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3)(3 / 3)

“ 噢, 我多麼高興!” 公爵很高興地吸一口氣,“ 我真是替他 擔心!”

“您擔心嗎?那麼,您有理由懷疑他嗎?”列別傑夫眯縫著眼 睛說。

“不,我是這樣說說的,”公爵口吃起來,“我說我擔心,這話說 得太愚蠢了。勞您駕,列別傑夫,不要把這話對任何人說……”

“公爵呀,公爵呀!我把您的話藏到心裏……藏到我內心的深 處!絕不泄露!……”列別傑夫歡欣地說,把帽子緊按到心口上。

“好啦,好啦!——這麼說,一定是費爾德先科啦?我是想說, 您懷疑費爾德先科嗎?”

“還有誰呢?”列別傑夫輕輕地說,眼睛盯著公爵。 “ 那當然啦…… 還有誰呢?…… 但是我又要問啦, 有什麼證據嗎?”

“當然有證據的。第一,在早晨七點鍾的時候,甚至是在六點多 鍾的時候,他就溜走了。”

“我知道的,科利亞告訴過我,他到科利亞那裏去說,他要離開 這裏,到……到誰家去補睡,我忘記是到誰家了,反正是到他的朋 友那裏去的。”

“到維爾金那裏。那麼,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已經對您說 過啦?”

“他並沒有說過丟錢的事情。” “他並不知道,因為我對這件事暫時保密。這麼說,他是到維爾金那裏去了;說起來,這沒有什麼稀奇的,一個醉鬼到另一個醉鬼 那裏去,哪怕是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哪怕沒有任何的來由,又有什麼要緊?但是,他在這裏露出一個馬腳:他離開的時候,留下了地 址……現在請您注意,公爵,這裏有個問題:他為什麼留下地址 呢?……他為什麼故意到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那裏轉一個 彎,告訴他,‘我到維爾金家裏去補睡’呢?有誰會注意他的走開, 甚至到維爾金那裏去呢?何必預先告訴人家呢?不,這裏麵有文 章,小偷的狡猾之處就在這裏!這意思就是表明:‘我故意不隱藏我 的蹤跡,這樣一來,我哪裏還是賊呢?難道賊會預先告訴他上哪兒 去嗎?’這是一個多餘的關心,意在避去嫌疑,所謂擦去沙子上的腳 印……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尊敬的公爵?”

“明白,很明白,但是這一點並不充分。” “第二個證據:他的那個蹤跡是假的,他留下的地址也不正確。

一小時後,也就是在八點鍾的時候,我已經跑去敲維爾金家的門; 他就住在第五路,我和他還認識呢。那裏並沒有費爾德先科。我雖 然從一個完全耳聾的女仆那裏打聽出,在一小時之前,的確有人敲 他們家的門,而且敲得相當厲害,把鈴兒都拉斷了。但是女仆不肯 開,不願意吵醒維爾金先生,或者也許自己不願意起床。這是常有 的事。”

“您的證據就是這一些嗎?這還不夠。” “公爵,但是還能懷疑誰呢,您想一想?”列別傑夫很和藹地說,在他的冷笑裏露出一點狡猾的樣子。 “您再仔細查一查屋內和抽屜裏!”公爵沉思一會兒以後,很焦慮地說。

“都查過了!”列別傑夫更加溫和地吸了一口氣。 “唉!……您為什麼,為什麼要換這件衣服呢?”公爵喊道,惱怒地敲著桌子。 “這是一個古代喜劇裏的一個問話。但是,正直的公爵!您把我的不幸過於放在心上了!我不值得您這樣關心。也就是說:我一個 人是不配的;但是,您也替罪犯痛苦……替那個一文不值的費爾德 先科先生,是不是?”

“是的,是的,您真是使我感到焦慮,”公爵很冷淡地,而且很 不愉快地打斷他的話,“那麼,現在您打算怎麼辦……如果您這樣深 信是費爾德先科幹的話?”

