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示錄》reference_book_ids\":[7128051908622683144]}],\"60\":[{\"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60,\"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227,\"start_container_index\":60,\"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222},\"quote_content\":\"《啟示錄》reference_book_ids\":[712805190862268314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這不對!公爵,我們在半小時之前曾經互相約定,當一個人說 話時,別人不許打斷他,不許哈哈大笑,讓他自由地發表一切意 見,如果無神派願意的話,以後再加以反駁。我們推舉將軍當主 席。就是這樣,要不會怎樣呢?那就會打斷任何人的深刻思想,還 打斷別人崇高的理想……”
“您說吧,您說吧,沒有人來打斷您哪!”幾個聲音一齊說。 “您盡管說,但是不要瞎說。” “什麼叫作‘苦艾星’?”有人問。 “我不明白!”伊伏爾金將軍回答說,他大模大樣地坐在他剛坐的主席位子上。 “我最愛所有這些爭論和辯駁,公爵,這當然是學術方麵的,”
這時,凱勒喃喃地說,他帶著過度興奮急躁的神情在椅子上轉來轉 去,“學術的和政治的,”他忽然突如其來地對坐在身旁的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說,“您知道,我最喜歡讀報紙上關於英國議會的記 載,這並不是說,我注意他們在議會裏議論些什麼 (您知道,我不 是政治家),而是注意他們如何互相解釋,如何顯出所謂政治家的風 度,譬如‘坐在對麵的高貴子爵’‘讚成鄙見的高貴伯爵’‘以自己 的提案震撼歐洲的高貴反對派’,諸如此類的詞句,所有這種自由民 族的議會政治——正是我們同胞感興趣的!我被迷惑了,公爵。我 在心靈深處永遠是一個藝術家,我可以向您起誓,葉夫根尼·帕夫 洛維奇。”
“既然這樣,”加尼亞在另一個角落興奮起來了,“從您的話裏就 可以得到一個結論:鐵路是可以詛咒的,鐵路是害人的,它是降到 地上來汙染‘生命的源泉’的瘟疫,對不對?”
這天晚上,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情緒特別高,非常 活躍,公爵看他有揚揚得意的樣子。他本來是和列別傑夫開玩笑, 煽動他,但是過不了多久,他自己也活躍起來了。
“不是鐵路,不是的!”列別傑夫反駁說,他一邊生氣,一邊感 到無上的愉悅,“僅僅是鐵路並不會汙染生命的源泉,但是從整個來 說,這一切是可詛咒的,我們最近數世紀的整個趨勢,在科學和實 踐方麵,也許的確是可詛咒的。”
“是一定可詛咒呢,還是也許可詛咒呢?這是必須弄明白的。”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問道。
“可詛咒的,可詛咒的,一定可詛咒的!”列別傑夫熱烈地、肯 定地說。
“您不要忙,列別傑夫,您在早晨時善良得多。”普季岑笑著說。 “但是到了晚上坦白些!到了晚上誠實些,坦白些!”列別傑夫 熱烈地對他說,“誠懇些,確定些,正直些,高貴些;我雖然把我的 弱點暴露給你們,但是並沒有關係;我現在和你們大家,和所有的 無神派挑戰;你們用什麼拯救這個世界,到哪裏去尋找正當的途徑 呢?——我問你們這些科學家、工業家、公司老板,領薪水的以及 其他的人。用什麼東西呢?用借款嗎?什麼是借款?借款會給你們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您的好奇心可不小哇!”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 “我的意見是:凡是不關心和注意這類問題的人,便是上流社會裏的 chenapan①!” “至少會得出利益一致和均等的結論。”普季岑說。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除了滿足個人的利己主義和物資需要以① Chenapan:法文,譯為“壞蛋”。
外,不承認任何的道德基礎嗎?全麵的和平,全麵的幸福,都是由 於必要而產生的!請問,我的好先生,我對您的話了解得對嗎?”
“但是,生存與飲食的普遍需要,還有一種極完善的、科學的信 念,即相信如果沒有利益的普遍聯結和一致,絕不能使這需要得到 滿足,這大概是一種十分堅強的思想,可成為人類未來世紀的砥柱 和‘生命的源泉’。”加尼亞十分興奮地說。
“飲食的需要隻是一種生存的需要……”
“ 隻 是 生 存 的 需 要 還 嫌 少 嗎 ? 生 存 的 需 要 是 人 類 的 正 常 法 則……”
“這是誰對您說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忽然喊道,“說法則 呢,這是對的,但是,正常的法則也就是破壞的法則,也許是自我 破壞的法則。難道人類的正常法則隻在於生存嗎?”
