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幫忙,一定幫忙,明天就向家叔說情。我也很喜歡這 樣做。您把這件事情講述得太好了……但是,捷連季耶夫,您怎麼 會想到來求我呢?’“‘一是這件事情能否辦成,完完全全取決於你的叔叔;第二 呢,巴赫穆托夫,咱們倆一向是對頭,而您是一個很正直的人,我 覺得您不會拒絕一個對頭。’我帶著諷刺的口吻補充說。
“‘好比拿破侖向英國求援①!他喊著,哈哈大笑起來,‘我來幫 忙,我來幫忙!如果可能的話,我立刻就去!’他看見我很嚴肅地站 起來,急忙又補充說。
“這件事情果然出乎意料地進行得十分順利。過了一個半月,那 位醫生又在另外一省謀得一份差事,領到車馬費,外加津貼費。我 懷疑常到他家裏去的巴赫穆托夫 (我因此故意不登他家的門,醫生 來看我時,我也表示很冷淡) ——我懷疑巴赫穆托夫可能說服那位 醫生,使醫生接受他的借款。在這六個星期內,我和巴赫穆托夫見 了兩次,第三次是在給醫生餞行的時候。巴赫穆托夫在自己家裏設 筵給醫生送行,還準備了香檳酒,醫生的妻子也出席了;但是她隻 待了一會兒,很快就回家看孩子去了。那是五月初的一個傍晚,天 氣晴朗,巨球似的太陽落入海灣。巴赫穆托夫送我回家;我們在尼 古拉耶夫橋上走著,兩人都喝了點酒。巴赫穆托夫說事情這樣圓滿 解決,使他感到很開心,他很感謝我,因為他做了好事以後,現在 感到愉快;他還說,這件事情應該完全歸功於我;現在有許多人主 張,行個別善事是毫無意義的——這種說法很不正確。我也很想發 表自己的意見。
① 1815 年,拿破侖在滑鐵盧戰役失敗和第二次退位之後,打算逃到美國 去,但途中遭到駐羅什福爾港的一支英國艦隊的堵截,隻好被迫跟自己的敵 人——英國人談判,最終被流放到聖赫勒拿島。
“‘凡是攻擊個別“善事”的人,’我開始說,‘那就等於攻擊人 的天性,蔑視個人的尊嚴。但是,舉辦“公共善事”和個人自由的 問題,這是兩個不同的、但不是互不兼容的問題。個別善事永遠會 存在下去,因為他是個性的需要,它是一個個性要直接影響另一個 性的迫切需要。莫斯科住著一個老人,一個“將軍”,也就是五品文 官。他起了一個德國人的姓。他一生在監獄裏走動,和犯人們交 流;每一批充軍西伯利亞的囚徒,預先都知道在雀山會有一位“老 將軍”去看望他們。他極嚴肅而虔誠地做自己的事情;他來到以 後,在充軍囚徒的行列裏走著。囚徒們把他團團圍住,他在每個人 的麵前都停留下來,詢問每個人缺少什麼東西,他幾乎從來不對任 何人說教,他管大家都叫“老弟”。他送給他們金錢和各種日用品, 如裹腿布、襯衣、麻布,等等。有時他還帶來一些勸善的小書,分 送給每個識字的人,深信他們在路上會加以誦讀,由識字的人讀給 不識字的人聽。他不會問人家犯的什麼罪,如果罪犯自己說起來, 他才會傾聽。他看一切罪犯完全平等,毫無區別。他和他們說話時 如對親弟兄一般。不過,後來他們認為他是父親了。如果看到一個 充軍的女人,抱著嬰孩,他便走過去,撫愛那個嬰孩,手指碰出響 聲,引他發笑。他這樣做了許多年,直到去世為止。後來,全俄羅 斯,全西伯利亞都認識他了,也就是說全部罪犯都知道他了。有一 個到過西伯利亞的人對我講,他親自看見有些罪大惡極的犯人在怎 樣懷念那位將軍,但是將軍訪問他們時,很少有施給每個人二十戈 比以上的情況。誠然,犯人懷念他的時候並不如何熱烈,心情也並 不沉重。在這些“不幸者”中間,有一個人殺害十二條性命,砍死 六個小孩,原因隻是由於他一時高興 (據說真有這種人)。這個人忽 然無緣無故地,也許二十年來頭一次歎了口氣,說道:“現在那位老 將軍怎麼樣啦?還活著嗎?”也許在說這話時,他還發出一聲冷笑——也不過如此。您怎麼能知道,他二十年念念不忘的這位“老 將軍”,往他的心靈裏永遠投進了怎樣的種子?您怎麼能夠知道,巴 赫穆托夫,一個個性和另一個性的聯結對被聯結的個性的命運具有 多大的意義?……你要知道,這是整個一生的事情,在我們後麵隱 藏著無數的枝節。