“公爵,尊敬的公爵,哪裏會有別人呢?”列別傑夫越發和藹地 說,“既然沒有別的什麼人可以懷疑,也就是說,除去費爾德先科先 生以外,既然完全不能懷疑任何人,這就是懷疑費爾德先科先生的 又一個證據,這已經是第三個證據啦!因為,我再問一句,另外還 有誰呢?我不能懷疑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啊!哈哈哈!”

“真是胡說!” “也不能懷疑將軍吧?哈哈哈!”

“真是胡說八道!”公爵幾乎生氣了,他不耐煩地在座位上轉過 身去。

“當然是胡說八道!哈哈哈!那個人,就是將軍,真把我笑死 了!我剛才和他兩個人,不失時機地追到維爾金家去……您應該注 意,我在發現失竊之後首先叫醒他的時候,他比我還顯得震驚,甚 至臉色都改變了,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最後,忽然表現出嚴厲而 高尚的激憤神情,我真想不到會達到這種程度。他真是一個極端高 尚的人!雖然他由於性格軟弱,時常說謊,但是,他是一個具有最 崇高的情感的人,為人並不奸詐,因為他很天真,就贏得人們的完 全信任。我已經對您說過,尊敬的公爵,我不但對他有偏心,甚至 還敬愛他。他忽然在街道中心站住,解開上衣,露出胸脯,說:‘你 搜查我吧。你搜查過凱勒,你為什麼不搜查我呢?這樣做才算公 道!’他的手腳都哆嗦著,他的臉色慘白,他露出很可怕的樣子。我笑了一下,對他說;‘你聽我說,將軍,如果有人對我說你如何如 何,我立即親手把我的腦袋摘下來,放在一個大盤子上,親自端著 送給一切猜疑你的人們,說:“你們瞧這個腦袋,我可以用自己的腦 袋替他擔保,不但是用腦袋,就是跳火坑也可以!”我說,‘我準備 這樣替你擔保!’他立刻抱住我,在大街當中,流著眼淚,打著哆 嗦,把我緊緊地摟在胸前,壓得我簡直要咳嗽起來。他說:‘你是我 在患難中唯一的知己!’真是一個好動感情的人!當時,他在路上自 然又觸景生情地講了一段故事。他說,他在青年時代,也有一次人 們懷疑他偷了五十萬盧布,但是在第二天,他跑進一所失火的房 子,從火焰裏救出懷疑他的伯爵和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尼娜· 亞曆山德羅夫娜當時還是一個姑娘。伯爵擁抱他,尼娜·亞曆山德 羅夫娜因此和他結了婚。在失火的第二天,他們又在廢墟上發現了 那隻裝著所遺失的銀錢的小匣;那隻小匣是鐵的,英國製造,帶有 暗鎖,不知怎麼掉到地板底下去了,因此誰也沒有注意到它,失火 之後才找出來。這完全是謊話。但是,當他提到尼娜·亞曆山德羅 夫娜的時候,他甚至啜泣起來。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是一個無比 高尚的女人,雖然她生我的氣。”

“你們認識嗎?” “差不多不認識,但我很願意認識她,哪怕隻是為了在她麵前辯白一下也好。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生我的氣,說我現在用酒帶壞 了她的丈夫。但是,我不但沒有帶壞他,反而使他老實了;我也許 還使他離開了那幫有害的朋友。再說,他是我的知己朋友,跟您說 實話,我現在絕不離開他,也就是說;他走到哪裏,我也到哪裏, 因為他這個人隻能用熱情來感化。他現在完全不去找那位上尉夫人 了,雖然說他在心裏對她仍然念念不忘,有時一想到她就感歎起 來,尤其是在每天早晨起身後穿皮靴的時候,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在這個時候感歎。他沒有錢,這很糟糕,但是上她那裏去,沒有 錢是不行的。他沒有向您借錢嗎,尊敬的公爵?”