“嘿!嘿!”伊波利特喊道,迅速地轉身向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 奇,用野蠻而好奇的神情端詳著他;但是看見他在笑,自己也笑了出 來,把站在旁邊的科利亞推了一下,又問他現在幾點鍾,甚至親自把 科利亞的銀表拉過來,貪婪地看著表針。後來,他好像把一切都遺忘 了,橫躺在沙發上,手叉在頭後,開始望天花板;半分鍾後他又坐在 桌旁,挺直身體,傾聽著興奮到極點的列別傑夫在那裏嘮叨。
“一個狡猾的、嘲笑的想法,一個陰險的想法!”列別傑夫緊緊 抓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怪論說,“發表這種想法的目的在於引 誘敵人來戰鬥——但是,這是一個正確的想法!因為您是上流社會 裏專好嘲笑的人,您是騎兵隊的軍官 (自然不是沒有能耐的),您自 己不知道您的思想是如何深刻的思想,是如何正確的思想!是的, 自我破壞的法則和生存的法則,在人類中是同樣堅強有力的!魔鬼 同樣在統治人類,一直到我們還不知曉的時候為止。你們笑嗎?你 們不相信魔鬼嗎?不信魔鬼是法國式的思想,是一種輕浮的思想。
你們知道魔鬼是誰?你們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你們連他的名字都不 知道,竟會笑他的形式,就像伏爾泰①的例子,笑他的蹄子、尾巴和 尖角,笑你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些東西;因為魔鬼的靈魂是一種偉 大的、可畏的靈魂,並沒有你們所發明的什麼蹄子和尖角。但是現 在問題不在魔鬼的身上!……”
“您為什麼知道現在問題不在魔鬼身上呢?”伊波利特忽然喊 道,好像發了歇斯底裏病似的哈哈大笑起來。
“一個巧妙而帶有暗示的思想!”列別傑夫搶上去說,“但是問題 依然不在這裏。我們的問題在於‘生命的源泉’會不會枯竭下去, 自從增加了……”
“鐵路嗎?”科利亞喊道。 “急性的小夥子呀,並不是鐵路的交通,而是鐵路能夠作為所謂圖畫、所謂藝術表現為它服務的一種潮流。據說火車是為了人類幸 福而隆隆地、轔轔地、風馳電掣地奔跑著。‘人類顯得過於喧鬧和商 業化了,缺少精神的安寧。’一個隱居的思想家抱怨說。‘隨他去 吧,但是,給挨餓的人們運糧食的車輛的轔轔聲,也許會比精神的 安寧好些。’另一個到處亂跑的思想家用戰勝者的口吻回答他說,並 且趾高氣揚地離開他走了。我這個卑賤的列別傑夫,就不相信給人 類運送糧食的車輛,因為這種運糧食車輛的行為如果沒有道德基 礎,它們就會十分冷漠地阻止大部分人類享用他們運來的糧食,這 種事情已經有過了……”
“車輛會冷漠地阻止嗎?”有人搶上去說。 “這種事情已經有過了,”列別傑夫證實說,並沒有注意人家的問話,“已經有過一個馬爾薩斯②,他是人類的好友。但是,如果人① 伏爾泰 (1694—1778):法國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和曆史學家。
② 馬爾薩斯 (1766—1834):英國著名的經濟學教授,同時也是一位牧師。
類的好友缺乏穩固的道德基礎,便成為吃人的生番,至於他的虛榮 心那就更不用提了。因為,隻要你把這無數的好友中的任何一個人 的虛榮心加以侮辱,他立即懷著淺薄的複仇心理,準備從四麵八方 縱火焚燒整個世界,就像我們所有的人一樣,說實在的,就像我這 種最卑賤的人一樣,因為我也許是頭一個來送木柴,然後自己跑 開。但是,問題還不在這上麵!”
“那麼到底在哪裏呢?” “真是討厭死了!”
