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3)(1 / 3)

“我現在才看出,我把那篇東西讀給他們聽,是犯了可怕的錯 誤!”伊波利特說,突然用信任的神情望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仿佛向好友有所請教似的。 “一個可笑的地位,但是……說實話,我不知道應該替您出什麼主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微笑著回答說。 伊波利特嚴厲地盯著他,眼珠轉也不轉一下,一直沉默著。可以料到,他有時完全陷入昏迷的狀態。 “不,對不起,他這種做法太奇怪了。”列別傑夫說,“他說:‘我要在公園內開槍自殺,免得驚吵任何人!’他心裏就是想,隻要 他走下樓梯,跨上三步,進了花園,就不會驚吵任何人了。”

“諸位……”公爵開始說。 “不,對不起,尊敬的公爵,”列別傑夫憤怒地搶上去說,“因為您自己看見這並不是開玩笑,因為您的客人中間至少有一半人意見 相同,相信他說出這套話以後,為了保住他的名譽,他一定會開槍 自殺,那麼,我以主人的資格,當著許多證人麵前,宣布我應該請 您幫我的忙!”

“要我做什麼呢,列別傑夫?我準備幫您的忙。” “是這樣的:第一,他應該立刻把他在我們麵前誇耀的手槍和一切零件交出來。如果他交出來,我就同意準許他在這房子裏過一 夜,由於他的身體有病,自然要受我的監督。但是,明天他必須離 開這裏,隨他到什麼地方去都可以。對不起得很,公爵!如果他不 交出手槍,我立刻抓住他的手,我抓住一隻,將軍抓住另一隻,馬 上派人去報告警察,那就可以把這事情交給警察去審理了。費爾德 先科先生,看在咱倆交情的分兒上,您去一下吧。”

接著一陣喧嘩聲。列別傑夫發起火來,壓抑不住他的情感了。 費爾德先科準備去警察局;加尼亞極力強調說,絕對沒有人會自殺 的。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卻一言不發。

“公爵,您曾經從鍾樓上跳下過嗎?”伊波利特突然向他微語。

“沒有……”公爵天真地回答。 “難道您以為我不會預見所有這些仇恨嗎?”伊波利特又微語著,眼睛閃閃發光;他望著公爵,仿佛真是期待他的回答。“夠 了!”他忽然朝眾人喊嚷,“我錯了……我比大家都錯得厲害!列別 傑夫,鑰匙在這裏 (他掏出一個皮包,從裏麵取出一隻鋼圈,上麵 掛著三四條小鑰匙),就是這把,倒數第二把……科利亞會指給您 的……科利亞!科利亞哪裏去了?”他喊道,用眼睛尋找科利亞,但 並沒有看見他,“是的……他會指給您看的。他剛才和我一塊兒整理 那隻手提包的。 你領他去, 科利亞; 在公爵的書房裏, 桌子底 下……我的手提包……就用這鑰匙,在底下,在小箱子裏……我的 手槍和火藥匣。列別傑夫先生,那是他剛才自己放好的,他會指給 您;但是有一個條件,明天一清早我回到彼得堡去的時候,您應 該把手槍交還給我。您聽見沒有?我為了公爵才這樣做,並不是 為了您。”

“這樣就好了!”列別傑夫抓住鑰匙,惡狠狠地冷笑一聲,然後 跑到鄰室去了。

科利亞站住,想說什麼話,但列別傑夫把他拉走了。 伊波利特望著那些發笑的客人。公爵發覺他的牙齒叩擊著,好像在劇烈地打著冷戰。 “他們全是渾蛋!”伊波利特又瘋狂地對公爵小聲說。他和公爵說話的時候,老是俯下身體微語。 “您不要理他們,您的身體很弱……” “立刻,立刻……我立刻就走。” 他突然擁抱公爵。

“您會覺得我是瘋子嗎?”他望著公爵,奇怪地笑了。 “不,但是您……”