最優秀的象棋選手,他們中間最聰明的,也隻能 預先看出幾步棋,有一個法國選手預先能看出十步棋,報上就把他 吹得神乎其神。在這件事上究竟要走多少步棋?我們看不出的又有 多少?當您投下種子,“行善”和做任何形式的好事的時候,您就將 您的一部分個性交付出去,承受另一個個性的一部分;你們互相聯 結起來了。如再稍加注意的話,您便會獲得報酬,因為您會多得一 些知識,以及一些意外的發現。最後,您一定會把您的事業當作一 門學問;它會抓住您的整個生命,可以充實整個的生命。從另一方 麵看,您的一切思想,您所投下而也許被您遺忘的一切種子,都會 滋長起來,從您手裏取得這些種子的人,會把它們轉送給別人。您 哪裏知道,您在未來解決人類命運時會占據怎樣的地位?如果您具 有豐富的知識,您一生從事這種工作,您就可能投下巨大的種子, 將偉大的思想遺留給世界,那麼……’這一套話,我當時說了很多。
“‘您想一想,您雖然這樣談,可是您自己卻快要死了!’巴赫穆 托夫喊道,似乎在熱烈地責備什麼人。
“當時我們站在橋上,把臂肘支在欄杆上麵,向涅瓦河上瞭望。 “‘您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把身子更加彎到欄杆上麵說。 “‘難道想投河嗎?’巴赫穆托夫吃驚地喊。他也許從我臉上看出了我的想法。 “‘不,現在隻是這樣一個想法:‘我現在隻能活兩三個月,也許四個月;但是,譬如說,在隻剩兩個月的時候,如果我極想做一樁 好事,這事情需要工作、奔跑和張羅,就像那位醫生的事情一樣,那麼,為了我所剩的時間不夠,我就隻好拒絕做這件事情,另外尋 找一件比較小的、我的能力能辦得到的“好事”(如果我真想做好事 的話)。您必須同意,這是個有趣的想法!’“可憐的巴赫穆托夫為我深深擔憂;他一直送我到家,而且非常 識趣,他一次也沒有說安慰的話,幾乎始終沉默著。他和我告別 時,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請我允許他常來看我。我回答他說,如果 他想以‘慰問者’的資格來看我 (因為,我對他解釋說,即使他一 聲不出,終歸是以慰問者的身份來的),那麼,他每次就會更多地對 我提到‘死’這個字。他聳了聳肩,但對我的話表示同意了;我們 十分客氣地告別,這是我料想不到的。
“然而,就在這個晚上,就在這個夜裏,投下了我的‘最後信 念’的第一粒種子。我貪婪地抓住這個新的思想,貪婪地分析它的 一切奧秘和它的一切種類 (我整夜沒有睡),我研究得越深入,越領 會這種思想,心裏也越加害怕。最後我怕得不得了,而且連續幾天 都很害怕。有時候,在想起我這種經常不斷的恐怖時,我很快又生 出了新的恐怖,渾身感到發冷。從這種恐怖中,我可以判斷我的 ‘最後信念’已經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裏,將來一定會得到解決。但 是,我沒有足夠的決心來解決它。過了三個星期,一切都結束了, 決心也有了,但這是由於一樁極奇怪的事情而來的。
“在我的這篇解釋裏,我記下所有的日期和數字;當時我認為一 切都是無所謂的,但是現在 (也許隻是在這時候),我希望那些判斷 我的行為的人能夠很明顯地看出,我的‘最後信念’是從一套什麼 邏輯結論產生出來的。我剛才寫過,我缺乏執行‘最後信念’的最 後決心,後來我有了這種決心,但是它不是從邏輯結論中產生的, 而是由一種奇怪的刺激,由一種奇怪的事實,也許和事情本身毫無 關係的事實產生的。大約十天以前,羅戈任為了一件事情來找我,這件事情我就不多費筆墨了。我以前從未見過羅戈任,但是關於他 的情況聽到過很多。我向他提供他所需要的一切消息,他很快就走 了。因為他隻是來調查一件事情,所以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就算結束 了。但是,他使我發生很大的興趣,使我一整天都懷著一種很奇怪 的想法,因此我決定第二天親自到他家裏去回訪。