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2)(2 / 3)

“他也常常歪曲你們的話呀。”她補充說。 “我是根據您自己所說的話呀!”科利亞喊道,“一個月以前,您讀 《堂吉訶德》 的時候,就喊出這句話來:‘沒有比“貧窮的騎士” 更好的啦。’我不知道您當時說的是誰:是說堂吉訶德呢?還是說葉 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還是讚另外一個人?不過,您一定是指著一 個人說的,而且談話的時間很長……”

“我的寶貝孩子,我看你胡猜亂想,已經過於隨便了。”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很惱怒地阻止他說。

“難道隻是我一個人嗎?”科利亞不肯閉嘴,“當時大家都這樣 說,現在大家也這樣說。剛才施公爵,阿傑萊達,以及每個人都說 自己擁護‘貧窮的騎士’呢。所以,‘貧窮的騎士’是存在著的,一 定會有的,據我看,如果不是阿傑萊達·伊萬諾夫娜的話,我們大 家早已知道這個‘貧窮的騎士’是誰了。”

“我有什麼過錯呢?”阿傑萊達笑了。 “您不願意畫他的肖像——這就是您的過錯!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當時請您畫‘貧窮的騎士’的肖像,而且講述了那張圖畫的全 部題材。 你還記得吧? 那個題材是她自己編出來的。 您不願意畫……”

“可是,叫我怎麼畫呢?畫什麼人呢?從題材上和內容上看,這 個‘貧窮的騎士’應該是:在別人麵前 他從來沒有揭開鋼鐵麵甲。

“這樣,讓我怎樣畫他的臉呢?叫我畫什麼呢?是畫鋼甲嗎?還 是畫一個無名英雄?”

“我一點也不明白,哪裏來的鋼甲!”將軍夫人惱怒了。她自己 心裏明白,這個“貧窮的騎士”的稱呼指的是誰 (他們大概早已約 好使用這個稱呼了)。但是,她特別感到生氣的是,列夫·尼古拉耶 維奇也露出困窘的樣子,最後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十歲的男孩 子一樣。

“這愚蠢的把戲幾時才能結束?有沒有人對我講出‘貧窮的騎 士’是什麼樣的人呢?這個難道那麼可怕,竟使人不能去接近嗎?” 然而,大家隻是繼續笑著。

“這不過是一首奇怪的俄國詩,”施公爵終於開始說,他顯然想 要趕快解圍,改變話題,“這首詩隻是一個片段,無頭無尾,其中詠 的是一個‘貧窮的騎士’。一個月以前,大家吃過飯,一塊兒談笑, 照例為阿傑萊達·伊萬諾夫娜的繪畫尋找素材。您知道,為阿傑萊 達·伊萬諾夫娜的繪畫尋找素材,這早就成為全家的共同任務了。 當時,大家就發現了那個‘貧窮的騎士’,但究竟是誰先發現的,我 也記不清了……”

“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科利亞喊道。 “也許是的,我同意,不過我不記得了,”施公爵繼續說,“有些人嘲笑這個題材,也有些人說這個題材再高尚不過了,但是在畫這 個‘貧窮的騎士’時,無論如何要有一個人的臉;大家於是開始研 究一切熟人的麵孔,因為一個也不合適,所以就擱下了。就是這 樣。我不明白,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為什麼忽然想起這件 事,把它搬了出來。當時是可笑的,即興的,但現在看來,卻完全 沒有意思了。”

“因為它意味著又要來一種新鮮的、惡毒的、可恨的愚蠢把戲 了。”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刻薄地說。

“這裏麵沒有什麼愚蠢把戲,隻有深深的敬意。”阿格拉婭完全 出人意料地用莊重的、嚴肅的聲音說,她已經完全恢複了原狀,把 以前的窘態壓下去了。不但如此,如果你看一看她,從某些特征上 還可以看出,對於這種玩笑開得越來越大,她倒是覺得很高興。她 的整個變化,是在公爵感到越來越困窘,而且這種困窘暴露得極明 顯的一瞬間發生的。

