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聳了聳肩。 “你們全是一些奇怪的人,從各方麵都是這樣,”他又開始說,“我對你說,我完全不明白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的想法和擔 憂。她犯了歇斯底裏症,一邊哭,一邊說人家侮辱我們,我們受了侮辱。但是誰呢?怎樣呢?和誰呢?什麼時候?什麼原因?說實 話,我是有過錯的 (我承認這一點),我有許多過錯,但是,這個不 安靜的,而且行為不端的女人的逼迫手段,可以叫警察來加以製 止,我今天就打算和一個人見麵,先和他打個招呼。一切都可以輕 輕地、溫和地,甚至和藹地,借著朋友的交情安排妥當,絕不出什 麼亂子。我也同意,將來會發生許多事情,有許多解釋不清的問 題。這裏也有陰謀;但是,如果大家在這裏毫無所知,那麼,他們 在那裏還是不會解釋清楚的。如果我沒有聽見,你沒有聽見,他沒 有聽見,她也沒有聽見任何東西,那麼請問你,究竟誰聽見了呢? 如果不把事情的一半解釋為海市蜃樓,解釋不存在的東西,好像日 光……或其他的幻影,你看應該怎樣來解釋呢?”
“她是瘋子!”公爵喃喃地說,忽然很痛苦地憶起了從前的一切。 “如果你講的是她,我正是這樣說。我有時也會發生這樣的念 頭,於是我就安安靜靜地沉睡了。但是我現在看出她們的意見正確 些,便不相信她是發瘋。這女人誠然很無聊,但她的心思極細,絕 不瘋狂。今天她對卡皮通·阿列克謝伊奇的那種行動,就足以證明 這一點。從她那方麵來說,那是一種欺詐的手段,至少是偽善的舉動,是別有用心的。” “哪一個卡皮通·阿列克謝伊奇?”
“唉,我的天,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一點沒有聽我的話。我 一開始就和你談起那個卡皮通·阿列克謝伊奇,我嚇得現在手腳還 直打哆嗦。也就是為了這件事情,我今天在城裏多耽擱了一會兒。 卡皮通·阿列克謝伊奇·拉多姆斯基,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 叔叔……”
“啊!”公爵喊道。 “今天早晨,天剛亮,七點鍾,他開槍自殺了。這個老頭兒很可尊敬,七十歲,是個樂天派。正和她所說的一樣,虧空了公款,一 大筆款子。”
“她從哪兒……” “知道的呢?哈,哈!要知道,她剛一到這兒,她的周圍就成立了完整的司令部。你知道現在都有什麼人物到她那裏去,尋找這種 ‘結交的榮耀’嗎?自然,她會從那些客人的口裏聽到的,因為現在 整個彼得堡都已經知道這件事情,帕夫洛夫斯克也總有一半人已經 知道了,也許整個帕夫洛夫斯克都知道了。但是,她所說的關於軍 服的那句話是多麼細膩呀!據他們告訴我說,她曾經說葉夫根尼· 帕夫洛維奇是預先辭職的!這真是一個惡毒的暗示!不,這並不表 示瘋狂。我當然不相信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會預先知道這件禍事 在什麼時候發生,也就是說在某天的七點鍾,等等。但是,他總會 有一些預感的。至於我,我們大家,還有施公爵,全都以為那老頭 子會給他留下一份遺產!真可怕呀!真可怕呀!但是你要了解,我 並不責備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什麼,這是應該對你趕緊加以解釋 的,不過,到底還是有點可疑。施公爵十分震驚。這一切發生得太 奇怪了。”
“但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行動有什麼可疑的呢?” “一點也沒有!他的舉止非常高尚。我並不做什麼暗示。我看,他自己的財產是完整的。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當然不願意聽 這個……但是最要緊的是,所有這類家庭災禍,或者最好說是所有 這類無謂的糾紛,簡直叫人不知道該怎樣去稱呼……列夫·尼古拉 耶維奇,你可以說是我們家庭的真正朋友,你想一想,原來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在一個月以前就已經向阿格拉婭求婚,遭到她嚴詞 拒絕,當然這消息到底準不準確,還不得而知。”
“這是不可能的!”公爵熱烈地喊道。
“難道你知道一點內情嗎?”將軍哆嗦了一下,露出驚異的樣 子,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你瞧,親愛的,我也許不該對你說這些 沒用的、不體麵的話,但這是因為你……因為你……可以說是那樣 的人。也許你知道點特別的情況?”
