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在明天以前,趕緊寫完這篇‘解釋’。因此,我不會有 重讀和修正的時間;明天我再去重讀,那時候,我要對著公爵和希 望在那裏找到的兩三個證人麵前朗讀。因為這篇文章裏沒有一句虛 妄的話,字字都是千真萬確,堅定不移,所以我預先就很好奇地 想:在我開始重讀的那個時間,它對我自己會產生怎樣的印象?不 過,我用不著寫‘千真萬確,堅定不移’這句話;因為活兩個星期 是不值得的,本來就用不著為兩個星期而說謊;這是我隻寫實話的 最好證明。(附注:不要忘記一個思想;我在這時候,也就是在這幾 分鍾內,是不是發了瘋?有人對我肯定地說得癆病的人到了最後階 段,有時是會發瘋的。明天在誦讀時,要通過聽眾的印象來檢查這 一點。這個問題必須十分精細地解決一下;否則,什麼事情也無從 著手。)“我覺得,我現在寫了一些極拙笨的話。但是我說過,我沒有工 夫加以修改和潤色;再說,我特意決定不在這篇手稿裏修改任何一 行,即使我自己發覺每隔五行就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我也會如此。 我想在明天誦讀時確定的就是:我的思想的邏輯理路是否正確;我 是否覺察到自己的錯誤;也就是這六個月我在這間屋裏反複思索的 一切是否正確,或者隻是一種譫語。
“如果在兩個月以前,我像現在似的完全離開我的屋子,和梅耶 爾的牆壁告別,那麼,我相信,我會感到憂愁的。現在我什麼感覺 也沒有,而明天便要永遠離開這個屋子和這麵牆了!因此,我認為 兩星期不值得惋惜,而且也不必發生任何感覺的信念,竟征服了我 的天性,現在已經可以指揮我的一切情感。但是,這是真實的嗎? 我的天性現在完全被征服了,這是真實的嗎?如果人家現在拷打我,我一定會喊叫出來,絕不會說因為我活在世上隻剩下兩星期, 所以不值得喊叫和感覺到痛苦了。
“然而,我真的隻能活兩個星期,而不會再多活些日子了嗎?我 當時在帕夫洛夫斯克說了謊;博特金什麼都沒有對我說,從來沒有 見過我。但是,一星期以前有人領著一位姓基斯洛羅多夫的大學生 前來見我。從他的見解來看,他是一個唯物派,無神派,虛無派, 我之所以要叫他來,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需要一個人最後對我講 出赤裸裸的真理,毫不婉轉,也不客氣。他就這樣做了,不但十分 爽快,一點也不客氣,甚至很明顯地露出愉快的神情 (據我看,這 未免是多餘的)。他直率地對我講,我隻能活一個來月;如果環境良 好的話,也許稍微多些;但是,也許很早就會死的。據他的意見 看,我會突然死去,甚至明天就會死的;這類事實是常有的,在科 洛姆納就有一位年輕的太太,她得了癆病,情況和我相仿,前天正 準備上市場買菜,忽然感到不舒服,躺到沙發上,歎了一口氣就死 了。基斯洛羅多夫向我講一切情況的時候,甚至有些偽裝漠不關心 的樣子,好像賞給我一個麵子,借此表示他認為我和他自己一樣, 也是那種否定一切的高尚人物,當然在他看來,死是無足輕重的 事。不過,事實總算得到了印證;隻是一個月的限期,絕不會更 多!他不會發生錯誤,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使我十分驚訝的是:公爵為什麼剛才會猜到我做‘噩夢’。他 簡直說,在帕夫洛夫斯克,‘我的激動和夢’是會變化的。怎麼知道 是夢呢?他又不精通醫術,即使的確具有異常的聰明,能夠猜透很 多的事情。(但是,他到底是一個‘白癡’,這也是毫無可疑的。) 真 也湊巧,在他來之前,我做了一個好夢 (說實在的,這種夢我現在 有幾百個)。我睡熟了——我覺得是在他來的前一小時——夢見我在 一間屋裏 (但不是在我自己的屋子裏)。那個屋子比我的又高又大,陳設很好,又很敞亮;其中有衣櫃、抽屜櫃、沙發、我的又寬又大 的床,床上鋪著綠細棉被。但是,我在這屋裏看到一隻可怕的動 物,一個怪物。