“一會兒笑得像個瘋子,一會兒又說什麼深深的敬意!瘋子!敬 意是什麼?你現在說說吧,為什麼你沒頭沒腦地來個深深的敬意?” “深深的敬意就是因為,”阿格拉婭還是很莊重地,很嚴正地回 答她母親怒氣衝衝的問話,“就是因為這首詩裏描寫著一個人,他擁 有理想,在找到理想之後,他又能夠相信它,在相信之後,又能夠 盲目地把生命貢獻給它。在現在的時代,是很難遇見這種人的。那 首詩並沒有說出‘貧窮的騎士’的理想究竟是什麼,但是顯然這是 一個光明的形象,‘純美的形象’,那個陷入情網的騎士竟用佛珠代 替了圍巾,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暗號——A.H.B.

三個字母,畫在他的盾牌上……” “A.H.П.。”科利亞更正說。

“我說是 A.H.B.,我要這樣說。”阿格拉婭惱怒地說,“無論怎樣說,很明顯,這個貧窮的騎士是滿不在乎的:他不管愛人是誰,也 不管她做什麼事情。隻要他選中了她,相信她有‘純潔的美’就夠 了,以後便會崇拜她一輩子。他的本領就是,如果她以後做了小 偷,他還是要相信她,為她那純潔的美折壞槍矛。詩人大概是想把 一個中古世紀純潔而高尚的騎士柏拉圖式的愛情所有的真諦都添到 一個光輝的形象裏去。當然,這一切全是理想。但是在‘貧窮的騎 士’的身上,這種情感已經達到最高境界,達到了禁欲主義。我們 應該老實說:一個人能夠產生這樣的情感,那就有極大意義了,這 樣的情感會使人具有極豐富的、極可讚揚的品質。至於堂吉訶德, 那更不必說了。‘貧窮的騎士’就是堂吉訶德,不過是正經的,而不 是滑稽的。我起初不夠了解,所以笑他,現在卻喜歡這個‘貧窮的 騎士’,主要是尊敬他的業績。”

阿格拉婭說完了。大家看她的樣子,竟很難了解她說的究竟是 正經話,還是笑話。

“那就是一個傻瓜,連他和他的業績都是的!”將軍夫人說,“你 的話很無聊,你竟發了一大套議論。據我看,這對於你是不大合適 的。總而言之,是不相宜的。什麼詩?你念出來吧,你一定會背誦 的!我一定要知道這首詩。我早就知道,我一輩子最不喜歡詩。公 爵,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忍耐一下,咱們倆隻好共同忍耐一下吧。” 她對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說,並帶著十分惱怒的樣子。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本來想說什麼話,但是由於自己還在 困窘之中,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有那在大發“言論”中大放厥 詞的阿格拉婭,不但沒有絲毫慚愧感,而且高興起來。她當時站起 來,照舊嚴肅而且莊重地,帶著一種似乎早已準備好,隻待別人邀 請的神氣,走到涼台中央,站在公爵的對麵 (公爵還坐在沙發上 麵)。大家全都很驚訝地看著她,施公爵,她的姐妹,母親,大家幾乎都帶著很不愉快的心情,觀看這種新鮮的、正準備開始的淘氣行 為——無論如何有些鬧得太過火的淘氣行為。但是很顯然,阿格拉 婭喜歡她在開始讀詩儀式時那種裝腔作勢的樣子。伊麗莎白·普羅 科菲耶夫娜很想把她攆回原來的座位,可是,當阿格拉婭剛剛開始 朗誦著名詩歌的時候,恰巧有兩個新客人,一邊大聲說話,一邊從 外麵走進了涼台。一個是伊萬·費道洛維奇·葉潘欽將軍,跟在他 後麵的是一個青年。這引起了小小的騷動。