“關於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我一點也不知道。”公爵喃喃 地說。
“我也不知道!我……我,老弟,他們簡直把我……把我往土裏 活埋,也不想一想,這對於一個人是多麼難受的事情,我忍受不了 這個。剛才又發生了一場吵鬧,真可怕!我對你說這話,因為我把 你當作親兒子看待。主要是,阿格拉婭好像在那裏笑她的媽媽。關 於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在一個月以前向阿格拉婭正式求婚,以及 被她拒絕的事情,是她的姐姐們作為一種猜測說出來的,……不過 是一種極可靠的猜測。當然,你知道,她是一個任性的、荒唐的姑 娘,非言語所能形容!她也許有的是寬厚豁達,有的是心智方麵的 優點,但是她那份任性,那份嘲笑。一句話,她具有一個魔鬼的性 格,以及荒唐的理想。現在她竟當麵嘲笑媽媽,嘲笑姐姐們,嘲笑 施公爵。對我就更不必提了,她很少有不取笑我的時候;至於我 呢,你要知道,我很喜歡她,就是她取笑我,我也喜歡她——我覺 得,這個小鬼就為了這一點而特別愛我,也就是勝過愛其他的人。 我敢打賭,她也在那裏取笑你。我剛才看見,她在樓上大吵一陣以 後,又去和你談話了。她和你坐在一起,像個沒事人似的。”
公爵臉色通紅,緊緊捏著自己的右手,但是默不作聲。 “親愛的,我的良善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將軍忽然帶著熱烈的情感說,“我……包括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在內 (她又開 始罵你,還為了你罵我,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總是愛你的, 誠懇地敬愛你,甚至不管出什麼事情,不管外表如何。但是,你必須同意,親愛的朋友,你自己必須同意,突然來了一個多麼難猜的 啞謎,令人感到多麼懊喪,當你聽到這個冷血的小鬼忽然 (因為她 站在媽媽麵前,露出對於我們的一切問話、特別對於我的問話,非 常輕視的態度,因為我鬼使神差地幹了一件蠢事,忽然想表示自己 是一家之主——真是幹了一件蠢事),這個冷血的小鬼竟忽然嘲笑地 宣布,那個‘女瘋子’,(她是這樣稱呼的,我覺得很奇怪,她會和 你說一樣的話,她說:‘難道你們至今還沒有猜對嗎?’) 那個女瘋子 ‘自作主張,無論如何要使我嫁給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就為了 這個,竭力想把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從我們家裏攆出去’……她 隻說了這句話;另外沒有任何解釋,自己哈哈地笑著。當時,我們 驚得目瞪口呆;她自己則把門咣的一帶,就出去了。後來,有人把 關於你和她的那些事告訴了我……親愛的公爵,你聽著,你是一個 不 愛 生 氣 、 很 有 判 斷 力 的 人 , 我 看 出 你 身 上 有 這 種 品 質 , 但 是……你不要生氣:她的確是取笑你。她好像小孩似的取笑人,所 以你不必生她的氣;但是事情確實是如此。你不必把這點和其他事 聯結起來——隻是想愚弄你,愚弄我們大家,由於無事可做的緣 故。嗯,再見吧!你知道我們的情感嗎?你知道我們對你的真摯感 情嗎?這感情是永遠不變的,一點也不會變的……但是,我現在要 到那裏去一趟,再見吧!我很少有像今天這樣心緒不佳 (這麼說沒 錯吧) 的情況……像這樣避暑可真是要命!”
公爵獨自留在十字路口,向四麵環顧一下,急匆匆地越過那條 路,走近一所閃著燈光的別墅的窗子跟前,打開剛才和伊萬·費道 洛維奇談話時,一直緊握在右手裏的那張小字條,借著微弱的燈光 讀道:明晨七時,我將在公園的綠椅上等候您。我決定和您談一件與您直接有關的十分重要的事情。 再者:希望您不要把這封信給任何人看。我對您下這樣的命令雖然感到不好意思,但是我覺得,這是您應得的 處分,也就寫下了。同時,您那可笑的性格也使我羞得 臉紅。
