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看見阿格拉婭忽然離開座位,走到桌旁。他不敢望她,但 是,他的整個身體都感到她在這一瞬間正看著他,也許很威嚴地看 著他,她那雙烏黑的眼睛裏一定露出憤恨的神情,她的臉一定紅了 起來。
“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我覺得您不應該把他帶到這裏 來,如果他就是那個小癆病鬼,那天他哭泣著,請我們參加他的葬 禮,”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他當時那麼娓娓動聽地談起鄰家 的牆,他一定會思念那麵牆的,您要相信這一點。”
“你說得很對,他會跟你吵嘴或打架,隨後當然就會走啦。”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很威嚴地把針錢盒挪到自己的身邊,她忘記大家已經站起身來準備出去散步了。 “我記得他對於那座牆曾經大大讚揚,”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又搶上去說,“沒有這座牆,他不能在誇誇其談中死去,而他是很想在誇誇其談中死去的。” “那有什麼?”公爵喃喃地說,“如果您不想饒恕他,您不饒恕,他也會死去的……他現在是為了樹木搬來的。” “哦,從我這一方麵,我可以饒恕他的一切;您可以把這話轉告給他。”
“您不應該這樣了解,”公爵輕聲地,似乎不高興地回答,他沒 有抬起眼睛,繼續朝地板上的一個點看望,“您也應該準備接受他的 饒恕。”
“這和我有什麼相幹?我對他有什麼過錯呢?” “如果您不明白,那麼……不過您是明白的。他當時打算……祝福你們大家,並且接受你們的祝福,就是這樣……” “親愛的公爵,”施公爵似乎小心翼翼地趕緊搶上去說,和在座的一些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地上的天堂很不容易得到哇;但是,您 還是想找到它;天堂是很難達到的東西,公爵,比您那顆善良的心 中所想象的還要困難。我們最好不要再談下去,否則,我們大家也 許又要慚愧起來,那時候……”
“我們出去聽音樂吧。”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不客氣地 說,然後很生氣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大家也跟著她站了起來。
第 二 章
公爵忽然走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身旁。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用奇怪的熱烈態度說,抓住他的手,“您要相信,我認為您是一個很正直的、很善良的人,無論在什 麼情況下都是如此。請您相信我這句話……”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驚奇得倒退了一步。在一刹那,他強忍 住笑;但是仔細一看,他發覺公爵似乎有點精神恍惚,至少心情有 些特別。
“我敢打賭,”他喊道,“公爵,您想說的完全不是這個,也許完 全不是對我說的……但是,您怎麼啦?您不舒服嗎?”
“可能,很有可能,您說我也許並不想對您說話,這話您說得 很對!”
他說完這話以後,似乎很奇怪地,甚至很滑稽地笑了一下,但 是,他好像忽然興奮起來,然後喊道:“您不要對我提起我在三天 以 前 的 行 為 ! 我 對 於 這 三 天 感 到 十 分 慚 愧 …… 我 知 道 我 有 過 錯……”
“但是……但是您究竟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我看出您大概比任何人都為我感到慚愧,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您臉紅了,這是您心地善良的表現。我立刻就走,請您相信。” “這是怎麼啦!他的毛病總是這樣發生的嗎?”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很驚慌地對科利亞說。 “您不必擔心,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我沒有發病;我立刻就走。我知道,我……受了大自然的侮辱。我病了二十四年,從 出生一直到二十四歲。您現在就把我的話當作病人的囈語吧。我立 刻就走,立刻就走,請您相信我。我並不臉紅——因為為了這個而 臉紅是很奇怪的,不對嗎?——但是,在社會上我是一個多餘的 人……我並不是由於自尊心才這樣說……我在這三天內反複思索, 決定一旦有機會,就誠懇而正直地通知您。我有一些理想,有一些 崇高的理想,這是我不應該來講的,因為一講起來,一定會惹得大 家嘲笑。施公爵剛才對我提過這一點了。……我沒有文雅的姿態, 我不懂得權衡輕重;我隻能說一些與思想不相符、不恰當的話,它 是 對 這 些 思 想 的 侮 辱 。 因 此 我 沒 有 權 利 …… 再 說 我 好 懷 疑 , 我……我相信這府上沒有人會侮辱我,大家過分地愛我,但是我知 道 (我一定知道),在病了二十年以後,一定會遺留下疾病的痕跡, 因此人家不會不笑我……有時候……不是嗎?”
他環顧四周,好像在等待回答和決定。這種突如其來的、病態 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來由的舉動,把大家弄得十分莫名其妙。 但是,這種舉動引起一段奇怪的插話。
“您為什麼在這裏說這些話?”阿格拉婭忽然喊道,“您為什麼對 他們說這些呢?對他們!對他們!”