第 七 章

跟隨將軍一塊兒來的那個青年有二十八歲模樣,身材高大,體 格勻稱,臉部很漂亮,顯得很聰明,兩隻大黑眼睛閃耀著充滿機智 與嘲笑神態的光芒。阿格拉婭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繼續讀詩,她帶 著裝腔作勢的神情,隻看著公爵一個人,隻對他一個人讀。公爵明 白,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別有用意的。但是,新來的客人至少稍微 改變了他那難堪的地位。公爵一看見那兩個人,就站起來,老遠就 很有禮貌地向將軍點頭,做出不要打斷朗誦的手勢。他自己則趁機 溜到沙發後麵,把左手靠在椅背上,繼續傾聽那首詩歌。他現在保 持著比較輕鬆的姿勢,不像坐在沙發上那樣“可笑”了。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也用命令的姿勢向走進來的人們揮了兩次手, 吩咐他們停步。順便提一下,公爵對於隨將軍同來的新客人露出極 大的興趣;他很明確地猜出這個人就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拉 多姆斯基。他已經聽到這個人的許多事情,而且想過不止一次了。 隻是這個人穿著便服,使他有點迷惑不解,因為他聽說葉夫根尼· 帕夫洛維奇是一名軍人。在阿格拉婭朗誦詩歌的全部時間內,新客 人的嘴唇上始終浮現出嘲笑的神情,好像他已經聽見過關於“貧窮 的騎士”的一些話語。

“也許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公爵暗自想道。 但是,阿格拉婭的情形卻完全不同了。她把開始朗誦時那種矯揉造作的態度遮掩過去,繼而露出嚴肅的神情和深深體會詩作精神 與意義的模樣。她用深刻的意義和極度的真誠讀出詩歌的每一個 字,在讀完時不但引起大家的注意,而且因為她傳達出詩歌的崇高 精神,這就表明她莊嚴地走到涼台中央,過於裝腔作勢的神情也有 些緣由了。從這種鄭重其事的態度裏,現在隻能看出她對於自己所 要傳達的東西是如何無限地,甚至是天真地尊敬著。她的眼睛閃著 光芒,她那俊俏的臉龐上兩次浮現出輕輕的 (幾乎看不出),由於興 奮和喜悅而哆嗦的樣子。她這樣朗誦道:世上有個貧窮的騎士,① 他天性沉默而純真, 臉上雖然陰鬱、蒼白, 但他具有勇往直前的精神。

他心裏懷抱著 一個莫名其妙的理想, 他心裏銘刻著 一個非常深刻的印象。

從此他的心像被烈火燃燒, 對女人不再去看一眼, 他至死也不願意 和任何一個女人交談。

① 這首詩是普希金的詩作。

他把念珠掛在脖上 用它來代替圍巾, 他從來沒有揭開 自己臉上的鋼甲。

他充滿了純潔的愛情, 他忠實於甜蜜的幻想, 他把 A.M.D.①三個字母用自己的鮮血寫在盾牌上。

英勇的武士們, 在巴勒斯坦的沙漠上馳騁, 他們高呼著貴婦的芳名, 在岩石間衝鋒陷陣。

Lumen coeli,sancta Rosa!② 他粗野地大聲呼喊, 他的聲音好像霹雷一般, 把回教徒嚇得心驚膽戰。

然後他回到遼遠的城堡, 度過孤寂的晚年, 無聲地,悲慘地, 在瘋狂中歸了天。

① A.M.D:這三個字母是三個拉丁字的縮寫,譯為“偉大的聖母”。

② Lumen coeli,sancta Rosa:拉丁文,譯為“天堂的光輝,神聖的玫瑰”。

公爵事後憶起所有這段時刻時,都會長時間陷入異常的困窘之 中,為他所不易解決的一個問題而苦惱:怎麼能夠把真實美好的情 感與明顯的、惡毒的嘲笑聯結在一起呢?他毫不懷疑其中有嘲笑的 成分在裏麵。他對這一點了解得很清楚,而且有確實的根據,就是 當阿格拉婭誦詩時,竟將 A. M. D. 三個字母讀成了 H. ф. B. ①三個 字母。他絕對相信 (而且以後也得到證明),他並沒有弄錯,也不是 聽錯了。總而言之,阿格拉婭的舉動,雖然是開玩笑,但她是故意 地開這樣一個過於尖刻、過於輕浮的玩笑。在一個月以前,大家就 談論過 (也曾經“笑過”) 這個“貧窮的騎士”了。但是,後來公爵 無論怎樣回憶,也覺得阿格拉婭在說出這三個字母的時候,不僅沒 有任何開玩笑或者嘲笑的樣子,而且也沒有著重讀出這三個字母, 明顯傳達出其中所隱含的意義。恰恰相反,她始終用一種嚴肅認真 和天真爛漫的態度,因而使人以為這三個字母原來就在詩歌裏,書 上就是這樣寫著的。公爵的心裏感到很痛苦,很不舒服。伊麗莎 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當然不了解這些,也沒有覺察到字母的更換和 所暗示的含義。伊萬·費道洛維奇將軍則隻是聽出是在朗誦一首詩 而已。而其他的聽眾,有許多人都明白這種舉動的大膽和其中所包 含的用意,心裏非常驚異,但他們都沒有說話,並極為克製自己的 神態。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不僅明白 (公爵敢對這一點打賭),而 且竭力表現出已經明白的樣子,並帶著極端嘲弄的神情笑了一下。

