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好了。”她忽然打斷他的話,但是口氣和以前完全不同 了;她露出非常懺悔,甚至恐懼的樣子。她把身體俯到他旁邊,仍 然竭力不去直看他;她想觸動他的肩膀,為的是更加懇切地請他不 要生氣。“好了,”她又補充了一句,顯得十分慚愧,“我覺得,我使 用了很愚蠢的話。我這是……為了試探您一下。您就當我沒說吧。 如果我得罪了您,請您多原諒。請您不要這樣逼視著我,請您轉過 身去。您說這是很齷齪的念頭;其實,我是故意這樣說的,想要刺 激您一下。我有時害怕我想要說的話,可是我會忽然說出來。您剛 才說,您在一生中最苦痛的時刻寫了這封信……我知道這是怎樣的 時刻。”她眼睛看著地上輕輕地說。
“唉,如果您全知道就好了!” “我全知道!”她帶著新的激動神情喊道,“您從前跟那個討厭的女人一塊兒逃走,和她住在一所房子裏,整整一個月……” 她說這話時已經不再臉紅,反而顯得蒼白了。她突然離開座位,站起來,仿佛陷入昏迷狀態;但是,她立刻就清醒過來,坐了下去。她的嘴唇又哆嗦了好半天。沉默了一分來鍾。公爵對她這種 突如其來的舉動感到特別震驚,不知道怎樣才好。
“我完全不愛您!”她突然毫不客氣地這樣說。 公爵沒有回答,兩人又沉默了一分來鍾。 “我愛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她說得很快,但是聲音細微,幾乎不大聽見,同時,她把頭更加低下去。 “這不是真的。”公爵也輕聲說。 “這麼說,我是說謊嗎?這是實話。前天,就在這把長椅子上,我答應他了。”
公爵驚慌起來,陷入了沉思。 “這不是真的,”他堅決地重複說,“這一套話是您編造出來的。” “您真是夠客氣的!您知道,他已經改過了。他愛我,勝過愛他自己的生命。他在我麵前燒自己的手,隻是為了證明他愛我,勝過 愛他自己的生命。”
“燒他自己的手嗎?” “是的,燒他自己的手。您相信不相信,這與我無關。” 公爵又沉默了。阿格拉婭的話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很生氣。 “怎麼?如果事情是在這裏發生的,難道他把蠟燭帶到這裏來了嗎?否則我想不明白……” “是的……他帶來蠟燭了。這有什麼不可能的?” “是整支蠟燭呢?還是安在蠟台上的?” “是的……不……是一半蠟燭……蠟燭頭……整個蠟燭——那全是一樣的,您不要瞎糾纏!……如果您想聽的話,我可以告訴您; 他還帶來了火柴。他點上蠟燭,手指在蠟燭上麵放了整整半小時。 難道這是不可能的嗎?”
“昨天我見到他時,他的手指還好好的。”
阿格拉婭忽然撲哧一笑,完全像孩子一樣。 “您知道我剛才為什麼說謊嗎?”她突然對公爵顯出孩子般的信任神情,嘴唇依然因發笑而抖動,“因為當你說謊的時候,如果很巧 妙地插進一點不大尋常的、古怪可笑的東西,您知道,插進一點極 為罕見,甚至完全沒有的東西,那麼,這個謊會變成極可信的。我 注意到這一點。不過,因為我不會說謊,所以露了馬腳……”
她忽然又皺緊眉頭,似乎清醒過來了。 “那一天,”她對公爵說,很嚴肅地,甚至很憂鬱地望著公爵,“那一天,我給您讀 《貧窮的騎士》,那是想……為了一件事恭維 您,同時又想責罵您的行為,對您表示我什麼事都知道……”
“阿格拉婭,您對待我……對待您剛才說得那麼可怕的那個可憐 女人,都很不公平。”
“因為我全都知道,一切都知道,所以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知道 您在半年以前當眾向她求過婚。您不要打斷我的話,您瞧,我說這 話,並不加任何批評。在那之後,她和羅戈任逃走了;後來您又和 她同住在一個村子裏,或者在一個城市裏,她又離開您,跑到別人 那裏去。(阿格拉婭滿臉通紅。) 後來她又回到羅戈任那裏,他愛 她,好像……好像瘋子一般。後來,您也是很聰明的人,您一打聽 到她回到彼得堡來,立刻就趕到這裏來找她。昨天晚上您跑過去救 她,剛才又夢見她……您瞧,我全都知道;您是為了她,為了她才 到這裏來的吧?”