她顯然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眼睛閃著火光。公爵啞口無言地 站在她的麵前,臉色突然慘白了。
“這裏沒有一個人配聽這種話!”阿格拉婭突然發作了,“這裏所 有的人,所有的人,都趕不上您的一隻小指頭,都沒有您聰明,不 如您心善!您比大家都誠懇,比大家都正直,比大家都美好,比大 家都善良,比大家都聰明!這裏有些人,都不配彎下身去,拾起您剛才掉落的手帕……您為什麼輕視自己,貶低自己?您為什麼作踐 自己,沒有一點自豪心呢?”
“天哪,誰會想到說這個呢?”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把手 一舉一拍,驚訝地說。
“貧窮的騎士!萬歲!”科利亞如醉如狂地喊。 “閉嘴!……有人竟敢在您家裏侮辱我!”阿格拉婭忽然對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發難,她已達到了不顧一切的、什麼也攔擋 不住的歇斯底裏狀態,“你們大家為什麼個個都折磨我!公爵,在這 三天裏,他們為什麼為了您而跟我糾纏呢?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嫁給 您!您要知道,無論如何,我永遠也不會嫁給您!您要知道這一 點!一個女人難道能夠嫁給像您這樣可笑的人嗎?您現在用鏡子照 一下自己,您現在站在這裏像什麼樣子!……為什麼,為什麼他們 淨逗我,說我想嫁給您呢?您大概知道吧!您也和他們同謀吧!”
“從來沒有人這樣逗你呀!”阿傑萊達吃了一驚,喃喃地說。 “誰也沒有這樣想過,誰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亞曆山德拉·伊萬諾夫娜喊道。 “誰逗她了?什麼時候逗她了?誰會對她說這種話?她是不是在說夢話?”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朝大家說,而且氣得直打 哆嗦。
“在這三天內,大家都說來的,每個人都說來的!我永遠,我永 遠也不嫁給他!”
阿格拉婭喊叫之後,淚流滿麵,她用手帕捂住臉,坐到椅子 上了。
“他還沒有對你求……” “我還沒有對您求愛,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公爵忽然脫口說出。
“什——麼?”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忽然很驚訝地、激憤 地、恐怖地喊道,“什麼?”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說……我想說……”公爵哆嗦了一下。 “我隻想對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解釋……很榮幸地解釋,我根本沒有——向她求婚的意思……甚至將來也不……在這件事情上我 一點也沒有過錯,真的,我一點也沒有過錯,阿格拉婭·伊萬諾夫 娜!我從來不打算,我從來沒有想過;您自己也會看出,我今後也 絕不想這樣。請您相信吧!一定是有什麼壞人在您麵前造我的謠 言!您放心吧!”
公爵一邊說,一邊走到阿格拉婭的身邊。阿格拉婭突然拿掉捂 臉的手帕,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她望著他那整個驚慌的姿態,琢磨 著他那一番話的意義,忽然對著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麼爽 朗,那麼放縱,那麼滑稽,那麼充滿譏諷的意味,阿傑萊達聽了, 首先忍耐不住,尤其在她也看了公爵一眼的時候。她一下子奔到妹 妹身旁,抱住她,發出和妹妹一樣的、忍不住的,像學生一般快樂 的笑聲。公爵望著她們,忽然微笑起來,他帶著快樂幸福的神情反 複地說:“嗯,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亞曆山德拉當時也忍不住,從整個的內心哈哈大笑起來。這三 個人的笑聲好像沒完沒了似的。
“真是瘋子!”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喃喃地說,“一會兒把 人嚇死,一會兒又……”
但是,施公爵也笑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笑了,科利亞 哈哈地笑個不停,公爵望著他們也哈哈地笑了。
