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示錄》reference_book_ids\":[712805190862268314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夠了,捷連季耶夫先生,夠了,”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 奇打斷他的話,“您安靜一下。不要發怒,您也許很不舒服,我很同 情您。在這種情況之下,隻要您願意的話,我就結束了,也就是 說,隻是萬不得已地,很簡單地告訴你們一點事實,這些事實,據 我看來,不妨全部知道,”他發覺眾人之中也有類似不耐煩的普遍騷 動情況,就這樣補充道,“我隻想報告給一切有關係的人,我還可以 提出證據來,布爾多夫斯基先生,令堂所以時常得到帕夫利謝夫的 優待和照顧,隻是因為帕夫利謝夫在年輕時鍾情一個女仆,而令堂 是那個女仆的親妹妹;他對那個女仆一往情深,如果她不得暴病而 死,一定會娶她為妻。我有證據說明這件家庭隱私是千真萬確的事 實,知道這件隱私的人很少,後來幾乎完全被忘記了。接下來,我 還可以說明的是:令堂十歲時,由帕夫利謝夫先生當作親戚收養, 並且給了她一大筆妝奩,所有這些照顧,當時在帕夫利謝夫的許多 家人中間引起極可怕的謠言,他們甚至以為他會娶自己所收養的姑 娘,然而結果呢,當她到二十歲的時候,由於愛上測地官員布爾多 夫斯基先生 (我可以極確切地證明這一點),就嫁給他了。我還搜集 了一些可作為證據的極為確鑿的事實,譬如說,令尊布爾多夫斯基 先生完全不是一位事務人才,在得到令堂那筆一萬五千盧布的妝奩 以後,便辭官經商,結果受人欺騙,折了本錢,他由於不勝煩惱, 就開始借酒澆愁,因此得了病,在和令堂結婚後的第八年去世了。 後來,根據令堂親口所說,她陷入貧困的境地,如果沒有帕夫利謝 夫時常慷慨救濟的話,她會完全走投無路的。他每年補貼給她六百 盧布。還有無數的證據可以證明,當您還小的時候,他非常喜歡您。從這些證據上,又根據令堂的證明,發現他之所以愛您,主要 是為了您在孩提時代具有口吃的樣子,殘廢的樣子,可憐和不幸的 嬰孩的樣子 (我根據確鑿的證據說,帕夫利謝夫一生有一種特別癖 好, 就是愛撫那些被壓迫和被自然摧殘的東西, 尤其對於孩子 們。——我相信,這件事實對於本案是極為重要的)。最後,我可以 誇耀自己確切偵查出一個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帕夫利謝夫這樣特殊 地眷愛您 (您由於他的努力考進了中學,在特殊的監督下讀書)。後 來,帕夫利謝夫的親戚和家人之間竟然逐漸產生一種想法,認為您 就是他的兒子,令尊隻是一個戴綠帽子的丈夫。但是,主要的問題 還是在於,這種想法是在帕夫利謝夫晚年的時候,竟然變成大家確 信不疑的事實,那時候,大家見到他的遺囑而大驚小怪起來,大家 都忘掉了最初的事實,而且也無從去調查它們。毫無疑問,布爾多 夫斯基先生,這個想法也會傳到您的耳朵裏,而且完全占據了您的 心靈。我親自見過令堂,據她說,她雖然知道這些謠言,但是她至 今還不知道 (我也瞞住她),您,她的兒子,會受到這種謠言的蠱 惑。布爾多夫斯基先生,我在普斯科夫見到令堂的時候,她正有 病,境況非常不好,她是在帕夫利謝夫死後陷入這種境況的。她含 著感謝的眼淚告訴我說,她隻是在您的支持之下,在您的幫助之 下,才活在世上;她對於您的前途有許多期待,熱烈相信您未來會 獲得成功……”
“這真是忍無可忍啦!”列別傑夫的外甥忽然很不耐煩地吵嚷 道,“您幹嗎要講這些故事呢?有什麼目的?”