“ 立刻, 立刻, 請您不要說了, 一句話也不要說了; 請您站 好……我想看一看您的眼睛……您這樣站著,讓我看一下。我在和 人類告別呢。”

他站在那裏,呆呆地看著公爵,默默地看了十來秒鍾,臉色十 分慘白,鬢角間被汗水浸透了,他的一隻手很奇怪地抓住公爵,似 乎害怕失去公爵。

“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您怎麼啦?”公爵喊。 “立刻……夠了……我要躺下來。我要喝一口酒,祝太陽的健康……我要,我要,你們不要管我!” 他迅速地從桌上拿起酒杯,從原來的地方走開,一刹那便走到涼台的台階那裏。公爵想跑過去追他,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好 像故意似的,偏偏在這時候伸出手來要和他告別。過了一秒鍾,涼 台上突然傳出一陣喊聲。隨後,有一段極度騷亂的時間。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伊波利特走到涼台的台階那裏,便停了下來,左手握著酒杯,右手伸到大衣的右邊口袋裏。後來凱勒說,伊波利特以前就把這隻 手始終放在右邊口袋裏,在他和公爵說話,用左手抓公爵肩膀和領 口的時候就是這樣,凱勒說,他將這隻右手放在口袋裏,使凱勒首 先起了疑心。不管怎麼說,凱勒總覺得有點不安,所以他跑去追趕 伊波利特。但是,他沒有追上。他隻看見伊波利特的右手裏突然多 了一個發亮的東西,就在這一秒鍾內,一隻袖珍小手槍突然頂在他 的鬢角旁邊了。凱勒奔了過去,抓住他的手,但是就在這一瞬間, 伊波利特扣動了槍機。槍機發出激烈的、幹澀的響聲,但是並沒有 傳來射擊的聲音。凱勒攔腰抱住伊波利特,伊波利特倒在他的懷 裏,好像失去了知覺,也許他以為自己真的已經中彈死了。手槍已 經落到凱勒手裏。大家扶著伊波利特,端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

大家圍在他的四周,呼喊著,詢問著。大家聽到槍機的響聲,但是 看見的是一個活人,甚至連擦傷都沒有。伊波利特自己坐在那裏, 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用無神的眼光望著周圍的人們。這時,列 別傑夫和科利亞也跑了進來。

“火門閉塞了嗎?”周圍的人們問。 “也許沒有裝火藥吧?”另一些人猜度。 “裝著的!”凱勒檢查著手槍,宣布說,“但是……” “難道是火門閉塞嗎?” “根本沒有銅帽。”凱勒說。

接著,出現了一幕可悲的場麵,這是難以用筆墨來形容的。大 家最初的驚慌很快就被笑聲所代替了;有些人甚至哈哈大笑起來, 享受著幸災樂禍的快感。伊波利特歇斯底裏地嗚咽著,絞著自己的 手向大家申述,甚至跑到費爾德先科麵前,雙手抓住他,向他發誓 說,他忘了,“完全偶然地,而不是故意地忘記了”放銅帽,說“銅 帽全在這裏,在背心口袋裏,有十來個”(他取出給大家看),說他 以前沒有裝進去,是因為害怕手槍在衣袋裏走火,隻是想在需要的 時候總來得及把它裝進去,但是今天忽然忘記了。他跑到公爵麵 前,又跑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麵前,哀求凱勒把手槍還給他, 還說馬上立刻對大家證明,“他的名譽,名譽”……他現在“永遠喪 失了名譽!……”

他終於倒在地上,真的失去了知覺。大家把他抬進公爵的書 房,列別傑夫的酒已經完全醒過來了,他立刻打發人去請醫生,自 己則與女兒、兒子、布爾多夫斯基和將軍留在病人床前。當大家把 人事不省的伊波利特抬進公爵屋內的時候,凱勒站在屋子中間,精 神抖擻地,字字清晰地大聲宣告說:“諸位,如果你們中間還有人敢在我麵前公然表示懷疑,覺得銅帽是故意遺忘的,因此認為這位不幸的年輕人隻是演了一場喜劇, 那麼,這樣的人應該找我說話。”

