是德國人的姓。這個人沉默寡言,由於精通政務,學問淵博 而有很大的聲譽,他是那些“除了俄羅斯本身之外”萬事皆通的高 官顯貴之一,五年來始終把“極其深刻”這幾個字作為口頭禪,而 到將來,這句話一定成為諺語,就是在社會底層中也會廣為流傳; 他是那樣一種高級官吏,在宦海中浮沉很久 (長久得都有些奇怪), 到死時一定爵位很高,差事很肥,金錢很多,他們沒有什麼赫赫的 功勳,甚至對功勳還抱著一些敵意。這位將軍是伊萬·費道洛維奇 的頂頭上司,伊萬·費道洛維奇由於感恩心切,甚至是由於特別的 自尊心,也認為他是自己的恩人,不過那位將軍卻不承認自己是伊 萬·費道洛維奇的恩人,雖然很樂意伊萬·費道洛維奇在各方麵為 他效犬馬之勞,但他卻保持著十分冷酷的態度。一旦有所必要,哪 怕沒有太大的必要性,他也會將伊萬·費道洛維奇立即撤職,調換 他人。在座的還有一個老邁的、架子十足的紳士,好像是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的親戚,其實根本不是;此人高官厚祿,出身 望族,體格粗壯,十分健康;他好說話,甚至是出名的牢騷王 (不 過他的牢騷是完全無傷大雅的),他好動肝火,這也是出了名的 (但 在他身上,動肝火也是極愉快的)。他具有英國貴族的風度和英國人 的嗜好 (譬如喜歡吃帶血的牛排,愛用馬具和仆人,等等)。他是那 位“顯貴”的好友,博得了那位“顯貴”的歡心。另外,不知為什 麼,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懷著一個奇怪的念頭,認為這位老 紳士 (這人的行為有些輕浮,特別好色) 說不定什麼時候會向亞曆 山德拉求婚。在這次晚會中,除了這些高貴人物之外,還有一些比較年輕的客人,他們也具有極端完美的性格。除施公爵和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之外,以英俊出名的恩公爵也屬於這一類人。此公 善於勾引婦女,馳名全歐洲,現在雖然已經四十五歲,但仍然儀表 堂堂,能說會道,他本來財產很多,但現在已經成了破落戶。他通 常多半旅居國外。在來賓之中還有些人,他們似乎組成了第三種特 別的階層,他們雖然不屬於社會上的“不可侵犯的階層”,但是不知 為什麼,他們就和葉潘欽夫婦一樣,有時讓人在這“不可侵犯的階 層”裏遇到他們。葉潘欽夫婦有一種慣例,他們雖然沒有經常舉行 宴會,但在請客時總喜歡把上等社會的人物和比較下層的人們 (即 “中等人物”的優秀代表) 兼容並包,湊在一起。為了這一點,大家 都誇獎葉潘欽夫婦,說他們對自己地位有所認識,極為知趣,而葉 潘欽夫婦聽到大家的意見,也頗為揚揚得意。這天晚上,中流人物 的代表之一,就是一位工兵上校,此人極為嚴肅,是施公爵的知己 朋友,也就是由他介紹到葉潘欽家來的。這位上校在交際場中沉默 寡言,右手的食指上戴著一隻很顯眼的大戒指,極有可能是別人贈 送的。在座的還有一個文學家、詩人,在德國出生,他是一位俄羅 斯的詩人。他長得十分體麵,所以把他介紹到上流社會裏,是用不 著擔心的。他總是笑嘻嘻的,但不知為什麼令人感到有些討厭。他 的年紀大約三十八歲,穿得十分講究,出身於一個十分富有,而且 極可尊敬的德國家庭,屬於資產階級上層。他善於利用各種機會獲 得上流人物的庇護,使他們始終寵愛他。他曾經從德文裏翻譯德國 某位著名詩人的一部重要作品,他很巧妙地將這部翻譯的詩作獻給 一位已故的俄國著名詩人,誇耀他和這位詩人有過深厚的友誼 (有 一類作家特別喜歡在刊物上發表自己和已故的大作家交往的逸事)。 他是最近由老“顯貴”的夫人介紹給葉潘欽夫婦的。這位夫人素以 保護文學家與學者出名,而且的確通過她所熟悉的權責,給一兩個作家弄到過津貼,因為她很有門路。這位夫人年約四十五歲 (對於 她丈夫那樣老態龍鍾的人來說,還是個小媳婦呢)。她年輕時很有姿 色,現在也跟四十來歲的女士一樣,喜歡穿紅戴綠。她的頭腦不見 得聰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文學素養。但是,保護文學家已成為 她的一種癖好,正和她愛穿華麗服裝一樣。有許多創作的作品和翻 譯的作品都在扉頁上寫著呈獻給她;有兩三位作家得到她的許可, 發表了他們寫給她的、討論一些重大問題的書信……現在,公爵把 這夥人視為極純的金幣,成色十足的黃金,沒有一點銅錫在內。而 所有的這些人,在這次晚會中,也仿佛故意表示十分高興,帶有自 滿的神情。他們大家都知道,他們的駕臨是給葉潘欽夫婦很大的麵 子。然而,可惜的是,公爵並沒有看出這其中的奧妙。譬如說,他 並沒有看出,葉潘欽夫婦在解決女兒終身大事這樣重要問題時,就 不敢不讓公認為葉潘欽家保護人的老“顯貴”看一看列夫·尼古拉 耶維奇公爵。那個老顯貴就是聽說葉潘欽夫婦倒天下的大黴,也會 完全巋然不動的,可是,如果葉潘欽夫婦不和他商量,不征得他的 同意,就宣布女兒訂婚,那老頭子非生氣不可。恩公爵是一個態度 溫和、富有機智、十分誠懇的人,他自信好像太陽一般,今夜懸在 葉潘欽家客廳的上方。他認為葉潘欽夫婦比自己低賤得多,正是由 於他懷著這種坦率而高尚的念頭,所以他對葉潘欽夫婦極端和藹, 露出友好的態度。他很清楚,這天晚上他一定要講一個故事,博得 大家的歡心,因此,他大動腦筋準備了一番。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公爵聽完恩公爵所講的故事之後,就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聽到像恩公 爵這樣唐璜①式的人物,說得如此幽默,如此愉快,如此天真,而且 如此動人。其實他哪裏知道,這個故事已經老掉牙了;大人背得爛① 唐璜:德國著名詩人拜倫 (1788—1824) 代表作 《唐璜》 中的主人公, 被認為是風月場中的聖手。