“是的,為了她,”公爵輕輕地回答,他帶著憂鬱和沉思的神情 低下頭,沒有意識到阿格拉婭用怎樣炯炯有神的眼神看著他,“為了 她,隻是想弄明白……我不相信她和羅戈任在一起會有幸福,雖 然……一句話,我不知道我能夠為她做什麼事,我能幫她什麼忙, 但是我來了。”
他哆嗦著,看了阿格拉婭一眼;阿格拉婭帶著仇恨的樣子聽他 說話。
“如果您跑到這裏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那麼,您一定很愛 她。”她終於說。
“不,”公爵回答說,“不,我不愛她。啊,您要知道我回憶起和 她相處的那些日子,心裏感到多麼可怕!”
在說出這番話時,他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您全說出來吧!”阿格拉婭說。 “在這方麵,其實就沒有什麼話是不可告訴您的。我為什麼隻想對您講這些話,隻對您一個人說,我不知道;也許因為我的確很愛 您。這個不幸的女子深信她是世界上最墮落的、最有罪的人。啊, 您千萬不要羞辱她,不要朝她身上扔石頭!她用那種不應得的恥辱 感覺,把自己折磨得很厲害!但是她有什麼錯呢?天哪!她時時刻 刻瘋狂地呼喊,她不承認自己有罪,她是別人的犧牲品,是淫棍和 惡徒的犧牲品;但是,她無論對您說什麼話,您知道,她自己首先 不相信自己,相反,她從整個良心上相信她……自己有錯。當我嚐 試去幫她趕走這種暗影的時候,她竟陷入極大的痛苦,現在使我一 想起那段可怕的時間,我的心便隱隱作痛。我的心好像永遠被刺破 了。她離我而去,您知道是為了什麼?隻是為了對我證明她是一個 低賤的女人。但是,最可怕的是,她自己也許並不知道隻是向我證 明這一點,她之所以逃跑,是因為她在內心裏一定要做出一樁可恥 的事情,以便能夠對自己說:‘現在你做出新的可恥行為了,因此你 是個低賤的東西!’也許您不明白這一點,阿格拉婭!您知道,這種 永無休止的羞恥感,也許包含有可怕的、不自然的快感成分,仿佛 是對什麼人進行報複似的。有時候,我想使她重新看到自己周圍的 光明;但是她立刻憤慨起來,狠狠地責備我在她麵前誇耀自己崇高的地位 (其實我心裏並沒有這種思想),對於我的求婚,她最後竟然 宣布說:她並不向任何人要求傲慢的同情和幫助,也不想跟任何人 平起平坐。您昨天看見她了;您果真覺得她和那群人在一起會感到 幸福,覺得那群人是她的同夥嗎?您不知道她有多麼高的文化程 度,她的知識多麼淵博!有時她甚至使我驚異!”
“您在那裏也對她這樣……說教嗎?” “不,”公爵若有所思地繼續說,沒有注意到她問話的口氣,“我不出聲的時候多。我經常想說話,但是,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 您知道,在某些情況下,最好什麼也不說。是的,我愛過她,而且 很愛她……但是後來……後來……後來她全都猜到了。”
“猜到什麼了?” “猜到我隻不過是可憐她,我……已經不愛她。” “您怎麼知道,也許她真的愛上了那個……和他一同逃跑的地主呢?”