它像蠍子,但並不是蠍子,比蠍子更加難看,更加 可怕得多,大概是因為天地間並沒有這種動物,它是特意在我那裏 出現的,因此其中含著一種秘密。我看得很清楚;它是栗色的、有 殼的、爬行的動物,長四俄寸,腦袋有兩個手指厚,越往尾巴那裏 越薄,因此尾巴尖厚度還不到十俄分。離頭一俄寸遠,挺出兩隻腳 爪,和軀幹成 45 度角,一邊一隻,長約兩俄寸,所以從上麵看來, 整個動物就好像三叉戟的樣子。頭我沒有看清楚,隻看見兩根短短 的胡須,像兩根硬針一樣,也是栗色的,尾巴尖和每個爪尖上也都 有兩根胡須,一共是八根。那個動物在屋子裏很快地跑來跑去,用 爪和尾巴支著地,當它跑的時候,軀幹和腳爪像蛇一樣彎曲,雖然 有殼,還是跑得飛快,使人看了十分討厭。我很怕它螫我;有人對 我說過,它是有毒的,但是最使我感到苦惱的是:究竟是誰打發它 到我屋子裏來的?它們有什麼用意?其中有什麼秘密?它藏在抽屜 櫃和衣櫥的下麵,向角落裏爬。我盤腿坐到椅子上,把兩腳壓在身 子底下。它斜著迅速跑過整個的屋子,在我的椅子附近不見了。我 嚇得向四處張望,但是,因為我盤腿而坐,所以希望它不會爬到椅 子上來。我忽然聽見在我身後,幾乎在我的腦袋旁邊,有一種窸窸 窣窣的聲音。我轉過身去,看見那東西在牆上爬著,已經和我的頭 相平,它的尾巴彎曲和轉動得很快,幾乎碰到我的頭發。我跳起 來,那動物轉眼不見了。我怕上床,因為它也許會爬到枕頭底下 了。我的母親,還有她的一個朋友,走進屋來。她們開始捕捉那個 動物,她們比我穩靜,甚至一點也不害怕。但是,她們一點也沒看 清。那動物突然又爬出來了,這一次它悄悄地爬,似乎具有一種特 別的用意,慢慢盤曲著,又斜著穿過屋子,向門前爬去,那樣子更令人討厭。當時,我的母親打開門,呼喚我們的狗諾爾瑪。那是一 隻巨大的、烏黑的長毛紐芬蘭狗;它在五年以前死掉了。它跑進屋 內,在爬蟲旁邊紋絲不動地站著。那爬蟲也站住了,但是還在那裏 蜿蜒,用爪尖和尾巴尖叩擊地板。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動物是不 會感到神秘性的驚駭的。但在這時候,我覺得諾爾瑪的驚駭中似乎 含有一種非常特別的,幾乎就是神秘的東西,它也和我一樣預感到 這個動物身上包含著一種致命的東西,包含著一種秘密。它慢慢地 從那爬蟲身邊向後倒退,那爬蟲卻穩靜而謹慎地向它那裏爬著;它 似乎打算忽然奔過去,把狗螫一下。諾爾瑪雖然嚇得要命,四肢直 打哆嗦,但是它惡狠狠望著。它突然慢吞吞地露出可怕的牙齒,張 開巨大的紅嘴,蹲伏著,準備好了,決定好了,突然用牙咬住那隻 爬蟲。那隻爬蟲一定是用勁要掙脫,所以,當它要逃跑的時候,諾 爾瑪又一次用爪按住它,而當它已經逃跑的時候,諾爾瑪兩次用整 個大嘴去啃它,好像要把它吞下去似的。硬殼在狗的牙齒上發出咯 吱的響聲;露出在狗嘴外麵的爬蟲的尾巴和腳爪,擺動得特別快, 諾爾瑪忽然很可憐地尖叫一聲,原來那爬蟲已經螫了它的舌頭。它 痛得張開了嘴,帶著尖叫和哀號;我看見那條被咬破的爬蟲還在它 的嘴邊動彈,從被咬的一半軀體上放出許多白汁,流到狗的舌頭 上,那白汁很像被壓扁的黑蟑螂的汁水……我當時醒過來,公爵走 進來了。”
“諸位,”伊波利特忽然停止朗讀,甚至帶著羞愧的神情說,“我 並沒有重讀過,但是,我似乎的確寫了許多累贅的話。這個夢……”
“有點這樣。”加尼亞忙著插嘴說。
“ 我 同 意 , 文 中 關 於 個 人 的 東 西 太 多 , 也 就 是 關 於 我 自 己 的……”
伊波利特說這話時露出精疲力竭的樣子,他用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
“是的,您太注意自己了。”列別傑夫說。 “諸位,讓我再說一遍,我絕不強迫任何人;誰不願意聽,盡管走。”
“在別人家裏……還要趕人出去。”羅戈任用極低微的聲音說。 “如果我們大家忽然站起來就走,那又怎樣呢?”費爾德先科突然說話了。在這以前,他是不敢出聲說什麼話的。 伊波利特忽然垂下眼皮,抓住那疊手稿;但是隻過一瞬間,他又抬起頭來,眼睛閃閃發光,頰上露出兩個紅色的斑點,盯著費爾 德先科,說道:“您完全不喜歡我!”
