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3)(2 / 3)

這時,他又喘不過氣來,開始咳嗽。 “全說完了嗎?現在全說完了吧?全說完了吧?好,你現在上床去睡覺吧,你在發燒呢,”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不耐煩地打斷① Cher prince:法文,譯為“親愛的公爵”。

他的話,用不安的眼神盯著他,“哎,天哪!他還要說話呢!” “ 您大概在那裏發笑吧? 您為什麼老是笑我? 我看出您在笑我。”他忽然很不安地,很惱怒地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那個 人的確是發笑來的。

“我隻想問您一句,伊波利特……先生……對不起,我忘掉了您 的姓。”

“捷連季耶夫先生。”公爵說。 “是的,捷連季耶夫,謝謝您,公爵,大家剛才提過,我的腦子記不清了……我想問您一句,捷連季耶夫先生,我聽見您說,您認 為自己隻要有一刻鍾對窗外的人民講話,他們立刻會讚成您,跟著 您走,對不對?”

“我很可能說過……”伊波利特回答道,似乎想起了什麼,“一 定說過的!”他忽然補充說,精神又活潑起來,很堅定地看著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那又有什麼呢?”

“沒有什麼,我隻是要把它當作補充資料。”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頓時默不作聲了,但是伊波利特還是帶著焦急的神情看著他。 “怎麼?完了嗎?”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老弟,你快結束吧,他應該去睡覺啦。你是說不出來 嗎?”(她顯得異常惱怒。)“我倒很想加以補充。”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繼續微笑著說, “捷連季耶夫先生,我從你的朋友們那裏聽到的一切,還有您剛才施 展出的無可置疑的天才,說出來的那一番話,據我看來,全應該歸 結到一種學說裏去,那就是權利應該占優勢,應該把它擺在第一 位,把它放在中心,完全排斥其他的一切,甚至也許比對權利究竟 是什麼的研究還要重要。我這話也說錯了吧?”

“您當然說錯了,我甚至沒有了解您的意思……接下來呢?” 角落裏也發出一陣怨聲。列別傑夫的外甥喃喃地說著什麼話。 “接下來差不多沒有什麼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繼續說,“我隻是想指出,如果站在這樣的立場來看,就很容易歸結到暴力的 權利上去,也就是歸結到個人拳頭和個人意願上去,世界上時常會 有這樣的結果。蒲魯東①所主張的就是暴力的權利。在美國戰爭時, 有許多最進步的自由主義者都宣布他們擁護種植場主,因為他們說 黑奴總是黑奴,比白種人低,暴力的權利應該在白種人方麵……”

“那又怎樣?” “那就是說,您並不否認暴力的權利嗎?” “接下來呢?”

“您是 consequens②。我隻是想說,從暴力的權利到老虎與鱷魚的 權利,甚至跟到達丹尼洛夫和戈爾斯基都相差無幾。”

“我不知道,接下來呢?” 伊波利特不大聽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說話,即使他在那裏說著“怎麼樣?”“接下來呢?”這樣的話,那似乎多半是由於談話的 老習慣,而不是因為注意與好奇。

“接下來沒有什麼……完了。” “然而我並不生您的氣。”伊波利特忽然完全出人意料地說,他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做什麼,隻伸出手來,甚至露出微笑。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起初很驚奇,但後來就帶著極嚴肅的神情,摸了一 下朝他伸出來的手,似乎在接受人家的賠罪似的。

“我不能不再補充一句,”他用同樣含混不清的尊敬口吻說,“那① 蒲魯東 (1809—1865):法國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無政府主 義的創始人之一。

② Consequens:法文,譯為“符合邏輯”。

就是我很感謝您傾聽我的這番好意,因為根據我多次的觀察,我們 的自由派從來不容許別人擁有特別的見解,要是你有自己的主張, 他們就馬上辱罵你,甚至采取更惡劣的方法對付……”

“您這話說得非常對。”伊萬·費道洛維奇將軍說,他倒背著 手,帶著極煩悶的神情,向涼台出口退去,在那裏很惱怒地打了一 個哈欠。

“喂,朋友,你的話我聽夠了,”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忽 然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你使我感到討厭……”