“這真是太荒唐了!”伊波利特劇烈地搖動著身體。但是,布爾 多夫斯基卻一言不發,連動也沒有動。
“為什麼要講?有什麼目的?”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很 狡猾地說,他準備用刻薄的口吻說出自己的結論,“第一點,布爾多夫斯基先生現在也許完全相信,帕夫利謝夫先生愛他是出於仁愛的 心腸,並不因為是自己的兒子。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必須知道這個事 實,因為剛才在讀那篇文章以後,他對於凱勒先生的話深表讚成, 而且加以證明。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認為您,布爾多夫斯基 先生,是一個正經的人。第二點,在這個案子裏,切巴羅夫並沒有 絲毫敲詐欺騙的意思。這對於我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因為公爵剛才 在憤怒時曾經提到,說我也認為這樁不幸的事件是敲詐欺騙的行 為。其實,正好相反,各方麵對於這件事都有很充分的誠意。切巴 羅夫實際上可能是一個大騙子,但是在這件案子裏,他隻不過是個 好耍手段的、詭計多端的訟師罷了。他希望以律師的資格發筆大 財,他的算盤不但打得精巧,而且穩確可靠。他這個計劃的基礎就 是公爵仗義舍財,公爵對去世的帕夫利謝夫非常尊敬,感念他的大 德;而最要緊的,就是公爵對於名譽與良心的義務,具有一定的騎 士精神。至於布爾多夫斯基先生本人,我們可以這樣說,他由於自 己的一些見解,竟被切巴羅夫和包圍他的一夥人完全蒙蔽,認為參 與這個案子並不是為了發財,而是為了真理、進化,以及為人類服 務。我剛才已經將各種事實宣布了,大家全都會明白,布爾多夫斯 基先生不管外表如何,總算是一個純潔的人,公爵現在會比剛才更 迅速地,更樂意地對他進行友誼的協助和實際的幫忙,像他剛才談 到學校和帕夫利謝夫時所提到的那種幫忙。”
“住嘴,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住嘴!”公爵喊道,他 露出真正的恐懼,但是已經晚了。
“我說過,我已經說過三次了,”布爾多夫斯基怒喊道,“我不要 錢,我不能收……為什麼……我不要……我要走啦!……”
他幾乎是從涼台上跑了出去。但是列別傑夫的外甥拉住他的胳 臂,對他耳語了幾句。他迅速轉回來,從口袋內掏出一個沒有封口的大信封,把它扔到公爵身邊的小桌上去。 “我在這裏!……您竟敢……竟敢!……錢……” “這就是您經切巴羅夫的手,用施舍的方式寄給他的二百五十盧布。”多克托連科解釋說。 “文章裏說是五十盧布!”科利亞喊道。
“我錯了!”公爵走到布爾多夫斯基麵前說,“我對您,布爾多夫 斯基,辦了錯事,不過,您要相信,我並沒有當作施舍來寄給您。 我現在做錯了……我剛才做錯了 (公爵露出心慌意亂,帶著疲倦不 堪的樣子,連話都說不連貫了)。我談到敲詐行為……但這不是說 您,我錯了。我說您……您和我一樣,也是病人。但是您並不像 我……您……您還教功課,贍養您的母親。我說您玷辱您母親的名 節,但是您很愛她;她自己這樣……我以前不知道……加夫裏拉· 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剛才並沒有完全對我講……我錯了。我膽敢提出 給您一萬盧布,那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這樣做,但是現在……是沒 有辦法挽救了,因為您現在看不起我……”
“這簡直是瘋人院!”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喊道。 “當然是瘋人院!”阿格拉婭忍耐不住,很尖刻地說。 但是,她的聲音被大家的吵嚷聲給掩蓋住了。這時候,大家全都大聲說話,全都議論起來,有的爭辯,有的狂笑。伊萬·費道洛 維奇·葉潘欽極為憤慨,他帶著喪失尊嚴的樣子,等候伊麗莎白· 普羅科菲耶夫娜。
列別傑夫的外甥最後說道:“是的,公爵,應該對您說句公平 話,您很會利用您的……嗯,您的疾病 (說得體麵些);您居然會用 這種巧妙的方式提出友誼和金錢的話,現在使一個正直的人無論如 何也不能夠接受。這也許是因為您太天真了,也許是因為您太靈巧 了……您自己了解得最清楚。”
“對不起,諸位,”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打開裝錢的信 封喊道,“這裏麵並沒有二百五十盧布,隻有一百盧布。公爵,我說 這句話,是為了防備發生什麼誤會。”