又啟者:綠椅就是我剛才指給您看的那個。您應該感 到難為情!我不能不補寫這一句。
這張字條大概是阿格拉婭走到涼台上來之前在匆忙中寫成,馬 馬虎虎折好的。公爵露出無可形容的、類似驚懼的激動神情,又緊 緊地將那張小字條握在手裏,趕緊從窗戶旁邊,從光亮那裏跳走, 像一個受驚的小偷一樣。就在這種匆忙行動裏,忽然和一位一直站 在他身旁的先生相撞。
“我在看著您呢,公爵。”那位先生說。 “是您嗎,凱勒?”公爵很驚異地喊道。 “我正找您呢,公爵。我在葉潘欽家的別墅附近等候您,自然不能進去。您和將軍同行的時候,我在後麵跟著。公爵,我願意為您 效勞,您可以支使我。隻要您有需要,我隨時準備犧牲,甚至不惜 一死。”
“但是……為了什麼呢?” “一定會發生一場決鬥的。那個莫洛夫佐夫中尉,我知道他,不過當麵並不認識……他是不肯忍受侮辱的。對我們這幫人——也就 是對我和羅戈任,他當然不看在眼裏,這也許是應該的,因此他就 隻好找您一個人了。隻好歸您付酒錢了,公爵。他問過您的姓名, 我聽見的。明天他的朋友一定會上您那裏去,也許現在已經在那裏 等候。如果您看得起我,選我為證人,我是準備為您效勞的;我就為了這件事來找您,公爵。” “您也說起決鬥來了!”公爵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使凱勒感到特別驚異。他笑得很厲害。凱勒在提出充當證人的要求還沒有得到滿 足之前,的確像坐在針氈上一樣不安,現在看著公爵這樣歡笑,幾 乎生起氣來。
“但是,公爵,您剛才抓住他的手。對於一個體麵的人來說,在 大眾麵前,這是難以忍受的。”
“但是,他推我的胸脯!”公爵笑著喊道,“我們沒有什麼可決鬥 的!我向他賠一個罪,也就完了。不過,如果要打架,那就打吧! 我寧願讓他先開槍。哈,哈,哈!我現在會裝手槍啦!您會裝手槍 嗎,凱勒?應該先去買一點火藥,手槍用的,不要濕的,不要放大 炮用的那種大粒的;應該先把火藥放進去,再從門上取一塊毛氈, 以後再塞進子彈,而不是先放子彈,後放火藥,因為這樣是放不響 的。凱勒,我跟您說:因為這樣是放不響的。哈,哈!難道這不是 至理名言嗎,凱勒老兄?您知道,我現在想抱著您,吻您一下。 哈,哈,哈!您剛才怎麼會忽然站在他麵前?您快點到我家裏去喝 香檳酒吧。我們喝它一個爛醉!您知不知道,我有一打香檳酒,放 在列別傑夫的地窖裏?前天,也就是我搬到他那裏去的第二天,列 別傑夫‘偶然’賣給我的,我全部把它買下來了!我要邀請一大批 客人!怎麼,您今天夜裏還想睡覺嗎?”
“和每個夜裏一樣,公爵。” “那麼,祝您安然入夢!哈,哈!”
公爵越過道路,跑到公園裏去了,這使凱勒很窘,站在那裏尋 思起來。他從未看見公爵有過這樣奇怪的情緒,簡直想象不到他會 這樣的。
“也許是發了瘧疾,因為他是一個神經質的人,這一切對他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但是,他自然是不會膽怯的。這種人是不會膽怯 的,真的!”凱勒心想。“嗯!香檳酒!這真是一個好消息。一打, 有十二瓶酒哇!存貨倒真不少。我敢打賭,這批香檳酒一定是列別 傑夫從什麼人那裏收下,當作抵押品的。嗯……這公爵是很可愛的 人,我真愛這種人,現在不要錯過這個好機會……如果有香檳酒, 現在正是應該喝的時候……”他說公爵正在發瘧疾,這一點當然是 對的。
公爵在黑暗的公園內徘徊了很長時間,終於“發現自己”是在 一條林蔭路上走來走去。他的意識裏留下一個回憶。那就是:他在 這條林蔭路上,從長椅到一株高大的老樹那裏,總共一百來步,已 經來回走了三四十遍。他怎麼也記不起,他在公園裏逗留了至少有 一小時,在這時間內想些什麼,即使他願意想起,也想不起來了。 他發覺自己有一個念頭,為了這個念頭,他忽然忍不住笑起來了。 雖然沒有什麼可笑的地方,但是他老想笑。他想,絕不隻是凱勒一 個人猜測會發生決鬥, 如何裝子彈的故事也絕不是偶然說出來 的……“哎喲!”他忽然站住,大腦裏閃出另一個念頭,“她剛才到 涼台上去的時候,我正坐在角落裏。她發現我在那裏,顯得特別驚 訝——竟笑起來了……還講到喝茶的話。其實,她的手裏當時已經 握著那張字條,她一定知道我坐在涼台上,為什麼要驚訝呢?哈, 哈,哈!”