“是時候了,”伊波利特忽然帶著關切的、幾乎恐懼的神情站了 起來,他很惶惑地環顧一番,“我把你們留下來了,我想對你們全說 出來……我想大家……最後一次……這是一個幻想……”

顯然他的活潑是由於衝動而來的,他忽然從真正的話語中脫離 了幾秒鍾,忽然以充分的意識記起了什麼,便說出來,大半是零零 落落的,也許是他在床上,在孤寂裏,在失眠時,在長久的、沉悶 的時刻早已想到和學到的一切。

“嗯,再見!”他忽然厲聲說,“你們以為我很容易對你們說出 ‘再見’吧?哈哈!”他很生氣地嘲笑自己這個笨拙的問題。他好像 為了自己總也說不出心裏的話而惱火,怒氣衝衝地大聲說,“閣下! 我請您光臨我的葬禮,如果您肯賞光的話……諸位,請大家都來, 跟在將軍的後麵!……”

他又笑了,但這已經是瘋子的笑聲。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 娜很驚慌地跑到他麵前,拉住他的手。他凝望著她,帶著同樣的 笑,但這種笑已經無法繼續下去,它好像停止了,凝結在他的臉上。 “您知道不知道,我到這裏來是為了看樹的?就是這些…… (他 指著花園裏的樹) 這不可笑嗎?這裏沒有可笑的地方嗎?”他很嚴肅 地向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問,忽然沉思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又抬起頭來,在人群裏用好奇的眼光尋找。他在尋找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這個人正站在右麵不遠,還是以前的那個地 方——但是他已經忘記了,而向周圍尋找,“啊,您還沒有走!”他 終於找到了他,“您剛才笑我想向窗外說一刻鍾的話……您要知道, 我的歲數並不是隻有十八歲;我已經有許多時候躺在這枕頭上麵, 有許多時候向窗外觀望,有許多時候思索……每一個人……的事 情……您要知道,死人是沒有年紀的。我在上禮拜,夜裏醒過來的 時候還想到這一點……你們知道自己最怕的是什麼嗎?你們最怕的 是我們的誠懇,雖然你們看不起我們!當時在夜裏,我在枕頭上麵 也想到了……您以為我剛才想笑您嗎?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 娜。不,我不是笑您,我隻是想誇獎您……科利亞說,公爵稱您為 嬰孩……這很好……我到底……還想要說什麼來著?……”

他用雙手捂住臉,沉思了一會兒。 “原來是這樣的。剛才您想離開這裏的時候,我忽然想:現在有這些人在這裏,到將來風流雲散,永遠不會再有了!樹木也是這 樣。剩下的隻會是一座紅牆,梅耶爾家的紅磚牆……在我的窗戶對 麵……喂,你把所有的話都對他們說……試著說出來;那邊有一個 美女……要知道,你是個死人,你要說出自己是個死人,你就說: ‘死人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瑪麗亞·阿萊克謝夫娜公爵夫人不 會罵的,哈,哈!……你們不笑我嗎?”

他帶著疑惑的神情,向大家掃視了一下。 “你們知道,我在枕頭上產生了許多念頭……你們知道,我相信大自然是很會嘲笑人的……你們剛才說是無神派,可是你們應該知 道這大自然……你們為什麼又發笑?你們是極殘忍的人!”他忽然朝 大家看了一眼,帶著激憤的神情說。“我並沒有帶壞科利亞。”他好 像忽然又想起什麼事情,用完全另一種嚴肅而肯定的口氣說。

“沒有人,沒有人在這裏笑你,你放心吧!”伊麗莎白·普羅科 菲耶夫娜簡直感到了痛苦,“明天可以請一位新醫生來,那位醫生診 查錯了。你坐下來,你站不住!你在說胡話……唉,現在怎樣安置 他呢?”她忙亂著,扶他坐到沙發上。她的麵頰上閃耀著淚珠。