“不管了,不管了。”公爵對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揮手。 “不行,這不能不管!”列別傑夫的外甥立刻搶上去說,“公爵,您說這句‘不管了’,可使我們感到受了侮辱。我們並不躲藏,我們 公開地聲明;是的,這裏隻有一百盧布,不是二百五十盧布,但是 這不一樣嗎?!……”
“不,這並不一樣。”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帶著天真的 驚訝神情插嘴說。
“ 您別打斷我的話, 我們並不是像您所想的那樣傻, 律師先 生,”列別傑夫的外甥憤慨地喊叫,“當然,一百盧布並不等於二百 五十盧布,它們並不一樣,然而,主要的是原則;主要的是動機, 至於缺少一百五十盧布,那隻是細節罷了。主要的是布爾多夫斯基 不接受您的施舍,閣下,他把這錢向您的臉上擲回去,在這個意義 上,無論是一百盧布或是二百五十盧布,那都是一樣的。布爾多夫 斯基沒有接受一萬盧布,那是您看見的。如果他是一個不誠實的 人,他絕不會歸還這一百盧布。另外一百五十盧布已經付給切巴羅 夫,算作他去找公爵的差旅費。您現在可以恥笑我們笨拙,恥笑我 們不會辦事;您本來就已經用盡力量使我們成為可笑的人物;但是 您不敢說我們不誠實。先生,這一百五十盧布由我們大家合力歸還 給公爵;我們哪怕是一個盧布一個盧布地歸還,也是要還清的,而 且還要付利息。布爾多夫斯基很窮,布爾多夫斯基沒有百萬家產, 而 切 巴 羅 夫 回 來 以 後 , 卻 提 出 了 一 張 賬 單 。 我 們 希 望 獲 得 勝 訴……誰在他的地位上又不這樣做呢?”
“誰不這樣做呢?”施公爵喊。
“我簡直要發瘋了!”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喊道。 “這使我想起,”站在那裏觀察許多時候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笑了,“最近一個律師的著名的辯護詞。他替一下子殺死六個人、 企圖劫財的凶手辯護,提出他的貧窮作為免罪的理由,忽然做出下 麵的結論來,他說,‘當然被告是為了貧窮才想到殺死六個人’‘而 且誰在他的地位上不會這樣想呢?’他說出這類很有趣的話。”
“夠了!”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忽然喊道,她幾乎氣得直 哆嗦,“現在別再胡說八道了……”
她異常衝動,她很威嚴地仰著頭,帶著傲慢的、激動的、急切 的挑戰神情,目光炯炯,向全體客人掃了一遍,一時之間,辨不清 誰是朋友誰是仇敵。她那蘊蓄已久、終於壓抑不住的憤怒已經到了 爆發的頂點,這時候她的主要動機就是要立即戰鬥,立即去攻擊什 麼人。深知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的人們,馬上感到她的心裏 發生了不平常的情形。第二天,伊萬·費道洛維奇對施公爵說,“她 常有這種種情形,不過弄到像昨天那種程度,那還是少有的事,頂 多三年一次,絕不會再多!絕不會再多!”他很明確地補充著。
“夠了,伊萬·費道洛維奇!離開我!”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 夫娜喊道,“您為什麼現在才把手伸給我?您剛才為什麼不把我拉 走!您是丈夫,您是一家之主;如果我不肯聽您的話,不肯走出 去,您應該揪我這個傻瓜的耳朵。就是為了女兒,您也應該關心 些!現在沒有您,我們也會找到回家的道路,這種恥辱夠我受一年 的了……等一等,我還想謝謝公爵!……公爵,多謝您的款待!我 竟坐下來,聽這些年輕人說話……這真是卑鄙,這真是卑鄙!這種 亂 七 八 糟 的 醜 態 , 我 連 做 夢 也 見 不 到 的 ! 難 道 這 類 人 有 很 多 嗎?……住嘴,阿格拉婭!住嘴,亞曆山德拉!這不是你們的事 情!……不要在我身邊亂打轉,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我討厭死您了!……親愛的,你竟向他們請求饒恕嗎?”她又朝公爵說,“您 說:‘我錯了,竟敢送錢給您……’你這好說大話的人還敢笑人家, 有什麼可笑的!”她忽然朝列別傑夫的外甥,對他進行攻擊,“你 說:‘我們不收錢,我們是要求,並不是請求!’你假裝不知道這位 白癡明天就會跑到你們那裏奉獻自己的友誼,親自送錢上門!你去 不去?你去不去呢?”