“這多麼好哇!”朗誦剛剛完畢,將軍夫人就帶著真正陶醉的樣 子喊道,“這是誰做的詩?”

“Maman,這是普希金的詩。您不要使我們害臊,這真是難為① H. ф. B: 為娜司泰謝· 費裏帕夫娜· 巴拉士柯娃名字的第一個字 母。——譯者注情!”阿傑萊達喊道。 “有了你們這般女兒,我不成為傻子,那才奇怪呢!”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很悲苦地回答說,“真是羞恥!我們一回家,就 把普希金的詩給我看!”

“但是,我們家裏似乎沒有普希金的詩。” “在很早以前,”亞曆山德拉補充說,“就有兩本破書扔在什麼地方。”

“我們要立刻派人到城裏去買,派費道爾或阿曆克賽去。阿格拉 婭,你到這裏來!你吻我一下,你讀得很好。但是,如果你誠懇地 來讀,”她輕聲說,“我為你惋惜,如果你帶著嘲笑的口吻讀它,我 不讚成你的情感,所以你最好是完全不去讀它。你明白嗎?你去 吧,小姐,我還有話和你談,不過我們坐得太久了。”

這時候,公爵向伊萬·費道洛維奇將軍寒暄,將軍把葉夫根 尼·帕夫洛維奇·拉多姆斯基介紹給公爵。

“我在路上遇到了他,他剛下火車;他知道我到這裏來,我們的 人都在這裏……”

“我也聽說您在這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插嘴說,“因為我 早就想找一個適當的機會,不但要和您相識,而且要和您成為朋 友,所以我不願意錯過這個良機。您不舒服嗎?我剛才知道……”

“我的身體很健康,我很高興和您認識。我聽說過您的許多事 情,甚至和施公爵談起您。”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一邊去握手,一邊 回答說。

兩人互相說過了客套話,互相握過了手,又互相對看著。在轉 瞬間,談話就變得很平常了。公爵覺察出 (他現在對於一切事物都 很迅快而且急切地加以注意,甚至會覺察出完全不存在的東西):葉 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便服引起了大家的極度驚異,在一時之間,其餘一切的印象都被忘得幹幹淨淨了。可以推測到,這樣更換服裝 是含有特別重要意義的。阿傑萊達和亞曆山德拉很驚疑地盤問葉夫 根尼·帕夫洛維奇。他的親戚施公爵懷著極大的不安;將軍很興奮 地說著話。隻有阿格拉婭一個人很好奇地,但是非常安靜地看了葉 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一會兒,似乎隻想比較一下軍服和便服到底哪 一種他穿著更合適,過了一分鍾,她扭過身去,不再看他了。伊麗 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也不想問什麼,不過,她也有點不安。公爵 覺得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似乎在她身邊失了寵。

“他真使我吃了一驚!”伊萬·費道洛維奇對所有的問話回答 說,“我剛才在彼得堡遇見他的時候,真不相信就是他。為什麼這樣 突如其來?這真是一個疑問!他自己經常喊著,說不可隨便砸破自 己的飯碗。”

從以後的談話中,大家都知道,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老早就 說過他想要辭職的話,但每次他隻是說完就完了,並沒有真正去實 施,所以人們也就沒有把他的這些話當回事。再加上,當他談正經 事的時候,總是喜歡開玩笑,因此很難弄清楚他真正的意思,如果 他自己不願意人家弄清楚的時候,更是這樣。