羅戈任顯然不喜 歡我,甚至‘很客氣’地暗示出我們不必繼續交往的意思。但是我 總算在有趣的氛圍中度過了一個小時,他大概也是如此。我們倆有 明顯的不同,我們倆 (尤其是我) 也不能不注意到這一點:我是一 個死期將至的人,而他卻過著極充實的、極天真的生活,他注意現 實,一點也不考慮‘最後’的結論,數字,或者其他的任何事情, 除了那件……那件……那件使他發狂的事情;請羅戈任先生恕我寫 下這樣的詞句,把我當成一個不會表達自己思想的蹩腳文學家看待 吧!雖然他這個人不懂得客氣,但是我覺得他是一個聰明人,可能 了解許多事情,雖然他對於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不大感興趣。我沒有 將我的‘最後信念’暗示給他,但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在聽我 說話時,已經猜到了。他沉默著,他很不愛說話。我臨走時暗示給 他,我們倆雖然性格不同,而且有各種矛盾——是 les extr é mit és se to-uchent① (我用俄文對他解釋這句話),所以我覺得,他離我 的‘最後信念’也許並不很遠。他聽了這句話,用一個很不高興 的、陰鬱的鬼臉來答複我。他站起來,親自替我找到帽子,做出一 副似乎是我自己想走的模樣,而其實是他把我從那個陰沉的屋子裏 趕出來;他還做出殷勤送我的樣子。他的房子使我很吃驚,好像一 座墳場;但是他似乎很喜歡它。這一點很容易了解:他所過的那種 充實的、天真的生活本身就極為豐富,不需要什麼布景。
① les extr é mit é s se to-uchent:法文,譯為“兩個互相接近的極端”。
這次回訪羅戈任使我十分疲倦。再說,我從早晨起就感到不很舒 適;到了晚上,我的身體十分衰弱,隻好躺到床上,有時覺得身上燥 熱,有時甚至發出譫語。科利亞陪我坐到十一點鍾。但是,我還是記 得他所講的和我們談論的一切。我有時合上眼睛,那時總看到伊萬· 福米奇,他似乎取得了幾百萬金錢。他完全不知道如何處置這些財 產,並為此絞盡了腦汁。他生怕人家偷走,最後決定把這些金錢埋在 地裏。我勸他不必把這一大堆金子白白埋到地裏,不如用它給那個 ‘凍死’的嬰孩鑄造一隻小棺材,把那個孩子特地從土裏掘出來,裝 到金棺材裏。蘇裏科夫流著感激的眼淚,接受了我這個諷刺他的建 議,立刻著手執行這個計劃。我好像唾了一口痰,就離開他了。當我 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科利亞告訴我說,我根本沒有睡,一直和他談 論蘇裏科夫。我有時候感到極度苦悶和驚惶,因此科利亞臨走時露出 不安的樣子。當我自己起床去鎖門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我剛才在羅 戈任那裏,在他家一間最陰暗的大廳的門上所看到的一幅油畫。他是 無意中把那幅畫指給我看的;我在那幅畫麵前站了有五分鍾左右。那 幅畫在藝術方麵並不出色,但它使我有一種奇怪的不安。
“那幅畫上畫著剛從十字架上卸下來的基督。我覺得,畫家們平 常畫釘在十字架上或從十字架上卸下的基督的時候,總是把他的臉 部畫得特別美;甚至在他受著劇烈苦痛的時候,畫家們也還竭力保 持著這種美。但是在羅戈任的畫裏,根本沒有美可言;那完全是一 個人的屍骸,他在上十字架之前就忍受著無比的痛苦,創傷,淩 辱,守卒和人們的毆打,當他自己背著十字架,由於十字架太重而 跌倒之後,還繼續受了六個小時折磨 (根據我們計算,至少有六個 小時)。誠然,這是一個剛從十字架上卸下來的人的臉龐,那就是 說,在臉龐上還保存著很多活力和體溫。死者的身體也還沒有變 僵,因此臉上還露出痛苦的神情,似乎現在還感到痛苦 (畫家對這一點畫得很好);不過,這臉畫得一點也不留情麵;它表現得十分逼 真。一個人的屍骸,無論他是什麼人,在受過這種痛苦以後,總應 該是如此的。