“我會去的。”公爵用平靜而溫和的聲音說。 “你們聽見了呀!這就是你所盼望的,”她又對多克托連科說,“現在那筆錢就等於在你的口袋裏放著一樣,所以你敢說大話,嘩眾 取 寵 …… 不 , 親 愛 的 , 你 去 尋 找 別 的 傻 瓜 吧 , 我 可 看 透 你 們 了……你們那套把戲我全看透了!”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公爵喊道。 “我們離開這裏,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現在該走了,我們把公爵也帶走吧。”施公爵極力顯出平靜的樣子,微笑著說。 小姐們站在旁邊,幾乎帶著驚懼的神色,將軍嚇得很厲害;大家都感到很驚異。有些人站得遠些,偷偷發出冷笑,相互竊竊私語 著。列別傑夫的臉上現出極度歡欣的表情。
“太太,到處都可以見到醜態和亂七八糟的情形。”列別傑夫的 外甥顯出十分狼狽的樣子說。
“並不像這樣糟糕!先生們,並不是像你們這樣糟糕,並不像這 樣糟糕!”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似乎歇斯底裏病發作,以幸災 樂禍的口吻搶上去說,“你們離開我好不好?”她對勸她的人們喊 道,“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您剛才自己就說,連律師都會在法院 裏聲明,為了貧窮一連殺死六個人是最自然的一件事,那麼,這真 是到了末日了。我還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事情。現在我全明白了! 這個結巴 (她指布爾多夫斯基說,他非常驚疑地望著她),難道他不會殺人嗎?我敢打賭,他會殺人的!他也許不會取你的錢,取一萬 盧布,為了良心不肯收下,可是他到夜裏會跑來殺你,從錢櫃裏把 錢搶去,為了良心而搶去!這樣一來,他就不算不誠實了!這是所 謂‘正直義憤的爆發’,這是‘否定’,誰知道怎麼回事……哼!一 切都顛倒了,大家都頭朝下走路。在家裏養大一個姑娘,她在大街 上,會忽然跳到馬車上說:‘媽媽,我前幾天已經嫁給某個卡爾雷奇 或伊萬南奇,再見吧!’你們以為這種行為好嗎?值得尊敬嗎?自然 嗎?這是婦女問題嗎?這個孩子 (她指著科利亞說),他在前幾天就 爭論過,說這就是‘婦女問題’。即使母親是一個傻瓜,你也應該把 她當人看待呀!……你們今天晚上為什麼仰著頭走進來呢?你們好 像是說:閃開路,我們來了。趕快把所有的權利都交給我們,你不 許在我們麵前開口說一句話。你應該對我們表示最大的敬意,從來 沒有過的敬意,可是我們對待你,要比對待最下等的仆人還壞!這 幫人口口聲聲說要尋找真理,維護權利,而在文章裏卻像邪教徒似 的竭力誹謗他。‘我們要求,而不是請求,我們絕不道一聲謝,因為 您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良心而做的!’這是一種奇怪的理論。要知道, 如果從你那裏得不到任何的感謝,那麼公爵也會回答你說,他對於 帕夫利謝夫也沒有任何感謝,因為帕夫利謝夫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良 心才行善的。你隻是依賴他對帕夫利謝夫感恩圖報這一點;因為他 並沒有向你借錢,他不欠你的錢,你不依賴感恩這一點,還能依賴 什麼呢?那麼,你自己又怎麼可以不承認感恩呢?真是一群瘋子! 他們認為社會是野蠻的,沒有人性的,因為它看不起被誘奸的女 郎,引以為恥。你既然承認社會是沒有人性的,那麼,也就會承認 女郎對於社會是感到痛苦的。她既然感到痛苦,那麼你為什麼又在 報紙上宣揚她,把她暴露給這個社會,還要求她不感受痛苦呢?真 是瘋子!真是好虛榮!不信仰上帝,不信仰基督!其實,虛榮和驕傲腐蝕你們,會把你們弄到互相亂咬的地步,我預先要告訴你們這 一點。這不是空話,不是亂七八糟,不是醜態百出嗎?而在這之 後,這個受了恥辱的人還要鑽上前去,請求他們饒恕!你們這種人 究竟多不多呢?