熟,在別家的客廳裏已成為令人討厭的破鞋了;隻有在天真的葉潘 欽夫婦那裏,它又成為一件新聞,成為一個光輝燦爛的人物的即興 的、誠懇的、美麗的回憶!還有,那位德國詩人雖然顯得特別客氣 和謙恭,但是他也幾乎認為自己的光臨是給葉潘欽家很大的麵子。 公爵卻沒有覺察到這種情況,也沒有注意到任何的內情。連阿格拉 婭都沒有預料到這種不幸。今天晚上她顯得特別美麗。三位小姐雖 然不太華麗,但都打扮起來了,甚至打了特別的發結;阿格拉婭坐 在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旁邊,和他特別友善地淡話,還開著玩 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舉止似乎比別的時候稍微莊重些,這 也許是由於尊敬顯宦的緣故。不過,在交際場上大家早已認識他 了;他年紀雖輕,但已經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員了。這天晚上,他上 葉潘欽家去的時候,帽子上纏著黑紗,為了這塊黑紗,別洛孔斯卡 婭還把他誇獎一番,說如果換一個愛交際的侄兒,在出席這種宴會 時,也就不會給叔父戴孝的。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也覺得很 滿意,但是總的來說,她好像有點擔心。公爵看見阿格拉婭兩次朝 自己看,他覺得很滿意。他漸漸地覺得太幸福了。他剛才那些“幻 想”和顧慮 (在他和列別傑夫談話以後),現在突然地,但是時常地 想起來,竟是多麼不現實的、不可能實現的,甚至可笑的夢啊!(在 整整一天之內,他的最主要的、無意識的願望和衝動,就是想辦法 使自己不相信這個夢!) 他說話很少,所說的不過是回答別人的問 話,後來完全沉默下去,坐在那裏,一直聽著,顯然充滿了愉快的 心 情 。 他 心 裏 漸 漸 產 生 一 種 靈 感 , 一 遇 到 機 會 , 就 會 爆 發 出 來……他的說話是出於偶然的,也是在回答別人的問話,似乎並沒 有特別的用意……第 七 章就在他帶著愉快的心情,端詳著正和恩公爵以及葉夫根尼·帕 夫洛維奇聊天的阿格拉婭時,那個英國派的老紳士正在另一個角落 照應那位“顯貴”,向那位“顯貴”大講特講著什麼,他忽然提起了 尼古拉·安德烈維奇·帕夫利謝夫的名字。公爵很迅速地向他們那 邊轉過身去,仔細地聽起來。