但是,沒有一個人回答他。客人們終於匆忙地、一窩蜂似的走 了。普季岑,加尼亞和羅戈任是一塊兒走的。

公爵感到很奇怪: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竟改變了主意,不跟 他說話就要走出去。

“您不是想在大家散去以後和我說話嗎?”公爵問他。 “是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突然坐在椅上,又請公爵坐在他的旁邊,“但是現在,我暫時改了主意。我對您說實話,我有點心 慌,您也是這樣。我的思想被攪亂了。再說,我想和您商談的事 情,不但對於我極其重要,對於您也是很重要的。您瞧,公爵,我 想在一生中哪怕做一次完全誠實的事情,也就是說完全沒有私心在 內的事情,但是我覺得,我現在,在這一瞬間,是不能完全做出這 種誠實的事情來的,您或者也……所以……嗯……我們以後再談 吧。如果我們再等兩三天,這幾天我要到彼得堡去一趟,也許我們 雙方對於事情會更清楚一些。”

他說罷,又從椅子上站起來。也很奇怪,不知為什麼,他又坐 下來了。公爵也覺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心裏不滿意,而且生著 氣,露出仇視的神情,眼光也完全和剛才不同了。

“順便問一下,您現在想去看病人嗎?” “是的……我害怕。”公爵說。 “您不要害怕,他一定會活過六個星期,也許會在這裏養好病的。但是,最好明天就把他趕走。” “也許真是我促使他自殺,為了……我沒有說一句話的緣故;也許,他心裏想,我不相信他會自殺?您怎麼看,葉夫根尼·帕夫洛 維奇?”

“一點也不,您的心太好了,竟會顧慮到這一點。這種事情我曾 經聽見過,但是我從來沒有親眼看到,一個人會為了使人家恭維 他,或是為了人家不恭維他而懷恨在心,故意自殺。主要的是, 我就不相信人會這樣公開地表現自己的怯懦!明天您最好是把他 趕走吧。”

“您覺得他還會自殺嗎?” “不,他現在是不會自殺的。但是,對於我們這種土生土長的‘拉瑟涅’①,還是應該當心一點!我向您重複一句,犯罪常常是這種 無能的、急躁的、貪婪的無用東西的避難所。”

“難道他是拉瑟涅嗎?” “實質是一樣的,雖然典型也許不同。您看吧,這位先生一定會弄死十個人,隻是為了‘開開玩笑’,正像他剛才讀給我們聽的那篇《解釋》 裏寫的那樣。他那些話現在會使我睡不著覺。” “您也許太過慮了吧。” “公爵,您這人真是奇怪;您不相信他現在能夠殺死十個人嗎?” “我害怕回答您,這是十分奇怪的;但是……” “那就隨您的便吧,隨您的便吧!”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很惱怒地結束說,“再說,您是一個勇敢的人,但願您自己別落到十個人 的數目裏去呀。”

“他多半是不會殺死任何人的。”公爵說,若有所思地望著葉夫 根尼·帕夫洛維奇。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惡狠狠地大笑起來。 “再見吧!我該走啦!您可注意到,他把自己的那篇 《解釋》 抄了一份送給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嗎?”