“問題在下麵的一段古老的故事裏,因為我必須講一講這段古老 的故事。在現代,在我們祖國裏,諸位,我希望你們和我一樣熱愛 祖國,因為我寧願流盡全部的鮮血,為了……”
“往下說!繼續往下說!” “在我們祖國裏,正和在歐洲一樣,根據我的計算,以及我所有記憶的,現在每逢四分之一世紀,換句話,就是每隔二十五年,人 類就要遇到一次全麵的、普遍的、可怕的饑荒。至於確實的數字我 說不出來,但比較起來,這個數字還是算少的。”
“與什麼做比較?” “比較十二世紀前後。因為,根據作家們的記載和證明,當時每兩年一次,至少每三年一次,人類必然遇到普遍的饑荒。在這種情 況下,人們竟會互相殘食,雖然他們對此保密。有一個吃過人肉的 人,到了晚年,在沒有人逼迫他的情況下,就自動講出他的吃人經 曆。他在漫長的、困苦的一生中,曾經秘密地親手殺死並吃掉了六 十名修道士和幾個俗世的孩子——隻有六個,也就是比他所吃掉的 修道士的數目少得多。至於俗世的成人,他倒沒有去吃他們。”
“不會有這種事!”充當主席的將軍幾乎用惱怒的聲調喊叫說, “諸位,我時常和他討論和爭辯這種問題;但是,他時常說出那些離奇的話來,叫人連耳朵都聽得疼了,其實那些話一點也不靠譜!” “將軍!請你回憶一下卡爾斯被圍時的情況。諸位,你們要知道,我的故事是千真萬確的。我自己覺得,一切的實際情況雖然都 具有其確定不移的法則,但是它永遠是難以置信的,永遠不像是真 實的。事情越是真實,有時就越顯得越不可信。”
“難道吃掉六十個修道士是可能的嗎?”周圍的人們都笑了。 “他並不是一下子把這麼多人吃掉,這是十分明顯的。但是,他也許在十五年或二十年中間吃掉他們,這就很容易了解,而且自 然……”
“自然?” “很自然!”列別傑夫非常固執地說,“此外,天主教修道士天性好奇,容易上鉤,別人很容易把他誘入林中或其他僻靜的處所,然 後按照上述的方法處置他。但是,我也不否認被吃人數顯得太多這 一點。”
“諸位,這也許是真實的。”公爵忽然說。 在這之前,公爵隻是默默傾聽人們的爭論,沒有參加談話;在大家哄堂大笑之後,常常發出會心的笑聲。可見他極喜歡這樣熱鬧 喧嘩,甚至喜歡他們喝這許多酒。他也許整個晚上都不說一句話, 但現在卻忽然說起話來了。他講話時一本正經,所以大家忽然都以 好奇的眼光望著他。
“諸位,我的意思是說,從前的確經常發生這樣的饑荒情況。我 雖然不太熟悉曆史,但是也聽說過這種事情。但我覺得,事情大概 應該是這樣的。當我進入瑞士的群山時,對於古代騎士城堡的廢墟 大為驚異,這些城堡建築在山坡的懸崖上,那懸崖至少有半俄裏高(這就等於數俄裏的山路)。你們知道,城堡就是一大堆石頭。這是 一種極艱巨的、不容易完成的工作!這當然全是那些可憐的臣民建造的。除此之外,他們還要繳納各種捐稅,供養僧侶。這樣一來, 他們哪裏還能養活自己並耕種土地呢!他們當時的數目已經很少, 想必一定餓死了許多,他們可能沒有一點吃的東西。我有時甚至這 樣想:這些人當時怎麼沒有完全滅絕,怎麼沒有遇到不測,怎麼能 夠支撐和忍受得住呢?毫無疑問,列別傑夫說得很對,當時有過吃 人生番,而且也許有過很多。隻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偏偏把修道 士也扯進去,他這麼做究竟有什麼目的呢?”