我知道,基督教會在最初數世紀內就確定基督所受的 不是形象上的,而是實際上的苦痛,他的身體在十字架上完全服從 自然的法則。在這幅畫上,基督的臉龐受到凶猛的毆打,顯得浮 腫,帶有可怕的、浮腫的、血汙的傷痕,眼睛張著,眼珠歪斜;巨 大的、張開的眼白,閃耀著一種死沉沉的、玻璃般的光彩。奇怪的 是,當你看著這個受難者的死屍時,會產生一個特別有趣的問題: 如果基督的所有弟子們,他的未來的主要使徒們,以及跟他走來並 站在十字架旁邊的婦女們,一切信仰他、崇拜他的人看見了這樣的 死屍 (它一定應該是這樣的),那麼,他們看著這個屍骸,怎麼會相 信這位受難者會複活呢?到了這裏,不由得會產生一個概念,那就 是:如果死是這樣可怕,自然法則是這樣有力,怎樣才能克服它們 呢?基督在生前戰勝過自然,使自然服從他,當他呼喊‘女兒,站 起來吧!’① 的時候,那姑娘就立了起來;當他呼喊‘拉薩路,出 來!’②時那死人就走出來了;而現在連他都不能戰勝自然規律,這些 規律又怎樣去克服呢?在看這幅畫的時候,人對自然就產生一種錯 誤的看法,覺得它好像一個巨大的、殘忍的、不出聲的野獸,或者 說得準確些,說得更準確些,雖然有點奇怪,它好像一台最新型的 巨大機器,它沒有意義地、漠不關心地、毫無憐憫地抓住一個偉大 的、珍貴的生物,把他揉得粉碎,吞了下去——這個生物本身的價 值就抵得住整個自然,一切自然法則和所有的土地,也許地球就隻 是為了這個生物出生而創造的呀!這幅畫所表現的就是這種黑暗 的、傲慢的、無意義的、永恒的、一切東西都要服從它的力量的觀① 女兒,站起來吧:見 《新約·路加福音》 第八章。
② 拉薩路,出來:見 《新約·約翰福音》 第十一章。
念。這觀念自然而然地傳達到你們的心中。圍在死人身邊的人們(在圖畫中一個也沒有畫出),在他們的一切希望和信仰一下子被打 得粉碎的那天晚上,應該感到多麼苦悶和慌亂哪。他們每個人雖然 懷著一個永遠不能放棄的偉大思想,但是,當時他們一定在極度驚 慌中散開。如果這位導師能夠在被處死刑之前看到自己的形象,他 自己會那樣從容登上十字架去就義嗎?當你看著這幅畫的時候,也 會情不自禁地產生這個問題。
“在科利亞走後整整一個半小時裏,這一切斷斷續續地在我的心 頭浮現出來,也許我是完全神誌不清,但有時是有具體形象的。沒 有形象的東西能不能現出形象來呢?但是,有時我覺得自己在一個 奇怪的、不可能有的形式中看見這種無窮盡的力量,看見這個陰沉 的、黑暗的、不出聲的東西。我記得,有一個人曾經拿著蠟燭牽著 我的胳臂,給我看一隻巨大的、難看的蜘蛛,告訴我說,這就是那 個黑暗的、陰沉的、強有力的東西,同時還對我的憤怒一笑而過。 在我屋裏的神像前麵,夜間總點著一盞油燈,光線黯淡而微弱,但 是還能看清一切東西,甚至燈下還能讀書。我覺得已經過了午夜; 我完全沒有睡,睜著眼睛躺在那裏;忽然我的房門開了,羅戈任走 了進來。
“他走進來之後,關上門,默默地看著我,輕輕地向牆角的一張 椅子走去,那張椅子幾乎就放在油燈下麵。我很奇怪,用期待的神 情看著他;羅戈任把臂肘支在小桌上,默默地看著我。這樣過了兩 三分鍾,我記得當時他的沉默使我十分惱怒。他為什麼不願意說話 呢?他來得這樣晚,我自然覺得奇怪,但是我記得,我對於這一點 並沒有十分驚訝。恰恰相反,在早晨時,我雖然沒有將我的想法向 他明白表示出來,但是我知道他是了解的。為了這種想法,他自然 可以跑來和我再談一次,哪怕時間已經很晚。我心想他是為這個而來的。我們早晨分別時,多少還帶著仇視的樣子,我甚至記得,他 曾經用盡情嘲笑的神情看了我兩三次。就是現在我也可以看出他那 嘲笑的眼神,這種嘲笑也使我受到侮辱。我一開始就絲毫也不懷疑 這確是羅戈任本人,而不是幽靈和幻影。我根本沒有這個想法。
“他繼續坐在那裏,還是用那種嘲笑的樣子看著我。我惡狠狠地 在床上轉了個身,也把臂肘支在枕頭上,決定也故意沉默下去,即 使我們一直這樣坐下去。我不知為什麼,一定要他首先說話。我 想,這樣大約過了二十分鍾。我突然想起一個念頭:如果他不是羅 戈任,而隻是一個幻影,那該怎麼辦呢?