“我們去散步吧,我們去散步吧!”阿傑萊達喊道,“大家一塊兒 去,公爵一定也要跟我們去。您不必走,您是一個可愛的人!他是一個多麼可愛的人,阿格拉婭!對不對,媽媽?再說,我一定要, 一定要吻他,擁抱他,為了……為了他剛才對阿格拉婭的那番解 釋。親愛的 maman,您容許我吻他嗎?阿格拉婭,允許我吻你的公 爵吧!”這個淘氣姑娘喊著,果真跳到公爵身旁,吻他的額角。公爵 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使阿傑萊達幾乎喊叫起來。他帶著無比的 歡欣看著她,突然迅速地把她的手放到嘴邊,連吻了三次。
“我們走吧!”阿格拉婭呼喊道,“公爵,您攙住我。這可以嗎, maman?可以讓拒絕娶我的男人攙我嗎?您不是已經永遠拒絕我了 嗎,公爵?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把手遞給女人,難道您不知道應該 怎樣攙著女人走路嗎?就是這樣,咱們走吧,咱們要走在最前麵; 您想不想走在大家前麵,獨自一個人?①”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並在那裏一陣陣地發笑。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嘮嘮叨叨地說,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喜歡。 “真是一些非常奇怪的人!”施公爵想,他自從和這些人相遇以來,已經想過上百遍了,但是……他很喜歡這些奇怪的人。至於梅 什金公爵,他大概不十分喜歡。在大家都走出去散步的時候,施公 爵皺著眉頭,似乎十分憂慮的樣子。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心情好像十分快活,一路之上,一直到 車站,他都逗得亞曆山德拉和阿傑萊達發笑。她們姐妹聽到他所說 的玩笑話以後,笑得特別爽朗,使得他開始有點疑惑她們並沒有完 全聽他說話了。由於這個念頭,他也毫無理由地就哈哈大笑起來, 最後,帶著十分的、特別的誠懇神情笑了起來 (他的性格就是如 此)。這兩個姐妹懷著極愉快的心情,她們不斷地望著走在前麵的阿① 原文為法文。
格拉婭和公爵。顯然,妹妹給她們出了一個極大的啞謎,施公爵努 力和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談一些不相幹的事情,他也許是想 給她解悶,但是這使她感到非常厭煩。她好像心情很亂,有時牛頭 不對馬嘴地回答一句,有時則完全不回答。但是,阿格拉婭·伊萬 諾夫娜的啞謎在這天晚上還沒有結束。最後的一個啞謎已經落到公 爵一個人的身上了。他們離開別墅,走了一百來步,阿格拉婭用急 速的微語,對始終保持沉默的男伴說道。
“您朝右邊看哪。” 公爵看了一下。
“您仔細看一看。您瞧公園裏那隻長椅,那裏有三棵大樹……不 是有一隻綠色長椅嗎?”
公爵回答說,他看見了。 “您喜歡這個地方嗎?我有時在早晨七點鍾,當大家還在睡覺的時候,一個人到這裏來坐坐。” 公爵喃喃地說,這地方很美。
“現在您離開我吧,我不願意再和您攙著手走了。不過,您最好 還是攙著我的手走,但是不要同我說一句話。我願意獨自思索一 下……”
不過這種提醒是完全多餘的。因為即使不這樣吩咐,公爵在一路 上也不會說出一句話來。當他聽到關於長椅的話時,他的心跳得非常 厲害。他在一分鍾後醒過來了,很羞愧地趕走自己離奇的念頭……在帕夫洛夫斯克車站裏,大家都知道,至少大家都在那裏說, 平常日子所聚集的群眾,比星期日和節日聚集在那裏的群眾“優秀 些”。因為在星期日和節日,會從城裏跑來“各色人等”。群眾在平 常日子的打扮並不花哨,但極美觀。大家去聽音樂已成為一種習 慣。這裏的樂隊也許的確是俄國公園樂隊中最好的一隊,它時常演奏新曲。公園裏顯得非常體麵和優雅,雖然從整個說來有一些家庭 氣氛,甚至令人發生親切的感覺。所有避暑的人都到此地來會朋 友。有許多人真正愉快地這樣做,而且隻為了會朋友才來。但是, 也有些人僅僅是為了聽音樂而來的。鬧亂子的事情特別少,不過, 就是在平常的日子裏也發生過。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不可避免的。