他們談論的是當前的時局和某省地主莊園的破落。英國派紳士 所講的內容大概很有趣,因為那位老“顯貴”終於笑起來了,而且 看樣子很激動。他講得很流暢,好像訴怨似的把話拉長,而且將重 音很柔和地放在元音字母上麵。他說自己為了遵守現行的法規,不 得不以半價賣掉在某省內的一片良田,其實他並不特別需要什麼銀 錢;而在同時,他又不得不保留那些已經荒蕪了的、受損失的、正 在跟別人打官司的田產,甚至還要倒貼一些錢。“我為了避開再為帕 夫利謝夫的地打官司,連忙躲開他們了。如果再來一兩筆這樣的遺 產,我就要垮台了。不過,我可以得到三千俄畝肥美的田地!”

“原來……伊萬·彼得洛維奇是已故尼古拉·安德烈維奇·帕夫 利謝夫的親戚……你大概尋找過親戚的。”伊萬·費道洛維奇對公爵 輕聲說。他見到公爵十分注意傾聽談話,突然來到公爵的身旁。在 這之前,他竭力照應那位上司將軍,不過,他也早已看出列夫·尼 古拉耶維奇縮在一邊,因此不安起來;他想找一個機會使公爵參加談話,以便再向“上流人物”介紹一下,讓那些人物看看。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在他父母死後,就由尼古拉·安德烈維奇·帕夫利謝夫做他的監護人。”他在遇到伊萬·彼得洛維奇的眼神 以後,這樣插嘴說。

“很好,”伊萬·彼得洛維奇說,“我記得很清楚。剛才伊萬·費 道洛維奇給我們介紹的時候,我立刻就認出您了,甚至連臉都記得 清楚。您的外貌真是沒有什麼變動,雖然我當時看見您的時候,您 還隻是一個小孩子,那時您隻有十歲,或十一歲。您的麵貌上有某 種可以使人記住的東西……”

“我小的時候,您看見過我嗎?”公爵問,露出特別驚異的樣子。 “哦,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伊萬·彼得洛維奇繼續說,“在 茲拉托韋爾霍沃,當時您住在我的表親家裏。我以前常到茲拉托韋 爾霍沃去,您不記得我嗎?也許您不會記得……您當時……您當時看病,我有一次看到您,非常驚訝……” “我一點也不記得了!”公爵熱烈地重複了一遍。 他們還進行了一些解釋性的談話,在談話的過程中,伊萬·彼得洛維奇極為穩當,而公爵卻顯得非常激動,原來那兩位老處女, 是已故帕夫利謝夫的親戚,住在他的茲拉托韋爾霍沃莊園裏;她們 是伊萬·彼得洛維奇的表姐妹,公爵就是托她們養大的。伊萬·彼 得洛維奇也和大家一樣,幾乎解釋不出帕夫利謝夫之所以那樣照顧 他的義子——小公爵的原因。他說“當時竟忘記注意到這一點了”, 但是,後來卻發現他的記憶力很強,因為他還記得大表姐瑪爾法· 尼基季什娜對待她所養育的孩子十分嚴厲,“有一次為了教育您的方 式 , 我 竟 和 她 吵 起 嘴 來 , 因 為 她 竟 用 鞭 子 抽 打 一 個 有 病 的 孩 子——自己想一想……這真是……”而那個二表姐,納塔利婭·尼 基季什娜,卻恰恰相反,對可憐的孩子態度很溫和……“她們姐妹倆,”他又往下解釋說,“現在住在某省 (不過,我不知道她們現在 是不是還活著),在那裏,帕夫利謝夫遺給她們一個極好的小莊園。 瑪爾法·尼基季什娜似乎想進修道院,不過我不敢肯定;也許我聽 到的是別人的事情……是的,我前兩天聽見那位醫生太太想要這 樣……”