“不,我全知道;她隻是要戲弄他吧。” “她從來沒有戲弄過您嗎?” “不。她常常在惱怒時戲弄我。哦,這個時候,她會怒氣衝衝地 、 惡 狠 狠 地 責 備 我 。 而 她 自 己 也 非 常 痛 苦 ! 但 是 …… 後 來……唉,您別再對我提這件事情吧,別再對我提這件事情吧!”
他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臉。 “您知不知道,她差不多每天都給我寫信?” “這麼說,這是真的啦!”公爵驚慌地喊道,“我聽說過,但是始終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是誰告訴您的?”阿格拉婭膽怯地抖動了一下。 “羅戈任昨天對我說,不過說得不是很清楚。” “昨天嗎?昨天早晨嗎?昨天什麼時候?在聽音樂以前,還是之後?”
“是在聽完音樂之後;晚上十一點多鍾。” “嗯,既然是羅戈任,那還好……您知道,她在那些信裏對我說些什麼?”
“我一點也不會吃驚,她是個瘋子。”
“這就是那些信 (阿格拉婭從口袋裏掏出三封信,扔到公爵眼 前)。 她已經懇求我整整一個星期了, 連勸帶哄地讓我嫁給您。 她……她這人雖然瘋狂,但是很聰明。您說得很對,她比我聰明得 多……她給我寫信,說她愛上了我,說她每天都找機會看到我,哪怕 從遠處也好。她在信裏說,您很愛我,她知道這個,早就看出來了, 您在那裏常和她談到我。她希望您將來幸福;她相信隻有我能使您幸 福。……她寫得很荒唐……很奇怪……這些信我沒有給任何人看 過,我一直等著您。您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您一點也沒有猜到嗎?”
“這是瘋狂,這說明她是瘋狂的。”公爵說,他的嘴唇哆嗦起來。 “您是不是在哭哇?” “不,阿格拉婭,不,我沒有哭。”公爵看著她說。 “那叫我怎麼辦呢?您給我出個什麼主意呢?我不能總是收到這樣的信哪!” “您不要理她,我懇求您,”公爵喊道,“碰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您還有什麼辦法呢?我要用盡全力,使她不再寫信給您。” “如果這樣,您真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阿格拉婭喊道,“難道您沒有看見,她並不是愛我,而是愛您,隻愛您一個人!難道您能 看出她身上的一切,而看不到這一點嗎?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 些信說明什麼?這是嫉妒,這比嫉妒還要厲害!她……您以為她果 真想嫁給羅戈任,像她在這信裏所寫的一樣嗎?隻要咱倆—結婚, 第二天她就會自殺的!”
公爵哆嗦了一下,他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但是,他吃驚地看 著阿格拉婭;他奇怪地發現,這個孩子早就成為女人了。
“上帝可以看見,阿格拉婭,為了使她回歸安寧,使她得到幸 福,我可以獻出我的生命,但是……我已經不能夠愛她,她也知道 這一點!”
“那麼您就犧牲自己,這也合乎您的為人!您是一個偉大的慈善 家。您不要稱呼我‘阿格拉婭’……剛才還隨隨便便地稱呼我‘阿 格拉婭’……您應該,您必須使她複活,您應該再和她出走,使她 的心得到平靜和安寧。您是愛她的呀!”
“我不能這樣犧牲自己,雖然我有一次曾經想過……也許現在還 想。但是,我確實知道,她和我在一塊兒是會同歸於盡的,所以我 離開她。我約定今天七點鍾見她;我現在也許不去了。以她這樣的 驕傲,她永遠不會饒恕我的愛情,結果,我們就要同歸於盡!這是 不自然的,這裏麵的一切都是不自然的。您說她愛我,但是,難道 這是愛情嗎?在我曾經滄海以後,難道還會有這樣的愛情嗎?!不, 這是其他的東西,並不是愛情!”