① 拉瑟涅 (1800—1836):19 世紀 30 年代,法國巴黎曾經發生一起轟動一 時的刑事案件。拉瑟涅就是這起案件的主角,是一個極端殘酷的凶手。

“是的,我注意到了……而且還在想這一點。” “這是對的,如果他殺死了十個人。”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又笑起來,然後就走出去了。 一個小時後,也就是三點多鍾的時候,公爵走進公園裏去。他曾經想在家裏睡一覺,但是由於心髒跳得太厲害,沒有睡著。家裏 一切都安排妥當,盡可能地安靜下去。病人睡熟了,醫生來後,宣 布說沒有什麼特別危險。列別傑夫、科利亞、布爾多夫斯基在病人 的屋內躺下,以便輪流守護;所以,已經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但是,公爵的不安情緒還是逐漸地增長。他在公園內閑走,精 神恍惚地向周圍看望。當他走到車站前的小廣場上,看見一排空長 椅和樂隊的譜架時,很驚異地站住了。這地方使他震驚,不知為什 麼,他覺得這個地方非常醜陋。他轉回身去,一直順著昨天和葉潘 欽一家人上車站的那條路,走到阿格拉婭約好和他見麵的綠長椅那 裏,坐在上麵,突然大笑起來。他立刻對自己感到極度的憤怒。他 感到很煩悶,他想走開,到什麼地方去……他不知道往哪裏去好。 有一隻小鳥在他頭頂的樹上啼鳴,他的眼睛開始在樹葉間尋找它。 那小鳥突然從樹上飛走了,這時候他不知為什麼想起伊波利特所寫 的在“炎熱的陽光下”的“小蠅”,想起那個“它知道自己的地位, 參加公共的合唱隊,隻有他一個人被人們遺棄”的話。當時他對這 句話感到很驚奇,現在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一樁早已被遺忘的事 情,忽然覺得眼前明亮了。

這件事發生在瑞士,是在他養病的第一年,甚至是在最初的幾 個月裏。那時候他還完全是一個白癡,甚至不大會說話,有時不能 了解人家要求他幹什麼。有一次,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他上 山走了許久,懷著一種苦痛的,但是什麼也不能體現的心情。他的 眼前是明淨的天空,下邊是一片湖,周圍是沒有邊際的、永無窮盡的、明亮的地平線。他觀看了許久,心中感到莫名的苦痛。他現在 想起,他曾經將兩隻胳膊伸向明亮的、無盡的蔚藍天空,然後痛哭 起來。他所感到痛苦的,是他對這一切完全陌生。這算什麼筵席? 這算什麼永遠偉大的佳節?(它沒有盡期,很早就誘引他,從孩提時 代就經常誘引他,但他怎麼也無法參與進去。) 每天早晨升起同樣光 輝的太陽;每天早晨瀑布上出現虹彩;每天晚上最高的雪山上遙遠 的天邊燃起紫紅的火焰;每隻“在炙熱的陽光下麵,在他身旁嗡鳴 的小蠅參加到合唱隊裏;它知道自己的地位,喜歡這個地位,而且 感到幸福”;每根小草都不斷生長,十分幸福!一切東西都有自己的 道路,一切東西都知道自己的道路,它們歌唱而去,歌唱而來;隻 有他一個人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他既不了解人們,也不 了解聲音,對於一切都是陌生的,成為被遺棄的孤兒。哦,他當時 自然不能將這些話說出來,不能表達自己的問題,他心裏暗自痛 苦;但是現在,他覺得他當時也曾說過這一切,說過所有這些話; 至於“小蠅”一詞是伊波利特從他那裏,從他當時的話和眼淚裏得 到的,他深信這一點。想到這裏,不知為什麼,他的心頓時跳躍起 來了……他在長椅上睡熟了,但是他在夢中依然感到驚慌。他在入夢之 前,想起伊波利特可能殺死十個人的話,對這種荒謬的猜測冷笑了 一下。他的周圍景色豔麗,萬籟俱寂,隻有樹葉發出微微的響聲, 因此,周圍顯得更加寂靜和孤獨了。他做了許多夢,而且全是驚慌 不安的夢,因此時時打哆嗦。一個女人終於到他這裏來了,他認識 她,由於認識而感到痛苦;他永遠能夠叫出她的名字,指出她這個 人;但是奇怪得很,現在她的臉好像完全和他以前所看到的不一 樣,他很不願認為她就是那個女人。這張臉上充滿懺悔和可怕的表 情,使人一看到就覺得她是一個可怕的罪犯,剛剛犯下可怕的罪行。淚水在她慘白的麵頰上抖動;她對他招手,把一個手指按在嘴 唇上,似乎提醒他,叫他悄悄地跟著她走。他的心好像停止跳動 了;他怎麼也不願意,怎麼也不願意承認她是一個罪犯;但是他感 到,馬上會發生一樁足以葬送他一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她大概想在 公園裏,在不遠的什麼地方,指給他看一件什麼東西。他站起來, 想要跟她走去,但是,在他身旁忽然發出什麼人的明朗清脆的笑 聲;一隻手突然塞在他的手裏。他抓住這隻手,緊緊地握住,不覺 醒了過來。