“不,沒有借。” “他是想借的,隻是不好意思借。他甚至對我說過,他想來打擾您,但是有點害臊,因為您不久以前已經借錢給他,而且他想,您 不會再借給他了。他跟我說了這些,認為我是他的知己。”

“您沒有借錢給他嗎?” “公爵!尊敬的公爵!不但是錢,為了這個人,就算是犧牲性命……不,我不願意誇張——雖然不是性命,但是,如果發生極大 困難的話,像瘧疾、長疙瘩,甚至咳嗽,等等,我的確願意替他忍 受;因為我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然而已經墮落的人!是這樣的, 不僅僅是錢!”

“這麼說,您借過錢給他嗎?” “沒有,我沒有借錢給他,他自己知道,我絕不會借給他。但是,這隻是為了節製他,使他改過自新。剛才他還纏著我,要和我 一塊兒到彼得堡去。我到彼得堡去,是為了趕緊追尋費爾德先科先 生的蹤跡,因為我知道,他一定到彼得堡去了,所以我的將軍急得 不得了。但是,我擔心他到了彼得堡之後就會從我身邊溜開,去找 上尉夫人。說實在的,我甚至故意想讓他離開我,我們已經約好到 彼得堡以後,馬上分道揚鑣,為了更容易找到費爾德先科先生。我 放他走之後,再突然到上尉夫人家裏去捉他,好像冷水澆他的頭一 樣。這是為了使他明白自己是個有家室的人,而且是個堂堂大丈 夫,因而感到羞恥。”

“不過您不要弄出亂子來,列別傑夫,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千萬 不要弄出亂子來呀。”公爵低聲說,心裏感到非常不安。

“不,隻是為了使他害臊,看一看他出什麼醜相,因為從一個人的相貌上可以判斷出許多事情,尊敬的公爵,尤其在這種人身上! 啊,公爵!我自己雖然非常不幸,但是我現在也不能不想到他,想 到改造他的道德品質。我對您有一個要緊的請求,尊敬的公爵,我 實話對您說,我就是為這個而來的。您已經和他的家庭認識,而且 在他家裏住過。如果您,好心的公爵,肯在這方麵幫我的忙,隻是 為了將軍一個人,為了他的幸福……”

列別傑夫交叉著雙手,好像哀求一般。 “什麼事?怎樣幫忙?請您相信,我很願意完全了解您,列別傑夫。”

“我有這樣的信心才到您這裏來的!您可以從尼娜·亞曆山德羅 夫娜那裏使點勁;應當在這位將軍的家庭內部時常監督他,觀察 他。可惜我不認識他們……再加上,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很 敬愛您,對您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也許可以幫一下忙……”

“不……讓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管這個事情……那是辦不到 的!您還要把科利亞……不過,我也許還沒有了解您,列別傑夫。” “也完全沒有什麼可了解的!”列別傑夫甚至從椅子上跳起來 了,“隻有,隻有情感和溫柔,才是我們這個病人的良藥。您,公爵,允許我把他視為病人嗎?” “這很可以表示出您的禮貌和聰明。” “為了給你解釋,我打個比方;為了明顯起見,我從實際的生活中找來這個例子。您瞧,他是怎麼樣一個人:他現在隻有一個弱 點,就是對上尉夫人戀戀不舍,但是他沒有錢就休想登她的門。為 了他的幸福,我今天就想在她家裏捉住將軍;但是,如果他不僅僅 迷上了上尉夫人,而且還犯了罪,幹出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來 (雖 然他是不會這樣做的),那麼,我對您說,隻要用一種高貴的溫柔, 就可以完全說服他,因為他是一個極有情感的人!請您相信我的話,他忍不上五天,就會自己說出來,一邊哭一邊承認一切——尤 其是,如果由他的家庭和您監督他的一切行動,用一種巧妙的、正 直的手段……啊,善心的公爵!”列別傑夫跳起來,帶著很興奮的樣 子,“我並不是說他一定……我現在準備為他流盡全身的血,雖然您 應該同意,放蕩、酗酒,以及上尉夫人,這三者合在一處,就會使 他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為了這種目的,我當然永遠準備幫忙,”公爵說,站起身來, “不過,列別傑夫,我對您說實在的,我感到十分的不安;請問,您 是不是還在……一句話,讓您自己說,是不是還在懷疑費爾德先科 先生?”