伊波利特幾乎驚愕地站住了,他抬起一隻手,畏葸地伸出去, 撫摸那淚珠。他像孩子一樣微笑著。

“我……對您……”他很高興地開始說,“您不知道我怎樣對 您……他永遠那麼興高采烈地講到您,就是他,科利亞……我喜歡 他 那 興 高 采 烈 的 樣 子 。 我 並 沒 有 帶 壞 他 ! 我 隻 是 留 下 他 做 朋 友……我想留下所有的人,留下大家做朋友——但是我沒有留下一 個,連一個都沒有……我想做一個事業家,我有權利……啊,我真 想做許多事情!我現在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願意想,我已經發誓 不再想任何事情;就讓他們撇開我,自己去尋找真理吧!是的,老 天爺是好嘲弄人的!它為什麼,”他忽然熱烈地說,“它為什麼創造 一些最優良的生物,隻為了以後去嘲笑他們呢?由於它的擺布,使 大家認為地球上隻有一個生物是至聖至神……由於它的活動,把這 個生物介紹給萬民,叫這個生物說出一些導致大量流血的話語,如 果這血一下子全都流出,一定會把人們都淹死了!啊,幸而我就要 死了!否則我也許會說出一些可怕的謊話,老天爺是會這樣擺布 的!……我沒有帶壞任何人……我想為了大眾的幸福,為了發現和 宣揚真理而活下去……我向窗外梅耶爾家的牆上觀望,隻想說一刻 鍾的話,說服大家,說服大家;雖然我一生中沒有遇見所有的人, 但畢竟和您……相遇了一次!但是結果怎樣呢?一無所獲!結果隻 是你們看不起我!所以說我沒有用處,所以說我是個傻瓜,所以說 我應該死了!我沒有給人留下任何的回憶!沒有留下一點聲音,一 點痕跡,一點事業,我也沒有傳播一種思想和信念!……你們不要笑傻子吧!你們忘掉吧!忘掉一切……請你們忘記吧,不要那樣殘 忍!你們要知道,我即使不得這種肺病,也要自殺的……”

他還想說許多話,但是沒有說下去,他倒在沙發上,用雙手遮 住臉,像小孩子一樣哭起來了。

“現在對他怎麼辦呢?”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喊道,她跳 到他的麵前,抓住他的頭,緊緊地,緊緊地偎到自己的胸前。他抽 抽搭搭地嗚咽著。“得啦,得啦!你不要哭啦。得啦,你是個好孩 子,上帝為了你無知,是會饒恕你的。夠了,勇敢一些……再說以 後你會害臊的……”

“我家裏有,”伊波利特竭力抬起頭來說,“我家裏有一個兄弟, 幾個妹妹,他們還是小孩子,貧窮,天真……她會教壞他們的!您 是神聖的,您……自己就是一個嬰孩——您救救他們吧!從那個女 人手裏搶救出來……她……真是可恥……啊,您幫助他們一下吧, 幫助他們一下吧,上帝會給您百倍的報酬,看上帝的分兒上,看在 基督的分兒上……”

“伊萬·費道洛維奇,你說現在應該怎麼辦呢?”伊麗莎白·普 羅科菲耶夫娜怒喊道,“勞您駕,打破您莊嚴的沉默吧!如果您不采 取措施,您應該知道,我一定會留在這裏過夜的,您用專製手段壓 迫得我也受夠了!”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用激動和惱怒的口氣發問,並期待 馬上得到回應。但在這種情形下,在座的人數雖然很多,隻是大多 數人報之以沉默和消極的好奇神情,不願將責任攬到自己的身上, 等過了許久之後才會發表自己的意見。在座的人中間,也有一些人 下了決心,就是坐到第二天早晨,也不發出一句話來。譬如說,瓦 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整個晚上就隻是遠遠地坐著,一言不 發,用異常好奇的神情一直在那裏傾聽,也許她自有一種原因。

“我的意思是,親愛的,”將軍說話了,“我們現在需要一位護 士,這要比我們幹著急好得多。或者找到一個可靠的、清醒的人侍 候他一夜才好。無論如何必須請教公爵,而且……要立即使病人得 到休息。明天再想辦法照顧他。”

“現在已經有十二點鍾了,我們走吧。他是和我們一塊兒走呢, 還是留在您這裏?”多克托連科很惱怒地、生氣地對公爵說。

“如果你們願意,你們也可以和他一塊兒留下來,”公爵說,“地 方是有的。”