“我的退休是暫時的,幾個月,至多一年。”拉多姆斯基笑了。 “您完全沒有這種必要,我至少知道您的情況。”將軍更加激昂地說。

“但是,怎樣到領地去巡視一番呢?您自己勸過我呀;而且,我 還想到國外……”

大家很快地變換了話題;但是根據公爵的觀察,那種過分特別 的、還繼續存在著的不安超出了應有的範圍,其中一定有特殊的 原因。

“這樣說,‘貧窮的騎士’又登場了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走到阿格拉婭身邊,問她。 公爵感到驚訝的是,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要告訴他說,他們不可能談到“貧窮的騎士”,她甚至不明白他的問話的 真意。

“現在派人到城裏去買普希金的詩集,那太晚了!太晚了,”科 利亞竭力和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爭論說,“我對您說過幾千遍 了:已經很晚了。”

“是的,現在打發人到城裏去的確很晚了,”葉夫根尼·帕夫洛 維奇連忙離開阿格拉婭,參加到這裏來了,“我想彼得堡的書店已經 關了門,現在已經八點多了。”他說著,掏出一隻表來。

“您既然等候了這許久,也可以等到明天哪。”阿傑萊達插嘴說。 “而且,高等社會的人太注意文學,這也不大體麵。”科利亞 說,“您問一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吧,最體麵的是注意紅漆輪子的黃色馬車。” “您又從書本裏偷幾句話來說啦。”阿傑萊達說。

“他說話總是掉字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搶上去說,“他從 批評文章中借用整個的語句。我老早就有幸聽尼古拉·阿爾達利翁 諾維奇談過話,但是這一次,他不是從書本上偷來的。尼古拉·阿 爾達利翁諾維奇顯然是指著我那輛紅漆輪子的黃色馬車說的,不過 我已經換掉了,您說得晚了一點。”

公爵聽著拉多姆斯基所說的話……覺得拉多姆斯基態度大方, 謙虛而活潑,特別喜歡他用完全平等的、友誼的口吻和嘲笑他的科 利亞講話。

“這是什麼?”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對列別傑夫的女兒薇 拉說,薇拉站在她的麵前,手裏拿著幾本大書,裝訂得很漂亮,有 八九成新。

“普希金的詩集,”薇拉說,“我們的普希金。爸爸叫我送給您。” “那怎麼行?那怎麼行?”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驚異了。 “並不是送禮,並不是送禮!我不敢這樣!”列別傑夫從女兒肩後跳上前來,“照價算錢!這是我家祖傳的藏書,安年柯夫① 版的《普希金全集》,現在買不到這個版本了。可以照價算錢。我極恭敬 地給您拿來,想把它賣給您,借此滿足您這種高尚的欣賞文學的欲 望。”

“如果您想賣,多謝得很。您放心好了,我不會讓您吃虧。不 過,先生,請您不要裝腔作勢。我聽見人家說起您,都說您讀過許 多書,等以後有機會,我們要好好談一下。您自己把書給我送去 嗎?”

“我極虔誠地……極恭敬地給您送去!”列別傑夫一邊揚揚得意 地扮著鬼臉,一邊從女兒手裏搶下書來。

“喂,您千萬不要弄丟一本!給我送去吧,不必極恭敬地也行。 不過,可有一個條件,”她仔細打量著他,補充說,“我隻許你到我 家門口,今天我不打算接待您。至於您的女兒薇拉,您現在打發她 來都可以,我很喜歡她。”

“您怎麼不講那幾個人呢?”薇拉不耐煩地對父親說,“這樣弄下 去,他們會闖進來鬧亂子。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她對公爵說,那 時公爵已經拿起帽子,“有幾個人來求見您,一共是四個人,在我們 的屋子裏等您已經有好半天了,罵罵咧咧的,可是我父親不許他們 上您這裏來。”

“來的是什麼人?”公爵問。 “他們說有事見您。不過,他們那種人是這樣的,如果您現在不① 安年柯夫 (1812—1887):俄國著名的批評家,1850 年編印 《普希金全 集》,為普希金的文學遺產奠定科學研究的基礎。——譯者注放他們進來,他們就會在路上攔住您。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您最 好放他們進來,然後再趕他們出去。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 和普季岑在那邊勸他們,他們不肯聽。”

