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3)(3 / 3)

終於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公爵很喜歡這樣。他從涼台上走下 來,穿過道路,走入花園;他想考慮並且決定一個步驟。但是,這 並不是那種應該仔細考慮的“步驟”,而是不必考慮就能簡單決定的 “步驟”;他忽然很想放棄這裏的一切,回到他原來的地方,立刻遠 走他鄉,甚至不和任何人告別。他預感到,如果再在這裏留上幾天,他一定會無可挽回地被卷入這個社會的旋渦,從此他的命運就 和這個社會分不開了。但是,他沒有考慮上十分鍾,就馬上決定逃 走是“不可能的”,他認為這近乎怯懦,他覺得自己麵臨著許多任 務,他現在沒有任何權利不去解決它們,或者不用全力去解決它 們。他散步不到一刻鍾,就懷著這樣心思回家了。此時的他,顯得 非常難過。

列別傑娃還沒有回家,所以在黃昏時分,凱勒就闖到公爵那裏 去了,他並沒有喝醉,但極力想對公爵傾訴一下衷腸。他直截了當 地說,他跑來的目的是要對公爵講述自己的一生,他就是出於這個 目的,才留在帕夫洛夫斯克的。所以,想趕走他是絕對不可能的, 因為怎麼也弄不走他。凱勒準備長時間地,籠統地說下去,但是他 剛說幾句話,就跳到結論上去了。他說,他已經完全喪失“一切道 德的幻影”(隻是由於不信上帝),甚至偷起東西來了。——“您會 想到這樣嗎?!”

“凱勒,您聽我說。如果我是您的話,要是沒有特別的需要,就 不必說出這些,”公爵開始說,“不過,您也許是故意說自己的壞話 吧?”

“我是對您,僅僅是對您一個人說的,僅僅是為了對自己的前途 有利才說的!我絕不對其他的人說:我寧願死去後,把我的秘密帶 到棺材裏去!但是,公爵,您要知道,您要知道,這年頭想弄點錢 是多麼困難啊!請問您,究竟上哪裏去弄呢?隻會有一個回答:‘你 拿黃金和鑽石來做抵押,我們可以借給你。’那正是我所沒有的東 西。您會想到這個嗎?我等了又等,終於生起氣來了。我說:‘用綠 寶石做抵押能借給我錢嗎?’對方說:‘用綠寶石做抵押,也可以 借。’我說:‘那就行。’於是戴上帽子走了。我心裏想:見鬼,你們 這群壞蛋!真是的!”

“那麼,您有綠寶石嗎?” “我哪裏有什麼綠寶石!公爵,您還是把人生看得那麼光明,那麼天真,甚至可以說是牧歌式的!” 末了,公爵產生了一種並不是可憐,卻像是慚愧的心情。他甚至有過這樣一個念頭:“可不可以用一種良好的影響,把這個人改造 一下呢?”由於某些原因,他認為自己的影響是極不相宜的——這不 是由於自視太低,而是由於自己對事物的看法與眾不同。他們漸漸 地談起來,談到難舍難分的地步。凱勒特別爽快地講出一些誰都不 肯暴露的事情。每當他開始講一樁事情,他都肯定地說自己內心如 何地懺悔,“充滿淚珠”,但從他講話時的神情來看,卻好像對自己 的行為十分驕傲,有時講得非常可笑,使他和公爵像瘋子一樣哈哈 大笑起來。

“主要的是,您有一種孩子式的信任心和不尋常的真實性,”公 爵終於說,“您知道,憑這一點,您就可以贖許多罪。”

“你真高尚,高尚,像騎士一樣的高尚!”凱勒和悅地說,“但 是,您要知道,公爵,這一切全是幻想,全是一些胡話,實際上永 遠不會有什麼結果!為什麼這樣?我自己也不明白。”

“您不要失望。現在可以肯定地說,您已把您的一切事情都對我 講過了;至少我覺得在您所講的以外,現在已沒有什麼可添加的東 西了,對不對?”

“沒有什麼可添加的?”凱勒帶著一些惋惜的語氣呼喊著,“公 爵,您真是還在用瑞士的方式了解人。”

“難道還可以添加嗎?”公爵帶著畏葸和驚異的神情說,“那麼, 您希望我做些什麼呢?凱勒,請您說一說吧!您跑來對我懺悔是為 了什麼?”