“ 除了他, 還能懷疑別人嗎? 另外還有什麼人呢, 尊敬的公 爵?”列別傑夫又討好似的交叉著手,滿麵笑容。

公爵皺著眉頭,從座位上站起來。 “您瞧,盧基揚·季莫費伊奇,在這種事情上,最可怕的是錯誤。這個費爾德先科……我不願意講他的壞話……但是這個費爾德 先科……誰知道,也許就是他幹的!……我是想說,他幹這種事情 的可能性,也許的確比別人大一些。”

列別傑夫睜大了眼睛,聳起了耳朵。 “您瞧,”公爵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他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在屋內來回踱步,盡量不去看列別傑夫,“人家告訴我……有人對我 講,費爾德先科先生是那樣一種人,在他的麵前應該非常謹慎,不 要說出……一點多餘的話——您明白嗎?我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他 的可能性也許的確比別人大……但是不要弄錯——這是最主要的, 您明白嗎?”

“誰向您講費爾德先科先生來的?”列別傑夫簡直喊叫了出來。 “哦,有人附耳告訴我的;不過我自己並不相信這個……我很遺憾,我不能不把這話告訴您,但是您必須相信,我自己並不相信這 個……這是一些無聊的話……唉,我做得多麼愚蠢哪!”

“您瞧,公爵,”列別傑夫甚至全身抖動起來。“這是很重要的, 現在這是十分重要的。我不是說費爾德先科先生,而是說這個消息 怎麼竟會傳到您的耳朵裏。(列別傑夫說這話時,跟在公爵的身後, 在屋內來回踱步,努力和他腳步一致。) 是這樣的,公爵,我現在可 以告訴您:剛才我和將軍到維爾金家去的時候,他對我講完了那段 失火的故事,就氣勢洶洶地,忽然對我講出那套關於費爾德先科先 生的話,他說得十分離奇,驢唇不對馬嘴,使我不由得對他提出幾 個問題,因此,我也就深信這個消息隻不過是將軍大人一時心血來 潮,吃飽了撐著,所以編造出來的。因為他這個人說謊,常常隻是 由於自己不能控製自己的情感作用。現在您瞧,如果他說謊 (我是 深信他說謊的),那麼,您怎麼會聽到這個消息呢?公爵,你要明 白,那隻是他一時心血來潮。究竟是誰告訴您的呢?這是很重要 的……這是很重要的……”

“這話是科利亞剛才告訴我的,他是聽他父親說的。他在六點 鍾,在六點多鍾,為了什麼事外出,在前廳那見到他的父親。”

公爵又把所有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這就是,這就是所謂的線索!”列別傑夫搓著手,不出聲地笑著說,“我就是這樣想的!這就是說,將軍大人在五點多鍾的時候故 意打斷自己的美夢,去叫醒他的兒子,告訴兒子說,和費爾德先科 先生交往是十分危險的!這樣一來,費爾德先科先生會成為多麼可 怕的人,將軍大人的慈父心腸又是多麼不安!哈哈哈!”

“您聽著,列別傑夫,”公爵終於感到疑惑起來,“您聽著,這件 事要悄悄地辦!不要大張旗鼓地進行!我請求您,列別傑夫,我哀 求您……在這種情形下,我可以發誓說,我一定幫您的忙,但是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別叫任何人知道!” “請您相信吧,誠懇的、正直的、好心的公爵,”列別傑夫十分興奮地喊道,“請您相信,我把這一切裝在自己高貴的心裏,絕不泄 露一個字!我們要共同采取穩當的步伐!我甚至可以流盡我全部的 血……尊貴的公爵,我在心靈上和精神上都是低賤的,但是隨便問 什麼人,不僅是低賤的人,甚至無賴的都算在內:他喜歡跟什麼人 來往呢?是喜歡跟他那樣的無賴來往呢?還是跟您——最誠實的公 爵——這樣的正直人來往呢?他一定會回答說:他願意跟極正直的 人來往,道德的魅力就在這裏!再見吧,尊敬的公爵!我們要共同 采取穩當的步伐……穩當的步伐……”