“您的臉色好蒼白呀!”阿格拉婭突然嚇了一跳。 “不要緊,我睡得太少了,身子發虛,我……當時,我們的確談到過您,阿格拉婭……” “那麼,這是真的嗎?您果真和她談到我嗎?……您隻見過我一麵,怎麼就能愛上我呢?” “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在我當時麵臨困境的時候,我曾經夢想……也許是憧憬一種新的曙光。我不知道怎麼會首先想到您。我 當時寫信給您,說我不知道,那是實話。當時這隻不過是一個夢 想,由於當時的恐怖而發生的……我後來開始學習;我本可以在三 年之內,不到這裏來……”
“這麼說來,您是為她而到這裏來的嗎?” 阿格拉婭的聲音有點顫抖。 “是的,為了她。”
雙方都悶悶不樂地沉默了,過了兩三分鍾。阿格拉婭從座位上 站起來。
“您也許說,”她用猶豫不決的聲音開始說,“您相信那個……您 的那個女人……是個瘋子,但是,她那瘋狂的念頭可與我毫不相 幹……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請您收下這三封信,替我擲還給她! 如果她,”阿格拉婭忽然喊道,“如果她敢再給我寫一行字,那麼請 您對她說,我會告訴我的父親,叫人把她送到感化院裏去……”
公爵跳起來,很驚慌地望著阿格拉婭突然暴怒的樣子;似乎有 一陣迷霧忽然落在他的麵前……“您不能有這樣的感覺……這話不是真的!”他喃喃地說。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阿格拉婭喊道,幾乎發了瘋。 “什麼是真的?什麼是真的?”他們的身邊突然響起一個驚懼的聲音。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站在他們的麵前。 “我要嫁給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這是真的!我愛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明天就和他從家裏逃走,這是真的!”阿 格拉婭對母親狂喊道,“您聽見沒有?您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了嗎?您 這就滿意了吧?”
她說罷,就跑回家去了。 “不行,先生,您現在不能就這樣走開,”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阻止住公爵,“勞您的駕,請您上我那裏去解釋一下……這真 是活受罪,我整夜沒有睡著……”
公爵跟她走著。
第 九 章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走進家裏,就在第一個房間裏停住 了;她再也走不動了,隻好坐到長沙發上,她早已筋疲力盡,甚至 忘記請公爵坐下了。那是一間很大的廳堂,中間放著一隻圓桌,有 壁爐,窗邊的木架上擺著許多花,後牆還有一扇玻璃門,可以通往 花園。亞曆山德拉和阿傑萊達立刻走進來,疑惑而納悶地看著公爵 和母親。
在別墅裏,小姐們平常都是九點鍾左右起床;隻有阿格拉婭一 個人在最近兩三天起得稍為早些,到花園裏散步,不過,就算早 些,也並不是在七點鍾,而是在八點鍾,甚至還要晚些。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由於種種不安,果真一夜未睡,到八點鍾左右 起床;她預料阿格拉婭已經起來,特意上花園裏去找她;但是,在 花園和臥室裏,都沒有找到她。她當時頗為驚慌,於是便把兩個大 女兒叫醒了。女仆們告訴她說: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在六點多鍾 就到公園去了。兩位大小姐對於荒唐妹妹的新花招不禁冷笑一聲, 然後對母親說,如果母親到公園去找阿格拉婭,阿格拉婭也許還要 生氣的,她現在一定坐在綠椅子上看書,三天以前她講過那把椅 子,為了那把椅子,她幾乎和施公爵吵起架來,因為施公爵認為綠 椅子附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景色。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看見 女兒和公爵在那裏談話,又聽到女兒說出一些奇怪的話,由於許多原因,她感到十分吃驚。但是,現在她把公爵領來以後,又不敢明 說出來:“阿格拉婭到底為什麼不能在公園內和公爵談話,即使他們 是預先約好的?”