“希望您?做些什麼?第一點,看您的純樸和天真是很有趣的,同您坐下談談也是很有趣的;我至少會知道,我麵前是一個善良的 人物,第二點,……第二點……”

他遲疑著,不好開口。 “也許您想借錢吧?”公爵很正經地,很直爽地說,甚至有些畏葸的樣子。

凱勒大吃一驚,帶著以前那種驚異的神情,很迅速地向公爵直 望了一眼,將拳頭猛地朝桌子上一擊。

“您竟用這種手段把人打得發昏!公爵,您真行!您一會兒露出 黃金時代所沒有的純樸天真,一會兒又洞察深心,像利箭似的穿入 別人的肺腑。然而,公爵,這是需要加以解釋的,因為我……我簡 直弄糊塗了!當然,我的最終目的是借錢,但是,照您問我話的口 氣來看,好像您覺得借錢也無可指責,而應該是如此的。”

“是的……您也就應該如此。” “您不生氣?” “不……有什麼可生氣的呢?”

“我對您說,公爵,我從昨天晚上就留在這裏。第一,是為了對 法國主教布爾達魯①表示特別的敬意 (我們在列別傑夫的屋裏一直喝 到淩晨三點鍾);第二,也就是主要的一點 (我可以對天發誓,我的 話完全是真的),我之所以留在這裏,是為了想把我滿心的懺悔講給 您聽,以便使我前途光明;我懷著這種願望在淩晨三點多鍾的時 候,含著眼淚睡著了。我不知道您現在相信不相信一個正直人的 話;正在我滿含著內心的眼淚和外在的眼淚 (因為我到底哭了,我 是記得的),想要睡上一覺的時候,我產生了一個壞念頭:‘為什麼① 布爾達魯 (1632—1704):耶穌會教徒,天主教的傳教士。凱勒在這裏說 出布爾達魯這個名字,顯然是帶有諷刺意味的,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名字可謂語意 雙關 (“布爾達”和“波爾多”是諧音,而後者是法國的一種葡萄酒)。

不在懺悔之後向他借錢呢?’因此,為了準備下一段懺悔詞,好像做 了一盤‘眼淚炒肉片’。想利用眼淚做引子,使您受感動之後,借給 我一百五十盧布。您看,這不是太卑鄙了嗎?”

“但是,實際情況一定不是這樣,隻不過是兩者巧合罷了。兩種 思想的巧合是常有的事。我也不斷發生這種情形。不過,我覺得這 不大好,您要知道,凱勒,我在這方麵是極端責備自己的。您現在 好像把我自己的事情講給我聽。我有時想,”公爵十分嚴肅地、誠懇 地繼續說,露出極其關心的樣子,“既然所有的人全是如此,我也就 開始稱讚自己,因為和這種雙重的思想進行奮鬥是非常困難的;我 是經曆過的。誰知道這些思想是怎樣出現和產生的呢?但是,您竟 稱這為卑鄙!現在,我又開始怕這些思想了。無論怎樣,我不是您 的裁判官。據我看來,還不能就此稱為卑鄙,您以為如何?您想用 眼淚騙錢,這種手段是巧妙的,但是您自己也曾發誓,您的懺悔具 有另一種高尚的目的,並不隻是以金錢為目的;至於金錢,那您是 準備用來買酒喝的,是不是?在這樣的懺悔之後,這當然是很怯懦 的行為。但是,您又怎能在一時之間就戒酒呢?這是不可能的。怎 麼辦呢?最好是照自己的良心去做,您覺得呢?”

公爵極好奇地看著凱勒。他顯然早就考慮雙重思想的問題了。 “既然這樣,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還叫您白癡!”凱勒喊道。 公爵的臉微微紅了。 “傳教師布爾達魯是不憐憫人的,而您卻憐憫人,從人道上來批判我!為了懲罰自己,為了表示我受了感動,我不向您借一百 五十盧布,您隻借給我二十五盧布就夠了!這是我在兩個星期中 所需要的最少的開銷。我在兩個星期之內,絕不再向您要錢。我 想讓阿加什卡快樂一下,但她是不值得的。親愛的公爵,願上帝 祝福您!”