有人發笑;但是,大多數人並不笑。伊波利特滿麵通紅。 “伊波利特,”公爵說,“您把您的稿子合上,將它交給我;您自己就留在這裏,到我屋裏去睡覺吧。在您睡覺以前,以及在明天, 我們可以談一下子;但是有一個條件,您永遠不要再翻這些稿子。 好不好?”
“難道這是可能的嗎?”伊波利特十分驚異地望著他。“諸位,” 他喊叫起來,又露出狂熱的樣子,“這是一段愚蠢的枝節事情,在這 件事情裏,我不會做出適宜的舉動來。我絕不願意使誦讀再中斷。 誰願意聽,誰就聽下去……”
他急忙從玻璃杯中喝一口水,急忙把胳膊肘支在桌上,遮住眼 光,並且很頑強地開始繼續讀下去。但是,他的羞愧心情不久就過 去了……“隻能活幾個星期是毫無意義的 (他繼續朗讀)。一個月前,當 我知道我隻能活四個星期的時候,我是這樣想的;但是在三天以 前,當那天晚上我從帕夫洛夫斯克回來的時候,這個想法才完全占 據了我。我最初是在公爵的涼台上完全地、直接地領會這種想法,也就是當我想做最後的生命試驗,想看一看人們和樹木 (就算這是 我自己說的) 的那一瞬間;就是在我興高采烈,主張‘我的近鄰’① 布爾多夫斯基的權利,幻想他們大家忽然張開胳膊來擁抱我,求我 寬恕,而我也向他們求恕的那一瞬間;一句話,結果我好像一個無 能的傻瓜似的。就在這些時間內,我的心頭燃起了‘最後的信念’。 現在我覺得奇怪的是:我沒有這種‘信念’,怎麼會生活整整六個月 呢!我明確知道我得了無法治療的癆病;我不欺騙自己,對事情很 明白。但是,我越了解它,便越急切地想活下去;我抓住生命,無 論如何想活下去。我承認我當時能夠憎恨黑暗淒慘的命運,它壓迫 我,就像壓死蒼蠅一般;當然,我並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憎恨;但 是,為什麼我沒有隻限於憎恨呢?我明知自己已經不能重新開始生 活,為什麼卻又當真開始生活呢?明知自己已經不必再做任何的嚐 試,為什麼還要試呢?當時我甚至都不能把書讀完,便停止了讀 書;隻剩下六個月,我何必還要讀書,何必去求知呢?這種思想不 止一次使我扔掉了書本。
“是的,梅耶爾的這麵牆會轉述許多話來!我在這麵牆上記載了 許多東西。在這麵肮髒的牆上,我沒有一個斑點不研究得爛熟。這 麵該死的牆啊!在我看來,它比帕夫洛夫斯克的所有樹木都珍貴, 那就是說,如果我現在並不是滿不在乎的話,它比一切都要珍貴些。
“我現在想起,我當時怎樣入迷地觀察他們的生活;我以前沒有 過這樣的興趣。當我病得很嚴重,不能離開屋子的時候,我有時不 耐煩地等候著科利亞,一邊辱罵他。我開始注意一切細節,對於各 種謠言發生興趣,我竟成為一個饒舌的人了。譬如說,我不明白這 些人既有那麼多的生命,他們怎麼就不能成為富翁 (我現在還不明① 我的近鄰:按照基督教的觀點,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是一同住在世上 的“近鄰”。
白)。我認識一個窮人,後來聽說他餓死了。我記得,這個消息使我 很憤慨;如果可以使這個窮人複活的話,我一定會弄死他。我有時 在整整幾個星期內感到輕鬆,我可以到外邊去走走;但是,街道終 於使我非常惱怒,所以我雖然可以和大家一樣走出去,但我還是故 意整天待在屋子裏麵。我忍受不了那些在人行道上從我身旁穿來穿 去、來回奔忙、永遠帶著焦慮、陰鬱和驚慌神情的人。他們為什麼 永遠這樣憂愁、驚慌和忙亂呢?他們為什麼永遠愁眉苦臉帶著惱恨 的神情呢 (因為他們是凶惡的,凶惡的,凶惡的)?他們雖然能活上 六十年,但是他們多災多難,不懂得怎樣生活,這究竟是誰的過錯 呢?紮爾尼岑有六十歲的壽命,為什麼竟把自己弄到餓死的地步? 每人都指著自己的破爛衣服,自己勞動的手,很苦惱地呼喊道:‘我 們像牛馬一般勞動,我們天天工作,可是我們餓得像狗,窮得要 命!另一些人並不工作,並不勞動,他們卻很有錢!’(永遠是這一 套!) 在他們旁邊,有一個‘正經人’出身的可憐蟲,伊萬·福米 奇·蘇裏科夫——他住在我們的房子裏,在我們的樓上——從清晨 到半夜,東奔西跑,忙忙碌碌,衣裳在胳膊肘那裏永遠是破的,紐 扣散落光了,他要聽各種人差遣,受許多人支使,從早到晚,跑來 跑去。