“親愛的公爵,您不要覺得,”她終於鼓起勇氣說,“我把您帶到 這裏來,是為了要拷問您……親愛的,自從昨天晚上以後,我寧願 長期不和您相見……”
她的話中斷了一會兒。 “但是您到底還是很想知道,今天我和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是怎樣相會的吧?”公爵很平靜地說。 “我當然想知道!”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的臉立刻紅了,“我不怕有話直說。因為我並沒有得罪任何人,也不願意得罪任何 人……”
“那當然啦!不管得罪不得罪,您自然是想知道的。您是做母親 的呀。我是應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昨天的邀請,今天早晨七點 整,在綠椅那裏和她相見。她昨天晚上給我一張便條,說她要見 我,和我談一件重大的事情。我們見麵以後,在整整—小時內,談 論與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一人有關的各種事情,就是這樣。”
“自然就是這樣,親愛的,無疑地就是這樣。”伊麗莎白·普羅 科菲耶夫娜很威嚴地說。
“好極了,公爵!”阿格拉婭突然走進屋來,說,“我衷心地感 謝您,因為您也認為我沒能把自己降低到說謊的地步。夠了吧, maman,您還打算拷問嗎?”
“你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在你麵前為了什麼事情臉紅過,雖然你 也許喜歡這樣,”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用教訓的口吻回答說, “再見吧,公爵;我驚吵您,真是對不起。我希望您能相信,我對您 的尊敬是不變的。”
公爵立刻朝兩麵鞠躬,默默地走出去了。亞曆山德拉和阿傑萊 達冷笑了一聲,互相耳語。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很嚴厲地看 了她們一眼。
“我們笑不過是因為,maman,”阿傑萊達笑起來了,“公爵鞠躬 的姿勢太奇妙了;有的時候笨手笨腳,現在忽然竟像……像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
“優雅和尊嚴是自己的心教導的,而不是舞蹈教師教導的。”伊 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像讀格言似的說,然後便上樓到自己的屋 裏去,對阿格拉婭連看都不看一眼。
公爵回到自己家裏,已經九點鍾左右。他在涼台上遇見薇拉· 盧基揚諾夫娜和一個女仆。她們在一塊兒整理和掃除昨夜留下來的 那些淩亂場麵。
“謝天謝地,我們總算在您回來以前收拾完了!”薇拉快樂地說。 “您好哇!我的頭有點暈;我沒睡好,我想睡一下。” “就在這涼台上,像昨天一樣嗎?好的。我對大家說,不許他們叫醒您。爸爸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女仆出去了,薇拉也跟著走出去,但是又回來了,帶著焦慮的神情走到公爵麵前。 “公爵,您可憐那個……不幸的人吧!今天不要趕他出去。” “我絕不趕走他,隨他自己的便吧。” “他現在不會做出什麼來的……您不要對他太嚴厲了呀!” “不會的,那為什麼呢?” “還有……不要取笑他,這是最要緊的。” “絕對不會的啦!”
“我是個愚蠢的人,不應該對您這樣的人說這種話,”薇拉臉紅 起來了,“您雖然很累,”她笑著,轉過一半身子,準備走出去,“但是,在這時候,您的眼睛是極可愛的……愉快的。” “真是愉快的嗎?”公爵急切地問,興致勃勃地笑起來了。 薇拉本是一個天真爛漫,像男孩一樣直率的姑娘,但不知為什麼,她忽然害羞起來,臉越來越紅,她一邊照舊笑著,一邊趕緊從 房中走了出去。
“多麼……可愛的女孩子……”公爵想,但是立刻忘記了她。他 向涼台的角落走去。那裏放著一隻長沙發,沙發前麵有一張茶幾。 他坐了下來,用雙手捂住臉,而且整整坐了十來分鍾。他忽然匆忙 而驚慌地把手伸入旁邊的口袋,從裏麵掏出三封信來。
門又開了,科利亞走了進來。公爵覺得很高興,隻好把信放回 口袋,等過一會兒再看。
“嘿,真是新聞!”科利亞坐到長沙發上說,他像和他年紀相仿 的孩子一樣,開門見山地直奔主題,“現在您對伊波利特采取什麼樣 的態度?不尊敬他嗎?”
“為什麼……但是,科利亞,我累了……現在再開始來講這件事 情,那未免太淒慘了……不過,他怎樣啦?”
“睡著了,還會睡兩個鍾頭。我知道,您沒有在家裏睡,到公園 裏去了……自然心裏很亂……那是不用說的!”