今天的傍晚很美,遊人眾多。樂隊正在演奏著,周圍的座位都 坐滿了人。我們的一夥坐在靠邊的椅子上,在車站最左的那個大門 附近。觀眾和音樂使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的精神活潑了一 些,也使小姐們解了悶。她們已經和幾個朋友打了照麵,遠遠地向 某些人很客氣地點頭。她們已經研究過服裝的樣式,發現一些奇怪 的地方,討論了一番,露出嘲笑的神情。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 時常向人家鞠躬。阿格拉婭和公爵仍然在一起,已經引起某些人的 注意。有些相識的年輕人馬上來到媽媽和小姐們的身邊;還有兩三 個人留下來和他們談話;他們都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朋友。 他們中間有一位年輕漂亮的軍官,十分活潑,很愛說話。他忙著和 阿格拉婭攀談,竭力使她注意自己。阿格拉婭對他十分和氣,滿臉 堆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要把這個朋友介紹給公爵。公爵雖然 不了解他們的用意何在,但雙方總算是認識了,兩個人互相鞠躬, 伸出手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朋友提出一個問題,但是,公 爵不是不做回答,就是非常奇怪地咕嚕了幾句,軍官很奇怪地凝視 著他,然後又看了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立刻就明白對方為什 麼做這番介紹了。軍官微微冷笑一聲,又轉而對著阿格拉婭說話 了。隻有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一個人注意到,阿格拉婭突然為此 而臉紅了。
公爵甚至沒有覺察出別人在那裏和阿格拉婭談話,向她獻殷 勤;他有時候幾乎忘記自己是坐在她的身旁。他有時想走到什麼地方去,完全離開這裏,即使到一個陰沉的、空曠的地方去也是高興 的,隻要能夠獨自冥想,不使任何人知道他的所在就行。至少說, 他願意回到自己家裏的涼台上去,但是不要有人在旁邊,既不要有 列別傑夫,也不要有他孩子的幹擾;然後倒在沙發上,把臉伏在枕 頭上,就這樣躺上一天,一夜,再躺一天。他有時候也想到那些 山,想到他所熟知的山下的一個點。他一向喜歡懷念那一個點,當 他住在國外的時候,他喜歡到那個地方去,從那裏瞭望下麵的鄉 村,瞭望在下麵微微閃著光的、像一條白線似的瀑布,瞭望白雲, 瞭望荒廢的舊堡壘。哦,他現在多麼想到那裏去。隻想這一件事 情—— 一輩子隻想這件事情,就是想一千年也不夠!但願這裏的人 完全忘記他。啊,甚至應該這樣。如果大家完全不認識他,他眼前 的一切都是在夢境裏,豈不更好!但是,夢和現實還不是一樣嗎? 他有時忽然開始端詳阿格拉婭,整整有五分鍾,眼神都沒有離開她 的臉。他的眼神太奇怪了。他看著她,就好像看著離他有二俄裏遠 的東西一樣,或者好像在看她的照片,而不是在看她本人。
“您為什麼這樣看我,公爵?”她忽然打斷和周圍人們的談笑,這 樣說,“我害怕您。我老覺得您想伸出手來,用手指觸我的臉,撫摸 一下。對不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的眼神是不是這樣的?” 公爵聽到阿格拉婭對自己說話,似乎感到很驚異。他尋思了一 下,雖然也許不十分了解,並沒有回答。不過,他看見阿格拉婭和 大家都在笑,忽然張開嘴,自己也笑起來了。周圍的笑聲更增大 了;軍官大概是個愛笑的人,更是笑得前仰後合。阿格拉婭突然很憤怒地自言自語。 “白癡!”
“天哪!難道她會這樣……難道她完全發瘋了?”伊麗莎白·普 羅科菲耶夫娜自言自語。
“這是一個玩笑。這和從前那個‘貧窮的騎士’一樣,隻不過是 一個玩笑,”亞曆山德拉堅決地向她耳語,“隻是如此罷了!她和平 常一樣,又和他開起玩笑來了。不過,這種玩笑開得太過分了;應 該把它停止了,maman!她剛才好像女演員一樣,演出她的拿手 戲,把我們嚇了一大跳……”
“幸好她攻擊的是那樣一個白癡。”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 和她微語著。女兒的話到底使她感到輕鬆一些。
公爵聽見人家叫他白癡了。他哆嗦了一下,但這不是由於人家 管他叫白癡的緣故。他立刻忘掉“白癡”這兩個字了。但是,在人 群中,在離他的座位不遠的地方,在旁邊的什麼地方——他怎麼也 指不出來,究竟在什麼地方,究竟在哪一點上——閃出一張臉,慘 白的臉, 帶著濃黑的鬈發, 熟識的, 而且十分熟識的微笑和眼 神——它一閃就不見了。這很可能隻是他的想象;從他所見的全部 幻影中,留在他印象裏的隻有撇嘴的微笑,兩隻眼睛,和係在一閃 而過的那位先生身上的淡綠的、漂亮的領帶。
過了一分鍾,他忽然急促地,不安地環顧了一番;這第一個幻 影可能是第二個幻影的預兆和前奏。一定是這樣。在動身到車站來 的時候,他莫非忘記了可能的遭遇嗎?誠然,他上車站來的時候, 大概並不完全知道是到這裏來——他是處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之中。 如果他善於或者能夠仔細注意觀察的話,他在一刻鍾以前就能夠覺 察出,阿格拉婭也似乎在那裏時時不安地環顧,也好像在自己的周 圍尋找什麼東西。現在,當他的不安顯露出來的時候,阿格拉婭心 中的激動和不安也隨著增長起來,他剛回頭一看,她也立刻回過頭 去觀望。不久,使他們惶悚不安的原因也就弄明白了。