列別傑夫剛回家就到公爵屋裏來了,看見凱勒手裏握著二十五 盧布,便皺了一下眉頭。但是,凱勒一有錢,就忙著走開了,頓時 溜之大吉。列別傑夫於是開始說他的壞話。

“您的話不正確,他的確真誠懺悔來著。”公爵終於說。 “他的懺悔值個屁!就和我昨天說‘下賤,下賤’一樣,其實隻不過是空話罷了!” “那麼,您所說的隻是一些空話嗎?我還以為……” “現在我對您,隻對您一個人說真話,因為您看人很透徹:空話和行為,虛妄和真理——都集於我身上,而且是十分真誠的。真理 和行動就在我的真誠懺悔中,信不信由您,我可以發誓;空話和虛 妄是在我的壞思想裏 (我永遠有這種思想),譬如怎樣設法找人,怎 樣用懺悔的淚水占便宜!真是這樣!我絕不對別人說這種話,因為 人家會笑我,唾我;然而公爵您是從人道上來判斷的。”

“啊,這正和凱勒剛才對我說的一模一樣,”公爵喊道,“你們兩 人都好像在那裏誇口。您真使我感到驚訝,不過,他比您誠懇一 些,因為您已經把這個當成職業了。夠了,不要皺眉頭吧,列別傑 夫,不必把手按在心口。您有什麼話對我說嗎?您沒有事是絕不會 來的。……”

列別傑夫扮著鬼臉,扭起身體來了。 “我整天等候您,想向您提出一個問題;最好請您一開口就說實話,哪怕一輩子說一次實話也好。昨天那輛馬車的事情,您是不是 也參與了?”

列別傑夫又扮起鬼臉,開始嘻嘻地笑,搓著手,甚至還打了噴 嚏,但不敢再說出什麼話來。

“我看出您是參與了的。” “不過是間接的,隻是間接的!我說的是實話!我的參加就是預先報告那位太太,說我家裏聚集了一群朋友,而且有某些人在座。” “我知道您打發您的兒子到那裏去了,他剛才親自對我說過,但這是怎樣的一個陰謀呀!”公爵不耐煩地喊道。 “不是我的陰謀,不是我的,”列別傑夫搖手說,“是另一些人,另一些人,如果說是陰謀,還不如說是幻想。”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看在基督的分兒上,對我解釋一下吧!難道您還不明白,這對於我有直接的關係嗎?這簡直是糟蹋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的名譽。”

“公爵!尊貴的公爵!”列別傑夫又扭起身體來了,“您不容許我 完全說實話,我已經開始對您講實話了,而且不止一次,您不許我 繼續講下去……”

公爵沉默著,尋思了一會兒。 “好極了。您說實話吧。”他沉重地說,顯然內心經過一番極大的掙紮。

“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列別傑夫立刻開始說。 “閉嘴,閉嘴,”公爵瘋狂地喊道,由於憤慨,也許由於羞恥,滿臉通紅了,“這是不可能的,這全是胡說八道!這全是您自己想出 來的,或是和您一樣的瘋子想出來的。我永遠也不願意再聽您說這 種話了!”

深夜,已經到十點多鍾的時候,科利亞帶著許多消息跑來了。 他的消息有兩種:彼得堡的和帕夫洛夫斯克的。他很快地講述了彼 得堡方麵的主要消息 (特別是關於伊波利特的消息和昨天的那件 事),其餘的留待以後再加以補充。然後,他又連忙講起帕夫洛夫斯 克的消息。三個小時以前,他從彼得堡回來,沒有先到公爵那裏, 而是直接到葉潘欽家去了。“那裏出了可怕的事情!”當然,馬車的 事件是主要的,但是那裏一定還發生了其他的事情——他和公爵兩個人都不曉得的一些事情。“我當然不去偵查他們,也不想細問任何 人;不過,他們對我接待得太好了,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但是,公 爵,他們一句話也沒有提到您!”最重要而且最有趣的是,阿格拉 婭為了加尼亞,剛才和家人爭論起來。其中詳細情形如何,我也 不知道,不過確實是為了加尼亞 (您想一想這件事!),而且吵得 很厲害,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啦。將軍回來得很晚,皺著眉 頭,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一塊兒回來的。大家極力款待葉夫 根尼· 帕夫洛維奇, 而他本人也異常快樂和藹。 最重要的消息 是: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悄悄地把坐在小姐們那裏的瓦爾 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叫去,把她從家裏趕走,永遠地趕走, 隻 是 用 那 種 十 分 客 氣 的 方 式 。“ 這 是 我 親 自 從 瓦 裏 婭 那 裏 聽 來 的。”但是,當瓦裏婭從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那裏出來,和 小姐們告別時,那些小姐並不知道母親永遠不許她上門,她和她 們是最後一次辭別。