你和他談話,他總是說:‘貧窮啊,沒錢哪,饑餓呀,妻子死 了,沒錢買藥,孩子在冬天凍死了;大女兒給人家當姘頭……’他 永遠抹鼻涕,他永遠哭泣!唉,我對於這些傻瓜連一點點,一點點 憐惜都沒有,不論是從前或現在都是一樣——我可以很自豪地這樣 說!他為什麼不做羅特希爾德①呢?他不像羅特希爾德那樣有百萬家 財,他沒有像狂歡節時所搭的像高山那樣的金山,究竟是誰的過錯 呢?他既然活在世上,那麼,他沒有權掌握一切!他不明白這一① 羅特希爾德 (1792—1868):猶太財閥家族。法王路易·菲利普臨朝時壟 斷公債的巴黎最大的銀行家。——譯者注點,那是誰的過錯呢? “啊,現在我已經滿不在乎,現在我已經沒有時間來怨恨,然而在當時,我再說一遍,在當時,我簡直整夜狂怒得咬我的枕頭,撕 破我的被子。啊,我當時真是幻想著,真是希望著,有意地希望人 家把我這十八歲的,沒有衣服穿,沒有東西蓋的孩子,突然趕到街 上,孤孤單單,沒有住所,沒有工作,沒有一塊麵包,沒有親屬, 沒有一個朋友,在大都市裏,挨餓,挨打 (這樣更好!),但身體倒 很健康,那時我就讓他們瞧瞧……“給他們看什麼呢?
“哦,難道你們以為我不知道我這篇 《解釋》 已經使自己降低身 份了嗎?唉,大人都會認為我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可憐蟲,忘記 我已經不是十八歲,忘記我這六個月的生活就等於活到白發蒼蒼 了!但是,盡管讓他們去笑,讓他們去說,這一切全是童話吧。我 也的確是在對自己講童話。我用這些童話消磨漫漫的長夜,我現在 對這些童話還記得很清楚。
“可是現在,在童話時代對於我來說已經成為過去的時候,我還 要把童話重新講述一番嗎?對誰去講述呢?當初我很想研究希臘文 法,在我弄明白人家不許我研究的時候,我就隻好拿童話來安慰自 己。當時我想:‘不等我讀到句法,我就會死去了。’我念第一頁時 就這樣想,於是就把那本書扔到桌子底下去了。它現在還躺在那 裏;我不準馬特廖娜去拾它。
“凡是見到我這篇 《解釋》 並耐心讀完它的人,也許認為我是個 瘋子,或者認為我是個中學生,最正確的是認為我是一個被判處死 刑的人,這種人自然會覺得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都過於不珍惜生 命;過於輕易地揮霍掉生命,過於懶惰地、沒有良心地享受生命, 因此所有的人全都和生命不配合。好了,隨他們怎樣想吧!結果怎樣呢?我現在宣布,我的讀者是錯誤的,我的信念和我的死刑完全 無關。你去問他們,你隻要去問他們,他們大家,他們每一個人, 明不明白什麼是幸福?啊,你必須相信,哥倫布並不是在發現美洲 之後,而是在正在發現美洲的時候感到幸福;你必須相信,他最感 到幸福的時間也許就在發現新大陸的前三天,當叛變的船員懷著絕 望的心情,幾乎要使他們的船折回歐洲的時候!問題並不在於新大 陸,即使它七分八裂也沒有關係。哥倫布幾乎沒有看到新大陸就死 了,在實際上,他不知道發現了什麼地方。問題在於生命,隻是在 於生命——在於發現它,在於永遠不斷地發現它,而完全不在於發 現的本身!但是,說了又有什麼用處呢?我懷疑,我現在所說的一 切很像極普通的句子,大家一定認為我是一個低年級的學生,在交 一篇以 《日出》 為題的作文,或者說我也許想發些議論,但是空懷 著滿腔的願望,並不會‘暢所欲言’。不過,我還要追加一句,在每 一個天才的思想裏,在人類的新思想裏,或者在某人頭腦內產生的 任何一個嚴肅的人類思想裏,永遠有一些怎樣也不能傳達給別人的 東西,哪怕您著作頗豐,用三十五年的工夫來解釋自己的思想。您 的大腦裏永遠會保留一些怎樣也不願意暴露的東西,它永遠跟隨著 您,您會帶著它死去,而不把您的最主要的思想傳達給任何人。雖 然我現在也不能傳達出我在這六個月來的一切痛苦,但至少人家會 明白我在得到現在這個‘最後信念’時,我也許曾為它付出了極大 的代價。這就是我認為必須在這篇 《解釋》 裏特地說明的一點,因 為我自有一番用意。