第 十 章

公爵終於明白了,每當他碰到這三封信的時候,他的身上為什 麼發冷,他為什麼要把讀它們的時間推延到晚上。他早晨在長沙發 上昏睡的時候,還不敢打開那三封信中的任何一封,當時,他又做 了一個可怕的夢,那個“女罪犯”又到他身邊來,又在向他看,長 長的睫毛上停留著晶瑩的淚珠,並呼喚他跟著她走。他又像剛才那 樣醒過來,痛苦地回憶她的麵容。他立刻想要到她那裏去,但是不 能夠。他終於懷著幾乎絕望的心情,打開信來讀了。

這三封信也像夢中一樣。人有時會做出一些奇怪的、不可能 的、不自然的夢;醒了以後,還會清清楚楚地記住它,對於怪夢感 到驚異。你首先會記得在你做夢的整個時間內,理智並沒有離開 你;你會記起,在那很久很久的時間內,凶手們把你包圍,他們還 對你施展狡猾的手段,掩蓋自己的用意,對你稱兄道弟,而他們卻 已經準備好武器,隻等信號一發就開始動手;你記起你最後如何靈 巧地騙過他們,躲開他們;然後你猜到他們已經看穿你的騙局,他 們知道你藏在什麼地方,隻是不露聲色而已;但是你又想出妙計, 把他們瞞了過去,這一切你記得很清楚。但是,你的理智和你夢中 所充滿的那些顯然稀奇古怪和不可能的事實為什麼能夠和平共處 呢?在那些包圍你的凶手裏麵,有一個當著你的麵變為女人,又由 女人變為一個小小的、狡獪的、討厭的侏儒——而你為什麼立刻把這一切當作既成的事實,幾乎沒有絲毫懷疑的樣子,同時在另一方 麵,你的理智又極度緊張,顯示出異常的力量、狡猙、懷疑和邏輯 性呢?為什麼在睡醒以後,在完全回到現實裏之後,你幾乎每次都 感到,有時還特別強烈地感到,你隨著夢留下一點你所不能解釋的 東西呢?你會笑你的夢過於離奇,同時也會感到,在這種古怪離奇 之中包含著一種想法,但是,這種想法是現實的,與你的現實生活 有些關聯,它在你的心裏存在著,而且一向就存在著;你的夢仿佛 對你說出了一些嶄新的、預言性質的、你所期待的東西;你的印象 是強烈的,它可能是快樂或痛苦的,但是,它究竟是什麼,對你意 味著什麼——你既不能了解這個,也回憶不出這一切。

在讀了三封信以後,差不多就是這樣。但是,在沒有打開信封 的時候,公爵感到這幾封信的可能存在,就好像一場噩夢。他在晚 上獨自散步的時候 (他有時自己都不知道是往哪裏走),他問自己 說:她怎麼敢給她寫信呢?她怎麼能夠寫這些事情?她的腦子裏怎 麼會生出這樣瘋狂的幻想來呢?但是,這個幻想已經實現了,他感 到最奇怪的是,當他讀過這三封信之後,他幾乎相信這種幻想是可 能的,甚至是可以為之辯護的。不錯,這當然是一個夢,是一個噩 夢,是一種瘋狂的現象;但是,它裏麵包含著一種痛苦的現實和悲 哀的正義,足以為這個夢,這個噩夢和這種瘋狂做辯解。他一連好 幾小時,仿佛被所讀的字句迷住了,時時想起其中的片段,研究 它,揣摩它。他有時想對自己說,他預先就感到,預先就猜到這一 切了;他甚至覺得,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讀到了這一切,而在他老 早就讀過的這三封信裏,包含著他至今所憂慮的一切,他至今所苦 惱和懼怕的一切。