“但是,在七點鍾的時候,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到我這 裏來過呀。”公爵很驚異地問。

“她是在七點以後,或是八點鍾的時候被趕走的。我很可憐瓦裏 婭,很可憐加尼亞……毫無疑問,他們總在那裏弄陰謀,他們非這 樣不行。我從來也不知道他們想些什麼,而且也不願意知道。但是 您必須相信,我的親愛的,善良的公爵,加尼亞是個有良心的人。 他在許多方麵已經無可救藥,但是,他在許多方麵還具有值得關注 的性格。我永遠悔恨自己以前沒有了解他……現在出了瓦裏婭的那 件事情之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要到他們那裏去。不錯,我從一 開始,就是用完全獨立自主,而且是獨來獨往的,但是我仍然需要 考慮一下。”

“您不必太可憐您的哥哥,”公爵對他說,“既然事情已經弄到這種地步,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在伊麗莎白·普羅科菲 耶夫娜的眼裏已經成為危險人物,那麼,他的某種希望是受到鼓 舞的。”

“ 什麼破希望!” 科利亞驚奇地喊道,“ 您是不是以為阿格拉 婭……這是不可能的!”

公爵沉默了。 “您是一個可怕的懷疑派,公爵,”科利亞過了兩分鍾後說,“我覺得,您在不久之前已經成為一個極端的懷疑派;您開始什麼也不 相信,一切都猜疑……在這情形之下使用‘懷疑派’這個名詞,用 得正確嗎?”

“我覺得很正確,雖然我自己並不確實知道。” “但是,我自己現在不用‘懷疑派’這個名詞,因為我發現了新的解釋,”科利亞忽然喊道,“您不是懷疑派,而是喜歡吃醋的人! 您為了一位驕傲的少女而大吃加尼亞的醋!”

說了這句話以後,科利亞跳起來,哈哈大笑了。他也許從來沒 有那樣笑過。他看見公爵滿臉發紅,更加大笑起來。他想到公爵是 為阿格拉婭吃醋,心裏非常喜歡,但是他一看見公爵真的生了氣, 立刻也就不再出聲了。接著,他們又很正經地,很關心地談了一個 小時,也許是一個半小時。

第二天,公爵為了一樁急事,在彼得堡待了一個上午。回到帕 夫洛夫斯克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鍾了,他在火車站遇到伊萬·費道 洛維奇。伊萬·費道洛維奇匆匆地拉住他的手,向四圍環顧,似乎 很驚慌;他把公爵拖到頭等車裏,一塊兒坐下。似乎有什麼重要的 問題要急切地談論。

“ 第一點, 親愛的公爵, 你不要生我的氣, 如果我有什麼不 是——請你忘記了吧。我昨天就想親自上你那裏去,但我不知道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對於這點怎樣……我家裏……簡直成了地 獄,一個神秘的人麵獅身獸住在裏麵,而我走來走去,摸不著頭 腦。至於你呢,據我看,你的過錯比我們大家都少;當然啦,有許 多事情是從你身上起來的。你瞧,公爵,行善最好,但也不盡是 好。你也許已經嚐到這個滋味了。我當然喜歡行善,尊重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但是……”