“帕夫利謝夫的兒子!帕夫利謝夫的兒子!不必,不必,”列別 傑夫揮手說,“不必聽他們的!而且,高貴的公爵,您為這件事操心 也有點不體麵。真是的,他們是不配的……”

“帕夫利謝夫的兒子!我的天哪!”公爵喊道,露出異常困窘的 樣子,“我知道……但是我……我把這件事情委托給加夫裏拉·阿爾 達利翁諾維奇去代辦了。剛才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對我 說……”

此時,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已經從屋內走到涼台上 來,普季岑跟在後麵。可以聽見臨近一間屋內的喧嚷聲和伊伏爾金 將軍洪亮的聲音,他的聲音好像要把幾個聲音一齊壓下去。科利亞 立刻向喧嚷的地方跑去。

“這倒很有趣!”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大聲說。 “如此說來,他是知道這件事情的!”公爵心裏想。 “帕夫利謝夫的哪一個兒子?又……怎麼會出來一個帕夫利謝夫的兒子?”伊萬·費道洛維奇將軍莫名其妙地問。他帶著好奇的目光 打量著大家的臉,很驚異地看出來,這件新鮮事隻有他一個人不 知道。

的確,大家都露出興奮和期待的樣子。公爵非常驚異,這件事 完全是他個人的私事,怎麼在這裏竟會使大家發生這麼大的興趣。

“如果您現在親自去了結這件事情,那就太好了,”阿格拉婭 說,她帶著特別正經的樣子走到公爵身邊,“請容許我們大家給您做 證人。公爵,人家想糟蹋您的名譽,您必須很莊嚴地捍衛自己,如 果您這樣,我現在就為您感到非常高興。”

“我也願意讓這件齷齪的勒索案件早點了結。”將軍夫人喊道。 “公爵,你要好好地教訓他們一頓,不要饒恕他們!人家議論這件案子,把我的耳朵都聽聾了。我為您費盡了許多心血。再說,看 一看他們也是很有意思的。你叫他們進來,我們可以坐下。阿格拉 婭的主意很好。您聽見人家說過這件案子嗎,公爵?”她對施公 爵說。

“當然聽說過,就是在府上聽說的。不過,我倒很想看看這幫青 年人。”施公爵回答說。

“他們就是虛無派嗎?” “不,他們並不見得是虛無派,”列別傑夫向前跨了一步,驚慌得幾乎打哆嗦了,“這是另一派,是特別的一種。我的外甥說他們比 虛無派還跑得遠。您不必想有您在旁邊做見證,就會使他們感到慚 愧,他們絕不會覺得慚愧。虛無派有時到底還是有知識的人,甚至 是有學問的人,可是這幫人卻差得很遠,因為他們首先是做生意的 人。這其實是虛無主義造成的一種後果,但是,他們所走的,不是 一條直路,而是道聽途說,間接傳聞;他們並不在報刊上發表文 章,而采取實際的行動。譬如說,他們講的並不是普希金作品的某 個地方沒有意義,也不是講的俄羅斯必須分成幾部分。不是的,他 們現在認為當然的權利是:如果你想得到什麼東西,那麼,任何障 礙都不能阻擋你,哪怕殺死八個人也可以。不過,公爵,我反正不 勸您……”但是,公爵已經去為客人開門了。

“你這是誣蔑造謠,列別傑夫,”他微笑著說,“您的外甥使您感 到很不愉快。您不要信他的話,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我對 您說, 戈爾斯基和達尼洛夫① 之流不過是偶然的…… 他們隻是有① 戈爾斯基、達尼洛夫:這兩個人都是當時著名的刑事犯。

點……錯誤……不過我不想在這裏,當著大家的麵來見他們。對不 起,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他們進來以後,我給您看一下, 然後就領他們出去。諸位,請進來吧!”