你們笑什麼:笑我和你們在一塊兒,自己喪失體麵 嗎?唉,我已經喪失了體麵,現在還有什麼辦法!……你不許笑, 你這肮髒的人!(她突然朝伊波利特攻擊) 他自己都快斷氣了,還要 帶壞別人。你把我這小孩帶壞了 (她又指著科利亞);他盡講你所說 的一些怪話,你教他無神論,你不信仰上帝,而你自己,先生,還 隻是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呸!……你去不去呢,列夫·尼古拉耶 維奇公爵,明天你要不要到他們那裏去呢?”她又問公爵說,幾乎喘 不過氣來。
“要去的。” “從此以後,我不願意再認識你了!”她很迅速地轉過身去,但是忽然又回來了。“你要到這個無神派那裏去嗎?”她指著伊波利 特,“你為什麼笑我?”她很不自然地喊叫了一聲,忽然奔到伊波利 特身旁,受不住他的嘲笑。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伊 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四周的人們一齊喊叫起來。
“Maman,這太不好看了!”阿格拉婭大聲喊道。 “您放心吧,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伊波利特很平靜地回答說。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跳了過去,一把抓住伊波利特的胳 臂,不知道為什麼緊緊抓住不放;她站在他的麵前,用瘋狂的眼神 盯住他。“您放心,您的 maman 會看得出,對一個快要死的人是不能 攻擊的……我準備解釋一下我發笑的原因……如果您允許我說,我 是很喜歡的……”他忽然很厲害地咳嗽起來,有整整一分鍾壓製不 住咳嗽。
“人都快死了,還要誇誇其談!”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喊 道,放鬆了他的胳臂,幾乎帶著恐怖的神情看著他擦嘴唇上的血, “你不應該再說什麼話!你隻應該去躺到床上……”
“好吧,”伊波利特用平靜的、嘶啞的聲音輕輕答道,“我今天一 回去,立刻就躺下……我知道再過兩個星期我就要死去了……上個 星期,博特金①親自對我說過……如果您允許,我想對您說兩句臨 別的話。”
“你發瘋了嗎?這真是胡說八道!你現在必須養病,還要說什麼 話!快去,快去,快去躺下!……”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驚 慌地喊。
“我隻要一躺下來,就會一直到死也起不來了,”伊波利特微笑 著說,“我昨天就想躺下來,再也不起床,一直到死;但是,我決定 推遲到後天再說,到兩條腿不能走路的時候再說……為的是今天和 他們一塊兒到這裏來……隻是太累了……”
“坐下來,坐下來,為什麼站著!這兒有一把椅子。”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跑過去,親自把椅子挪到他的身邊。
“謝謝您,”伊波利特輕聲繼續說,“您坐在對麵,我們好來說幾 句話……我們一定要談一談,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我現在 要堅持這一點……”他又向她微笑,“您想一想,我今天最後一次吸 著新鮮的空氣,和人們在一塊兒,再過兩個星期,我就要進入土中 了。所以,我這就等於和人們,和大自然告別。我雖然不十分感 傷,但是您要知道,我很喜歡這一切都在帕夫洛夫斯克發生,因為 在這裏到底可以望見樹上的葉子。”
“現在還要談什麼話?”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更加吃驚起① 博 特 金 : 即 俄 國 著 名 的 內 科 醫 師 謝 爾 蓋 · 彼 得 羅 維 奇 · 博 特 金(1832—1889)。
來,“你全身都在發燒!剛才你還嘰嘰喳喳地亂叫,現在已經要透不 過氣來,快憋死了!”