車站的側門離公爵和葉潘欽一家人所坐的地方不遠。這時,忽 然出現了一大群人,至少有十個左右。那群人的最前麵是三個女人;其中有兩個長得美若天仙,因此在她們後麵跟著許多崇拜者也 就不足為奇的。但是,這些崇拜者和這幾個女人,都帶有一種特別 的,與樂隊周圍的聽眾完全不同的地方。大家幾乎是同時看到了他 們,但是大部分人都竭力裝出完全沒有看見他們的樣子,隻是有幾 個青年向他們微笑,低聲交談著,大家沒法不看見他們:他們故意 顯示自己,高聲談笑。從表麵上一看,就會知道他們中間有許多人 已經喝醉了。雖然他們有幾個人穿著漂亮而且十分講究的服裝,但 其中也有一些樣子很奇怪的人,他們穿著奇裝異服,臉也紅得奇 怪;他們中間還有幾個軍人,而且也不全是年輕人;有的人打扮得 很順眼,穿著很合身的衣服,手上戴著戒指,袖上戴著袖扣,頭上 有漂亮的、漆黑的假發和胡須,臉上露出特別高雅的,但是有點粗 暴的神氣。然而,在社交界裏,大家都像躲避瘟疫似的回避他們。 在我們郊外的那些聚會場所中,雖然也有一些特別體麵,聲譽極好 的地方,但是,就是最謹慎的人,也不可能在任何時候都能防備鄰 家屋上往下掉的磚頭。現在,這塊磚頭準備落到圍在那裏聽音樂的 這群體麵觀眾的頭上了。
如果要從車站走到樂隊所在的小廣場那裏,必須走下三個台階。 那群人於是就在台階上停步了,不敢走下來。但是,有一個女人一直 向前走,她的隨行人員中,隻有兩個人敢跟隨著她。一個是相當樸素 的中年人,外表十分體麵,但顯出孤苦伶仃的樣子,也就是說,好像 那種從來不認識任何人,也沒有人認識他的人物;另一個寸步不離那 個女人,他穿著一身破爛,神情十分曖昧。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人跟 在那個奇怪女人的身後了。當她走下台階的時候,連瞧都沒有往後 瞧,好像有沒有人她根本就無所謂。她照舊大聲說笑;她的打扮特別 雅致,雍容富貴,但是有點過分奢侈。她經過樂隊,走向小廣場的另 一端,在那裏,路旁有一輛自用馬車正在等人。
公爵已經有三個多月沒有看見她了。他來到彼得堡以後的這幾 天裏,一直想去見她;但是,有一個神秘的預感把他給阻止住了。 至少說,他怎麼也猜想不出,當遇到她的時候,將會產生怎樣的印 象,他有時拚命地想象這種印象。有一點他很明白,這種相見一定 是很痛苦的。在這六個月之內,他有好幾次回憶當他初次看見這個 女人的照片時,她的麵孔曾經使他產生怎樣的感覺;但是他回想 起,即使是在看照片的印象裏,也包含著過多的痛苦成分。他在外 省和她每天相見的那一個月,對他發生了一種可怕的影響,他有時 願意把這不久以前的回憶都刪除掉。在這個女人的臉上,永遠有使 他感覺痛苦的東西。公爵在和羅戈任談話時,曾經將這種感覺說成 是無限的憐惜感,這是很正確的:從照片上看,這張臉就使他的心 裏產生出極度憐惜的感情。他對於這個女人的同情,甚至為她而痛 苦的感覺,永遠沒有離開他的心,現在也沒有離開。不,甚至還要 強烈些。但是,公爵並不滿意他對羅戈任所說的話;到了現在,在 她突然出現的一刹那,他也許從直接的感觸上,了解他對羅戈任所 說的話裏的不足之處。不足之處就是他不曾說過一句可以表達他的 恐懼的話;是的,就是恐怖!此時此刻,他充分感到了恐懼;他有 特殊的理由相信,他完全相信,這個女人是一個瘋子。如果你愛一 個女人甚於世間的一切,或者預感到這種愛情的可能性,而忽然看 見她被鎖在鐵窗後麵,在看守員的棍杖下麵呻吟——那麼,這種印 象和公爵現在所感覺到的就有點相像了。
“您怎麼啦?”阿格拉婭很迅速地微語著,她回頭看公爵,天真 地拉他的手。
他把頭轉向著她,看了她一眼,望著她那雙烏黑的、在這時閃 耀著使他莫名其妙的光芒的眼睛,試著對她笑一下,但是好像在一 刹那忘記了她,又把眼睛移向右邊,注視他那特別的幻影。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這時正從小姐們所坐的椅子旁邊走過。葉夫根尼· 帕夫洛維奇繼續對亞曆山德拉·伊萬諾夫娜講一些大概十分滑稽可 笑的話,他說得迅速而且熱烈。公爵記得阿格拉婭忽然微語地說: “怎樣的女人……”
這是一句不肯定的、沒有說完的話;她立即忍住了,不再增加 什麼話,但是,這已經很夠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旁若無人地 走了過去之後,忽然回過頭來,朝他們看去,似乎現在才發現葉夫 根尼·帕夫洛維奇。
“咦!他在這裏呢!”她忽然站住呼喊道,“人家打發多少人到處 尋 找 , 都 找 不 到 他 , 他 卻 好 像 故 意 坐 在 這 使 人 料 想 不 到 的 地 方……我以為你已經……到你叔叔那裏去了!”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滿臉通紅,瘋狂地望著納斯塔霞·菲利 波夫娜,但是很快地回轉身去,背對著她。