阿格拉婭正站在他麵前,大聲地笑著。

第 八 章

她又笑又生氣。 “睡覺呢!您還睡著了!”她帶著輕蔑和詫異的神情喊道。 “原來是您哪!”公爵喃喃地說,還沒有完全清醒,很驚異地辨認出她來,“哎喲!是的!我們在這裏約會……我卻睡熟了。” “我看見啦。” “除了您以外,沒有人叫醒我嗎?除了您以外,沒有人在這裏嗎?我心覺得好像有另一個女人到這裏來過。” “是嗎?有另一個女人到這裏來過嗎?” 他終於完全醒過來了。

“隻是一個夢而已,”他若有所思地說,“真奇怪,在這時候會做 這樣的夢……您請坐吧。”

他拉她的手,讓她坐到長椅子上;自己坐在她身旁,沉思起 來。阿格拉婭沒有開始談話,隻是凝望著他。他也看她,但是有時 卻好像完全沒有看見她似的。她的臉開始紅了。

“哦,對了!”公爵哆嗦了一下,“伊波利特開槍自殺了!” “什麼時候?在您家裏嗎?”她問,但是沒有露出很大的驚異。 “他昨天晚上大概還活著的,是不是?您遇到這種事情之後,怎麼還能在這裏睡覺呢?”她喊道,突然顯得活潑起來。 “但是,您要知道,他並沒有死,手槍沒有放出子彈來。”

阿格拉婭於是讓公爵立刻把昨夜所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講給她 聽。當他講述時,她總催他講得快些,但是,她自己卻不斷用一些 幾乎與這件事毫不相關的問題打岔他。她興致勃勃地傾聽著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所說的話,有幾次還叫他重講一下。

“夠了,應該快一點,”她全部聽完了之後,這樣說,“我們在這 裏約會隻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到八點鍾為止,因為一到八點鍾,我 就必須要回家,不讓他們知道我到這裏來過。我到這裏來是有事情 的。我有許多話要告訴您。不過,您現在完全把我攪亂了。關於伊 波利特,我覺得他的手槍之所以不出來子彈,是與他的性格十分符 合的。但是,您相信他一定想開槍自殺,並沒有欺騙嗎?”

“沒有絲毫的欺騙。” “這大概是對的。所以他寫信說,要請您把他的那份 《解釋》 送給我。可是,您為什麼沒有送來呢?” “但是,他並沒有死呀。我去問他一下。” “您一定要送來,不必再問。他一定覺得這是愉快的事情,因為他自殺的目的,也許就為了使我以後讀他所寫的 《解釋》。請您不要 笑話我,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因為這是很有可能的。”

“我並沒有笑,因為我自己也相信,您這話也有一定的理由。” “您相信嗎?難道您也這樣想嗎?”阿格拉婭突然異常驚異起來。 她迅速地發問,匆忙地說話,但是有時仿佛前言不搭後語,而且經常沒有把話說完。她常常忙著提醒;總而言之,她露出特別驚 慌的樣子,雖然眼神十分勇敢,帶著挑戰的意思,但在實際上卻有 點膽怯。她穿著很隨意的家常衣服,但很合身。她坐在長椅的邊 上,時常哆嗦,臉紅。當然公爵證實伊波利特自殺的目的是為了使 她讀他的 《解釋》 時,她更是感到很驚訝。

“當然啦,”公爵解釋說,“他希望除了您之外,我們大家也都誇獎他……” “怎麼誇獎呢?”