“讓我再繼續下去吧。”
第 六 章
“我不願意說謊:在這六個月以來,現實也引我上了鉤,有時我 為它所誘,竟忘記我死期將至,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不願意去思索 它,甚至工作起來了。順便談談我當時的情況。八個月之前,當我 病得已經十分嚴重的時候,我停止了一切交際,將我以前的同學全 部遺棄了。因為我向來是一個極陰鬱的人,同學們很容易把我忘記 掉。當然啦,即使沒有這種情況,他們也會忘掉我的。我家的環 境,也就是‘在家庭裏’,也是很孤獨的。五個月以前,我將房門從 裏麵永遠關起,使自己和家裏人住的房屋完全隔絕。家裏人總是順 從我,誰也不敢進我的屋子,除了在固定時間收拾屋子和給我送飯 之外。我的母親戰戰兢兢地服從我的命令,我有時決定放她進屋, 她甚至不敢在我麵前低聲耳語。她時常為了我毆打孩子們,不許他 們吵嚷,不許他們驚擾我。我時常抱怨他們吵嚷;但是,他們現在 一定還很愛我!‘忠實的科利亞’,我這樣稱呼他,我覺得我也把他 折磨得夠受的。近來他也折磨我,這一切是很自然的,人們是為了 互相折磨而創造出來的。但是我覺察到,他仿佛預先發誓寬恕病 人,忍受著我愛發脾氣的性子。自然,這更使我生氣;但是,他似 乎想模仿公爵那種‘基督教的溫順’,這未免有點可笑。他是一個性 子急躁的男孩子,自然要模仿一切;但是我有時覺得,他應該用自 己的腦筋生活下去,我很愛他。我也折磨過住在我們樓上、從早到晚、受別人委托跑來跑去的蘇裏科夫。我時常對他證明,他的貧窮 是他自己的過錯造成的,他終於害怕起來,不再來看我了。他是一 個十分溫順的人,最溫順的生物 (附注:聽說溫順是一種可怕的力 量;這一點必須問一問公爵,因為這是他自己的說法);但是,當我 三月裏上樓,到他家去看他所說的‘凍死’的嬰兒時,我無意地對 著那嬰兒的屍身冷笑了一下,因為我開始對蘇裏科夫解釋說,那是 他‘自己的過錯’。當時,那個可憐蟲的嘴唇突然哆嗦起來,他一隻 手抓住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指著門外,輕輕地,幾乎和微語一般, 對我說:‘您走吧!’我走出去了。這使我很喜歡,當時,甚至在他 趕我出去的那個時候,我就十分喜歡。但是到了後來,當我想起這 件事的時候,他的話使我產生一種長時間難受的印象,就是我根本 不想有憐憫的心情,而對他一方麵輕視,一方麵卻懷著一種奇怪的 憐憫。甚至在那樣受侮辱的時候 (我感到我侮辱了他,雖然我並沒 有這個意思),甚至在這種時候,他都不會發怒!當時他的嘴唇哆嗦 著,我敢起誓,絕不是由於憤怒。他抓住我的胳膊,一點也不生氣 地說出‘您走吧!’這樣冠冕堂皇的三個字。他有尊嚴的神情,甚至 有很多,根本不和他的臉相配 (老實說,這裏也有許多滑稽的地 方),但是並沒有憤怒。也許他隻是忽然看不起我了。從那時候起, 我有兩三次在樓梯上遇見他,他忽然在我麵前脫下帽子 (以前他永 遠沒這樣做過),但是他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停留下來,而露出慚愧的 樣子,從我前麵跑了過去。如果他看不起我,那他也有另一種風 格;他是‘溫順地輕蔑著’。他的脫帽也許隻是由於害怕債主的兒 子,因為他時常欠我母親的債,怎麼也擺脫不開債務。這大概是最 確實的原因。我打算向他解釋一下,並且一定知道,他在十分鍾後 是會請我饒恕的;但是後來我決定,還是不理他好。