公爵傾聽這些話時,眼裏閃耀著快樂與溫和的光輝。他帶著特 別的熱情說,他在內地各省旅行了六個月的時間,卻沒有抽空去拜 訪他小時的女教師,覺得這是永遠不能原諒的事情。他每天想去, 總是被別的事情給打亂……現在他自己發誓……一定……要到某省 去一趟……“您認識納塔利婭·尼基季什娜嗎?她是一個多麼漂 亮,多麼高尚的女人哪!但是,瑪爾法·尼基季什娜也……對不 起, 您對瑪爾法· 尼基季什娜大概看錯了! 她誠然很嚴厲, 但 是……您要知道,當時我是個白癡。教育我這樣的孩子……誰也忍 耐不住的。(嘻!嘻!) 您要知道,我當時完全是一個白癡呀。(哈! 哈!) 然而……然而……您當時看見過我,並且請問,我怎麼會不記 得您呢?這麼說,您……哎,天哪,難道您果真是尼古拉·安德烈 維奇·帕夫利謝夫的親戚嗎?”

“您應該相信我。”伊萬·彼得洛維奇微笑著,朝公爵看了一下。 “ 我的意思並不是…… 懷疑……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呢 ?(嘿 ! 嘿!) ……哪會有一點懷疑呢?這就是說,一點懷疑也沒有!(嘿!

嘿!) 我要說的是,已故尼古拉·安德烈維奇·帕夫利謝夫的確是個 非常好的人!我對您說,他真是一個慷慨大方的好人!”

當時公爵並不是發生急喘,而是像阿傑萊達和她的未婚夫施公 爵在第二天早晨聊天時所說的:“由於心腸太好而憋住氣了。”

“唉,我的天哪!”伊萬·彼得洛維奇哈哈笑起來,“我為什麼不 能成為一個慷慨大方的正人君子的親戚呢?”

“唉,我的天哪!”公爵喊道,露出慚愧的神情,匆匆忙忙地, 而且越來越興奮地說,“我……我又說了一些蠢話,但是……也應該 如此,因為我……我……我又說得牛頭不對馬嘴了!並且在這樣利 益之下……在這樣極大的利益之下……請問,現在我又算得了什麼 呢?和這樣慷慨大方的人比較起來——因為他的確是一個慷慨大方 的人,不對嗎?不對嗎?”

公爵甚至全身都顫抖著。他為什麼忽然那樣驚慌起來,為什麼 完全沒來由地產生那樣喜悅的情感,好像和所談的話題一點也不相 稱呢——這是很難說得清的。當時他的心情的確是這樣,在這時 候,不論對什麼人,為了什麼事情,他都懷著熱烈的、極深厚的感 謝心情——不僅僅是對伊萬·彼得洛維奇,就是對所有的客人也是 這樣。他真是快樂極了。伊萬·彼得洛維奇開始向他仔細端詳;“顯 貴”也開始十分關注他。別洛孔斯卡婭對公爵怒目而視,緊咬著嘴 唇。恩公爵、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施公爵、小姐們,大家都停 止了談話,傾聽起來。阿格拉婭顯得十分驚慌,伊麗莎白·普羅科 菲耶夫娜甚至膽怯起來。這母女也真奇怪:她們本來希望公爵最好 默不作聲地坐一晚上;但是剛一看見他縮在屋子的角落裏,十分孤 寂,並且完全是隨遇而安,她們馬上又驚慌起來了。亞曆山德拉已 經打算走到他那裏,小心謹慎地穿過整個屋子,參加他們的一夥, 也就是參加恩公爵那一夥,坐在別洛孔斯卡婭身旁。現在公爵剛一 開口,這母女更加驚慌了。