“將軍大人,”凱勒先生突然歡欣地跳到將軍身邊,“如果需要適 當的人守夜,我準備為朋友犧牲……他是這樣一個人!我早就認為 他很偉大,大人!我的學問當然十分欠缺,但是,如果他批評的 話,那真是字字珠璣,暢快淋漓呀,大人!……”

將軍失望地轉過身去。 “他留在這裏,我是很高興的;他現在回去當然是很困難的。”

公爵說,回答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惱怒的問題。 “你睡著了嗎?如果你不願意,朋友,我可以把他搬到我那裏去。天哪!他自己幾乎站不住啦!你有病嗎?”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剛才沒有發現公爵已經病得奄奄一息,隻是被他的外表所迷惑,以為他的健康狀況已經沒有什麼可擔 憂的了。但是他的病剛好不久,至今仍然有沉屙的餘痛,由於忙亂 了一晚上,已經十分疲倦,再加上“帕夫利謝夫的兒子”事件,現 在的伊波利特事件——這一切都把公爵敏感的神經刺激到幾乎要發 燒的地步。除此以外,他的眼睛裏現在還另有隱憂,甚至是恐懼; 他畏葸地看看伊波利特,似乎期待他還要做出什麼事情來。

伊波利特突然立起,臉色異常蒼白,在他那變形的臉上露出極 度可怕的慚愧神情。在他那又憤恨、又畏葸地看著眾人的眼神裏,在他那顫抖的嘴唇上所浮現出來的茫然的、歪扭的、輕微的嘲笑 裏,這神色顯得特別清楚。他立刻垂下眼睛,搖晃著身體,一邊還 在微笑,慢慢走到布爾多夫斯基和多克托連科的身旁。他們正站在 涼台的出口,他要和他們一塊兒走。

“我就怕這個!”公爵喊道,“這大概是無法避免的!” 伊波利特帶著狂怒的神情向他猛地轉過身來,他臉上的每一個線條似乎都在顫動和說話。 “啊,您也就怕這個!依您看,‘這大概是無法避免的’嗎?那麼,您要知道,如果說我在這裏恨誰的話,”他大喊起來,帶著嘶啞 和尖叫,嘴裏濺出唾沫,“我恨你們大家,你們我都恨!您,您,您 這個口蜜腹劍的靈魂,白癡,偽善的百萬富翁,在所有的人當中, 我最恨您;在世界上的萬物中,我最恨您!我最初一聽到您的時 候,老早就了解您,恨上了您,我對您恨之入骨……這全是您剛才 弄出來的!這是您使我發作起來的!您使垂死的人感到羞恥,您, 您,您應該對於我這樣畏畏葸葸負責!如果我還能留在人世,我一 定要殺死您!我不需要您的慈善,我不願從任何人手裏,您聽著, 我不願從任何人手裏接受任何東西!我在胡言亂語,你們不要得 意!……我詛咒你們大家,永遠詛咒你們大家!”

說到這裏,他完全喘不過氣來了。 “他對自己的淚感到羞恥了!”列別傑夫對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微語,“‘這大概是無法避免的!’公爵真行!一下子就看透 了……”

但是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連看都不看他。她站在那裏, 驕傲地挺直身體,仰著頭,帶著蔑視的神情端詳審看著“這些小人 物”。伊波利特說完之後,將軍聳了聳肩;夫人怒氣衝衝地從頭到腳 看了他一眼,似乎要求他解答他那種行動的意義。她立刻轉向公爵。

“謝謝您,公爵,我們家的怪朋友,您給我們大家一個愉快的晚 會。大概您的心裏現在很高興,因為您把我們都拖進您的愚蠢的行 動裏去了……夠了,我家的親愛朋友,謝謝您,您總算讓我們看清 了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憤怒地整理自己的鬥篷,等候“那幫人”先走。這時候,有 一輛馬車跑來拉“那幫人”。這是在一刻鍾以前,多克托連科打發列 別傑夫的兒子 (那個中學生) 去叫來的。將軍立刻隨著他的夫人說 話了:“公爵,我真萬想不到……在這以後,在所有這一切之後,在 所有的友誼關係之後……最後,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