“我生病時和生病以前,從來還沒有看見過一個幻影;但我永遠 覺得,在我還小的時候,甚至現在,也就是不久之前,我覺得隻要 看見一次幻影,就會立即死去,雖然我對任何幻影都不相信。但 是,當我想到那人不是羅戈任,而隻是幻影的時候,我記得,我一 點也沒有害怕。不但沒有害怕,我甚至還為這個惱怒起來了。還有 一件奇怪的事情:對於這究竟是幻影,還是羅戈任本人這個問題, 我根本沒有興趣去探究,而且也使我感到驚慌,好像是應該如此 的。我覺得,我當時所想的是一些別的事情。譬如說,最使我感興 趣的,就是羅戈任在早晨是穿著便服和便鞋的,為什麼現在竟穿上 燕尾服和白背心,打上了白領結呢?我的大腦中還閃出一個念頭: 如果這是一個幻影,我並不怕他,那麼我為什麼不站起來,走到他 麵前,親自加以證實呢?也許我不敢,我害怕。但是,當我剛想到 我害怕的時候,忽然好像有一陣冰水澆上我的全身;我感到背上發 涼,我的膝蓋直打哆嗦。就在這一刹那,羅戈任好像猜到我害怕似 的,移開支在桌上的那隻手,挺起身子,活動自己的嘴唇,好像要 發笑;他盯著看我。我狂怒起來,我決心要朝他身上撲去;但因為 我已經決定自己不先開口說話,所以仍舊躺在床上,況且我還沒有完全肯定:他究竟是不是羅戈任呢? “我記不清這種情形持續了多長時間;也記不清我有時是不是完全神誌不清。但是,羅戈任終於站起身來,悠然地,仔細地看著 我,像剛才走進來時一樣,但是他停止了嘲笑,輕輕地,幾乎躡著 腳,走到門前,打開門,走了出去。我沒有下床,也不記得我睜著 眼睛躺了多長時間,一直在那裏想著。天知道我在想什麼;我也不 記得我怎樣又昏睡過去。第二天早晨九點多鍾的時候,外麵有人敲 門,才把我驚醒。我和他們約定,如果到九點多鍾我自己不開門出 來,喊他們端早茶,馬特廖娜就要親自敲我的門。當我給她開門的 時候,我立刻產生一個想法;門鎖得好好的,羅戈任怎麼能走進來 呢?我檢查了一下,更加相信真正的羅戈任是不可能走進來的,因 為我家所有的門夜裏全都上鎖。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記述這件特別的事,是因為我完全‘下定 決心’。因此,促成最後解決的並不是邏輯,也不是邏輯的信念,而 是嫌惡的心情,生命既然具有這樣奇怪的、使我感受侮辱的形式, 我不能再留在人間了。這個幻影侮辱了我。我不能服從具有蜘蛛形 式的黑暗力量。到了黃昏,當我終於感到自己完全下了決心時,我 才感到輕鬆一些。這隻是第一階段;到了第二階段,我便來到帕夫 洛夫斯克了。不過,我在上麵已經講得很充分,所以不再贅述了。”
第 七 章
“我有一把袖珍小手槍,還是我小的時候買來的。當時我正在那 種可笑的年齡,突然喜歡起關於決鬥和盜匪搶劫的故事,喜歡想象 人家怎樣來找我進行決鬥,我怎樣勇敢地舉著手槍站在那裏準備決 鬥。一個月之前,我在檢查這把手槍時,發現在放手槍的匣內有兩 粒子彈,火藥匣內還存有放三次槍用的火藥。這是一支很糟糕的手 槍,向外射擊,隻能射十五步遠;但是,如果把它對準自己的太陽 穴,當然也會把腦殼打歪。
“我決定到帕夫洛夫斯克去死,在太陽初升的時候到公園裏去, 免得驚動別墅中的任何人。我這篇 《解釋》 足夠把全部案情向警察 解釋清楚。喜歡研究心理學的人們,還有那些願意知道的人,可以 從這篇文章裏找出他們所需要的一切。但是,我不願意把這篇手稿 公布於世。我請公爵把這稿件自己保留一份,將另一份送給阿格拉 婭·伊萬諾夫娜·葉潘欽娜。這就是我的遺囑。我把我的屍體遺贈 給醫藥科學院,以做科學研究之用。
“我不承認任何人有判決我的權力。我知道我現在處於審判官的 一切權力之外。我最近還有一個可笑的理想:如果我現在忽然想殺 死任何人,哪怕一口氣殺死十個人,或者做出一件在這世界上被認 為最可怕最可怕的事情,那麼,在現在苦刑和拷問已被廢止的時 候,在我這有限的兩三個星期內,審判官在我麵前該有多麼尷尬?