他從口袋裏取出那張字條,吻了一下,但是立刻停步,凝思起 來:“這真是奇怪!這真是奇怪!”一分鍾以後,他甚至帶一種憂愁 說著。在感到極度快樂的時候,他永遠會變得憂愁起來,他自己也 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向四周仔細察看了一下,很驚訝自己會跑到 這裏來。他很累,走到長椅那裏,坐了下來。四周特別寂靜。車站 上的音樂已經停止了。公園裏大概已經沒有一個人了。時間自然是到了十一點半以後。夜是寂靜的、溫暖的、光明的——那是六月初 的彼得堡之夜。在花草濃密、綠蔭如蓋的公園裏,在他停留的林蔭 路上,差不多已經完全黑暗了。
如果在這時候有人對他說,他已落入情網,熱戀一個女人,他 一定會大吃一驚,否認這種想法,甚至也許會憤慨起來。如果又有 人說,阿格拉婭的信是一封情書,是約期幽會,那麼他會為那人羞 愧得無地自容,也許還要和他出去決鬥。這一切是完全誠懇的。他 一次也不疑惑,或者容許一點點“雙重”思想的存在,以為這個姑 娘可能愛他,甚至他可能愛這個姑娘。這個姑娘可能愛他,愛“他 這樣一個人”,他認為這是一件荒誕的事情。他想,如果真有什麼事 情,那不過是她的頑皮行為;但是,他對於這種頑皮行為感到非常 冷淡,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而自己呢,卻忙於另外一件完全不同 的事情,為另外一件事情擔憂。剛才那個慌亂的將軍說過,她在那 裏取笑大家,特別是取笑他,取笑公爵,他完全相信那句話。但 是,他並不感到絲毫的侮辱;在他看來,這是應該如此的。他認為 主要的是:明天一清早,他又可以看見她,和她並坐在綠椅上,聽 她講把子彈裝進手槍的方法,看她的臉。他也不需要什麼別的東 西。她究竟要對他說什麼話?她所說的和他有直接關係的重要事 情,究竟是什麼?——關於這個問題,他也想過一兩次。除此而 外,他對於阿格拉婭找他去商量的這件“重要事情”,一點也不懷疑 這種事情的確是存在的,但是,他現在幾乎完全不去想這件重要的 事情,甚至感覺不到有一點點去想它的心情。
林蔭路的沙子上發出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使他抬起頭來。有一 個人走到長椅前麵,在他的身旁坐下了。在黑暗中,很難辨別這個 人的臉。公爵迅速挪到那個人的身邊,幾乎挨到一起,這才看清了 羅戈任的慘白的臉。
“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的什麼地方溜達, 不費多少工夫就找到 了。”羅戈任從牙縫裏喃喃地說。
自從那一天在旅館的走廊裏相遇之後,他們還是第一次碰頭。 羅戈任的突然出現,使公爵大吃一驚,在一時之間不能集中自己的 思想,痛苦的感覺又在他的心裏複活了。羅戈任顯然明白他給公爵 留下一個什麼樣的印象;剛開始時他雖然有點混亂,似乎用一種熟 練的輕鬆神情說話,但是公爵不久就覺得羅戈任並沒有一點熟練 的,甚至並沒有一點特別慚愧的神色。即使在他的姿勢與談話中有 什麼難為情的樣子,那也隻是外表;這個人在內心裏是不會改變的。
“你怎麼……會在這裏找我?”公爵為了說點什麼話,先這樣問。 “是凱勒告訴我的 (我到你那裏去過了),他說:‘公爵到公園裏去了。’我想,原來如此。” “什麼叫作‘原來如此’?”公爵的話脫口而出,顯得有些驚慌。 羅戈任冷笑一聲,沒有加以解釋。 “ 我接到了你的信, 列夫· 尼古拉耶維奇。 你用不著來這一套……你何必如此!……我現在代表她來見你:她一定請你去一 趟。她有重要的話對你說。請你今天就去。”
“我明天去。我現在要回家去;你……到我家裏去嗎?” “有什麼事?我已經對你全說過了。再見吧。” “你難道不去嗎?”公爵輕聲問他。 “你這人真奇怪,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真奇怪。” 羅戈任惡狠狠地笑了一下。 “為什麼?為什麼你現在這樣恨我?”公爵憂愁地、熱烈地搶上去說,“現在你自己也知道,你的想法完全是不對的。我覺得你至今 還沒有消去對我的仇恨。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你曾經想謀害我 的性命,因此你的恨意還沒有消除。我對你說,我隻記得一個帕爾芬·羅戈任——就是那天結拜為弟兄的那個羅戈任。我在昨天那封 信裏提到這一點,希望你忘記那些噩夢,不要再和我談這件事情。 你為什麼從我的身邊躲開?為什麼把手藏了起來?我對你說,那天 的一切,在我看來隻是一個噩夢;我現在完全了解你當時的心情, 正如了解我自己一樣。你想象的一切是不存在的,而且也不會存 在。我們的仇恨為什麼要存在下去呢?”