“在您打開這封信的時候 (第一封信是這樣開始的),請您首先 看一看信末的署名。這個署名可以向您說明一切,解釋一切,因此我大可不必對您辯白什麼,解釋什麼。如果我和您地位相等的話, 您對於我這種魯莽行為也許會感到侮辱:然而我是什麼人?您又是 什麼人?我們是兩個極端,我的地位比您差得太遠了,因此,即使 我想侮辱您,也不可能侮辱到您。”

下麵,她在另一個地方寫道: “請不要把我的話視為狂人的夢囈。在我看來,您是一個完善的人物!我看見過您,我每天都看見您。我並不想評論您,我並不是 從理智出發,認為您是完美的人物,我隻是信仰您。但是,我在您 麵前也是有罪的,因為我愛您。完美的人物是不能愛的;對於完美 的人物,隻當作完美的人物來景仰,不是這樣嗎?然而我卻愛上了 您。雖然愛情可能把人們拉到平等的地位上去,但是請您放心吧, 我絕不把您放在和我相等的地位上去,就是在我內心的深處,我也 絕不這樣想。我對您寫:‘你放心吧!’難道您能不放心嗎?……如 果 可 能 的 話 , 我 願 意 吻 您 的 腳 印 。 啊 , 我 和 您 的 地 位 不 相 等 啊……請您看署名,快看署名吧!”

“但是,我覺察到 (她在另一封信中寫道),我把您和他的名字 聯結在一起,連一次也沒有問,您愛不愛他?他隻看見您一麵,就 愛上您了。他思念您,就像思念‘光明’一樣;這是用他自己的話 來說的,我親自聽他這樣說過。但是,用不著他說,我也了解您是 他的‘光明’。我在他身邊住了整整一個月,才明白您也愛他;對於 我來說,您和他是一樣的。”

“這是什麼意思?(她又寫道。) 我昨天從您身邊走過時,您仿佛 臉紅了,這是不可能的,隻是我的錯覺。就是把您領到一個最藏汙 納垢的巢穴裏去,把赤裸裸的罪惡指給您看,您也不應該臉紅。您 絕不可能為了恥辱而激憤。您可以仇恨一切卑鄙而低賤的人,但這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為了受他們侮辱的人們。您是不會受人侮辱的。您知道嗎?我覺得,您很應該愛我。您對於我,正如 您對於他一樣,是光明之神;一個安琪兒是不能恨人,也不能不愛 人的。能不能愛一切一切的人們,愛所有自己的鄰人?——我時常 對自己提出這個問題。當然是不能的,甚至是不自然的。在對人類 的抽象的愛裏,一個人差不多隻是永遠愛自己。但是,這對於我們 是不可能的,而您又有所不同;您在不能把自己和任何人相比的時 候,您在超越一切恥辱,超越一切個人激憤的時候,您怎麼能不愛 什麼人呢?隻有您一個人可以不懷私心地去愛人,隻有您一個人可 以不為了自己,而為了您所愛的對象去愛人。哦,如果我知道您會 為了我感到羞恥或憤恨,那我該多麼痛苦哇?如果您這樣,那就會 趨於滅亡,您立刻會降低到和我同等的地位……“昨天我見過您之後,回到家來,想起了一幅圖畫。畫家們全根 據 《聖經》 上的故事畫基督:我願意把基督畫成另外一種樣子。我 要畫他一個人——他的門徒有時是會留下他一個人的呀。我隻留一 個小小的嬰孩和他在一起。那嬰孩在他身旁遊戲;也許正用小孩子 的語言對他講什麼,基督聽著他的話,但是馬上又沉思起來;他的 手不由自主地,像被遺忘似的留在嬰孩的光亮的頭上。他向遙遠的 地平線上觀望,他的眼神裏藏著和整個世界一樣宏大的思想;他的 臉上帶有愁容。嬰孩不出聲了,把身子靠在他的膝頭,用小手托著 臉頰,舉起小頭,凝神地,有時像小孩們那樣凝神地看著他。太陽 正往下落……這就是我的那幅圖畫!您是天真的,您的一切完美就 存在您的天真裏麵。哦,您千萬要記住這一點!我對您的熱情,和 您有什麼相幹呢?您現在已經是我的了,我將一輩子留在您的身 邊……我快死了。”