我可以在他們的醫院裏,在醫生的精細診察之下,暖暖和和地,舒 舒服服地死去,也許比在自己家裏還舒適和溫暖得多。我不明白, 那些和我有相同狀況的人,哪怕隻是為了開玩笑,為什麼腦筋裏不 產生這樣的想法?然而,也許會產生出來的;在我們這裏,愛開玩 笑的人多得很啊。
“雖然我不承認人家判決我,但是我知道,在我已經成為啞巴, 不能為自己辯護時,人家總要判決我這個被告的。我不留下回答的 話,絕不願意走開。我的話是發自真心的,不是強迫的,更不是為 了替自己辯護——啊,不是的!我用不著向任何人請求原諒,也沒 有請人原諒的事情——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自己願意如此。
“首先,這裏發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是什麼人,根據什麼權 利,由於什麼動機,忽然想在我臨死的兩三星期內,對我的權利提 出異議?這和哪一個審判官相幹?是誰非得讓我受到判決,而且還 得規規矩矩地熬過刑期?難道果真有人需要這一點嗎?為了道德 嗎?我很明白,如果在我身體完全健康、強壯有力的時候,我企圖 戕害我這‘對鄰人等也許有益’的生命,那麼,道德也許會依照傳 統的習慣,責備我連問也不問便支配了我自己的生命,或者用它自 己知道的一套理由來責備我。但是現在,現在已經宣判了我的刑 期,那該怎麼辦呢?有哪一種道德不僅需要您的生命,而且還需要 您放棄最後一個生命原子時的最後喘息聲,一邊傾聽著公爵安慰的 話語,而他根據基督教的理論,一定會有一種樂觀的說法,認為在 實際上,您還是死了的好 (像他這樣的基督徒永遠會懷抱著這種思 想,這是他們最喜歡的話題)。他們為什麼要談出那可笑的‘帕夫洛 夫斯克的樹木’?要使我在臨終之前快樂一番嗎?難道他們不明白, 我越忘掉自己,越迷戀於這最後的生命與愛情的幻影 (他們想用這 個使我不去看梅耶爾的牆壁和在牆上那樣公開而且坦白地寫出的一切東西),便更加使我不幸了嗎?你們的自然風景,你們的帕夫洛夫 斯克公園,你們的日出和日落,你們的蔚藍的天和你們的得意麵 孔,對於我又有什麼用處呢?在這整個不盡的筵席剛剛開始,首先 把我一個人視為多餘的時候;當我每分鍾、每秒鍾都應該知道,現 在不能不知道,連那隻在我身旁的陽光中嗡鳴的小蠅,連它都參加 這種筵席和歌詠隊,了解自己的地位,喜歡這種地位,並且感到榮 幸,隻有我一個人成為被遺棄的孤兒,隻是由於我的怯懦,至今還 不了解這一點的時候,這一切的美與我有什麼相幹呢?啊,我知 道,公爵和他們所有的人都想使我放棄所有這些‘陰險惡毒’的言 語,由於善心,為了道德的勝利,唱出米爾瓦幾行著名古典詩句:啊,但願那些對我的離去置若罔聞的朋友, 能夠看見您那多麼神聖的美! 讓他們壽終正寢時有人哭泣, 讓他們有朋友給他們合上眼睛!①“但是,你們相信不相信,相信不相信,誠實的人們,在這首法 文詩裏,在這善良的詩句裏,在這學院派的對於世界的讚頌裏,包 含著多少內心的怨恨,多少無法調和的、隱藏在韻腳裏的憤怒,連 詩人自己也會成為傻瓜,將這種憤怒視為和悅的眼淚,以此而終; 但願他的靈魂得到安謐!你們要知道,恥辱在自卑與軟弱的感覺中 是有界限的,人不能越過這個界限一步,隻要一越過這個界限,人 就會從恥辱中感到極大的愉快……當然啦,在這個意義上,溫順是 一種偉大的力量,我承認這一點——當然,這和宗教把溫順當作一① 原詩為法文。這幾行詩並非出自法國詩人米爾瓦 (1782—1816) 之手, 而是由詩人日爾博 (1751—1780) 所作,但與原詩略有出入。