“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們瞧,他居然還不知道!他開槍自 殺了!你的叔叔今天早晨用手槍自殺了!在兩點鍾的時候,人家對 我這樣講的;現在已經滿城風雨;聽說虧空了三十五萬公款,有的 人說是五十萬。我還以為他會給你留下遺產呢;其實他已經全部花 光 了 。 他 是 一 個 極 放 蕩 的 小 老 頭 子 …… 嗯 , 再 見 吧 , bonne chance①!你果真不去嗎?怪不得你預先辭職,真是狡猾!不過這是 胡說,你是知道的,預先是知道的:也許昨天就知道了……”
雖然在這種無禮的糾纏裏,在這種故意誇耀本來沒有的親密交 情裏,一定含有什麼目的——現在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了。但是,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起初還想含糊了事,無論如何不去理會那個 侮辱他的女人。不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話卻像霹雷似的打① bonne chance:法文,譯為“祝你成功”。
擊他;他一聽到叔叔已經死去,臉色頓時白得好像手帕,轉身向報 信的女人看去。這時候,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連忙從座位上 站起來,大家也跟著她立起,幾乎從那裏跑走了。隻有列夫·尼古 拉耶維奇公爵還在原來的座位上留了一會兒,似乎遲疑不決似的。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沒有清醒,還站在那裏,沒有醒過來。但 是,葉潘欽一家人還沒有走上二十步,就出了一個可怕的亂子。那 個和阿格拉婭談話的軍官,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好朋友,已經 怒不可遏了:“就應該用鞭子來抽,否則你沒法駕馭這個賤貨!”他說 話的聲音相當大。(他大概以前就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心腹。)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立刻向他轉過身去。她的眼睛閃著光 輝,奔到站在兩步以外的素不相識的年輕人跟前,奪去那人握著的 一根細馬鞭, 用全力斜抽侮辱她的人的臉。 這一切發生在一刹 那……軍官氣得發昏,向她直撲過去。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隨 行人員已經沒有一個人在她身旁:那個體麵的中年紳士已經溜得無 影無蹤,那個快活的先生站在一旁,拚命地大笑。再過一分鍾,警 察自然是會趕到的,但是在這一分鍾內,如果沒有意外的援手,納 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定要吃些苦頭。公爵也離有兩步遠,他連忙 從後麵抓住了軍官的手。軍官一邊掙脫他的手,一邊朝公爵的胸脯 上猛烈一推;公爵倒退兩三步,跌在椅子上了。但是,納斯塔霞· 菲利波夫娜的身旁又出現了兩個保護者。一個是拳術家,也就是讀 者已經熟知的那篇文章的作者,羅戈任以前那幫嘍囉中的活躍分 子。他站到那個要行凶的軍官的麵前。
“我叫凱勒!退役的中尉!”他很傲慢地自我介紹說,“如果您想 打架的話,上尉,我可以代替女性來奉陪。我曾經學過英國拳術。 上尉,您不要推來推去;我很同情您受了血的侮辱,但是當著大家 向一個女人揮拳頭,我是不會同意的。如果您是一個體麵的紳士,就應該用另外一種方法——您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上尉……” 然而,上尉已經清醒過來,不再聽他說話了。這時,羅戈任從人群中出現,迅速拉住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手,引她走開。羅 戈任本人顯得十分慌張,臉色蒼白,渾身哆嗦。他領納斯塔霞·菲 利波夫娜走開的時候,對著軍官的眼睛惡狠狠地笑了一下,用揚揚 得意的商販口氣說:“喲!報應!臉上全是血!喲!”
軍官清醒過來以後,完全了解到他應該去找誰去算賬,因此他 一邊用手帕捂住臉,一邊很有禮貌地朝那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的公 爵說話:“您是我剛才認識的梅什金公爵嗎?”