將軍還繼續說這些話,而且說了一大堆,但是,他的話前言不 搭後語,讓人無法聽得懂。顯然他是為了一件特別傷腦筋的事情而 震驚,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毫無疑問,我覺得你在這裏毫不相幹,”他終於表示出比較明 確的意思,“但是,你在一個時期之內不要來看我們,等風頭過去了 再說。至於說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特別熱烈地喊道,“那全 是胡亂的誣蔑,誣蔑裏的誣蔑!這是一種手段,一個陰謀,其目的 是要破壞一切,離間我們。你瞧,公爵,我跟你說心裏話:我們和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之間還沒有說過一句話,你明白嗎?我們並 沒有什麼約束。但是,也許有人說這句話,也許很快就會說出來! 那 麼 , 這 就 是 為 了 達 到 破 壞 的 目 的 。 但 是 為 什 麼 , 有 什 麼 原 因——我不明白!她真是個奇怪的女人,真是個怪物。我非常怕 她,夜裏都睡不著覺。那輛馬車,那兩匹白馬,真是 chic①!的確是 像法文裏所說的 chic!是誰供給她的?我真是犯了罪過,前天我竟 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產生懷疑。但後來我發現,這是不會有 的。既然不會有,她為什麼想要破壞呢?這真是一個難題!是為了 不放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嗎?但是我再對你說一遍,對你發誓 說,他和她並不相識,關於期票的事情,完全是虛構的!她竟會這① Chic:法文,譯為“富麗堂皇”。

樣厚顏無恥地在大街上‘你呀,你呀’地呼喊著,純粹是一個陰 謀!我們顯然應該置之不理,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加倍地表示 尊敬。這話我已經對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說過了。我現在對 你說出我最隱秘的想法:我深信她是為了以前的那些事,對我個人 進行報複,你記得以前的事情,我從來也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 方。我一回憶起來就會臉紅。現在她又出現了,我以為她完全失蹤 了呢。請問,這個羅戈任一直在哪裏藏著來的?我心裏想,她早就 成為羅戈任的太太了。”

總而言之,這個人完全被弄得糊塗。在一個來小時的路程裏, 他獨自說話,獨自發出問題,自己又加以解答,並握著公爵的手, 極力使公爵相信他對公爵沒有什麼疑惑。這對於公爵是很重要的。 最後,將軍講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親叔叔,彼得堡某機關的 長官——“他的地位很顯赫,有七十歲,是一個好揮霍、好吃的 人,總之,是一個有特性的老頭子。……哈,哈!我知道他聽見納 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芳名以後,也去追過她。我剛才到他家裏去 過,他沒有接見,身體不舒服,但是他很有錢,很有錢,還有地 位。……但願上帝賜他長壽,但是,他身後的所有財產會遺給葉夫 根尼·帕夫洛維奇……是的,是的……我還是有點害怕。不明白為 什麼,可是我很怕。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空中,飛來飛去,一個災難 好像蝙蝠似的飛來飛去。我真怕,我真怕!……”

我們在上麵已經講過,到了第三天,葉潘欽家才和列夫·尼古 拉耶維奇公爵正式重歸於好。

第十二章

下午七點鍾左右,公爵準備到花園裏去。伊麗莎白·普羅科菲 耶夫娜突然一人走到他的涼台上來了。

“第一,你不要以為,”她開始說,“我是來給你賠罪的。那是瞎 扯!錯的全是你。”

公爵沉默著。 “有沒有錯呢?”

“我的錯和您的一樣大。不過我和您,我們兩個人所做的錯事並 不是故意的。前天我自認是有錯的,現在才曉得不對頭。”

“你原來是這樣的!那很好。你聽我說,你先坐下來,因為我並 不打算站著。”

兩個人坐下了。 “第二,關於那些壞孩子,咱們都不許說一個字!我要和你坐下來談十分鍾,我是來向你調查一件事情 (誰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 呢?),如果你有一個字提到那些膽大妄為的孩子,我站起來就走, 跟你絕交。”

“好的。”公爵回答說。 “請問你:兩個月或兩個半月之前,在複活節前後,你給阿格拉婭寄過一封信沒有?” “寫過。”

“那是什麼意思?信裏寫的什麼?把信給我看一下。”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的眼睛熾燒著,她急得要打哆嗦。 “我身邊沒有信,”公爵驚異起來,顯得異常膽怯,“如果那封信還存在的話,那麼,它應該在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那裏。” “不許耍花招!你寫的是什麼?” “我不是耍花招。我沒什麼可怕的。我找不到不該給她寫信的任何理由……” “閉嘴!這些廢話你以後再說。信裏有什麼話?你為什麼臉紅了?”