“大概在十二世紀時,隻有修道士可吃,因為隻有修道士長得很 肥。”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說。
“這是一種絕妙的、正確的想法!”列別傑夫喊道,“因為,他連 一個俗世的人都沒有吃。在六十個修道士中就沒有一個俗世的成年 人。這是一種可怕的想法,曆史的想法,統計學的想法,最後,內 行的人就是用這類事實來創造曆史。因為精確的數字可以證明,當 時僧侶階級的生活至少要比其餘的人們舒適和快樂六十倍。也許比 其餘的人至少胖六十倍……”
“太誇張了!太誇張了!列別傑夫!”周圍的人們哈哈地笑著。 “我同意這是一個曆史的想法,但是您說這個有什麼用意?”公爵繼續問道。(他一本正經地說,雖然大家全都嘲笑列別傑夫,但是 他對列別傑夫沒有一點冷嘲熱諷的意思;因此在這一夥人的一般語 調中間,他的語調就多少顯得有些滑稽了;再過一會兒,人家也許 會笑他了,但是他沒有理會這一點。)“公爵,難道您沒看出他是一個瘋子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 奇朝他彎過身來,“剛才在這裏有人對我說,他為了想當律師、想發 表辯護演講而發了瘋,並且想去參加考試呢。我想精彩的好戲還在 後頭呢。”
“我想得出一個重大的結論,”當時,列別傑夫喊叫起來說,“但是,讓我們首先來分析一下罪人的心理狀態和法律的地位吧。我們 可以看出,罪人,也就是我的所謂當事人,盡管根本不可能找到其 他可吃的東西,然而在他那有趣的生涯中卻幾次表示懺悔的意思, 拒絕再吃僧侶。我們可以從事實上明顯看出這一點。剛才我們還提 到,他畢竟還是吃了五六個小孩,這個數目雖然比較小,但在另一 方麵也是值得注意的。他顯然受到良心上可怕的譴責 (因為我可以 證明,我的當事人是一個虔誠的、有良心的人),為了盡可能減少自 己的罪孽,就以試驗的形式,六次將修道士的肉換成俗世人的肉。 我說是以試驗的形式,這也是無可置疑的。因為,如果隻是為了改 變口味,那麼六個就未免太少了;為什麼隻是六個,而不是三十個 呢?(也就是兩種人各占一半。) 但是,如果這隻是由於害怕瀆神和 侮辱教會的絕望念頭而做的一種試驗,那麼,‘六’這個數字就非常 容易了解了;因為試驗本來就不會成功,做六個試驗就足以平息良 心的譴責了。第一,據我看,嬰孩太小,身體不大,所以在一定的 期間,吃俗世嬰孩的數目就要比吃修道士多三到五倍,所以罪孽雖 然在一方麵減少了,可是歸根結底,在另一方麵卻增加了,不是在 質上增加,而是在量上增加了。諸位,我這樣判斷,自然是深入十 二世紀罪犯的心裏了。至於說到我這個十九世紀的人,我也許另有 判斷的方法,這一點我應該通知你們一聲,所以你們諸位也不必咧 嘴笑我。將軍,您這樣是極不雅觀的。第二,根據我個人的看法, 嬰孩沒有養分,也許太甜,氣味也難聞,所以既不能滿足需要,而 又會留下良心的譴責。現在就是結論,就是結局,諸位,在這結局 裏包含著當時和現代的一個大問題的答案!結果,那個罪犯竟跑到 僧侶們那裏去自首,向政府投案。請問,按照當時的情形,他將遭 遇到怎樣的苦刑——是用車輪碾死,還是在火刑柱上燒死呢?或者 是被扔到火堆裏呢?又是誰促使他去自首的?為什麼不在六十這個數字上打住,一直到死都保守秘密呢?為什麼不幹脆放棄僧侶,過 終日懺悔的隱居生活呢?還有,為什麼自己不去充當僧侶呢?問題 的答案也就在這裏!如此說來,一定有比火柱和火焰,甚至比二十 年習慣更厲害的東西!如此說來,就有一種比一切不幸、歉收、折 磨、瘟疫、麻風和整個地獄還要強烈的思想,人類如果沒有那種使 人們團結、指導他們的心靈以及充實生命源泉的思想,就不能忍受 地獄的苦難。在我們這種罪惡和鐵路的時代,你們把這類的力量拿 出來給我看吧……我本來應該說輪船和火車的時代,但是我說在罪 惡的鐵路的時代了,因為我喝醉了,不過我很公平!你們把聯結現 在人類的思想,哪怕隻有從前那些世紀的思想的一半力量,拿出來 給我看。再有,你們大膽地說,在這顆‘星’底下,在把人們捆綁 住的這個網底下,生命的源泉並沒有枯竭,也沒有渾濁。你們不必 用你們的繁華,你們的財富,饑荒的減少和交通的發達來嚇唬我! 財富是多了,但是力量減少了;聯結的思想沒有了;一切都鬆懈 了,一切東西都顯得沒有力量,一切人都顯得沒有力量!我們大 家,大家,大家都像沒有力量!……但是,這已經夠了!現在問題 並不在這上麵,而是在於要不要請諸位客人來吃早就給他們準備好 的涼菜,尊貴的公爵?”