“我就會休息過來的,您為什麼想拒絕我最後的願望?……您知 道不知道,我早就想和您見麵,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我聽 到關於您的許多話……從科利亞那裏聽見的。差不多隻有他一個人 不離開我……您是一個古怪的女人,特別的女人,我剛才也看出來 了……您知道不知道,我甚至有點愛您。”
“天哪,我竟幾乎想打他一頓。” “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攔住了您。我沒有說錯吧?這位不是您的女兒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嗎?她長得太美了,我雖然從來沒有 見過她,可是一看就猜到是她。讓我最後一次看看美人,也算不虛 度此生了。”他露出一種難看的、歪臉的微笑,“公爵在這裏,您的 老爺也在這裏,大家都在這裏。您為什麼拒絕我的最後的願望呢?” “拿椅子!”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喊道,但是她自己抓了 一把,在伊波利特對麵坐下了。“科利亞,”她命令道,“你立刻和他一塊兒去,送他回去,明天我自己一定……” “如果您允許,我想請公爵給我一杯茶……我太累了。您要知道,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我看您打算請公爵到您府上去喝 茶,請您留在這裏,大家再坐一會兒,公爵一定會給咱們準備茶喝 的。請原諒我這樣擅自安排。……但是我了解您,您是善良的人, 公爵也是的……我們大家都是善良到可笑程度的大好人……”
公爵忙亂起來,列別傑夫從屋內跑出去,薇拉也跟著他跑出去。 “這是很對的,”將軍夫人斬釘截鐵地說,“你說吧,不過要說得 輕些,不要太興奮!你使我的心變軟了……公爵!你不配留我在你 這裏喝茶,不過既已如此,我就留在這裏吧,雖然我絕不向任何人 請求饒恕!絕不向任何人胡說!……再有,如果我罵了你,公爵,請你原諒我——如果你想這樣做的話。我並不想留下任何人,”她忽 然用異常憤怒的神色對丈夫和女兒們說,好像他們在她麵前犯了什 麼大錯誤似的,“我一個人也會走回家去的……”
但是,大家沒有讓她說完。大家走向前去,很欣悅地圍住了 她。公爵立刻請大家留下喝茶,還道歉說,自己以前沒有想到這一 點。連將軍都非常客氣,他喃喃說出一些安慰的話,向伊麗莎白· 普羅科菲耶夫娜賠笑問道:“在涼台上不覺得太涼嗎?”他還想問伊 波利特。“你在大學裏讀了多長時間的書?”但是沒有問出來。葉夫 根尼·帕夫洛維奇和施公爵忽然十分客氣和活潑起來,阿傑萊達和 亞曆山德拉的臉上雖然還留有驚異的神情,但也露出愉快的樣子。 一句話,在座的人見到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息怒,莫不歡 喜。隻有阿格拉婭一人皺著眉頭,默默地坐在遠處。其餘的客人全 留下來,沒有人想走,連伊伏爾金將軍也在內。列別傑夫順便向他 耳語幾句大概很不愉快的話,所以他立刻退到角落裏去了。公爵也 到布爾多夫斯基一夥人麵前去邀請,無一例外。他們露出拘束的神 色,喃喃地說要等待伊波利特,立刻退到涼台最遠的角落,在那裏 挨著坐下了。大概列別傑夫早就準備好了茶水,所以茶水立刻就端 上來了。此時,鍾打了十一下。
第 十 章
伊波利特在薇拉·列別傑娃遞給他的一杯茶裏潤了一下嘴唇, 就把杯子放到小桌上,忽然好像感到不好意思似的,很窘地向四圍 望了一下。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您瞧這些茶杯,”他有點奇怪地 急忙說道,“這些瓷杯大概是極好的瓷器,永遠放在列別傑夫的玻璃 櫃裏麵,鎖著不用……這是他妻子的嫁妝……照例應該存放起來 的……現在他取出來給我們喝茶,當然是為了您這位貴客,他感到 太高興了……”
他還想說幾句什麼話,但是沒有說出來。 “他覺得有點不合適,這已經在我的預料之中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忽然向公爵耳語說,“這是很危險的,是不是?這是一個 最明顯的征兆,表示他懷著惡意,要做出什麼奇怪的把戲,使伊麗 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下不了台。”
公爵帶著疑問的神情看了看他。 “您不怕他的奇怪行為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又說,“我也不怕,甚至還想看呢。我隻是希望我們可愛的伊麗莎白·普羅科菲 耶夫娜受到懲罰,就在此時此刻實現才好,我不看到她受懲罰,絕 不想走。您大概在發燒吧?”
“以後再說,請不要妨礙我。是的,我不大舒服。”公爵心不在焉地,甚至不耐煩地回答說。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伊波利特竟提 到他了。
“您不相信嗎?”伊波利特歇斯底裏地笑起來,“也許會的。不過 公爵一下子就會相信,絲毫不會驚異。”
“你聽見嗎,公爵?”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回身對他說, “你聽見沒有?”