“您怎麼會知道我上公園了,沒有在家裏睡覺呢?” “薇拉剛才說的,她勸我不要進來;我按捺不住,坐一會兒就走。我在他的床前守了兩小時,現在讓科斯佳·列別傑夫替我;布 爾多夫斯基走了。公爵,您躺下吧。祝您晚……不,祝您日安!您 知道,我真是感到震驚!”
“自然……所有這一切……” “不是的,公爵,不是的;我對於那篇 《解釋》 感到震驚。主要的是他講到上帝和未來生活那一段。那裏麵有一個偉大的思想!”
公爵和藹地看著科利亞。他之所以走進來,自然就是為了趕快 說出那個偉大的思想。
“但是主要的,主要的不隻在思想方麵,而在整個環境上麵。如 果寫這篇東西的是伏爾泰、盧梭、普魯東,我讀下去,把它記住, 絕不會震驚到這種程度。但是,一個人明知他隻能活十分鍾,而說 出這樣的話來……這不是驕傲嗎?要知道,這表示自我尊嚴的最高 獨立性,要知道,這是公然的反抗……不,這是巨大的精神力量! 而在這以後,還說他有意不放銅帽進去——這是低卑的,不自然 的!您知道,他昨天耍了花招,欺騙我們:我從來沒有和他一塊兒 收拾過行李,也沒有看見過手槍;行李是他自己收拾的。所以,他 忽然把我弄糊塗了。薇拉說,您答應留他在這裏住;我敢發誓,絕 不會有什麼危險,況且我們大家一刻也不離開他。”
“你們當中誰守夜來的?” “我、科斯佳·列別傑夫和布爾多夫斯基。凱勒待了一會兒,後來就到列別傑夫那裏去睡覺了,因為我們這裏沒有地方可睡。費爾 德先科也睡在列別傑夫那裏,七點鍾的時候走的。將軍總是在列別 傑夫家裏住,現在也走了……列別傑夫也許很快會到您這裏來;我 不知道為什麼事情,他曾經找您,問了兩次。現在您既然想躺下來 睡覺,那讓不讓他進來呢?我也想去睡覺。哦,對了,我要對您說 一件事情。剛才將軍使我吃了一驚:布爾多夫斯基在快到七點鍾的 時候,也許就在六點鍾的時候,把我喚醒,叫我去看守。我走出去 一下,忽然看見將軍,他還沒有醒酒,竟沒有認出我來。他呆呆地 站在我麵前。他一醒過來,就朝我奔來問:‘病人怎麼樣啦?我是來 打聽病人的情況的……’我把情況詳細地講給他聽。他說:‘這一切 都很好,但是,我之所以到這裏來,我之所以老早就起床,主要是 為了提醒你;我有理由猜想,在費爾德先科先生麵前不能把話全說出來……應該保留一點。’您明白嗎,公爵?” “真的嗎?不過這……對於我們是一樣的。” “是的,當然是一樣的,我們並不是共濟會會員①!將軍特地為了這件事情夜裏跑來喚醒我,我覺得很奇怪。” “您說,費爾德先科走了嗎?” “七點鍾走的,還順便到我這裏來了一趟,那時候我正在看護病人。他說要到維爾金家裏去補睡一會兒——這裏有一個叫維爾金的 人,也是醉鬼。我走啦!啊,盧基揚·季莫費伊奇也來了……公爵 想睡覺,盧基揚·季莫費伊奇,請回去吧!”
“我隻是待一分鍾,尊敬的公爵,為了一件在我看來十分重要的 事情,”列別傑夫走進來,用勉強裝出來的沉穩嗓音低聲說,他鄭重 其事地鞠了一躬。他剛從外邊回來,還沒來得及進自己的屋子,因 此,帽子還握在手裏。他的臉上帶著焦慮的樣子,顯出特別莊重的 神情。公爵請他坐下。
“您找過我兩次嗎?您也許為昨天的事情感到不安……” “您以為是關於昨天那個孩子的事情嗎,公爵?哦,不是的。昨天我的思想很混亂……但是今天我已經不打算 Contrecarrer②您的任何 主張。”
“Contre……您說什麼?”