“那就是……這話怎麼說呢?這是很難說的。不過,他一定希望 大家圍住他,對他說,大家很愛他,很尊敬他,大家全都極力勸他 活下去。也許他最注意您,因為他竟在這個時候提到您……雖然他 也許並不知道自己在注意您。”

“您一會兒說他注意到我,一會兒又說他不知道自己在注意我, 真是讓人摸不到頭腦。但是,我好像是可以明白的。您知不知道, 當我十三歲的時候,我曾經有三十次想要服毒自殺的念頭,並給父 母留一封信,把這一切都寫明白,我還想著自己如何躺在棺材內, 大家為我痛哭,並責備他們自己對我太殘酷了……您為什麼要笑 呢?”她迅速地補充說,並緊皺著眉頭,“當您獨自幻想的時候,您會 想些什麼?也許您想象自己是一員海軍大將,把拿破侖給打敗了。”

“對,說實在的,我真是這樣想,特別是我快要睡熟的時候,” 公爵笑了,“不過我所擊敗的,並不是拿破侖,而是奧地利人。”

“我並不想和您開玩笑,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我很想和伊波利 特見麵;請您先通知他一下。在您這一方來,我認為這一切都很糟 糕,因為這樣觀察,並像您評價伊波利特那樣來觀察和評價一個人 的心靈,是很輕率的。您沒有溫柔的性格,隻會講真話,所以也就 不公道。”

公爵陷入了沉思。 “我覺得,您對我的評價並不公平,”他說,“要知道,我對於他的想法看不出有什麼壞的地方,因為大家都這樣想;再說,他也許 完全不那樣想,隻是希望著……他希望他能在最後一次接近人,博 得人們的尊敬和喜歡;這本來是很好的情感,隻是結果完全不是那 樣;這可能是因為他有病,現加上其他的一些原因!再說,不管什麼事情,有些人永遠做得很好,有些人卻是一事無成……” “您一定是在說自己吧?”阿格拉婭說。 “是的,是在說我自己。”公爵回答,沒有覺察出她的問話裏有任何幸災樂禍的成分。 “不過,如果我處在您的地位,怎麼也不會睡著的。這樣看來,不管待在什麼地方,您都會睡覺的。這樣子可不太好。” “可是我一夜沒有睡覺了。後來我又一直走著,走著,還聽到過音樂……” “什麼音樂?”

“就是昨天演奏的那個地方。後來我才到這裏來,坐在椅子上想 著什麼,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原來是這樣啊?這就變得對您有利了……可是您為什麼要到聽 音樂的地方去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這樣……” “好了,好了,這個以後再說吧;您盡打斷我的話。您去聽音樂又和我有什麼相幹?您夢見的是哪一個女人?” “就是……您見過她的……” “我明白,我很明白,您對她很……您怎樣夢見她的?她當時是什麼樣子?不過,我並不想知道這個,”她忽然憤憤地說,“您不要 打斷我的話……”

她停了一會兒,似乎在那裏聚精會神,或者努力消除滿腔的惱恨。 “我請您到這裏來,是為了這樣一件事:我想向您提出,要您做我 的知己朋友。您為什麼忽然這樣死盯著我?”她幾乎很惱怒地補充說。 這時候,公爵果然在仔細地打量著她,發現她的臉又通紅了。

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臉越紅,她越是生自己的氣,在她那明亮的眼 睛裏更是表露出這一點來。平常的時候,隻要過上一分鍾,她就一定把自己的怒氣發泄到對方的身上,也不管那個人有沒有錯;她要 開始和那個人發生口角。她知道而且感到自己的粗野性格和喜歡害 羞的脾氣,平常不大參加談話,比兩個姐姐沉默一些,有時甚至顯 得過於沉默了。當她非開口不可的時候,特別是在這種微妙的場 合,她便用特別傲慢的神情,仿佛帶著挑戰的樣子,開始講話。她 永遠會預感到什麼時候開始臉紅,或者什麼時候就要臉紅。

“也許您不願意接受我的提議吧。”她傲慢地看著公爵。 “不,我願意的。不過,完全沒有這種必要……也就是說,我怎麼也想不到您應該做這樣的提議。”公爵露出慚愧的神情。 “那麼,您是怎麼想的?您以為我請您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麼事情?您心裏是怎麼想的?不過,您也許認為我是一個小傻瓜,我家 裏的人都這樣認為,是不是?”