周圍的人都笑了。列別傑夫手忙腳亂地走上前去,在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的麵前旋轉。
“他說這小醜,就是你的房東……給那位先生修改過文章,就是 剛才讀過的那篇關於你的文章。”
公爵很驚異地看了列別傑夫一眼。 “你為什麼不說話?”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甚至跺起腳來了。
“那有什麼?”公爵喃喃地說,繼續打量著列別傑夫,“我看是他 修改的。”
“真的嗎?”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很快地向列別傑夫轉過 身去。
“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夫人!”他堅定不移地回答說,把一隻 手按在心口。
“他好像還在炫耀呢!”她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 “下賤,下賤!”列別傑夫喃喃地說,開始叩擊自己的胸脯,把頭俯得越來越低。 “你下賤不下賤,與我有什麼相幹!他以為他一說低賤,就會卸脫責任了。公爵,我還要問你,你和這些人來往,不覺得害臊嗎? 我永遠不會饒恕你的!”
“公爵會饒恕我的!”列別傑夫帶著確信和溫和的神情說。
“僅僅是出於義氣,”凱勒忽然跳過來,朝著伊麗莎白·普羅科 菲耶夫娜的方向走,用洪亮的聲音說,“僅僅是出於義氣,太太,還 為了不願意破壞朋友的名譽,我剛才沒有提起修改的話,雖然剛才 您自己也聽見了,他竟提議把我們從樓梯上趕下去。現在,為了弄 明白真相,我承認我的確花了六個盧布請教過他,但這並不是為了 修改文體,而是為了要弄明白有一大半我不知道的事實,因為他是 知情人。關於鞋套,關於瑞士教授家裏的胃口,關於付出五十盧 布,而不說付出二百五十盧布,一句話,所有這些布局全出於他的 手筆,一共給了他六個盧布,不過他沒有修改文體。”
“我應該聲明,”列別傑夫用極不耐煩的態度和慢吞吞的聲音打 斷他的話,別人的笑聲也越來越多起來,“我修改的隻是那篇文章的 前半部,但是因為我們對中間的一段意見不合,還為了一個意思爭 論過,所以我並沒有修改下半部,所以那些不適文理的地方,(不通 的地方很多!) 和我完全不相幹……”
“他所關心的原來是這一點!”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喊道。 “請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對凱勒說,“你們什麼時候修改這篇文章的?” “昨天早上,”凱勒回答說,“我們會見時,雙方約好要互相保守秘密。”
“這就是他匍匐在你的麵前,講他如何對你盡忠的時候!人心真 不可測呀!我不需要你的 《普希金全集》,你的女兒也別登我的門!”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想站起來,但是,忽然很惱怒地對 發笑的伊波利特說:“孩子,你把我留在這裏,難道是要給人做笑柄嗎?”
“哪裏的話,”伊波利特撇嘴笑著說,“不過最使我驚訝的是您那 過分怪僻的性格。說實在的,我是故意引出列別傑夫修改的話來,我知道這在您身上會起作用,老是對於您一人起作用,因為公爵是 會饒恕的,而且一定已經饒恕了……也許甚至已經在腦筋裏尋找道 歉的話,對不對,公爵?”
他喘息著,他那奇怪的興奮狀態隨著每一句話加大起來。 “是這樣嗎?……”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很憤怒地說,對於他的說話口氣表示驚訝,“是這樣嗎?” “關於您的事情我已經聽到許多,全是關於這一類的……我十分高興……我已經學會了極端尊敬您。”伊波利特繼續說。 他所說的是一件事情,但是他好像有弦外之音,指著另一件事情。他說話時帶著嘲笑的口吻,同時又極端興奮。他很不安地向周 圍看望。他顯然心慌意亂,說話時上句搭不上下句。再加上他那肺 病的模樣,以及閃著奇妙光輝的、似乎瘋狂的眼神,不由得引起了 人們對他的注意。
“我雖然不懂人情世故 (我承認這一點),但是使我驚異的是: 您不但自己留在我們這群使您有失體麵的人群裏,而且還把那幾 位……小姐留下,聽這件齷齪的事情,雖然說她們在小說裏麵已經 讀過了。我也許不知道……因為我的頭腦發昏了,但是無論怎麼 說,除了您以外,誰還能聽從一個小孩的請求 (我還是個小孩,這 我也承認),陪他聊天聊了一晚上……對一切都表示同情……而到了 第二天又感到羞愧…… (我也同意,十分尊敬,雖然從您的老爺的 臉色上可以看出, 這一切對於他是如何的不習慣……) 嘻, 嘻, 嘻!”他嘻嘻笑著,完全昏亂起來了,又忽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足 有兩分鍾不能說下去。
“氣都喘不上來了!”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冷若冰霜地 說,帶著嚴厲而好奇神情打量著他,“可愛的小孩,夠了,我們該走 了!”