“我說 Contrecarrer;這原是一個法國字,像俄文中許多別的外來 詞一樣;但是,我最不主張這個辦法。”
“列別傑夫,您今天怎麼這樣神氣活現,擺起官僚架子,咬文嚼 字地說話呢?”公爵冷笑了。
“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列別傑夫幾乎用溫和的聲音對① 共濟會:18 世紀在歐洲各國所產生的宗教神秘組織。——譯者注② Contrecarrer:法文,譯為“反對”。
科利亞說,“我有點事情對公爵說,關於我自己的……” “當然啦,當然啦,這不關我的事!再見吧,公爵!”科利亞立刻退出去了。 “我很喜歡這個懂事的孩子,”列別傑夫目送著他說,“這孩子很敏捷,但是好刨根問底。我遇到了極大的不幸,尊敬的公爵,昨天 晚上,或是今天黎明時候……我還不能確定在哪個時間。”
“什麼事?” “從一側的口袋遺失了四百盧布,尊敬的公爵。我遭了洗劫!”
列別傑夫帶著苦笑說。 “您丟了四百盧布嗎?這很可惜。” “尤其是一個貧窮的、以正當的勞力過生活的人。” “是呀,是呀!怎麼會丟的呢?”
“就為了酒喝。我來找您,就好比來求神一般,尊敬的公爵。這 四百銀盧布的款子是我昨天下午五點鍾從一個放債人手裏取來的。 後來我就坐火車回到這裏來了。皮夾放在口袋裏。當我把製服脫下 來,改穿便服的時候,便把錢改放到便服的口袋裏。我是想放在身 邊,準備晚上借給一個戶頭……當時我在等一個代理人。”
“順便問一句,盧基揚·季莫費伊奇,聽說您在報上登廣告,借 貸錢款,用金銀器具做抵押,是這樣嗎?”
“經代理人的手,我自己的姓名和住址是不刊登出來的。我有一 點小小的資本,再加上家庭人口的增加,您會同意一種正當的利 息……”
“是的,是的。我隻不過是詢問一下。我打斷您的話,對不起 得很。”
“代理人沒有來。在那時候,他們把那個不幸的人弄來了。我在 吃 中 飯 的 時 候 , 已 經 有 些 喝 多 了 。 後 來 那 些 客 人 來 了 , 喝 著茶……我高興起來。真是倒黴透了!在很晚的時候,那個凱勒走了 進來,宣布慶祝您的生日,還吩咐開香檳酒,親愛的、尊敬的公 爵,我具有一顆心 (您大概也看出來,因為您應該看出我這一點 來),我具有一顆心,我姑且不說是一顆重感情的心,隻說是知恩圖 報的心,我也以此而自豪——我為了準備十分隆重地迎接您,等候 給您道賀,忽然想去更換我的舊衣裳,仍舊穿上我回來時換下的製 服,我怎麼想就怎麼做,所以,公爵,您一定看見我整夜都穿著那 套 製 服 了 。 當 我 換 衣 裳 時 , 忘 記 了 放 在 便 服 口 袋 裏 的 那 個 皮 夾……當上帝想懲罰人時,一定先奪去他的理性,這話說得真對。 到了今天早晨七點半鍾,我才睡醒,然後像半瘋似的跳起來,首先 就去抓那件便服——口袋裏竟是空空如也,那個皮夾連影兒都不見 了!”
“唉,這真是傷腦筋!” “真是傷腦筋!您的腦筋真快,馬上找到了適當的字眼。”列別傑夫有些狡猾地補充說。 “可不是!不過……”公爵一邊驚慌起來,一邊露出沉思的樣子,“這是很正經的。” “的確是正經的,公爵,您又找到了另一句話,為了表示……” “算了吧,盧基揚·季莫費伊奇,有什麼可找的?要緊的不是言語……您覺得自己在喝醉的時候,皮夾會從口袋裏掉出去嗎?” “會的。在喝醉的時候,一切都是可能的,您這句話說得十分誠懇,尊敬的公爵!但是請您想一想,如果我在換衣裳的時候,那個 皮夾從口袋裏掉出去,那麼,它應該掉在地板上。但是,這東西到 哪裏去了呢?”