“我不知道他們認為您是個傻瓜,我……我並不認為您這樣。” “您不認為嗎?這是您非常聰明的地方。您很會說話。” “在我看來,您有時是很聰明的,”公爵繼續說,“您剛才忽然說出一句很聰明的話。您談到我對伊波利特懷疑的時候說:‘隻會講真 話,所以並不公道。’我要記住這句話,仔細想想。”

阿格拉婭忽然快樂得臉紅了。所有這些感情,在她的心裏異常 公開地,而且特別迅速地變動著。公爵也高興起來,望著她,快樂 地笑起來了。

“您聽著,”她又開始說,“我等了您很久了,想把這一切都告訴 給您聽。 從您寄給我那封信的時候開始, 甚至在這之前就等候 著……昨天我已經講了一半了。我認為您是最誠實最可靠的人,比 一切人都誠實而可靠。如果人家說到您的大腦……也就是說您的大 腦有時出毛病,那是不公平的。我是這樣想,而且和人家爭論。因 為,您的大腦雖然實際上有毛病 (當然,請您不要生氣,我這是從最高的觀點來說的)。但是在大事上,你要比他們大家都好,他們大 家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過這樣的聰明,因為聰明有兩種:一種是大智 慧,一種是小聰明。對不對?對不對呢?”

“也許是這樣的。”公爵勉強地說道,他的心直跳,身上哆嗦得 很厲害。

“我就知道您會明白的,”她鄭重其事地說,“施公爵和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怎麼也不明白有兩種聰明,亞曆山德拉也不明白, 但是您想想看:maman 倒明白了。”

“您很像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 “怎麼會這樣?真的嗎?”阿格拉婭感到很驚奇。 “確實是這樣。” “我謝謝您,”她想了一下,說,“我很高興自己像 maman。您一定很尊敬她吧?”她補充了一句,完全沒有覺察到這句問話有多天真。 “很尊敬,很尊敬。您馬上會明白這一點,這使我感到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因為我看出人家有時……笑她。但是,現在您且 聽要緊的話:我想了許久,最後終於選中了您。我不願意家裏的人 們笑我;我不願意人家認為我是小傻瓜;我不願人家取笑我……這 一切我立時都明白了,我一口拒絕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因為 我不願意人家不斷地想把我嫁出去!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逃離家庭,我選中您,是為了要您幫我的忙。” “逃離家庭!”公爵喊道。 “是的,是的,是的,逃離家庭!”她忽然喊道,暴怒起來,“我不願意,我不願意他們永遠逼得我臉紅。我不願意在他們麵前,在 施公爵麵前,在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麵前,在任何人麵前臉紅, 所以也就選上了您。我願意和您把一切事情都說出來,甚至在我高 興的時候,說出那最主要的事情。另一方麵,您也不應該對我有一點隱瞞。我想和一個人無所不談,就像和自己一樣。他們忽然說我 等您,說我愛您。這還在您來到這裏之前,而我並沒有給他們看那 封信;現在大家都這樣說了。我願意勇敢起來,什麼也不怕。我不 願意參加他們的跳舞會,我願意做點有益的事情。我早就想走了。 二十年來,我被封閉在這個家庭裏,大家全都想把我嫁出去。我十 四歲的時候就想逃走,雖然那時還是一個傻瓜。現在我已經考慮過 一切,等候著您,向您打聽國外的一切情形。我連一座哥特式的教 堂都沒有看到過,我想到羅馬去,我想參觀一切的科學研究所,我 想到巴黎去求學;最近一年我一直在準備功課,讀了許多書;我把 所有的禁書都讀過了。亞曆山德拉和阿傑萊達什麼書都讀,不限製 她們讀任何書,卻限製我,他們監督著我。我並不想和姐姐們吵 架,但是我早就對父母宣布,我願意完全改變我的社會地位。我決 定從事教育工作,我對您懷著極大的希望,因為您說過,您很愛小 孩子。我們可以在一塊兒從事教育工作,雖然不是現在,而是在將 來,好不好?我們可以在一塊兒做點有益的事業;我不願意做將軍 的小姐……請問,您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吧?”