“您說他是個極好的人,這話很對,”伊萬·彼得洛維奇莊嚴地 說,已經收住了笑容,“是的,是的……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是一個 值得尊敬的好人,”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甚至可以說極端值得崇 拜的人,”他在第三次停頓以後,更加莊嚴地補充說,“並且……就 是從您這邊來看,也是很有趣的……”

“這個帕夫利謝夫是不是有過一段……很奇怪的故事……和那個 天主教修道院院長……和那個修道院長……我忘記是和哪一個修道 院長了,不過,大家當時都在談論著。”“顯貴”似乎想起舊事,這 樣說。

“就是跟古羅院長,天主教耶穌會的神父,”伊萬·彼得洛維奇 提醒說,“是的,我們那些好人,那些值得尊敬的人就辦這類事情! 因為他這個人到底是世家,有財產,做過宮中高級侍從,如果能 夠……繼續服務下去……但是他忽然辭去官職,拋棄一切,改信天 主教,當起耶穌會的神父來了,而且明目張膽地,很高興這樣幹。 總算死的是時候……是的,當時大家都說……”

公爵不能控製自己了。 “ 帕夫利謝夫…… 帕夫利謝夫改信天主教了嗎? 這是不可能的!”他驚恐地喊出來。 “哼,竟然說‘不可能’!”伊萬·彼得洛維奇很威風地說,“這話說起來很長,您自己也明白,親愛的公爵……但是您太看重已故 的帕夫利謝夫了……他的確是個好人。那個渾蛋古羅之所以能夠成 功,在我看來,主要是和帕夫利謝夫的性格有關。但是,您要知 道,我後來為了這件事情……也就是為了這個古羅,弄了多少麻 煩,出了多少亂子!您想一想看,”他突然對那個老頭兒說,“他們 甚至想對遺囑提出異議,我當時就不得不采取最有力的措施……去 說服他們……因為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真是奇怪!不過,這事 幸好發生在莫斯科, 我立刻去見伯爵, 我們終於說服了…… 他 們……”

“您不會相信,您是怎樣使我傷心和驚訝呀!”公爵又喊道。 “我很抱歉;但在實際上,說實在的,這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我相信,結果也會和往常一樣雲消霧散的。去年夏天,”他又對老頭兒說,“聽說克伯爵夫人在國外時,也曾經到一個天主教修道院 裏去。我們俄國人如果上了這些……無賴的圈套,不知怎麼的,便 經受不住了,尤其在國外的時候。”

“我以為,這全是由於我們……太疲乏了,”老頭兒很有權威地 說,“他們那種傳教方法……倒是漂亮的、別致的……他們還會嚇唬 人。我跟您說,一八三二年的時候,我在維也納,他們也嚇唬過 我;不過我沒有屈服,從他們那裏逃走了。哈!哈!”

“我聽說,先生,您當時是和那位美麗的伯爵夫人列維茨卡婭從 維也納跑到巴黎去的,放棄了自己的職務,但並不是從耶穌會教士 那裏逃走的。”別洛孔斯卡婭突然插嘴說。

“一定是從耶穌會教士那裏逃走的,總歸是從耶穌會教士那裏逃 走的。”老人搶上去說,他由於回憶起往日的歡娛,不由得笑起來 了。“您大概極有宗教觀念,現在在年輕人中間是不大會遇見的。” 他對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和藹地說。公爵張口結舌地聽著,露 出很驚異的樣子。老頭兒顯然想對公爵認識得更清楚些。由於某一 些原因,他對公爵產生了興趣。

“ 帕夫利謝夫頭腦靈敏。 他是一個基督教徒, 正直的基督教 徒,”公爵忽然說,“他怎麼能皈依基督教以外的宗教呢?……天主 教就不是基督的宗教!”他突然又補充了一句,他的眼睛閃耀著光 芒,目光炯炯有神地看著前方,並向大家掃射了一下。

“這是太過分了。”老頭兒喃喃地說,很驚異地向伊萬·費道洛 維奇看了一眼。

“為什麼天主教不是基督的宗教呢?”伊萬·彼得洛維奇在椅子 上轉動著,“那麼,是什麼樣的宗教呢?”