“您沒有放在桌子抽屜裏嗎?” “全都找遍了,到處全翻遍了,而且,我沒有藏在任何地方,也沒有打開任何抽屜,我記得很清楚。” “櫥櫃裏看過沒有?”
“首先就看過,今天已經看過好幾次了……我怎麼會放到櫥櫃裏 呢,我的尊敬的公爵?”
“說實在的,列別傑夫,這使我感到不安。這麼說,一定有人從 地板上撿去了!”
“或者是從口袋裏偷走的!這兩者都有可能。” “這使我十分不安,因為究竟是誰呢?……這真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您十分正確地找到適當 的語言和思想,確定適當的情況,尊貴的公爵。”
“喂,盧基揚·季莫費伊奇,請您別嘲笑人,這裏……” “嘲笑!”列別傑夫喊道,把雙手一舉一拍。 “好了,好了,我並不生氣,這完全是另一件事情……我是替人擔憂。您懷疑是誰幹的呢?” “這是個很困難……很複雜的問題!我不能懷疑女仆,她當時坐在廚房裏麵。我也不能懷疑自己的孩子……” “那還用說。” “這麼說來,一定是客人裏的什麼人了。” “但是,這可能嗎?”
“完全不可能,太不可能了,但是,一定是這種人。但是,我可 以承認,甚至於深信,如果這錢是被偷的,那麼,絕不是在晚間大 家聚會的時候,而一定是在夜裏,甚至是在大清早,被住在這裏的 人偷去的。”
“哎喲,我的天哪!” “我覺得,布爾多夫斯基和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自然不算在內,因為他們沒有走進我的屋內。” “那當然啦,即使走進去也不會幹這事!誰在您那裏過夜的?” “連我在內,一共有四個人在那裏過夜,在兩間相連的屋子裏:我、將軍、凱勒和費爾德先科先生。這麼說,就是我們四個人當中 的一個啦!”
“也就是說三個人中間的一個啦,但到底會是誰呢?” “我為了公平合理起見,我把自己也算在內了;但是,您必須同意,公爵,我自己絕不會偷竊自己的東西,雖然世界上也有過這類 事情……”
“列別傑夫,這真是煩死人了!”公爵不耐煩地喊道,“快入正題 吧,您何必這樣拖拉……”
“這麼說來,還剩下三個人,第一個是凱勒先生。他是一個沒有 常性的人,愛喝酒的人,在某些情況下是個自由派,也就是指他對 衣裳口袋的態度而言。但是在其他方麵,如果說他是自由派,還不 如說他是個騎士派。他起初在這裏過夜,是在病人的屋子內,深夜 才搬到我們那裏去,他的理由光地板睡著太硬。”
“您懷疑他嗎?” “我懷疑過。我在早晨七點多鍾像半瘋似的跳了起來,用手抓自己的額角,立刻把正在做著美夢的將軍喚醒。我們倆覺得費爾德先 科走得很奇特,就已經引起一些疑心,因此立刻決定搜查躺在那裏 像……像……差不多像一根鐵釘似的凱勒。我們搜查得很仔細:他 口袋裏沒有一分錢,甚至沒有發現一隻沒有破洞的口袋。他有一條 藍色的、方格的布手絹,樣子很不好看。還有一封情書,是一個女 仆寫給他的,向他要錢,還帶著一些恐嚇的話,此外便是您已經知 道的那段小品文的殘稿了。將軍肯定不是他偷的。為了找到充分的 證據,我們喊他,好容易才把他推醒了,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張大了嘴,帶著醉酒的樣子,麵部浮現出荒唐、天真,甚至愚蠢的表 情——絕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