在最後的一封信裏這樣寫道:“看在上帝的麵上,請您不要對我 有什麼猜疑,不要以為我用給您寫這封信的方式降低我自己的身份,也不要以為我屬於那類以降低自己身份而快樂的人,哪怕他們 是由於驕傲而這樣做。不,我有我自己的慰藉;但是,我很難對您 解釋這一點。我甚至很難對自己明白說出這一點,雖然我正為它而 苦惱著。但是我知道,即使是由於驕傲的原因,我也不會自行降低 身份。我更不能由於心地純潔而做降低自己身份的舉動。因此,我 是絕不會降低自己身份的。

“為什麼我想使你們結合呢?是為了您呢?還是為了我自己?當 然是為了我自己。我早就對自己說過,這樣就會解決我的一切困 難……我聽說您的姐姐阿傑萊達曾經評論我的照片,說一個人有這 樣的美貌,可以把全世界都翻過來。但是,我放棄了這個世界。您 看見我穿著綾羅絲緞,戴著金鑽寶石,整天和一些酒鬼流氓鬼混在 一起,聽我這樣說不覺得可笑嗎?您不必注意這個,我差不多已經 不存在了,我很清楚;上帝知道我為什麼還活著。我從兩隻可怕的 眼睛裏,每天可以看出這一點;那一雙眼睛經常看著我,甚至它們 不在我麵前的時候也是一樣。這雙眼睛現在沉默著 (它們一直沉默 著),但是我知道它們的秘密。他的住宅是陰沉的,愁悶的,裏邊存 在著秘密。我相信他的抽屜裏藏著一把剃刀,用綢子裹著,正和那 個莫斯科凶手一樣;那個凶手也是和母親同住在一所房子裏,也用 綢子裹著剃刀,為了割斷一個人的喉嚨。我到他家去的時候,老覺 得在地板底下什麼地方隱藏著一具死屍,也許就是他父親隱藏的, 用漆布蓋好,就像那個莫斯科凶殺案的死人一樣,周圍也擺著一些 盛著防腐劑的瓶子,我甚至可以把這個角落指給您看。他一直沉默 著,我知道他太愛我,愛到已經不能不仇恨我的地步。您的婚禮要 和我的婚禮同時舉行,我和他已經這樣約定了。我對他沒有秘密。 我會由於恐怖而把他殺死……但是,他一定先把我殺死……現在笑 著說我在說夢話呢;他知道我給您寫信。”

在這三封信裏,還有許許多多同樣的夢囈。第二封信是用兩張 大信紙,滿滿寫著蠅頭的小字。

公爵終於從黑暗的公園裏走了出來。他和昨天一樣,在公園內 閑蕩了許多時候。光亮的、透明的夜色,他覺得比平常更加光亮一 些。他心裏想:“難道天還這樣早嗎?”(他忘記帶表了。) 他仿佛聽 到遠方的音樂聲。“大概在車站上,”他又想,“當然,他們今天是不 會到那裏去的。”當他轉到這個念頭時,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葉潘欽 別墅的門前了。他早就知道,他最後一定會到這裏來。他沉下心, 走上了涼台。沒有人迎接他,涼台上是空的。他等候了一下,開門 走進大廳。“他們這扇門永遠不關的。”他的心裏這樣想,但是連大 廳也是空的,裏麵黑洞洞的。他驚疑地站在屋子中央。門突然開 了,亞曆山德拉·伊萬諾夫娜手持蠟燭,走了進來。她一看見公 爵,大吃一驚,帶著詢問的神情站在他麵前。她顯然隻是經過這間 屋子,從這個門到那個門,完全沒想到在這裏會遇到什麼人。

“您怎麼會到這裏來的?”她終於說。 “我……順便走過……”

“Maman 不太舒服,阿格拉婭也是這樣。阿傑萊達要睡了,我 也就要去睡。我們今天晚上完全沒有外人。爸爸和施公爵到彼得堡 去了。”

“我來了……我到你們這裏來了……現在……” “您知道現在幾點鍾?”