“你還會有什麼仇恨?”羅戈任回答著公爵熱情的、突如其來的 話語,又笑起來了。他的確躲著他,站在一旁,倒退了兩步,把手 藏起來了。
“現在我根本不能到您那裏去,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他最後 慢吞吞地,很簡潔地補充說。
“你竟恨我到這種地步嗎?” “我不喜歡你,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我為什麼要到你那裏去呢?公爵,你就像一個嬰孩,你想找玩具,而且立刻就要,但是你 不明白事理。你現在所說的一切,在信中寫得明明白白,難道我不 相信你嗎?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話,我知道你從來不騙我,將來也不 會騙我。但是,我還是不喜歡你。你在信上說,你已經忘掉一切, 隻記得一個結拜兄弟羅戈任,並不記得當時動刀要殺你的羅戈任。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情感?(羅戈任又笑了。) 我從那時候起,對這件 事一次也沒有懺悔過,而你卻把你饒恕弟兄的話寄給我了。我也許 在那天晚上已經完全想別的事情,至於這件事情……”
“竟然忘記想了!”公爵搶上去說,“那還用說!我可以打賭,你 當時一直坐了火車到帕夫洛夫斯克來聽音樂,就像今天一樣,在人 群裏尾隨和監視著她。這並沒有使我驚訝!你當時如果不是隻想一 件事,就絕不會舉刀來殺我。那天我從早晨起,一看到你就有了預 感;你知不知道,你那時是怎樣的?當我們交換十字架的時候,我就有了這種念頭。你那時為什麼帶我到老太太那裏去?你不是想借 此攔阻自己的手嗎?不見得是有意識地想,也許隻是感覺到,像我 一樣……我們當時具有同樣的感覺。如果你當時不舉手殺我 (上帝 把這手挪開了),我現在該怎樣對你呢?在我這裏反正已經對你產生 了疑惑,我們的罪過是一樣的,是相同的!(你不要皺眉!喂,你笑 什麼?) 你說:‘沒有懺悔過!’即使你想懺悔,你也許還不能懺悔, 因為你並不喜歡我。即使我像天使一樣,在你麵前是純潔的,你也 不會容忍我,隻要你想到她不愛你,隻是愛我,你就容我不下。這 就是妒忌。我在這個星期裏仔細想過了,帕爾芬,現在我對你說: 你知道嗎?她現在也許愛你比愛任何人都厲害,她越折磨你,也就 是越愛你。她不會對你說這些,但是你自己必須學會觀察。為什麼 她到底要嫁給你呢?以後她會對你說的。有些女人就希望人家這樣 愛她們。她就是這樣性格的一個人!你的性格和你的愛情會使她大 吃一驚,留下強烈的印象!你知不知道,女人能夠用殘忍和嘲笑折 磨男子,從來不感到良心的責備,因為她每次會看著你,心裏會這 樣 想 :‘ 現 在 我 把 他 折 磨 得 要 死 , 以 後 可 以 用 我 的 愛 情 來 補 償 他’……”
羅戈任聽完公爵的話,哈哈地笑了。 “公爵,你自己不是碰到這樣的女人了嗎?我也聽到人家講你的事情,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聽到什麼話呢?”公爵忽然哆嗦了一下,止住步,顯出異常慚愧的樣子。
羅戈任繼續發笑。他帶著一些好奇心,也許還有些愉快地傾聽 公爵的話。公爵那種快樂的、熱烈的情感使他感到驚異,給他增添 了勇氣。
“我不但聽到,現在自己也看出,這是真的。”他補充說,“你從什麼時候起像現在這樣說話?這樣的談話好像不是從你嘴裏說出來 的。我如果不聽到人家說你這些話,我就不到這裏來了;而且是半 夜裏到公園來。”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話,帕爾芬·謝敏諾維奇。” “她早已對我解釋過你的事情,今天我也親自看到你和那一位坐在一起聽音樂。她對我發誓,昨天和今天都對我發誓,說你像一隻 小貓似的愛上了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公爵,這對於我反正一 樣,而且這件事與我也不相幹:即使你不再愛她,可她卻還在愛 你。你要知道,她一定想辦法要你和那位小姐結婚,她竟發了這樣 的誓,哈,哈!她對我說:‘不達到這個目的,我就不嫁給你,他們 到教堂裏去,我們也到教堂裏去。這是什麼意思,我弄不明白,而 且永遠弄不清楚:她是不是愛你愛得沒有止境呢,還是……她如果 愛你,為什麼又要你和別的女人結婚呢?她說:‘我想看見他幸 福。’這麼說,她是愛你的。”
“我對你說過,在信上也寫著,她……是發瘋啦。”公爵很痛苦 地聽了羅戈任的話以後,這樣說。
“天知道!也許你弄錯了……不過,今天當我把她從音樂隊那裏 拉走的時候,她就定下了結婚的日期:過三星期以後,也許還會早 些,她說,我們一定結婚;她起誓,把神像摘了下來,吻了一下。 公爵,現在一切都在你的身上啦,哈,哈!”