種力量的意義截然不同。 “宗教!我承認永恒的生命,也許我一向都承認。就算意識是被最高力量的意誌所點燃,就算意識向全世界回顧,並且說道:‘我 在!’就算這最高的力量忽然命令意誌自行消滅,因為出於某種目的 必須如此——甚至不必解釋出於什麼目的——既然有此必要,就這 麼辦吧!我認為這一切是有可能的。但是,又來了一個永遠解決不 了的問題:我的溫順到底有什麼用處呢?難道就不能幹脆把我吃下 去,而不要求我讚頌自己被吃的事實嗎?難道上天果真有人因為我 不願等候三個星期而感到侮辱嗎?我不相信這一點,最好是這樣假 定,這裏所需要的隻是我低微的生命,一個原子的生命,為了使整 個全麵和諧,為了一種加和減,為了一種矛盾,以及其他等等,正 如每天都需要犧牲許多生物的生命一樣。如果他們不死,其餘的世 界便將不能成立了 (隻是應該注意,這並不是一個偉大的思想)。但 是,隨他去吧!我同意,如果不這樣,也就是人們不經常互相殘 食,世界便絕不可能維持下去;我也可以承認,我對於世界怎樣構 成是無法了解的;但是,我確實知道:如果一旦允許我懷著這種 ‘我在’的意識,那麼,關於世界構成包含著錯誤,它不如此就不能 維持下去這一點,與我又有什麼相幹呢?在這以後,誰來審判我? 而且審判我什麼呢?隨便你們怎麼說,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且是 不公平的。
“然而我從來沒有想象過,來世的生活與上帝是不存在的,盡管 我很願意這樣。但最有可能的是,這一切都有,但我們對於來世的 生活和他的法則並不了解。如果這一切那麼難於了解,甚至完全不 可能了解,難道我會負起不能理解不可思議的事物的責任嗎?誠 然,他們會說,而且公爵也會和他們在一起說,這裏也需要服從, 不加任何理論,隻是由於虔信而服從著,為了我的溫順,我一定會在另一世界獲得酬報。我們過於玷辱上帝,將我們的觀念加到他的 身上,由於我們不能了解他而感到惱怒。但是,如果對上帝無從了 解,那麼,我要重複一遍,我們便無法因為沒有使人們了解而負起 責任了。既然如此,又怎麼能因為我不能了解神的真正意誌和規律 而審判我呢?不,我們最好不要討論宗教吧。
“我已經說得很不少了。在我寫到這幾行的時候,太陽一定已經 升起,‘在天上發出響聲’,在整個大地上散布它那偉大的、無可計 算的力量。隨它去吧!我要直麵力量和生命的源泉而死去!我不需 要這生命了!如果我有權不生出來,我一定不在這種嘲笑的條件下 出生。但是,我還有死的權利,雖然我返還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 這既不是偉大的權利,也不是偉大的反抗。
“最後一點解釋:我要死了,但絕不是為了無力忍受這三個星 期;啊,我的力量是足夠的,如果我願意使出來的話,隻要我意識 到所受的侮辱,便足以自慰了;但是我不是法國詩人,不願意得到 這種安慰。最後,還有一個誘惑:大自然宣判我隻能活三個星期, 極度限製我的活動,因此我感到,自殺大概是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 誌開始和結束的唯一行動。也許我是想利用行動的最後可能性吧? 反抗有時並不是微不足道的行動……”
《解釋》 念完了!伊波利特終於停止了誦讀…… 人們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會采取最後的、恬不知恥的坦率態度。一個神經質的人會生氣動怒,不再懼怕一切,準備做一切的搗 亂行為,甚至樂於去做,他會向人們攻擊,而自己也懷著一個模糊 的、但是堅定的目的,決定在一分鍾後從樓上跳下,一下子解決可 能發生的各種疑難問題。體力的近乎衰竭通常也是這種心境的前 兆。伊波利特在這之前所保持的特別的、近乎不自然的緊張狀態,已經達到這個最後的階段。這個十八歲的、被疾病折磨的男孩子, 就像從樹上摘下的一片顫抖的小樹葉一樣虛弱;但是,他用眼光朝 那些聽眾掃射一下——在最後的一小時內這是第一次——在他的眼 神和微笑裏,就立刻表現出極傲慢、輕蔑和惱怒的厭惡情緒。他急 於向大家挑戰。但是,聽眾們也露出十分憤怒的樣子。大家吵吵嚷 嚷地從桌旁站起,精神都很懊喪。疲倦、酒力和興奮,更增加了混 亂的狀態,簡直使大家的印象惡劣到了極點。
伊波利特突然很快地從椅子上躍起,好像有人把他拖下來似的。 “太陽出來了!”他看到樹梢上閃耀的光輝,便把這些當作奇跡一般向公爵指著,說,“太陽出來了!” “您以為太陽不會出來嗎?”費爾德先科說。 “又要熱一整天,”加尼亞露出不經意的苦惱神情,喃喃地說,他雙手拿著帽子,挺下身體,打個哈欠,“如果整個月都這樣幹旱, 那可怎麼好!……走不走,普季岑?”