公爵尋思了一下。 “我摸不透您的意思,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我隻看出您很不喜歡這封信。您必須同意,我本來可以拒絕回答這樣的問題; 但是為了對您表示我並沒有因為寫了這封信而有所懼怕,也沒有對 自己所寫的話有什麼遺憾,也絕對沒有為了這個而臉紅 (公爵的臉 紅得更厲害了),我現在給您讀這封信的內容,因為我大概能背得出 來。”

公爵說完以後,就開始讀這封信,幾乎是每個字都和信上所寫 的一樣。

“真是胡說八道!依你看,這些胡話究竟有什麼意思?”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注意傾聽這封信以後,很嚴厲地問。

“我自己完全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的情感是誠懇的。在那個時 候,我心裏充滿豐富的生命力和特別大的希望。”

“什麼希望?” “那很難解釋,但並不是您現在心裏所想的那種希望……一句話,那是未來的希望和快樂,由於我在那裏並不陌生,並不是因為 外人而感到的快樂。我忽然很喜歡祖國的一切。於是,在一個陽光明 媚 的 早 晨 , 我 取 了 筆 , 給 她 寫 了 這 封 信 。 至 於 為 什 麼 寫 給 她——我不知道。有時候人是希望有一個知己在旁邊的;我顯然是 希望得到一個知己……”公爵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又補充道。

“你在戀愛嗎?” “不。我……我這封信好像是寫給妹妹的。我署名也用兄長的稱呼。”

“嗯!那是故意的,我明白。” “我很難回答您這些問題,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 “我知道你很難,不過你難不難,與我毫無關係。喂,你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像對上帝一樣:你對我說的是謊話呢?或者不是謊話?” “我不說謊話。”

“你說你不戀愛,這話當真嗎?” “我覺得是千真萬確。”

“真有你的,說什麼‘我覺得’!是那男孩子送給她的嗎?” “我請求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 “那個男孩子!那個男孩子!”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很激昂地打斷他的話說,“我不知道什麼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就 是那個男孩子!”

“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 “我告訴你,那是男孩子!” “不,不是男孩子,而是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公爵雖然聲很小,但終於堅決地回答說。 “好吧,親愛的,好吧!這個我依你。” 她竭力壓住自己的怒火,休息了一下。 “那個‘貧窮的騎士’是什麼意思?” “我完全不知道。那與我無關。那是開玩笑。”

“你的嘴倒真乖巧!不過,她真的對你有好感嗎?她經常管你叫 ‘小怪物’和‘白癡’呀。”

“您不必把這些話傳給我。”公爵用責備的口吻小聲說。 “你不要生氣。她是一個任性的、瘋狂的、嬌生慣養的姑娘。如果她愛上什麼人,她一定要對那人大聲辱罵,當麵取笑;我以前也 是這樣的。不過,請你不必得意,親愛的,她不是你的。我不願意 相信這個,她絕不會是你的!我這樣說,就是為了使你現在就采取 措施。喂,你對我發誓,你不娶那個女人。”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您說的這是什麼話?”公爵幾乎 驚訝得跳了起來。

“你不是幾乎快娶她了嗎?” “幾乎快娶她了。”公爵微語,垂下頭來。 “這麼說,你是愛上她了嗎?現在就是為了她而來的嗎?為了那個女人嗎?” “我不是為了結婚而來的。”公爵回答說。 “在這個世界上,你有沒有認為神聖的東西?” “有。”

“你發誓並不是為了娶她而來的。” “我可以按照你的意思發誓!” “我相信,你吻我一下,我這才算放心。但是你要知道:阿格拉婭並不愛你,你應該去想辦法。我活在世上一天,她也不會嫁給你 的!你聽見沒有?”