列別傑夫幾乎惹得幾個聽眾真要動怒了 (應該注意的是,有人 一直在不停地開酒瓶),現在突如其來地拿涼菜來作為他這番話的結 束語,立刻使那些反對者心平氣和了。他自己稱這個結論是“巧妙 的、律師式的總結”。大家又發出愉快的笑聲,客人們活躍起來;所 有的人都從桌邊站起,放鬆放鬆四肢,在涼台上走一走。隻有凱勒 不滿意列別傑夫的言論,顯得特別激動。
“他攻擊文化,宣傳十二世紀的迷信,裝腔作勢,沒有任何真摯 的情感。請問,他自己是怎樣賺到這套房的?”他大聲地向每一位客人提問。
“我看見過一個真正解釋 《啟示錄》 的人,”將軍在另一角落 裏,對另一些聽眾說,還特地抓住普季岑的紐扣,對他說,“那便是 去世的格裏戈裏·謝苗諾維奇·布爾米斯特羅夫,他會把人們的心 燃熾起來。他首先戴上眼鏡,翻開一大冊黑皮的古書,哦,再加上 一把灰白的胡須,兩枚由於捐款而領到的勳章。他威風凜凜地開始 說話,將軍們全對他低頭,太太們都昏過去。——但這位竟用涼菜 來做結語!真是不倫不類!”
普季岑聽了將軍的話,微微笑了,他好像要去取帽子,但又似 乎猶疑不決,或者總是忘掉自己的打算。加尼亞還在大家從桌邊站 起來之前,就忽然停止了喝酒,推開了酒杯。他的臉上飄過一絲陰 影。當大家從桌邊站起來的時候,他走到羅戈任身旁,和他並肩坐 下。這樣會使別人猜想,他們是極好的朋友。羅戈任起初也有幾次 想悄悄溜走,現在卻坐在那裏,動也不動,低垂著頭,似乎也忘記 了自己想溜走這件事了。他在整個晚上沒有喝一滴酒,一直露出十 分沉鬱的樣子;隻是偶然抬起眼睛,朝大家看了一下。現在可以猜 到,他在這裏等待一件對他來說特別重要的事情,所以暫時決定不 走了。
公爵一共喝了兩三杯酒,顯得稍微快樂一點。他從桌邊站起, 正是遇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眼神,想起他們中間將要有一番 解釋,不由得愉快地笑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對他點頭,忽然 朝伊波利特指著——當時他正凝視著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橫臥在沙 發上睡熟了。
“公爵,這個孩子為什麼總糾纏著您?”他忽然說,很明顯地帶 著一種惱恨甚至怨恨的神情,這使公爵感到驚異,“我敢打賭,他居 心不良!”
“我也看出來了,”公爵說,“至少我覺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 奇,您今天對他發生極大的興趣。對不對?”
“您可以補上一句:我本身就有多少事情應該去想一想,可是我 整個晚上竟不能不看這張可憎的麵龐,這使我自己也感到驚異!”
“他有一個美麗的臉龐……” “你瞧,你瞧!”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拉住公爵的胳膊,喊道,“你瞧!……” 公爵再次驚訝地看了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
第 五 章
列別傑夫講演結束時,伊波利特早已在沙發上睡著了,現在忽 然又醒過來,好像有人從旁推他,他一哆嗦,抬起身來,向四圍環 顧,臉色發白;他甚至帶著驚異的神情向四周看了一遍。但是,當 他想起一切和努力思索的時候,臉上不由得露出恐懼的神情。
“ 怎麼? 他們散了嗎? 已經完了嗎? 全完了嗎? 太陽出來了 嗎?”他抓住公爵的手,驚慌地問,“幾點鍾了?看在上帝的分兒 上,請告訴我:幾點鍾啦?我睡過時候了。我睡很久了嗎?”他幾乎 帶著絕望的神情說,好像他睡這一覺,就失去了一個至少和他的全 部命運有關的機會。
“您睡了七八分鍾。”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回答說。 伊波利特貪婪地看他一下,思索了幾秒鍾。 “啊……隻有這些時候嗎?這麼說,我……” 他貪婪地、深深地換了一口氣,似乎從身上卸去了特別沉重的東西。他終於猜到,一切並“沒有完”,天還沒有亮,客人們從桌邊 站起是為了準備吃涼菜,隻有列別傑夫那番嘮叨的話剛剛說完。他 微笑了,癆病的紅暈好像兩個鮮豔的斑點,在他的臉上飄動著。
“我睡覺的時候,您竟替我一分一分地數起來了,葉夫根尼·帕 夫洛維奇,”他嘲笑地說,“您整個晚上目不轉睛地望著我,我看見 了……羅戈任!我剛才夢見他,”他對公爵微語,皺著眉頭,朝坐在桌旁的羅戈任點頭。“噢,對啦!”他忽然又轉到別的話題上去,“那 位雄辯家到哪裏去了?列別傑夫哪裏去了?那麼,列別傑夫說完了 嗎?他說些什麼?公爵,您有一次是不是說過‘美’可以拯救世 界?諸位!”他對大家高聲喊道,“公爵說,美可以拯救世界!我可 以斷言,他之所以生出這種開玩笑的思想,是因為他現在陷入了情 網。諸位,公爵在談戀愛;剛才他們走進來的時候,我就看出這一 點。您不要臉紅,公爵,這會使我感到您很可憐。什麼樣的美可以 拯救世界呢?這話是科利亞轉告給我的……您是不是熱心的基督 徒?科利亞說您自稱為基督徒。”
公爵仔細打量著他,沒有回答。 “您不回答我嗎?您也許心想我很喜歡您嗎?”伊波利特忽然補充這句話,似乎是脫口而出。 “不,我並不那樣想。我知道您不喜歡我。” “怎麼?從昨天那件事情之後就如此嗎?昨天我對您不是十分誠懇嗎?”