“第一,它不是基督的宗教!”公爵顯得特別激動,他十分尖銳 地說了起來,“這是第一;第二,羅馬的天主教比無神論還壞,我就有這樣的看法!是的,我就有這樣的看法!無神論隻是宣傳沒有 神,天主教跑得更遠;他們宣傳歪曲的基督,被他們誹謗和糟蹋的 基督,矛盾的基督!他們宣傳反基督主義,我可以對您發誓,我可 以使您相信!這是我個人很早就有的想法,這個想法使我自己感到 很痛苦……羅馬天主教相信,教會沒有全世界性的政權,就不能在 地球上立足,因此喊著:Non possumus!① 據我看,羅馬天主教簡 直不是宗教,它完全是西羅馬帝國的繼續。從信仰起,一切都屬於 這個思想。教皇占據土地,登上寶座,手執寶劍;從那時候起,一 直就是這樣做,隻不過在寶劍之外,另加上說謊、奸詐、欺騙、狂 熱、迷信、計謀,玩弄人民的最神聖的、真誠的、純樸的、火熱的 感情。他們為了爭權奪利,把一切一切都出賣了。這不是反基督的 教義嗎?從他們那裏怎麼會不產生無神論呢?無神論就是從他們那 裏,從羅馬天主教本身產生的!無神論首先是從他們本身開始的! 他們還能信仰自己嗎?無神論是由於對他們的嫌惡積累起來的,它 是他們造謠撒謊和精神貧乏的產物!無神論!我們國內不信上帝 的,隻有前兩天被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形容得那麼漂亮的、失去 了根基的特殊階級,才不信上帝;在歐洲那裏,絕大多數人民已經 開始不信神了——最初是由於黑暗與說謊造成的,現在則是由於狂 熱,由於仇恨教會和基督教造成的。”

公爵停了一會兒,換了一口氣。他說得非常快,臉色慘白,一 直在那裏喘氣。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是到後來,老頭兒終 於笑了起來。恩公爵掏出帶柄的眼鏡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公爵。 德國詩人從角落裏爬出來,走到桌邊,露出邪惡的微笑。

“您未免太——誇——張了,”伊萬·彼得洛維奇拉長嗓子說,① Non possumus:拉丁文,譯為:“我們不能夠!”

微微露出沉悶的神情,甚至有點羞愧的樣子,“在歐洲的教會裏,也 有很值得尊敬的、道德高尚的代表人物……”

“我從來不談論教會裏的個別代表人物。我說的是羅馬天主教的 實質,我說的是羅馬。難道教會會完全消失嗎?我從來沒有說這句 話!”

“我同意,但這一切是人所共知的,甚至是……不需要的,並且 屬於神學的範圍……”

“哦,不!不!並不隻屬於神學,我跟您說,不是這樣!這一切 跟我們的關係,要比您所想象的還密切得多。我們在這方麵的全部 錯誤,就在於我們還看不出這件事並不單純屬於神學範圍!您要知 道,社會主義也是天主教和天主教本質的產物!社會主義正如它的 弟兄無神論一樣,是從絕望中產生出來的,它從道德的意義上反對 天主教,以便代替宗教所喪失的道德權力,以便消除人類的精神饑 渴,不是用基督,而是用暴力來拯救人類!這也是用暴力來獲得自 由,這也是用劍與血來達到統一!‘不許信仰上帝,不許擁有私人財 產,不許擁有個性,fraternit é ou la mort①,二百萬顆頭顱!’正如 古語所說:欲察其人,先察其行,我們要從他們的行動了解他們。 你們不要以為這隻是兒戲,沒有什麼可怕的;我們需要抵抗,越快 越好,越快越好!必須使我們的基督發出光芒,抵抗西歐。我們保 存了基督,他們是不知道的。我們不應該像奴隸似的上了耶穌會教 士的鉤,我們要把我們俄羅斯的文化輸送給他們,現在就應該站在 他們前麵,我們不要說他們的布道如何地優美、別致,像剛才有人 說的那樣……”