“先生,容我對您說一句話,”伊萬·費道洛維奇忍耐不住,忽 然很惱怒地說,“夫人是到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家裏來,因為他 是我們的好朋友和鄰居。無論如何,年輕人,您不該批判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的行為,更不該當麵解釋我臉上的表情。是 的。如果說夫人為什麼留在這裏,”他繼續說,越說越惱怒,“先 生,那多半是由於覺得奇怪,由於當今人人都懷抱著的一種想看看 怪異年輕人的好奇心。我自己也留在這裏,這好比有時候站在街 頭,當我看到什麼東西,把它當作……當作……當作……”
“當作稀奇的東西。”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提醒說。 “妙極了,對極了,”將軍一時想不出比方,聽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提醒之後,馬上高興地說,“就是當作稀奇的東西來看。 但是,無論如何,我覺得最奇怪而且最可氣的,如果文法允許這樣 說的話,就是您這個年輕人竟不明白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現 在之所以陪著您, 就是為了您的病 —— 如果您真的就要死去的 話——也就是由於所謂的同情心,由於您說了一套可憐的話,先 生,任何的爛泥都不會玷汙她的名譽、品質和身份的……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將軍紅著臉結束他的話,“如果你想走,我 們就向我們這位善良的公爵告辭吧……”
“多謝您的教訓,將軍。”伊波利特突然很嚴肅地插嘴說,若有 所思地望著將軍。
“我們走吧,maman,誰知道還拖到什麼時候呢……”阿格拉婭 站起來,急躁而憤怒地說。
“再等兩分鍾,親愛的伊萬·費道洛維奇,如果你允許的話,”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很威嚴地轉身對著丈夫說,“我覺得他全 身發燒,簡直是在那裏說胡話,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得出這一點。不 能夠讓他這樣下去了。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可不可以讓他在你這裏住一夜?免得今天還要回到彼得堡去!Cher prince①,您不覺得悶 嗎?”她不知為什麼忽然對施公爵說。“你到這裏來,亞曆山德拉, 我的姑娘,你把頭發弄一弄。”
亞曆山德拉的頭發本來不亂,母親卻給她整理了一番,並且吻 她一下。母親叫她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我覺得您是能夠發展的……”伊波利特擺脫了思緒,又開始說 話了,“是的!這就是我想說的話!”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事情,高 興起來了,“布爾多夫斯基滿心想保護自己的母親,是不是?但是結 果呢,他反而損害了母親的名譽。公爵想幫助布爾多夫斯基,滿心 要把自己的友情和金錢送給布爾多夫斯基,在我們所有的人中間, 也許隻有公爵不討厭他,但是他們倆也互相對立著,好像有不共戴 天的仇恨似的……哈,哈,哈!你們大家都恨布爾多夫斯基,因為 在你們看來,他對待自己母親的方式太不厚道,太齷齪了,對不 對?對不對?對不對?你們大家最喜歡看形式的美好和表麵的厚 道,你們所擁護的就是這個,對不對?(我早就猜到,你們所擁護的 隻是這個!) 現在讓我告訴你們,你們中間就沒有一個人像布爾多夫 斯基那樣愛自己的母親!公爵,我知道您已經暗地裏讓加尼亞給布 爾多夫斯基的母親寄錢去了,我敢打賭 (哈!哈!哈!他歇斯底裏 地哈哈大笑著),我敢打賭,布爾多夫斯基現在就會責備您采取的 形 式 不 好 看 , 責 備 您 不 尊 敬 他 的 母 親 , 我 敢 說 就 是 這 樣 , 哈 ,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