“在這時候,也就是在三月中旬,蘇裏科夫把嬰兒‘凍死’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忽然感到十分輕鬆,這樣繼續了兩個星 期。我開始出門,多半是在黃昏的時候。我最愛三月的黃昏,那裏 天氣開始變冷,人們點燃著煤氣燈。我有時走得很遠。有一次,我 在六店街上,一個‘上等’人從黑暗裏追上了我,我沒有看清他的 臉 ; 他 手 裏 拿 著 一 個 紙 包 , 身 上 穿 著 一 件 短 小 的 、 難 看 的 大 氅——薄得和當時的季節很不相符。當他走到街燈下邊的時候,在 我前麵有十步遠,我看見有一件東西從他的口袋裏掉出來。我忙著 把它撿起來,撿得倒正是時候。因為當時就有一個穿長衫的人跳了 過來。但是,他一看見東西已經到了我的手裏,也就沒有跟我爭, 隻朝我的手裏偷看了一下,就溜走了。這是一隻舊式的鞣皮夾,裝 得鼓鼓的;但是不知為什麼,我一眼就猜到裏麵是別的東西,絕不 是銀錢。那個丟東西的過路人已經離開我四十步,很快就要在人群 裏消失了。我跑過去,朝他呼喊;但是,因為除了‘喂!’以外,我 喊不出什麼來,所以他也沒有轉過身子來。他突然朝左拐,走進一 所房屋的大門。等我跑進烏黑的大門時,那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 了。這所房屋很大,這類大廈是投機商人所建,分成許多套小住宅 出租的;有些大廈包括成百套小住宅。當我跑進大門時,我覺得在 右邊,在大院落後邊的角落裏,仿佛有一個人在走路,雖然我在黑 暗裏看不大清楚。我跑到角落那裏,看見有一個通往樓梯的門。樓 梯很窄,特別髒,完全沒有點燈。但是,我聽得有一個人還在高處 的梯級上跑著,我趕緊跑上樓梯,想人家給他開門時,我便可以追 到他。結果真是這樣。每段樓梯極短,但是段數很多,因此我喘不 過氣來了。第五層有一個門開了又關上了,我在下麵三層的樓梯上 就聽出來了。等到我跑上去,在梯台上透一口氣,尋找門鈴的時 候,已經過了幾分鍾。最後,一個村婦給我開了門。她正在窄小的 廚房裏生茶炊。她默默地傾聽我的問話,當然什麼也沒有明白。她默默地給我打開第二間屋子的門——那間屋子也很小,低矮得厲 害,放著粗笨的應用家具,還有一張寬大的床,床前垂著簾子,‘捷 連季伊奇’(村婦這樣叫他) 躺在上麵,我覺得他有點醉了。桌上有 一個鐵蠟台,上麵點著一個蠟頭,還有一隻酒瓶,差不多斟空了。 捷連季伊奇躺在那裏,對我咕嚕著什麼,又向裏屋的門揮手,當時 那個村婦已經走了,我除了去開那扇門之外沒有別的方法。我於是 這樣做了,走進另一間屋子。
“這間屋子比前一間更窄更擠,我甚至不知道如何轉身;牆角放 著一隻狹窄的單人床,它占了極多的位置;其餘的家具隻有三把普 通椅子,上麵堆滿各種各樣的破絮,一隻極普通的、廚房用的木桌 放在漆布麵的舊沙發前麵。因此,桌子和床鋪之間差不多無法走 路。桌子擺著鐵蠟台,也和那間屋子一樣,上麵插著蠟燭。一個小 小的嬰兒在床上哭叫,從哭聲判斷,他也許隻生下三個星期。一個 有病的、臉色慘白的女人替他換尿布。這女人似乎年紀很輕,穿著 很隨便的內衣,也許是產後剛剛起床。那嬰孩不耐煩地喊叫著,等 待著瘦弱的母親的乳頭。另外一個小孩睡在沙發上,那是一個三歲 的女孩,好像用燕尾服蓋住身體。有一位穿著很破的常禮服的先生 站在桌旁 (他已經脫下大衣,放在床上),正在打開一個藍紙包,裏 麵包著兩磅白麵包和兩條小香腸。此外,桌上放著一把茶壺,裏麵 有茶,還放著幾塊黑麵包。床下露出一隻沒有關好的皮箱和兩個包 著爛布的包袱。
“總而言之,整個房間的秩序紊亂得可怕。我一眼就看出他們兩 人,先生和太太,本來是很體麵的人士,但是由於貧窮而淪落下去 了。淪落以後,紊亂的秩序終於戰勝一切想杜絕這種秩序的嚐試, 甚至使人感到一種苦痛的需要,這種需要就是想在這種日益增大的 紊亂秩序中,尋求一種辛酸的、似乎信念深重的快感。
“我和那位先生是前後腳進去的,當我進去時,他正在打開食品 紙包,迅速而熱烈地和妻子說話。妻子還沒有換好尿布,但是已經 啜泣起來;大概聽到的消息照例不是很好。從這位先生的外貌看, 他有二十八歲模樣。他的臉是黑瘦的,生著黑色的絡腮胡子,下巴 剃得精光,看起來給人感覺很體麵,甚至是很舒服;他那張臉是憂 鬱的,帶著憂鬱的眼神;但是,也露出一種病態的,極容易惹惱的 驕傲的影子。當我走進去的時候,發生了奇怪的一幕。