“但是,請允許我說一句呀,允許我說一句呀,”伊萬·彼得洛① fraternit é ou la mont:法文,譯為“要不就是兄弟般的團結,要不就 是死”。

維奇非常不安,向四周環顧,甚至開始膽怯起來,“我們所有的思想 自然值得稱讚,而且充滿愛國主義,但這一切是極度地誇張的,而 且……不如不去講它……”

“不,不但沒有誇張,反而有些縮小了;之所以縮小,就是因為 我沒有能力表達出來,但是……”

“請容我說呀!” 公爵沉默了。他挺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用火焰般的眼光看著伊萬·彼得洛維奇。 “我覺得,您的恩人那件事情給予您的影響很大,”老頭兒和藹地說,依然十分穩重,“您也許是由於過著孤寂的生活……顯得過分 熱情了。如果您能和人們常在一起,到社會上去活動,我希望人家 都會歡迎您,認為您是一個有趣的年輕人,那麼,您自然就會心平 氣和,把這一切看得更簡單一些……而且這種少有的事件之所以發 生, 據我看…… 一部分是由於我們存有厭倦之感, 一部分是由 於……寂寞無聊……”

“就是的,就是這樣,”公爵喊道,“一個十分美妙的想法!正是 ‘由於寂寞無聊’,由於我們的寂寞無聊,並不是由於厭倦,相反地 倒是由於饑渴……並不是由於厭倦,您這是弄錯了!不但由於饑 渴,甚至是由於發炎,由於像生熱病似的饑渴!而且……而且您不 要以為這是一件小事,一笑而過。對不起,這是應該預感到的!我 們俄國人隻要達到岸邊,確定是岸之後,便會歡喜得跳起來一直跑 到終點。這是為什麼呢?您對於帕夫利謝夫表示驚訝,您認為一切 都是出於他的瘋狂或善心,但是,事實並非如此!我們俄國人在這 種事情上的熱情,不但使我們一般人,甚至使全歐洲人都為之驚 異;我們俄國人如果改信天主教,一定會成為耶穌會的教士,而且 還是極下層的;如果成為無神派,一定會開始要求用暴力,也就是用劍來斷絕對上帝的信仰!為什麼,為什麼一下子會這樣狂熱呢? 難道您不知道嗎?因為他發現了他在這裏所忽視的祖國,因此感到 很高興;他發現了岸,土地,奔過去吻它!俄國的無神派和俄國的 耶穌會教士的產生,並不隻是由於人們愛好虛榮,並不完全由於惡 劣的虛榮心,而是由於精神的苦痛,由於精神的枯竭,由於對高尚 事業、對堅實的彼岸、對祖國的懷念——他們對這祖國已不再信 仰,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了解它!俄國人是很容易成為無神派的, 比全世界其他的人們都容易!我們俄國人不隻成為無神派,卻一定 要信仰無神主義,似乎把它當作新的信仰,一點也沒有覺察到他們 所信仰的是一片空虛。我們俄國人的渴望總是這樣的!‘誰的腳下沒 有堅定的土地,誰就沒有上帝。’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我在旅行時 遇見的一個信舊教的商人說的。這誠然不是他的原話,他說的是: ‘誰拒絕了祖國的土地,誰就是拒絕了上帝。’您隻要想一想,我們 那些有學問的人竟會相信起鞭身教①來……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鞭 身教要和虛無主義、耶穌會主義、無神論相比起來,究竟壞在什麼地 方 呢 ? 甚 至 也 許 還 要 深 些 ! 你 瞧 , 煩 悶 竟 會 弄 到 這 種 地 步!……請你們給正在饑渴和發炎的哥倫布的同伴們發現‘新大 陸’的海岸,給俄國人發現俄國的‘世界’,把這黃金,把這地下寶 藏給他們尋找出來!把整個人類未來的革新和複興途徑指示出來, 這種革新和複興也許可以用俄國的思想,用俄國的上帝和基督來完 成,你們就會看到一個多麼堅強、真誠、英明而溫和的巨人在驚異 的世界麵前成長起來,全世界的人們所以驚異和恐怖,就是因為他 們以為我們隻會用劍,用劍和暴力,就是因為他們以己度人,總以 為我們不可能不使用野蠻手段。以前是這樣,今後越來越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