“她是瘋子!得了瘋病!請您相信我的話!”公爵用顫抖的聲音 回答,不知為什麼向軍官伸出兩隻哆嗦的手。
“我當然不敢誇口說我在這方麵有很多知識;但是,我必須知道 您的尊姓大名。”
他點了點頭,就走開了。在最後一位登場人物走開以後,過了 整整五秒鍾,警察才趕到。但是,這個亂子持續不過兩分鍾。群眾 中有些人站起來走了,也有一些人隻是從這個座位移到另一個座位 上;有些人很喜歡看熱鬧;還有些人紛紛議論,露出極大的興趣。 總而言之,這事情就這樣平平常常地終結了。樂隊又奏起音樂。公 爵跟在葉潘欽一家人後麵走去。如果在他被人家推開,坐到椅子上 的時候,猜到或者向左看一看,一定會看見阿格拉婭站在離他二十 步遠的地方,觀看這場鬧劇。當時,她的媽媽和姐姐走得比較遠, 對她頻頻呼喚,她也不理睬。後來,施公爵跑到麵前,勸她趕快 走。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記得:當阿格拉婭回到她們身邊的 時候,神情非常緊張,幾乎沒有聽見她們的呼喚。整整過了兩分 鍾,當她們走進公園以後,阿格拉婭才用尋常那種冷淡和任性的聲 音說道:“我想看看這出喜劇是怎樣收場。”
第 三 章
車站上的事件幾乎把媽媽和女兒們都嚇壞了。在驚慌和騷亂 中,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領著女兒幾乎從車站上一直跑回 家去。根據她的看法,在這事件裏發生和暴露了很多的東西,因 此,在她那雖然非常混亂和驚慌的腦子裏,已經產生出一些果斷 的想法。不過,大家也都明白發生了一種特殊的情況,也許還開 始暴露出一種特殊的秘密,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任憑施公爵以 前怎樣肯定地說明和解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現在露出狐 狸尾巴來了”,他現出了廬山真麵目,“正式表明他和那個賤人有 關係”,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還有她的兩個大女兒,都 這樣想。從這個結論裏所得到的好處,就是啞謎增多了。小姐們 雖然對於母親那樣驚慌失措的情況和明顯的逃走暗中有些不滿, 可是在她驚魂未定的時候,她們也沒敢向她發問。此外,不知什 麼緣故,她們以為小妹妹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對這件事情要比 姐姐和母親三個人知道得多。施公爵也是像滿麵愁容,顯出沉思 的樣子。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一路上不和他說一句話,而 他卻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阿傑萊達開口問他:“剛才講的是 哪一個叔叔?彼得堡出了什麼事情?”但是,他的臉上露出極不 愉快的神情,喃喃地回答說有待調查等極不肯定的話,他還說, 這一切當然都是荒唐的 。“ 這是無可置疑的 !” 阿傑萊達回答,以後再也不問什麼了。 阿格拉婭起初顯得格外安靜, 隻在路上 說 她 們 跑 得 太 快 了 。 她 回 頭 看 了 一 下 , 看 見 公 爵 正 在 追 趕 他 們 。 她 看 到 他 努 力 追 趕 的 情 形 , 冷 笑 了 一 聲 , 就 再 也 不 看 他了。
最後,差不多到了別墅跟前,她們遇到迎麵而來的伊萬·費道 洛維奇。他剛從彼得堡回來。他一開口,就詢問葉夫根尼·帕夫洛 維奇。但是,他的夫人威嚴地從他麵前走過,沒有回答,甚至連看 都不看他一眼。從女兒們和施公爵的眼神上,他立刻猜出家裏起了 大風波。但是,即使沒有這種情況,他自己的臉上也顯出特別的不 安。他立刻挽住施公爵的手,使他在家門口站住,悄悄和他說幾句 話。從他們兩人走上涼台,到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那裏去時 的驚慌神色中,就可以猜出他們兩個人聽到了一種特別的消息。大 家漸漸聚到樓上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那裏,涼台隻剩下公爵 一個人了。他坐在角落裏,似乎在等待什麼,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 怎麼回事;他看見這家人的混亂情形,竟沒有想到走開;他顯然忘 卻了整個宇宙,準備一連坐上兩年,隨便人家把他放在什麼地方。 有時候,他還聽見樓上驚慌不安的談話聲音。他說不出自己在這裏 坐了多長時間。天色已晚,完全昏黑了。阿格拉婭突然走到涼台上 來。她的外表看起來很鎮靜,雖然臉色有點慘白。她看見公爵坐在 屋角的椅子上,“顯然沒有料到”會在這裏碰見他,不由得驚疑地微 笑了。
“您在這裏做什麼?”她走到他的跟前。 公爵喃喃地說些什麼,露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然後從椅子上跳起來了;但阿格拉婭立刻坐在他的身旁,他於是也跟著坐下來。 她忽然很仔細地看了他一下,然後又朝窗外看去,似乎並沒有想什 麼,接著又朝他看。“也許她想笑,”公爵想,“但是不會的,如果要笑,她當時就會笑的。” “您也許想喝茶吧?我叫他們沏茶。”她沉默了一會兒說。 “不,不……我不知道……” “喲,這還不知道!喂,我問您,如果有人叫您去決鬥,您怎麼辦呢?我剛才就想問您。” “但是……誰呢?……沒有一個人會叫我去決鬥的。” “嗯,如果有人叫您呢?您會十分害怕嗎?” “我想,我會十分……害怕的。” “真的嗎?那麼,您是懦夫啦?” “不是,也許不是。因懼怕而逃跑的人才是懦夫;雖懼怕卻並不逃跑的,那還不是懦夫。”公爵想了一想,微笑了。 “您不會逃跑嗎?” “我也許不會逃跑。”他終於對阿格拉婭的問話笑起來了。 “我雖然是一個女人,但是我絕不會逃跑,”她幾乎惱怒地說,“不過,您在那裏笑我,而且就像平常那樣裝腔作勢,認為自己是一 個很有趣味的人。請問您:射擊通常是不是在十二步以外?也有十 步的嗎?如此說來,那是一定會被打死或者受傷的啦?”