伊波利特很驚異,呆若木雞地傾聽著;他的臉色忽然慘白得可 怕,全身哆嗦著。
“您做出您那冷淡的樣子,想侮辱我,但是做得太笨拙了,”他 盯著加尼亞,對他說,“您是渾蛋!”
“真是胡鬧,怎麼竟會這樣!”費爾德先科嚷叫起來,“多麼怯懦 的行為!”
“簡直是傻瓜。”加尼亞說。 伊波利特隨即鎮定了一些。
“我明白,諸位,”他開始說,照舊哆嗦著,每句話都結結巴巴 地說不出來,“我理應受到你們大家的報複……我用這一篇夢囈 (他 指著稿件) 折磨你們,我感到十分可惜,但是我又可惜我沒有把你 們折磨夠 (他傻笑著) ……折磨了沒有,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
他忽然跳到那人身前,問道,“折磨了沒有?您說呀!” “有點冗長,但是……” “全說出來呀!但願您一生中有一次不撒謊!”伊波利特一邊打哆嗦,一邊命令說。 “哦,這對於我根本是一樣的!勞您駕!請您饒了我吧!”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帶著嫌惡的神情轉過身去。 “明天見,公爵。”普季岑走到公爵身邊說。 “他立刻就會用手槍自殺的!你們怎麼啦!你們瞧他呀!”薇拉喊出來,跑到伊波利特身邊,露出特別驚慌的樣子,甚至抓著他的 胳臂。“他說過,太陽出來以後,他就要自殺!你們怎麼啦?”
“他不會自殺的!”有幾個人喃喃地說,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 包括加尼亞也這樣。
“諸位,留神哪!”科利亞喊,也抓住伊波利特的胳臂,“你們隻 要看一看他的臉!公爵!公爵,您到底怎麼啦!”
薇拉、科利亞、凱勒和布爾多夫斯基圍在伊波利特身旁;四個 人全用手抓著他。
“他有權利的,他有權利的!……”布爾多夫斯基喃喃地說,同 時顯出手足無措的樣子。
“對不起,公爵,您有什麼吩咐?”列別傑夫走到公爵麵前。他 喝得醉醺醺的,憤怒到了出言不遜的地步。
“什麼吩咐?” “不行;對不起;今天我是主人,雖然我並不願意失去對您的敬意……即使主人是您,我也不願意在我自己的房屋內這樣……就 是的。”
“他不會自殺的。這孩子太任性了!”伊伏爾金將軍帶著憤怒和 自信的樣子,出人意料地喊道。
“將軍的話對極了!”費爾德先科附和著說。
“ 我 知 道 他 是 不 會 自 殺 的 , 將 軍 , 可 尊 敬 的 將 軍 , 但 是 總 歸……總歸我是主人。”
“喂,捷連季耶夫先生,”普季岑突然說,一邊和公爵告別,一 邊向伊波利特伸出手來,“您在那篇文章裏好像提起過您的腦殼,您 自己的腦殼,也就是您想捐出的骨頭嗎?”
“是的,我的骨頭……” “那就對了,否則會弄錯的。聽說,已經有過這樣的事情。” “您何必還取笑他呢?”公爵忽然喊道。 “弄得眼淚都流出來了。”費爾德先科補充說。 但是,伊波利特並沒有哭。他想從座位上站起來,但是圍住他的四個人忽然一下子抓住他的胳臂。發出一陣哄笑聲。 “弄得叫人家抓起他的胳臂來了;讀那篇文章,也就為了這個緣故吧。”羅戈任說,“再見吧,公爵。我們坐得很久了,骨頭都痛了。” “如果您果真打算自殺,捷連季耶夫,”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笑了,“如果我處於您的地位,當人家說了這一套誇獎的話以後,為 了逗一逗他們,就故意不自殺。”
“他們非常希望看見我自殺呢!”伊波利特對他喊道。 他說著話,好像準備向人們撲過去似的。 “他們看不到,一定會惱恨的。” “您以為他們看不到嗎?”
“我並不煽動您,相反,我以為您很可能自殺。主要的是,您不 要生氣……”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用庇護的口氣拉長自己 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