“這全是胡說八道!你所說的關於我的一切,是永遠不會有的, 永遠不會有的!我明天到您那裏去……”
“你怎麼說她是發瘋呢?”羅戈任說,“在別人看來,都認為她的 神誌很清醒,怎麼唯獨你一人認為她是發瘋呢?她怎麼會往那裏寫 信呢?她既然是瘋子,從信上也可以看出來。”
“什麼信?”公爵驚懼地問。
“她給那位小姐寫信,那位小姐就讀她的信。你還不知道嗎? 嗯,你總會知道的;她一定會給你看。”
“這真令人無法相信!”公爵喊道。 “唉!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呀!依我看,你對此道的經驗太少了。你隻是剛剛開始。你等一等:你可以雇用的偵探,自己日夜 看守著,打聽她每一步的行動,隻要……”
“你閉嘴吧,永遠別再提這件事情!”公爵喊道,“我跟你說,帕 爾芬,剛才在你沒有來以前,我到這裏來,突然大笑起來,也不知 道為什麼。唯一的原因,就是我記起明天恰巧是我的生日。現在快 到十二點鍾了。走吧,我們去迎接這個日子!我有酒,我們可以喝 兩杯。請你祝賀我,至於祝賀什麼,我現在也不知道。你祝賀我, 我也祝你幸福無疆。否則的話,你就把十字架還給我!第二天你並 沒有把十字架送還給我呀!你戴在身上嗎?你現在還戴著嗎?”
“我身上戴著呢。”羅戈任說。 “好,那麼我們走吧。你不在的話,我不願意迎接我的新生活,因為我的新生活要開始了!你不知道,帕爾芬,我的新生活今天開 始了嗎?”
“現在我親眼看見,而且知道它已經開始了,我要對她這樣報 告,你現在完全變了一個人,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第 四 章
公爵和羅戈任走近自己的別墅時,感到特別驚異,他看見涼台 上燈火輝煌,有許多人在那裏談笑。這幫人情緒很高,一邊說,一 邊哈哈大笑;他們好像大聲喊叫地辯論著。一看就會知道他們正在 解悶消閑。當他走上涼台的時候,果然看見大家正在喝酒,喝的是 香檳酒,而且似乎已經喝得很久了,因為有許多人已經開始手舞足 蹈了。那些客人全都是公爵的熟人,奇怪的是:他們好像是接到邀 請,一下子都來了,而在實際上,公爵並沒有邀請任何人,就是自 己的生日,他也是剛才偶然想起來的。
“你一定告訴過什麼人,說你要開香檳酒,所以他們全都跑來 了,”羅戈任喃喃地說,隨著公爵到涼台上去,“這種情形我們見多 了;隻要朝他們吹一下口哨就夠了……”他幾乎很惱怒地說,顯然 想起了自己最近的情況。
大家向公爵呼喊和祝賀,把他包圍起來。有些人嚷得很厲害, 也有些人顯得很安靜,但是,當大家聽到他過生日時,就都忙著輪 流上前道賀。公爵對某些人的到來感到很高興,譬如布爾多夫斯 基;但是,最使他驚異的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忽然也在這夥 人裏麵。公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看到那個人,不禁嚇 了一跳。
列別傑夫滿臉通紅,帶著興高采烈的神情,立刻跑來做解釋;他的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從他那囉囉唆唆的話裏,可以知道大家 的聚會完全是自然而然的,甚至是一種巧遇。將近黃昏時,伊波利 特首先來到,他因為身體大大好轉,願意在涼台上等候公爵。他橫 躺在沙發上麵;後來列別傑夫跑來看他,後來他的家人都來了,也 就是他的女兒們,還有伊伏爾金將軍。布爾多夫斯基是陪送伊波利 特來的。加尼亞和普季岑大概剛來不久,順路進來看一看 (他們是 在車站上出事的時候來的)。後來凱勒來了,他宣布公爵過生日,要 香檳酒喝。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是半小時之前才來的。科利亞極 力主張開香檳酒,舉行慶祝。列別傑夫很爽快地就把酒取了出來。
“不過,這是我自己的,我自己的酒!”他對公爵喃喃地說,“為 了祝賀您,這次由我請客。另外還準備了些菜、涼菜,小女正在張 羅著,但是,公爵,您知道他們在討論什麼話題呀!您記得哈姆雷 特所說‘活下去還是不活下去’①這句話嗎?這是一個現實的話題, 現實的!問和答……捷連季耶夫先生興致勃勃……他不想睡!香檳 酒他喝了一口,喝了一口,對他是不會有害處的……公爵,您坐得 近些, 現在由您做主! 大家全等候您, 隻等著您施展卓越的智 慧……”
薇拉·列別傑娃也忙著從人群裏擠到公爵麵前,公爵看到了她 那溫柔可愛的眼神。他越過大家,先伸出手來給她;她快樂得臉 紅,祝他“從今天起一直過著幸福的生活”。然後,她很快地跑進廚 房;她正在那裏準備涼菜;在公爵回家之前,她隻抽出了一點工 夫,跑到涼台上來,用心傾聽那些喝了酒的賓客爭論某些極抽象 的、她感到很奇特的問題。她的小妹妹張著嘴,在另一間房子的箱 子上麵睡熟了,但是那個男孩,列別傑夫的兒子,卻站在科利亞和① 莎士比亞名劇 《哈姆雷特》 中主人公所說的話,即英文的“to be or not to be?”——譯者注伊波利特身旁,僅從他那興奮的臉色就能看出:他準備一動也不動 地站在這裏欣賞和傾聽著,哪怕一連站十個鍾頭都可以。