“哦,根本不是的。” “這很可惜。不過我想……我怎麼會這樣想的?您反正會指點我,因為我選中了您。” “這真是離奇得很,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 “我要,我要逃離家庭,”她喊道,眼睛又閃出光,“如果您不同意,我就嫁給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我不願意家裏認為我 是一個討厭的姑娘,然後胡亂地指責我。”

“您發瘋了吧?”公爵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他們指責您什麼? 誰指責您?”

“家裏所有的人都指責我,母親,姐姐,父親,施公爵,甚至那個討厭的科利亞!他們即使沒有直說出來,心裏總是這樣想的。我 當他們的麵說過這一點,對父母都講過。Maman 病了一天;到第二 天,亞曆山德拉和爸爸就對我說,我自己不明白是在胡說八道,自 己不明白是在說些什麼話。我當時很直率地對他們說,我已經明白 一切事情和一切話,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我在兩年以前就特地讀過 Paul de Kock① 的兩部小說,為的是了解一切事情。Maman 一聽了我 的話,險些暈了過去。”

公爵的頭腦裏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盯著阿格拉婭,微 微一笑。

他甚至不敢相信,坐在他身邊的,就是以前曾經那麼高傲而輕 蔑地把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信讀給他聽的那個姑娘。他 弄不明白,這位傲慢的、冷若冰霜的美人,怎麼竟會變成一個孩 子,甚至到現在還的確聽不懂所有的話的孩子。

“您以前一直住在家裏嗎,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他問道, “我的意思是說,您沒有上過中學或大學嗎?”

“我從來沒有去什麼地方;我一直待在家裏,像被封閉在瓶子裏 一般,將來就直接從瓶子裏出嫁。您為什麼又笑了?我覺得您大概 也在笑我,和他們一個鼻孔出氣,”她緊緊皺起眉頭,補充說,“您 不要惹我生氣。我就是不生氣,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呢……我敢肯 定地說,您到這裏來的時候,一定相信我是愛上了您,我是約您來 幽會的。”她很惱怒地說。

“昨天我的確擔心這一點,”公爵很坦白地說 (他露出很窘的樣 子),“但是,今天我相信您……”

“怎麼!”阿格拉婭喊道,她的下唇忽然哆嗦起來,“您擔心,① 保羅·德·科克 (1774—1871),法國作家,著有多部通俗消遣讀物。一 提起他的名字,人們通常就會想到庸俗下流的色情文學。——譯者注我……您竟敢以為我……天哪!您也許懷疑我喚您到這裏來,為的 是把您引上鉤,好讓別人撞見,強迫您娶我……”

“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您怎麼不害臊呢?您那純潔天真的心 靈裏怎麼會產生出這種齷齪的念頭來?我敢打賭,連您自己也不相 信您所說的每一句話……您根本不知道您在說什麼話!”

阿格拉婭坐在那裏,不敢抬起頭來,似乎害怕自己所說的話。 “我完全不害臊,”她喃喃地說,“您怎麼知道我的心是天真的?

您當時怎麼敢把情書寄給我呢?” “情書?我的信是情書嗎?這封信是極恭敬的。這封信是在我一生最苦痛的時刻從我的內心流出來的!我當時想起您,好像想起一 種光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