“怎麼不會呢?普希金不是被打死了嗎?” “那也許是偶然的。” “完全不是偶然的:那是一場死鬥,他被殺害了。”
“ 子彈在他身上的位置很低, 而丹特士① 一定是向高處瞄準 的,對著他的胸部或頭部:沒有人會像他那樣瞄準的。所以,子 彈大概是偶然打中了普希金,一定是錯誤造成的結果。這是內行① 丹特士:法國波旁王朝的一個亡命之徒,於 1834 赴彼得堡,在俄國禁衛 軍騎兵團供職,不久就追求普希金的妻子岡察羅娃。普希金為了維護自己的尊 嚴,要求和丹特士決鬥。在這次決鬥中,普希金不幸受重傷而死。
人對我說的。” “有一次,我和一位兵士談話,他對我說,當他們的隊伍散開射擊的時候,按照要求,必須朝半身瞄準。於是,他們就把這叫作 ‘朝半身射擊’。不是朝胸部,也不是朝頭部,而是朝半身射擊。後 來,我又問過一位軍官,他說這是對的。”
“這是對的,因為他們是遠距離射擊。” “您會射擊嗎?” “我從來沒有射擊過。” “難道連把子彈裝到手槍裏也不會嗎?”
“不會。我知道怎樣裝,但我從來沒有裝過。” “這麼說,您是不會的了,因為這需要實踐!您聽我說,要好好記住:最先要買一點上好的手槍用的火藥,不要濕的 (人家說不能 用濕的,隻能用很幹的),還要細碎的,您必須買這樣的貨色,不 要買放大炮用的火藥。人家說,子彈是他們自己鑄成的。您有手 槍嗎?”
“沒有,也用不著。”公爵忽然笑了。 “唉,這簡直廢話!您一定要去買,買一支上好的,法國式或英國式的,聽說那是最好的手槍。然後取一把火藥,或者兩把,塞進 去。越多越好。然後塞進一塊毛氈 (不知為什麼,聽說非用毛氈不 可),這不難弄到,可以從一個褥墊裏,或是從門上,有時人家是把 毛氈釘在門上的。把毛氈塞進去以後,再把子彈放進去——您聽 著, 必須先放火藥, 然後放子彈, 否則是射不出來的。 您笑什 麼?我希望您每天練習射擊幾次,一定可以學會射中目標。您能 夠照辦嗎?”
公爵笑了,阿格拉婭惱恨地跺了跺腳。她在談話時那種嚴肅的 神情,使公爵感到驚異。他多多少少感覺到,他應該打聽些什麼,詢問些什麼——總之,是要問一些比如何裝手槍更正經些的事情。 但是,這一切都從他的腦海裏飛走了,隻剩下一樣,那就是她坐在 自己的身邊,他看著她。至於她講什麼話,在這個時候,那幾乎是 無所謂的。
伊萬·費道洛維奇終於從樓上走到涼台上來了。他緊蹙眉頭, 帶著憂鬱卻胸有成竹的神情要到什麼地方去。
“啊,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現在到哪裏去?”他問道, 雖然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並沒想動地方,“咱們走吧,我要對你說幾 句話。”
“再見!”阿格拉婭說,跟公爵握手。 涼台上已經很黑,公爵在這時候完全看不清她的臉。一分鍾後,當他和將軍從別墅裏走出去的時候,他突然臉發紅,緊緊地捏 著自己的右手。
原來伊萬·費道洛維奇和他同路;伊萬·費道洛維奇不顧時間 已晚,忙著要去和什麼人談話。但是,眼下他忽然急促地、驚慌 地、極不連貫地和公爵談話,在談話裏時常提起伊麗莎白·普羅科 菲耶夫娜的名字。如果公爵在這時間內能夠注意一下,他也許會猜 得到伊萬·費道洛維奇想向他探聽些什麼事情,或者最好說是想直 截了當地、公然地向他盤問什麼事情,但總也不能談到最主要的一 點上去。使公爵感到慚愧的是,他的精神十分渙散,最初竟沒有聽 見將軍說的是什麼,等到將軍向他提出一個熱烈的問題時,他不得 不向將軍承認自己一點也沒有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