“有些人對於自己惱怒的感覺特別欣賞,尤其在這種感覺達到極 點的時候 (永遠很快就會達到極點);在這一刹那,他們會覺得受侮 辱要比不受侮辱還痛快些。這些惱怒的人,當然啦,如果他們頭腦 聰明的話,如果他們能夠想到自己的發火程度已經超過應有程度十 倍左右的話,他們以後會永遠大大後悔的。那位先生很驚異地望了 我一會兒,他的太太帶有害怕的神氣,仿佛有人到他們家裏是一件 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他突然如瘋如狂地向我奔來。他沒有等我 說上兩句話,大概由於看到我穿得特別體麵,而我膽敢如此無禮地 張望他的角落,觀看他自感羞愧的一切簡陋陳設,認為是對自己的 莫大侮辱。他得到這樣一個機會,可以在別人身上發泄一下自己半 生潦倒的怒氣,自然十分高興。在一瞬間,我甚至覺得他要跑過來 和我打架;他的臉色白得好像女人發作歇斯底裏症時一樣,這使他 的妻子嚇壞了。
“‘您怎麼敢擅自走進來?滾出去!’他喊著,渾身發抖,甚至說 不出話來。但是,他突然看見自己的皮夾握在我的手裏。
“‘大概是您掉的。’我說,盡可能顯得安靜些,嚴肅些。(自然 也應該如此。)“他立在我麵前,露出十分吃驚的神情,一時似乎失去了知覺; 後來,他很迅速地抓住自己衣裳側麵的口袋,嚇得張大了嘴,用一隻手拍打自己的額角。 “‘天哪!您在哪裏撿到的?怎麼撿到的?’“我用很簡短的話向他解釋,而且盡可能說得冷淡些。我講我如 何撿起皮夾,如何奔跑,叫喊他,最後根據自己的猜想,幾乎是摸 索著,隨他走上了樓梯。
“‘我的天哪!’他對妻子喊道,‘我們所有的證件都在這裏,我 的最後工具都在這裏,這裏是我的一切……啊,先生,您知道不知 道,您對我有多大的恩德?要不,我就會完蛋啦!’“當時我抓住門柄,想不出一聲,就退出去。但是,我自己喘不 過氣來了,我的興奮忽然勾起一陣極強烈的、抵禦不住的咳嗽。我 看見那位先生向四處亂竄,給我找來一把空椅,他終於從一把椅子 上抓起破衣爛衫,把它們扔到地板上,急忙把椅子遞給我,小心翼 翼地按我坐下。但是,我仍然咳嗽不已,一分鍾還沒有停歇。當我 恢複原狀的時候,他已經坐在我旁邊的另一把椅子上 (大概也是把 一些破衣爛衫從椅子扔到地板上去了), 正在盯著看我 。‘ 您大 概……有病吧?’他用醫生開始診察病人時所說的那種語調說,‘我 自己是……醫務人員 (他不說是醫生),’他說完這句話以後,不知 為什麼,用手指給我看那間屋子,似乎在對自己現在的地位提出抗 議,‘我看,您……’“‘我有癆病。’我盡可能地說得簡短些,站了起來。 “他也立刻站了起來。 “‘您也許誇大一些……在適當治療以後……’ “他弄得十分糊塗,似乎還沒有清醒過來;那隻皮夾握在他的左手裏。
“‘噢,您不必擔心,’我又打斷他的話,一邊抓住了門上的把 手,‘上星期博特金來給我診察過 (我又把博特金拉了進去),我的命運已定。對不起……’ “我又想去開門,離開這位發窘的、感激的、羞愧的醫生,但是,萬惡的咳嗽偏偏又來襲擊我。這位醫生當時堅持讓我再坐下來 休息一會兒;他對妻子看了一眼,她沒有離開原來的位置,對我說 了幾句感謝和歡迎的話。她也感到很窘,因而在她那淡黃的、清瘦 的臉頰上浮現出兩點紅暈。我坐下了,但是露出每秒鍾都很害怕使 他們受到拘束的神情 (也應該如此)。我看出來,那位醫生在很苦痛 地懺悔著。
“‘如果我……’他開始說,時時刻刻中斷,從這句跳到那句, ‘我很感謝您,我不應該那樣對待您……我……您瞧……’他又指著 這間屋子,‘現在我處於這樣的境況之下……’“‘噢,’我說,‘用不著看,事情是很明顯的;您大概是失業 了,所以到此地來湊合一下,再找一個位置,不是嗎?’“‘您……怎麼知道的?’他很驚異地問。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不由得用嘲笑的口氣回答說,‘有許多人從外省到此地來,懷著莫大的希望,跑來跑去,也就這樣生活 下去了。’“他忽然熱烈地說起話來,嘴唇打著哆嗦;他開始訴苦,開始 講述。老實說,我覺得他的自述很有趣味;我在他那裏坐了一個來 鍾頭。他給我講自己的曆史,一段很平常的曆史。他是一個省城裏 的醫生,本來在官廳供職,但是有人在背後搞陰謀,連他的妻子都 卷進去了。他露出一些驕傲,發了一些脾氣;省城當局便袒護在背 後搞陰謀的那個人。