“那怎麼成呢?”阿傑萊達喊道,她迅速地走到公爵麵前,和他 握手。

公爵帶著茫然的神情向她微笑。一陣熱烈的、迅速的微語突然 衝進他的耳朵。

“如果您不立刻拋棄這些討厭的人物,我一輩子,一輩子都要恨 您這個人!”阿格拉婭低聲說;她好像發瘋一般,但是,不等公爵看 她一眼,她就轉過身去了。其實,他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或什麼 人可拋棄了,因為就在這個時候,那些人已經把病人伊波利特攙上 馬車,馬車已經走了。

“怎麼?伊萬·費道洛維奇,這一切還要繼續很久嗎?您覺得這 些壞孩子的氣我還要受多久呢?”

“ 是 的 , 我 , 親 愛 的 …… 我 …… 我 當 然 準 備 , 而 且 …… 公 爵……”

伊萬·費道洛維奇雖然向公爵伸出手,但是來不及握,就跟著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跑開了。將軍夫人帶著憤怒和響聲從涼 台上走下去。阿傑萊達、她的未婚夫,還有亞曆山德拉,都誠摯 地,和藹地向公爵告別。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去告別,隻有他一個人歡天喜地。 “事情果不出我的所料!我隻是可憐您這個倒黴鬼受了損害。”

他極溫和地笑著說。 阿格拉婭沒有告別就走了。

但是這天晚上的把戲還沒有完,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又 有了一樁意外的遭遇。

當她還沒有下台階,走上花園旁邊的道路,忽然有一輛漂亮的 馬車,套著兩匹白馬,馳過公爵的別墅。馬車上坐著兩位漂亮的太 太。那輛馬車還沒有走過十步,忽然站住了,一位太太急忙轉過身 來,好像突然看到一位有事相商的朋友。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是你嗎?”忽然發出一個清脆悅耳的 聲音,這聲音使公爵 (也許還使另一個人) 打了一個哆嗦,“我真高 興,到底找到你了!我特地打發人到城裏去找你。打發了兩個人! 他們找了你一整天!”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站在涼台的梯階上麵,好像遭到電擊似 的。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也站在那裏,但是並不像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那樣驚恐和發愣;她還是趾高氣揚地,露出冷淡輕 蔑的神情,像五分鍾前看著“小人物”似的看著這個大膽的女人。 然後立刻凝視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

“我有一件新聞!”清脆的聲音繼續說,“庫普費爾的期票你不要 擔心啦。羅戈任已經照三十的價錢買下來了,是我跟他說好的。你 至少可以安靜三個月了。至於皮斯庫普和那些壞東西,靠著朋友交 情,我們一定可以講得通!所以一切都很順利。你快樂快樂吧。明 天見!”

車輪再次轉動了,馬車很快就消失了。 “她是瘋子!”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終於喊出來,他氣得滿麵通紅,莫名其妙地環顧了一下,“我簡直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話?什 麼期票?她是誰?”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又繼續看了他兩三秒鍾;然後,她 迅速地,堅決地向自己的別墅走去,大家跟著她。整整過了一分 鍾,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返回涼台,慌慌張張地來見公爵。

“公爵,您說實話,您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一點也不知道。”公爵回答。他自己也處於病態的、極度的緊張之中。 “不知道嗎?”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忽然笑了,“真是的,我 和這些期票毫無關係,請您相信我的話!……您怎麼啦?您發暈嗎?”

“不,不,請您相信,不會的……”

第十一章

到了第三天,葉潘欽一家才算完全安下心來。公爵雖然有許多 事情照例責備自己,誠懇地期待得到懲罰,但是他起初就充分相 信,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絕不會真的跟他生氣,而多半是在 生自己的氣。因此,到了第三天,這樣長時期的冷戰就使他感到極 端苦惱了。其他的一些情況也促成他的愁悶,特別是其中的一件事 情。這三天來,它使敏感中的公爵的疑竇越來越大 (公爵最近還責 備自己走兩個極端:一個是極“無意義的、令人厭煩的”輕信,另 一個是“陰鬱的、低微的”疑心)。簡單地說,關於那個從馬車裏向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談話的怪女人的事情,到第三天終於在他的 心裏驚疑起來。在公爵看來,這個謎的本質,拋開事情的其他方麵 不提,就在於一個可悲的問題;他是不是要對這個新的“怪事”負 責,或者隻是……但是,他沒有說出還有誰。至於 H.ф.B. 這三個字 母,據他的觀察,隻不過是一種天真的淘氣行為,甚至是最幼稚的 淘氣行為,所以如果去想它的話,他覺得不好意思,甚至在某方麵 幾乎是可恥的。