“我昨天就知道您不喜歡我。” “那是因為我妒忌您,妒忌您,是不是?您永遠這樣想,現在還這樣想,但是……但是我為什麼對您說這些呢,我還想喝香檳酒; 請您給我倒一杯,凱勒。”
“您不能再喝了,伊波利特,我不能讓您再喝……” 公爵說著,就把酒杯從他身邊挪開了。 “真是這樣……”他立刻同意了,一麵似乎在沉思著,“也許人家會說……不過,我才不管人家說什麼呢!對不對?對不對?隨他 們以後怎麼說吧,對不對,公爵?以後怎麼樣,那與我們大家又有 什麼相幹!……不過,我是剛醒過來。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現在 才想起來……我不希望您做這樣的夢,公爵,雖然我也許的確不喜歡您。不過,即使您不喜歡一個人,又何必希望他倒黴呢,對不 對?我為什麼總是問個沒完?我問他做什麼?你把手伸出來,我要 緊緊地握一下,就是這樣……您居然把手伸了過來?這麼說,您知 道我會誠懇地握它嗎?……也許我不再喝酒了!幾點鍾了?不用 啦,我知道現在是幾點鍾。時間到了!現在正是時候。怎麼?在那 邊角落裏擺上涼菜了嗎?這麼說,這張桌子空著嗎?好極了!諸 位,我……但是這些先生都沒有聽著……我打算讀一篇文章,公 爵,涼菜自然是有趣些,但是……”
忽然,完全出乎意料地,他從衣服上側的口袋裏掏出一個蓋著 大紅印的巨型公文信封。他把它放在桌子上,放在自己的麵前。
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在絲毫沒有準備的,或者更準確地說, 雖然有準備而卻沒有準備這一點的人群裏,產生了效果。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甚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加尼亞迅速地挪近桌旁, 羅戈任也這樣做,但是他帶著一種厭惡的惱怒神情,似乎明白是怎 麼回事了。列別傑夫恰巧站在近旁,他帶著好奇的眼光走到跟前, 看著信封,努力猜測到底是怎麼回事。
“您這是什麼?”公爵不安地問。 “太陽剛一露頭,我就要躺下,公爵,這話我已經說過了;說實在的:您以後會看得到的!”伊波利特喊道。“但是……但是……難 道您以為我不會拆開這個信封嗎?”他補充說,帶著一種挑戰的神 情,用眼睛向大家身上掃射了一下,似乎毫無區別地看著大家。
公爵看出他全身在打哆嗦。 “我們誰也沒有這樣想,”公爵代表大家回答說,“您為什麼以為有人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呢?……您怎麼會生出讀這篇文章的奇怪念 頭來呢?您那篇文章是什麼東西,伊波利特?”