“我特別等候著您,看見您帶著這樣快樂的樣子回來,尤其感到 特別高興。”當公爵與薇拉握過手之後,立刻走過去和伊波利特握手 的時候,伊波利特這樣說。
“您怎麼知道我‘這樣快樂’呢?” “從臉上看得出來。您和他們寒暄之後,趕快坐到我們這裏來。
我特別等候您,”他又補充說,特別著重在“等候您”這幾個字上。 公爵問:“你坐得這麼久,不會妨害身體的健康嗎?”——他回答 說,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他在三天以前幾乎要死了,可是今晚卻覺 得從來沒有這樣舒服過。
布爾多夫斯基跳了起來,喃喃地說是“這麼回事……”說伊波 利特是他“帶來的”,他也很喜歡;他在信裏寫了些“無聊的話”, 現在“隻是高興……”他沒有說完,就緊握公爵的手,坐到椅子 上了。
公爵最後才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麵前去,葉夫根尼·帕夫 洛維奇立刻攙住他的胳膊。“我有兩句話對您說,”他低聲說,“有一 樁極重要的事情;我們到那邊去一會兒。”
“兩句話。”另一個聲音朝公爵的另一隻耳朵上微語,另一隻手 從另一邊挽住他的胳膊。公爵驚異地看見一個毛發異常蓬鬆,臉色 紫紅,一邊擠眉弄眼,一邊笑的人形,立刻就認出他就是費爾德先 科,不知道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您還記得費爾德先科嗎?”那個人問。 “您是從哪裏來的?”公爵喊道。 “他正懊悔呢!”凱勒跑過來喊道,“他躲藏起來了,他不願意出來見您,他躲到那個角落裏懺悔,公爵,他覺得自己做了錯事。”
“有什麼錯事?有什麼錯?” “我遇見了他,公爵,我剛才遇見他,把他帶來了;他是我的一個少有的朋友;但是他在那裏懺悔。” “諸位,我很高興;來,你們和大家坐在一塊兒吧,我立刻就來。”公爵終於擺脫了他們,匆忙走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那 裏去。
“您這裏很有趣,”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我很愉快地等候 了您半個來小時。是這樣的,最敬愛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我和 庫爾梅舍夫全說好了,所以跑來安慰您。您不必擔心,他把這件事 看得很慎重,何況,據我看來,本來就是他的錯。”
“和哪一個庫爾梅舍夫?” “就是您剛才拉住他的手的……他非常憤怒,已經打算明天派人來跟您解釋。” “算了吧,多麼無聊!”
“當然是無聊的,所以也隻好以無聊的方式了結它;但是我們這 些人……”
“ 您到這裏來也許還有別的什麼事情吧, 葉夫根尼· 帕夫洛 維奇?”
“自然還有別的事情,”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笑了,“親愛的公 爵,我明天天一亮就到彼得堡去辦那一件不幸的事情 (就是家叔的 事情),您想一想,這一切都是確實的。除我之外,大家全都知道 了。這使我震驚得竟來不及上那邊去 (上葉潘欽家去);明天我也不 去,因為我要上彼得堡去,您明白嗎?我也許有三天不能回來。總 而言之,我的事情有點尷尬。雖然事情並不特別重要,但是我想我 必須極開誠布公地和您解釋一下,而且不能喪失時機,也就是要在 離開這裏之前。我現在想坐一會兒,等一等,如果您願意的話,我要等到那夥人散走;再加上我也沒有什麼地方去,我的精神十分不 安,睡不著覺。雖然我這樣直接麻煩人,有點昧良心,而且不很體 麵,但是我要對您直截了當地說:我親愛的公爵,我是跑來尋求您 的友誼的;您是一個天下少有的人,也就是說,並不是一個經常說 謊的人,也許根本就不說謊,而我在一件事情上,需要一個朋友和 顧問,因為我現在已經完全成為不幸的人了……”
他又笑了。 “糟糕的是,”公爵尋思了一會兒說,“您想等他們散走,但是天曉得他們什麼時候走呢。我們現在最好到公園裏去;他們可以等候 一下的。我可以向他們道歉。”
“不用,不用,我有自己的原因,不願人家懷疑我和您進行著另 有目的的緊急談話;這裏有些人對於我們的關係很感興趣——您不 知道這一點嗎,公爵?最好是使他們看見我們相互非常友善,並不 是隻具有特殊的關係——您明白嗎?他們過兩點鍾後散走,我隻要 借用您二十分鍾,或者半個小時的工夫就夠了……”
“好吧,非常歡迎。就是不解釋,我也很高興。您說我們具有友 好的關係,我很感謝您。我今天精神恍惚,請您原諒;您知道,我 不知為什麼這時候竟不能集中注意力。”
“我看見,我看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微微一笑,喃喃地 說。他今天晚上很愛笑。
“您看見什麼?”公爵抖動一下說。 “您沒有懷疑,親愛的公爵,”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繼續笑著,不直接回答公爵的話,“您沒有懷疑,我到這裏來是在存心騙 您,順便向您探聽什麼事情嗎?”