那幫人陷害他,控訴他,結果他就這樣失掉了 官職。他使用最後幾個錢,跑到彼得堡來申一下冤。到彼得堡以 後,大家都知道,他們申訴許久沒有得到受理,後來受理了,但又 被駁回;後來又給他一個希望,然後又嚴詞回絕;後來吩咐他提出書麵解釋,後來又拒絕接受他所寫的東西,吩咐他另遞呈文—— 一 句話,他已經跑了四個多月,把一切都吃盡了,當光了;連妻子最 後 的 一 點 破 衣 服 都 送 進 當 鋪 ; 那 時 恰 巧 生 了 一 個 孩 子 , 而 , 而,……據他說,‘今天對我所遞的呈文下了最後的駁複,而我差 不 多 已 經 沒 有 麵 包 , 什 麼 也 沒 有 了 , 妻 子 又 生 了 孩 子 。 我 , 我……’“他從椅子上跳起來,轉過身去。他的妻子在角落裏哭泣,孩子 又開始號哭了。我掏出我的日記簿,記載起來。當我記完站起來的 時候,他站在我的麵前,帶著畏葸的好奇眼光望著我。
“‘我記下了您的名字,’我對他說,‘哦,還有其他的一切:比 如供職單位,貴省總督的姓名,年月日等。我有一個同學,姓巴赫 穆托夫,他有一個叔叔,名叫彼得·馬特維耶維奇·巴赫穆托夫, 是五品文官,現在當司長……’“‘彼得·馬特維耶維奇·巴赫穆托夫!’我的醫生喊道,他幾乎 哆嗦起來,‘這一切幾乎全靠他來決定啊!’“的確,在那位醫生的故事和它的結局中,由於我偶然從旁幫 忙,竟使一切順順當當,圓滿解決,這簡直好像在小說裏,故意安 排好的一樣。我對這對可憐的夫婦說,請他們不要對我存什麼希 望,我隻是一個貧苦的中學生 (我故意誇大自己的低微的地位;我 早就畢業,已經不是中學生了),他們也不必知道我的姓名;但是, 我立刻到瓦西裏島去,找我的同學巴赫穆托夫,因為我確實知道他 的叔叔,那個五品的文官,是個沒有子女的鰥夫,對自己的侄兒非 常鍾愛,視為珍寶,認為他是本族裏的最後一支,所以我說,‘我的 同學也許會為你們,當然也就是為我,向他的叔叔說情的……’“‘隻要能允許我向那位大人解釋一下就好了!如果我能得到恩 施,口頭解釋一下就好了!’他喊道,哆嗦得好像發瘧疾一樣,眼裏閃著光亮。他竟說出‘得到恩施’的話來。我又重複一遍說,這事 情一定會吹的,一切都可能弄不好。我後來說,如果明天早晨我不 到他們這裏來,那麼事情已經完了,他們也就不必再等候。他們鞠 著躬送我出去,他們幾乎發了狂。我永遠忘不掉他們的麵部表情。 我雇了馬車,立刻上瓦西裏島去了。
“我上中學的幾年中,一直和這個巴赫穆托夫處於敵對的狀態。 在我們學校裏,大家認為他是貴族,至少我這樣稱呼他;他穿得很 講究,坐自用的馬車上學,隻是一點也不擺架子,很容易相處,總 是露出特別快樂的樣子,有時甚至還有點小聰明,雖然他的智力並 不見得十分高明,即使他在班裏永遠考第一名。至於我呢,無論哪 門功課從來都沒有考過第一名。除我一個人以外,所有的同學全都 喜歡他。這幾年來,他有好幾次想接近我,但是我每次總是沉著 臉,很惱怒地躲開他。現在我已經有一年左右不見他的麵了。他在 大學裏求學。八點多鍾的時候,我到他家裏去 (那裏很講究禮節, 由仆人先進去通報我的姓名)。剛開始時,他帶著驚異的神情出來迎 接我,甚至沒有一點歡迎的樣子,但是他很快就顯得很高興,看著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您怎麼忽然想到我這裏來了,捷連季耶夫?’他喊著,露出 那種永遠可愛的逍遙自在神情,這種態度有時顯得很傲慢,但是永 遠沒有侮辱的性質,我很喜歡他的這種態度,同時也為了這種態度 而恨他。——‘這是怎麼回事?’他驚慌地喊道,‘您竟病到這種地 步了!’“咳嗽又來折磨我,我頹坐到椅子上,簡直喘不過氣來。 “‘您別著急,我有癆病,’我說,‘我來求您一件事。’ “他驚異地坐下了。我立刻把那位醫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講給他聽,並且解釋說:他在叔叔跟前特別有威信,也許可以幫一點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