在那個混亂不堪的“晚會”後的第二天早晨 (公爵是造成那種 紊亂現象的主要“因素”),公爵就接見了施公爵和阿傑萊達兩個 人:“他們到這裏來,主要是為了探問公爵的健康。”他們兩個人出 來散步,順便看看他。阿傑萊達剛才在花園裏發現了一棵樹,繁茂的奇怪老樹,樹枝又長又彎,嫩葉又綠又濃,樹上有一個大洞和裂 縫;她決心一定要、一定要把它畫下來!因此她在拜訪公爵的半個 小時內,差不多都是在講這件事情。施公爵和平日一樣客氣而和 藹,向公爵問起一些往事,回憶他們初次相識的情形,而對於前一 天所發生的事情幾乎沒有談。後來,阿傑萊達終於忍耐不住,笑了 一聲,承認他們是“微行”私訪,但是,她所承認的也隻是這一 點。不過,從這“微行”兩個字中,就可以看出她的父母,主要是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正特別不愉快。阿傑萊達和施公爵在 拜訪的時候,關於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關於阿格拉婭,甚 至關於伊萬·費道洛維奇,都一字未提。他們倆再次出去散步時, 也沒有請公爵同去。至於說請他到家裏串門,那更是連一點暗示都 沒有。在這一點上,阿傑萊達甚至透過一句很特別的話。據她講, 她畫了一張水彩畫,很想給公爵看:“怎麼能快一點給您看呢?等一 等!今天如果科利亞來的話,我就讓他給您帶來,要不等我明天和 公爵出來散步的時候,親自給您帶來!”她結束自己的話,她為了自 己這樣巧妙地,對大家都方便地解決了難題而感到喜悅。

施公爵在臨走的時候,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噢,對了,” 他問,“您知不知道,親愛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昨天在馬車上喊 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那個女人是誰?”

“她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說,“難道您還不知道她是 誰?但是我不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是誰。”

“我知道,我聽人家說了!”施公爵搶上去說,“不過,她那樣喊 叫是什麼意思?說實話,這對於我真是一個謎……不但對於我,對 於別人也是一樣。”施公爵帶著特別而明顯的驚訝神情說。

“她講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什麼期票,”公爵很隨便地回答 說,“由於她的請求,羅戈任把它從一個高利貸者的手裏弄過來,並答應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什麼時候方便,就什麼時候歸還。” “我聽人家說了,我聽見人家說了,我親愛的公爵,不過,這是不會有的事情!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絕不會出什麼期票!他有的 是財產……當然,他以前由於浪蕩輕浮,也出過這類事情,我也給 他解過圍……但是,以他這樣豐厚的財產,出期票給借高利貸的商 人,並且為了這期票擔心,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也絕不會和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以你相稱,並發生什麼親密的關係——這是最主要 的一個問題。他發誓說,他一點也摸不著頭腦,我完全相信他的 話。不過親愛的公爵,我想問您一下,您知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那 就是說,您會不會偶然聽到什麼消息?”