“不知道……” “十二點半。我們總是在一點鍾睡覺。” “哎喲,我以為……隻有九點半。”

“不要緊!”她笑起來了,“您剛才為什麼不來?我們也許在等候 您呢。”

“我……以為……”他一邊走出去,一邊喃喃地說。 “再見吧!明天我會惹大家笑的。” 他順著圍繞公園的道路,走回自己的別墅。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的思緒十分淩亂,他周圍的一切都好像在夢境裏一般。突然,就 和昨天他兩次從同樣的夢幻中醒來時一樣,他又看見同樣的幻影 了。那個女人從公園出來,站在他的麵前,好像在那裏等候他似 的。他哆嗦了一下,停住了;她抓住他的手,緊緊把它握住。“不, 這不是幻影!”

她終於麵對麵地站在他的麵前。自從他們分離之後,這還是第 一次。她對他說什麼話,但是他隻是默默地望著她。他百感交集, 苦惱得連心都發疼。啊,他永遠不會忘記這次和她相遇的情景,永 遠懷著同樣的痛苦回憶著。她跪在他麵前,就在街頭上,像瘋子一 般。他驚懼地退後了一步,而她捉住他的手,吻它,和他夢中所見 的一樣,她的淚珠在那長長的睫毛上閃著光。

“ 起來吧, 起來吧!” 他驚懼地輕聲說, 把她扶起來,“ 快起 來呀!”

“你快樂嗎?快樂嗎?”她問,“隻要對我說一句話就行:你現在 快樂嗎?今天,現在?你到她那裏去了嗎?她說什麼?”

她沒有站起來,她沒有聽他說話;她匆匆忙忙地問,匆匆忙忙 地說,仿佛有人在後麵追她似的。

“我明天就走,依照你的吩咐。我不會再……這是我最後一次見 你,最後一次!現在已經確實是最後一次了!”

“你安靜些,你起來呀!”他絕望地說。 她貪婪地看著他,抓住他的手。 “再見吧!”她說。她終於站起來,並且迅速地離開他,幾乎是跑著走的。公爵看見羅戈任忽然出現在她的身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帶走了。 “等一等,公爵,”羅戈任喊道,“我過五分鍾再回來。” 五分鍾後,他果真回來了;公爵在原來的地方等候他。 “我扶她上了馬車,”他說,“馬車就在角落裏,從十點鍾就等候著。她早就知道你會在那位小姐家裏待一晚上的。你今天寫給我的 信,我已經轉交給她了。她不會再給那位小姐寫信,她已經答應 了。她還決定依照你的願望,明天就離開這裏。她想在最後一次見 你一麵,哪怕你拒絕了她。我們就在這地方等候你回家,就在那張 長椅子上麵。”

“她是跟你一塊兒來的嗎?” “怎麼不呢?”羅戈任齜著牙說,“我看見了我預先知道的事情。

信你讀了沒有?” “你真的讀過嗎?”公爵問,他想到這時甚感驚奇。 “那還用說:每封信她都親自給我看。你記得吧,還有關於剃刀的話,哈哈!” “她是瘋子!”公爵喊,扭著自己的手。

“誰知道呢,也許不是。”羅戈任小聲說,似乎在自言自語。 公爵沒有回答。 “嗯,再見吧,”羅戈任說,“我明天也要走了!我有什麼對不起的地方,請原諒吧!喂,老弟,”他很快地轉過身來,補充說,“她 問你‘你快樂不快樂’的時候,你怎麼一句也不回答呢?”

“不,不,不!”公爵喊道,露出無比憂鬱的神情。 “當然不會說‘是’啦!”羅戈任獰笑起來,然後連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