“聽見了。” 公爵滿臉通紅,竟不能直看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 “你記住吧!我曾經像等候天神降臨似的等你 (你是不值得我這樣做的),我在夜裏流淚,把枕頭都濕透了——但這不是為了你,親愛的,你不必著急,我另有一種憂愁,而且永遠如此。我之所以這 樣急切地等候你,是因為我仍然相信,上帝親自派你來,是給我當 知己朋友和親兄弟的。在我身邊,除了那個老太婆別洛孔斯卡婭以 外,就沒有一個人,現在連她也遠走高飛了,再加上她上了年紀, 笨得像山羊一樣。現在你簡單地回答我:是或不是。你知道,她前 天在馬車上呼喊是什麼意思?”

“說實在的,我並沒有參與那件事,一點也不知情!” “ 夠了, 我相信你的話。 關於這件事情, 現在我另有一個想法。昨天早上,我還把一切都歸罪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身 上。前天一整天,還有昨天早上,都是如此。現在,我不能不同意 他們的意見,顯然是人家在那裏取笑他,把他當作傻子看待,為了 什麼緣故, 反正總有些原因 (這一點就很可疑, 這就是不大體 麵),——但是阿格拉婭絕不會嫁給他,我可以告訴你說!他雖然 是個好人,事情也隻是如此。我以前動搖過,不過現在已經完全決 定了。我今天對伊萬·費道洛維奇這樣說:‘除非您先把我放在棺 材裏,埋到土裏,否則休想我把女兒嫁給他。’你瞧我多麼信任 你,你看出來了沒有?”

“我看出來了,我明白。”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用犀利的目光打量著公爵;也許她很想知道公爵聽到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消息後,會產生怎樣的 印象。

“關於加夫裏拉·伊伏爾金,你一點也不知道嗎?” “您是說……我知道得很多。” “你知不知道他和阿格拉婭通信?” “我完全不知道,”公爵吃了一驚,甚至哆嗦了一下,“什麼?您說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和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通信?這不可能!”

“這是不久前發生的事,他的妹妹一整個冬天都替他開路,像一 隻老鼠似的工作著。”

“我不相信,”公爵在稍加考慮,還露出慌亂的神情,然後很堅 決地說,“如果有這種事情,我一定會知道的。”

“難道他會自己跑來,撞到你的懷抱裏哭訴嗎?!唉,你真是個 蠢貨,真是個蠢貨!大家全都騙你,把你當作……當作……你這樣 信任他不覺得很可恥嗎?難道你沒有看見他千方百計地欺騙你嗎?” “我知道他有時是騙我,”公爵不高興地輕聲說,“他也知道我了解這一點……”他補充了一句,但沒有說完。 “既然了解,還要信任他!真是豈有此理!但是,你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的。我還有什麼可奇怪的呢,天哪!天底下竟有過這樣的人 嗎?嗤!你知不知道這位加尼亞,或是那位瓦裏婭,竟從中設法, 使她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通信?”

“使誰?”公爵喊道。 “就是阿格拉婭。”

“我不信!這不可能!他們那樣做有什麼目的呢?”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了。 “雖然有證據,可是我也不相信。阿格拉婭是一個任性的姑娘,好幻想的姑娘,瘋狂的姑娘!一個脾氣壞透了的,壞透了的,壞透 了的姑娘!我要說一千年:她是脾氣很壞的姑娘。我那幾個姑娘現 在都是那樣,連那個可憐蟲亞曆山德拉也是這樣,但是,這個姑娘 最要不得。不過,我也不相信她會幹出這種事情來!也許是因為我 願意相信,”她好像自言自語地補充說,“你為什麼沒有來?”她忽然 又轉身對公爵說,“這三天你為什麼沒有來?”然後很不耐煩地朝他 喊叫。

公爵開始講述不去的原因,但是她又把他的話打斷了。 “大家都認為你是傻瓜,大家都欺騙你!你昨天進城去了,我敢打賭,你一定跑去央求那個壞蛋接受一萬盧布!” “完全不是的,我想也沒有想過,甚至沒有見到他。再說,他也並不是壞蛋。我接到他一封信。” “你把那封信給我看!”