“這是什麼?他又出了什麼事情?”周圍的人們問道。
大家都走過來,有的人還在吃著涼菜;那隻蓋著紅印的信封像 磁鐵似的吸引了大家。
“這是我昨天自己寫的,公爵,就是在我答應到您這裏來居住以 後。我昨天寫了一天一夜,今天早晨才算寫完;昨天夜裏,天快亮 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
“明天讀不好嗎?”公爵畏葸地打斷他的話。 “明天就‘沒有時間’了!”伊波利特歇斯底裏地笑著說,“但是,您不要著急,隻需要四十分鍾,頂多一個小時,我就可以讀 完……您瞧,大家都產生興趣了,大家都走過來了;大家都看我的 紅印,要知道,如果我不把那篇文章封在信封裏,它是不會產生任 何效果的!哈,哈!所謂的神秘性,就是這個意思!打不打開,諸 位?”他喊著,發出奇怪的笑聲,眼睛閃著光輝,“秘密,秘密!您 記不記得,公爵,誰宣布‘再沒有時間’的?那是 《啟示錄》 裏一 個強大有力的安琪兒宣布的。”
“最好不要讀!”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忽然喊道,但是他露出 一種意料不到的不安神色,使許多人都感到奇怪。
“不要讀了!”公爵也喊起來,把手放在信封上麵。 “有什麼好讀的?現在是吃涼菜的時候。”有人說。 “是一篇文章嗎?是要送到雜誌社去發表的嗎?”另一個人詢問。 “也許是很枯燥的吧?”第三個人補充說。 “裏麵究竟是什麼東西?”其餘的人詢問。但是,公爵那種畏葸的手勢好像使伊波利特都懼怕起來了。 “那麼……不要讀嗎?”他似乎畏葸地對公爵低聲說,撇著發青的嘴唇微笑。“不要讀嗎?”他喃喃地說,眼光朝著眾人身上,朝著 大家的眼睛和麵孔掃射,似乎又抓住大家,露出以前那種好像攻擊 大家的態度,“您……懼怕嗎?”他又向公爵轉過身去。
“怕什麼?”公爵問,神色越來越難看了。 “誰有二十戈比的銀幣?”伊波利特忽然從椅子上跳起來,好像有人拖他一把,“隨便什麼錢幣都成,誰有?” “這兒有!”列別傑夫立刻遞過去了;他心裏想,有病的伊波利特一定發瘋了。 “薇拉·盧基揚諾夫娜!”伊波利特急忙請求道,“您拿去,往桌子上扔;看看是正麵朝上還是反麵朝上。如果是正麵朝上,那就應 該讀!”
薇拉驚懼地看著銀幣和伊波利特,然後又看看父親,帶著不好 意思的樣子,把頭往上一仰,似乎她不應該看那銀幣似的;然後, 她把銀幣往桌上一扔。結果正麵朝上。
“應該讀!”伊波利特似乎為命運的決定所逼迫,喃喃地說;即 使宣告處他死刑,他的臉色也絕不會更慘白了。“但是,”他忽然哆 嗦一下,沉默了半分鍾,“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剛才是抽簽嗎?” 他帶著那種強求的、坦率的神氣向大家環顧了一下。“但是,這是奇 怪的、心理的特征!”他忽然對公爵喊道,露出很驚異的樣子。“這 是……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特征,公爵!”他證實說,精神很興奮, 似乎清醒過來了,“公爵,您可以寫下來,記住它,您大概在收集關 於死刑的材料……人家對我說的,哈,哈!唉,天哪,那是多麼荒 唐無稽的事情!”他坐到沙發上,把兩個胳臂架在桌子上,用雙手捧 住頭。“這簡直是可恥的!……我才不管羞恥不羞恥呢!”他幾乎立 刻抬起頭來。“諸位!諸位!我現在要打開信封了!”他帶著突然發 生的決心宣布說,“不過,我……我並不強迫你們聽!……”
他用那激動得發抖的手拆開了信封,從裏麵掏出幾張信紙,紙 上寫滿了一行行的小字。他把幾張紙放在前麵,用手把它們舒展開。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東西?他要讀什麼?”有幾個人很陰鬱地喃喃自語;另一些人卻沉默著。但是,大家全都坐了下來,很好奇 地張望著。也許果真在等待著什麼不尋常的事情。薇拉緊緊抓住她 父親所坐的椅子,嚇得幾乎哭出來;科利亞也差不多和她一樣害 怕。列別傑夫本來已經坐下,忽然又站起來,拿起蠟燭,放在伊波 利特身邊,使他讀信時更明亮些。
“諸位,你們立刻可以看出這……這是怎麼一回事,”伊波利特 不知為什麼補充說,他突然開始念道,“《必要的解釋!》 ……題詞: ‘Apr è s moi le d é luge’①………喲!見鬼!”他喊著,好像被燙傷 了似的,“我真會一本正經地寫下這種愚蠢的題詞嗎?……你們聽 著,諸位!……我可以告訴你們,這一切,歸根結底,也許是極瑣 碎的事情!這裏隻是我的一些意思……如果你們以為這裏……有什 麼神秘的……或者犯禁的……一句話……”
“不必來開場白,就讀下去吧。”加尼亞打斷他的話。 “裝腔作勢!”另一個人補充說。 “空話連篇。”始終沉默著的羅戈任插嘴說。 伊波利特忽然朝他看望,當他們的眼睛相遇的時候,羅戈任齜著牙,做出陰鬱的苦笑,慢吞吞說出一些奇怪的話來:“這件事情不 該這麼辦,小夥子,不該這麼辦……”
羅戈任想說什麼,自然誰也不明白,但是他的話對於大家卻引 起極奇怪的效果;每個人的心頭都掠過一個共同的想法。這些話對 伊波利特發生了可怕的印象;他哆嗦得那麼厲害,公爵見到,連忙 伸手去扶他;看起來,他突然發不出聲來了,如果不是這樣,他一 定會喊叫起來的。他有整整一分鍾說不出話來,沉重地呼吸著,一 直向羅戈任看看。最後,他喘著氣,用盡氣力說:“原來是您……是① Apr è s moi le d é luge:法文,譯為“哪怕我死後有洪水”。相傳是法 國國王路易十五的寵妾庫帕圖爾侯爵夫人的話。——譯者注您……您嗎?” “我怎麼啦?我又怎麼樣?”羅戈任莫名其妙地回答說。但是,伊波利特漲紅了臉,他幾乎忽然瘋狂起來,厲聲喊道:“上星期您在 夜裏兩點鍾到我那裏去過,就是我早晨找您去的那二天。那是您! 您老實說,是您嗎?”