“不,我一點也不知道。我還要向您聲明,我跟這件事情沒有一 點瓜葛。”

“唉,公爵,您怎麼會這樣奇怪!我今天真對您的表現感到莫名 其妙了。我難道會猜疑您參加這種事情嗎?……不過您今天精神不 大痛快。”他擁吻公爵。

“是說參加哪一種‘這種’事情呢?我沒有看見任何‘這種’事 情。”

“毫無疑問,這個女人是想用什麼方法來阻礙葉夫根尼·帕夫洛 維奇做某種事情,想在目擊者的麵前,給他增加一些他身上所沒 有,而且也不可能有的性格。”施公爵冷冷地回答說。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感到很慚愧,但還是帶著疑問的神情 盯著施公爵。施公爵沒有說話。

“ 是不是就是關於期票的事情? 是不是就像昨天她所說的那 樣?”公爵終於不耐煩地喃喃著說。

“但是我對您說,請您自己判斷一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 和……她,還加上羅戈任,他們中間究竟有什麼共通點呢?我再重複說一遍,他的財產很多,那是我深知的;還有一筆財產,他正等 候他的叔父遺留給他。那不過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施公爵忽然又沉默了,顯然因為他不願意繼續對公爵談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

“這麼說來,他一定認識她啦?”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列夫·尼 古拉耶維奇忽然問。

“大概是認識的,他是一個輕佻的人!不過,即使是認識,也是 在很早以前,也就是兩三年以前。他和托茨基也認識。現在絕不會 有這類的事情,他們也永遠不會彼此以你相稱!您自己知道,她一 直沒有在這裏,什麼地方也沒有見到她。有許多人還不知道她又露 麵,我發現那輛馬車也隻有三天。”

“多麼漂亮的馬車!”阿傑萊達說。 “是的,馬車很漂亮。”

兩個人走了,施公爵用極友好的,可以說是兄弟一般的態度向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辭行。

但是,對於我們的主人公來說,這次拜訪卻具有十分重要的性 質。雖然說,從昨天夜裏起 (也許還早些),他自己就發生很大的懷 疑,但是,在他們來訪以前,他還不能十分確定自己的懷疑是對 的。現在已經弄清楚了。施公爵對於事情的解釋誠然有些錯誤,但 是他到底接近真理,了解其中必有陰謀 (公爵想,施公爵也許完全 了解是怎麼回事,隻是不願意明說出來,所以故意進行錯誤的解 釋)。最明顯的是他們 (也就是施公爵) 到他這裏來,是希望得到一 些解釋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們簡直認為他是陰謀的參加者。 此外,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她一定懷著某種可怕的目的。 究竟是什麼目的呢?真可怕!“怎麼才能阻止她呢?當她確信自己的 目標時,就沒有阻止她的可能!”這是公爵從經驗上知道的,“她瘋了!她瘋了!”

但是,這天早晨還有許許多多無從解決的問題都湊在一起,它 們同時發生,都需要立即進行解決,因此公爵十分憂愁。使他稍為 解悶的是薇拉·列別傑娃。她帶柳博奇卡來看他,一邊笑,一邊講 述什麼事情,講了許多時候。她的妹妹張著大嘴,也跑來了。那個 中學生,列別傑夫的兒子,也跟了來,他說,根據他父親的解釋,《啟示錄》 裏所講的那顆落到泉水旁邊的地麵上的“苦艾星”,就是 在歐洲縱橫交錯的鐵路網。公爵不相信列別傑夫做這樣解釋,他決 定方便時再問列別傑夫本人。公爵從薇拉·列別傑娃口裏知道,凱 勒昨天就搬到她家裏來住,看樣子一時不會離開他們,因為他找到 了夥伴,而且和伊伏爾金將軍處得很好。不過,他宣布說,他住在 這裏,隻是為了完成自己的學業。在大體上,公爵一天天愛起列別 傑夫的孩子們來了。科利亞整天沒有來,他一清早就上彼得堡了(列別傑夫也為了自己的什麼事情,天剛亮就走了)。但是,公爵急 不可耐地等候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來臨,加夫裏拉今天 是一定要來找他的。