公爵從皮包裏取出一張字條,遞給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 娜。字條上說道:先生,我在人們的眼中,當然沒有任何保留自尊心的 權利。依照人們的看法,我太渺小了。但是,人們是這樣 的看法,您的看法並不是這樣。先生,我深信您也許比別 人好些。我不同意多克托連科的看法,我們倆在這方麵的 意見分歧了。我絕不願收您分文,承您幫助家母,我應該 感激您,雖然我認為這是一種軟弱的行為。總之,我對您 的看法與眾不同,我認為應該告知您這一點。我覺得,我 們之間今後不會發生任何的關係。

安季普·布爾多夫斯基 再啟:前款不足二百盧布,餘款日後定將奉還。

“真是無聊!”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一邊把字條扔還給 他,一邊說,“不值得去讀它。你笑什麼?”

“您應該承認,您讀了這封信是很愉快的。” “什麼!這一篇表現虛榮心的無聊話嗎?難道你沒看見他們全都是因為驕傲和虛榮而發瘋嗎?”

“是的,不過他總算認了錯,和多克托連科脫離關係了;他的虛 榮心越厲害,也越有價值。您真像一個小孩子,伊麗莎白·普羅科 菲耶夫娜!”

“你是打算吃我一記耳光嗎?” “不,我完全沒有這種打算。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您高興看這張字條,而又隱瞞了這種心情。您何必為自己的心情感到慚愧 呢?您在每件事情上都是如此。”

“今後不許你再登我家的門,”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氣得 臉色煞白,跳起來說,“從今以後,連你的靈魂都不許進我的家門!” “三天之後,您自己會跑來請我去的……您怎麼不害臊呢?這是 您的最好的情感,您為什麼要感到羞恥呢?要知道,您隻是自己折磨自己罷了。” “從今天開始,我寧死也不來請你去!我要把你的名字忘得幹幹淨淨!我已經忘掉了!” 她離開公爵,跑出去了。

“您不禁止我去,也早就有人禁止我上您府上去了。”公爵在她 的身後喊道。

“什麼?誰禁止你去?” 她一下子轉過身來,好像有一根針刺到她似的。公爵遲遲不答,他感到自己無意中說漏了嘴。 “誰禁止你?”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發狂地喊。 “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禁止的……” “什麼時候?快說呀!” “今天早晨派人來,讓我永遠不要到您府上去。”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站在那裏愣住了,但她還是在那裏 盤算著。

“派人送什麼來了?派什麼人來的?是經那個孩子的手嗎?是傳 的口話嗎?”她忽然大聲喊叫起來。

“我接到了一張字條。”公爵說。 “在哪裏?快拿來!快!快!”

公爵想了一會兒,但是,他終於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張不整齊 的紙片,上麵寫著: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在發生一切事情之後,如 果您還想光降舍下,使我驚異。那麼,您要知道,您不會 在歡迎的人們中間發現我的。

阿格拉婭·葉潘欽娜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想了一會兒,然後,她忽然跑到公 爵身前,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走。

“快!快!快去!必須現在就去,立刻就去!”她帶著特別激動 和急切的神情喊道。

“您這樣會使我遭到……” “遭到什麼?真是天真的蠢貨!簡直不像個男人!現在我自己全都要看見,親眼看見……” “至少得讓我拿帽子……”

“你的討厭帽子在這裏!我們走吧!你連好看的服裝式樣都不會 挑!……這是她……這是她在剛才發生的那樁事情之後……這是她在 氣頭上寫的,”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喃喃地說,她拉住公爵, 一刻也不放手,“我剛才替你辯護,說你不來真是傻瓜……否則她就 不會寫這種毫無意義的字條!一張不體麵的字條。對於一個高貴的、 有學問的、有教養的、聰明的女郎來說,這真不體麵!……嗯!”她繼續說,“當然,她因為你不去是動氣了,不過她沒有想到,不能夠 給一個白癡寫這樣的信,因為他是會當真的,實際上也果然如此。你 為什麼偷聽我的話?”她忽然發覺自己說漏了嘴,這樣喊道,“她需要 你這樣—個醜角色,她許久沒有見到了。她要你去,就是為了這個! 我很高興,我很高興聽到她現在怎樣取笑你。真高興!就應該這樣對 待你!她懂得這一套!哦,她真是太高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