“上星期在夜裏嗎?你果真發瘋了吧,小夥子?” “小夥子”又沉默了一會兒,他把食指按在額頭,好像打量著什麼事情;但是在他那慘白的、由於恐懼而撇著的嘴唇所浮現的微笑 裏,忽然閃過一種狡猾的,甚至得意的神情。
“那一定是您!”最後,他幾乎低聲地,但露出特別肯定的神情 重複說,“是您到我這裏來,默默地在我家靠窗的椅子上坐了整整一 小時;也許還多些;在半夜一點鍾前後;後來,在兩點多鍾的時 候,您站起來走了……那一定是您,一定是您!您為什麼嚇唬我, 您為什麼跑來折磨我——我不明白,但那一定是您!”
他的眼光裏忽然閃過無限仇恨的神情,雖然他的全身依然由於 驚懼而發抖。
“ 諸位, 你們立刻就會知道這一點…… 我…… 我…… 你們聽 著……”
他又特別匆忙地抓起自己那幾張紙;那些紙張全扔散了,顯得 十分零亂;他努力把它們折疊起來;那些紙在他哆嗦的手裏抖動 著;他好半天才把它們撿到一起。
誦讀終於開始了。起初,有五分鍾的時間,這篇奇怪文章的作 者還在那裏一邊喘息,一邊很不連貫地,聲音忽大忽小地誦讀著; 但是後來他的嗓音堅定下來,充分表現出他所讀的文章的意義。他 有時來一陣十分劇烈的咳嗽,隻有這個會打斷他;當文章讀到一半 的時候,他的嗓音非常嘶啞了;他越讀越興奮,最後竟達到狂熱的程度;他給聽眾所帶來的痛苦的印象,也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下 麵就是這篇“文章”的全部內容。
我的必要的解釋
Apr è s moi le d é luge!
“公爵昨天早晨到我家來,勸我搬到他的別墅裏去。我早就知道 他肯定會堅持這種主張,並且相信他一定會很直率地對我說,我到 了別墅以後,依照他的說法,‘在人們和樹木中間,可以死得更舒服 些’。但是,他今天沒有說出‘死’字,卻說‘可以生活得舒服 些’,但是,拿我的情況來說,這對於我並沒有什麼區別。我問他, 他不斷提出‘樹木’這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淨用這些 ‘樹木’來纏我——當時,我很驚異地聽到他說,好像我自己在那天 晚上說過,我是最後一次到帕夫洛夫斯克來看樹木。我對他說,無 論是在樹木底下,或是望著窗外的磚牆,反正都是一樣的死,對於 兩星期的日子是用不著這樣講究的,他當時同意我的話。但是據他 看來,樹木和新鮮空氣一定會使我發生一些體質上的變化,我的激 動和我的夢是會變化的,也許會減輕的。我又笑著對他說,他的口 吻很像唯物派。他微笑著回答我說,他一向是個唯物派。因為他從 來不撒謊,所以他這些話具有一定的意義。他的笑容很好;我現在 仔細打量著他。我不知道,我現在喜不喜歡他;現在我沒有時間考 慮這個。五個月來,我一直對他懷著仇恨,但是我必須指出在最後 的一個月內,我已經開始完全消解這種仇恨了。誰知道,我到帕夫 洛夫斯克來,也許主要就是為了看他。但是……我當時為什麼離開 我的屋子呢?被判處死刑的人不應該離開自己的角落,如果我現在 不做最後的決定,相反卻決定等到最後一小時,那麼,我當然絕不會離開自己的屋子, 也絕不會接受搬到帕夫洛夫斯克他家裏來 ‘死’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