“您到這裏來探聽,這一點是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公爵終於笑 了,“您也許還想騙我一下。但是沒什麼,我並不怕您;再說我現在有點滿不在乎。您相信嗎?而且……而且……而且因為我首先相 信;您終歸是一個極好的人,結果我們也許會真的成為朋友。我很 喜歡您,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您……您是一個很正經的,據我 看來,您是一個很正經的人!”
“ 無論如何, 和您相處是極有趣味的, 在任何事情上都是這 樣,”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結束說,“來,我為您的健康幹一杯。 我到您這裏來,感到很滿意。喂!”他忽然站住了,“那位伊波利特 先生搬到您這裏來住嗎?”
“是的。” “我看,他不會馬上就死吧?” “怎麼會呢?”
“也沒有什麼;我和他在這裏同坐了半小時……” 伊波利特這些時候一直等候公爵,當公爵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移到一旁談話的時候,還不住地望著他們。當他們走到桌子旁 邊的時候,伊波利特狂熱地活潑起來了。他感到不安和興奮;額頭 上直冒汗。他的眼睛閃閃發光,除了經常流露出的那種迷惘不安的 神情之外,還隱隱有一種不耐煩的神情;他的眼光漫無目標地從這 個東西移到那個東西,從一張臉移到另一張臉。他雖然至今還積極 參加全體的、喧嚷的談話,但是,他的興奮隻是狂熱的。其實,他 對談話並不注意;他的爭論是沒頭沒尾的、含有嘲諷意味的、自相 矛盾的。他不等把話說完,就把前一分鍾熱烈開始的談話給中斷 了。公爵感到驚異和惋惜的是,他聽說大家竟不阻攔伊波利特,讓 他在今天晚上喝了兩大杯香檳酒,現在已經開始喝第三杯了。但 是,他後來才知道這種情況,因為他當時並沒有注意到。
“您知道,今天恰巧是您的生日,我非常高興。”伊波利特喊道。 “為什麼?”
“您以後自然會知道,快坐下吧!第一,因為您的全班人馬都聚 齊了。我早就料到大家會來的;我平生第一次料事料得很準!可惜 我以前不知道您的生日,否則我要帶點禮物來的……哈,哈!也許 我帶著禮物來了!到天亮還很久嗎?”
“還有不到兩小時就要天亮了。”普季岑看了看表說。 “現在為什麼還要盼天亮呢?不等天亮,在外麵不也可以讀書嗎?”有人說。 “因為我要看日出。能不能為太陽的健康幹一杯?公爵,您以為怎樣?”
伊波利特厲聲地問,他對所有的人都不客氣,好像在指揮人家 似的,不過,他自己好像沒有覺察到這一點。
“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幹一杯;不過,您應該安靜一下, 伊波利特,是不是?”
“您老是勸人睡覺。公爵,您成了我的保姆啦!等太陽一露頭, 在天上‘發出聲響’,(是誰做的一首詩,其中說:‘太陽在天上發出 聲響’?這句話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很好!) 我們再睡覺。列別傑 夫!太陽不是生命的源泉嗎?《啟示錄》 裏所謂‘生命的源泉’是什 麼意思?您聽見關於‘苦艾星’的話嗎,公爵?”
“我聽列別傑夫說,他認為這個‘苦艾星’就是遍布歐洲的鐵 路網。”
“不,對不起,不能這樣說!”列別傑夫喊道,他跳起來,揮著 手,似乎想止住大家剛開始的嘩笑。“對不起,先生!跟這些先 生……所有這些先生,”他忽然轉身對公爵說,“在某些點上,就是 這樣……”於是,他就毫不客氣地在桌子上敲了兩下,使笑聲更 大了。
雖然列別傑夫平常帶有“暮氣”的情緒,但是這一次他過於興奮了,被眼前那段長時間的“學術”辯論所激動;在這種情況下, 他對於自己的對手,總是抱著沒有窮盡的、十分公開的輕蔑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