他在下午六點多鍾,吃完飯以後來臨了。公爵一見到他,心裏 就想,這位先生至少應該知道事情的原委——他身邊有瓦爾瓦拉· 阿爾達利翁諾夫娜和她的丈夫為助手,還能不知道嗎?但是,公爵 和加尼亞的關係還是有點特別。譬如說,公爵委托他辦理布爾多夫 斯基的案子,而且特別懇求他辦理;但不管公爵在這方麵怎樣信任 他,不管以前的種種,在兩個人中間還保留著一些絕口不提的問 題,就好像相互約定了似的。公爵有時覺得加尼亞也許願意主動對 他吐露心聲。譬如說,他剛才進來的時候,公爵立刻覺得,加尼亞 已經深信他們到了在一切問題上打破堅冰的時候。(不過,加夫裏 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很忙;妹妹在列別傑夫那裏等他,他們兩人都忙著去辦什麼事情。) 但是,如果加尼亞果真期待公爵提出一連串急切的問題,並情不自禁地吐露真情,表示友好,他當然就大錯特錯了。在他來訪的 二十分鍾以內,公爵一直悶悶不樂,精神恍惚。看樣子,公爵不可 能提出加尼亞所期待的各種問題;或者更確切地說,不可能提出加 尼亞最期待著的一個主要問題。當時,加尼亞也決定用極含蓄的語 調說話,他一連講了二十分鍾,一邊笑,一邊極輕鬆、快速地拉扯 一些廢話,但一直沒有提到主要的問題。

加尼亞也講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說她到帕夫洛夫斯克來 隻有四天,已經引起大家的注意。她住在水平街一所難看的小房子 裏,那是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的家;但是,她的馬車幾乎是帕夫 洛夫斯克最漂亮的。她的身邊已經聚集一大幫狂蜂浪蝶,有老有 少;他們有時騎著馬,跟在她馬車的後麵。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還和以前一樣愛挑剔,隻是自己看得順眼的才容許登門。就是這 樣,她的身旁還是聚攏了大批人馬,遇到必要時,總有人會替她撐 腰。有一個住在別墅裏的先生,已經為了她和自己的未婚妻發生爭 吵;還有一位老將軍,為了她幾乎詛咒自己的兒子。她時常帶著一 個漂亮的姑娘乘車出遊,這個姑娘剛剛十六歲,是達裏亞·阿萊克 謝夫娜的遠親。這個姑娘的歌唱得很好,所以每到晚間,她們的房 屋就引起人們的注意。不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行為特別檢 點,服裝也很樸素,隻是趣味特別高尚,所有的太太全都“羨慕她 的雅致、美貌和馬車”。

“昨天那件怪事,”加尼亞說,“肯定是有預謀的,當然不應該算 數。如果想挑她的毛病,必須故意找碴兒,或者造謠生事,而那幫 人很多就會這樣幹的。”加尼亞結束說,他預料公爵立刻會問:“他 為什麼認為昨天的那件事是有預謀的?為什麼那些人很快就會這樣幹呢?”但是,公爵並沒有問這個。 關於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事情,加尼亞也是自己說出來的,公爵並沒有特別問他,這是很奇怪的,因為他毫無緣由地提到 了那個人。依照加夫裏拉·阿爾達裏昂諾維奇的看法,葉夫根尼· 帕夫洛維奇以前並不認識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現在隻是和她有 一麵之緣,是四天以前在散步的時候才有人介紹給她,可能連一次 都沒有和別人一塊兒到她家裏去過。期票也許會有的 (加尼亞確實 知道這一點);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財產當然很多,但是“莊園 方麵有些事情的確很亂”。加尼亞剛談到這有趣的一點,忽然就打住 了。關於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昨天的舉動,除了上麵偶然提到的 以外,他沒有再說一句話。後來,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跑 來找加尼亞,她坐了一會兒,也沒有人問起,就說:葉夫根尼·帕 夫洛維奇今天或明天上彼得堡去,她的丈夫 (伊萬·彼得洛維奇· 普季岑) 已在彼得堡,大概也是為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事 情,那裏的確發生了什麼事情。臨走時,她說伊麗莎白·普羅科菲 耶夫娜今天心情不好,最奇怪的是阿格拉婭和全家人吵架,不但和 父母吵,而且和兩位姐姐吵,她認為“這很不妙”。兄妹兩人似乎在 無意中透露了最後的這個消息 (它對公爵是十分重要的),然後就走 了。關於“帕夫利謝夫的兒子”的事情,加尼亞也沒有提一句話, 這也許是由於他假意謙恭,也許是因為“怕公爵傷心”。不過,公爵 對於他這樣努力辦理案件還是很感激,所以又向他道謝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