他又想起另一件事,心裏非常不安。他突然發生一個想法:是 不是有人預先安排這件事情,使它恰巧在現在這個時候發生,使這 些證人都看到他得到預期的恥辱,而不是勝利?但是,他為了這種 “稀奇古怪的疑心病”,覺得太煩惱了。他覺得,如果有人知道他心 裏生出這個念頭,他一定要死去的。當他的新客人走進來時,他很 誠懇地準備承認,在這些人中間,他在道德方麵是最落伍的人。

這時,有五個人走進來,其中有四個是新客,另一個跟隨在他 們的身後,就是伊伏爾金將軍。將軍表現出非常衝動的情緒,他心 裏很慌亂,正在極力發揮雄辯的才能。“這個人一定擁護我!”公爵 微笑著想到。科利亞隨著大家溜了進來。他和訪客中間的伊波利特 熱烈地說著話:伊波利特一邊聽,一邊冷笑。

公爵請大家坐下。這些客人都很年輕,甚至沒有成年,他們使 人對於這些事情的發生和隨著出現的那一套禮儀都感到很驚異。譬 如說,伊萬·費道洛維奇·葉潘欽對於這個“新案件”一點也不明 白,一點也不知道,他看著那些客人如此年輕,心裏竟憤恨起來, 如果不是他的夫人對於公爵的私人利益那樣奇怪地熱心,使他不便 開口,他一定早就提出抗議了。他仍舊留在那裏,這一部分是由於 好奇心的驅使,一部分是由於心裏慈悲,甚至想幫點忙,在萬不得 已的時候,也可以使用一下自己的權威。但是伊伏爾金將軍走了進 來,遠遠地向他鞠躬,這又使他憤怒起來了。他皺緊眉頭,決定一 言不發。

在四個年輕訪客中間,有一個已經三十來歲,他就是那個退伍 的“中尉”屬羅戈任一夥,是一位拳術家,當年周濟他人時每人十五個盧布。大家猜得出,他到這裏來是為的給其餘的人撐腰,以知 己朋友的資格,遇到必要的情況時來幫幫忙。在其餘的人中間,站 在最前麵的主要角色,就是被稱作“帕夫利謝夫的兒子”的人,但 他自稱為安季普·布爾多夫斯基。這個人年紀很輕,穿戴很寒酸, 而且不整齊。常禮服的袖口盡是油汙,磨得像鏡子一樣明亮。油汙 的背心一直扣到脖子上麵,沒有露出襯衫的影子。他那條黑絲圍巾 髒得無以複加,而且擰成了一條麻繩。他的手沒有洗,臉上有許多 疙瘩。他的頭發是金黃色的,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他的眼神是 天真而且傲慢的。他的身材不矮,但是很瘦,年紀已有二十二歲模 樣。他的臉上沒有一點譏諷或反省的表情;相反,他對自己的權利 顯出十分陶醉的樣子,同時他不斷有一種奇怪的需要,就是受侮 辱,而且經常感到自己在受侮辱。他說話時很驚慌,急促而且口 吃,似乎說不出完全的話來,好像一個大舌頭或者外國人似的,其 實他是純粹的俄羅斯人。

隨他同來的那兩個人,一個是我們已經很熟悉的列別傑夫的外 甥,另一個是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是一個很年輕的人,有十七八 歲,他的臉顯得很聰明,然而時常浮現出惱怒的表情,疾病在他的 臉上留下了可怕的痕跡。他瘦得隻剩了骨頭架子,皮膚發黃,眼睛 炯炯有光,兩頰各有一個紅斑點。他不停地咳嗽;他每說一句話, 甚至每呼吸一下,都要喘息。可以看出,他的肺病已經到了最危險 的程度,好像活不上兩三個星期了。他很疲乏,首先坐到椅子上。 其餘的人走進來的時候,都有點拘束,幾乎帶著慚愧的神情,但 是,他們顯然怕丟麵子,擺出了很莊嚴的樣子,這完全和他們那種 因為經常否認上流社會的社交禮儀和偏見,否認自己利益之外的一 切東西而贏得的那種名聲非常不搭調。

“安季普·布爾多夫斯基。”——“帕夫利謝夫的兒子”匆忙地,結結巴巴地說。 “弗拉基米爾·多克托連科。”列別傑夫的外甥用很明晰的聲音自我介紹說,他似乎在誇耀自己姓多克托連科。 “凱勒!”退伍中尉喃喃地說。 “伊波利特·捷連季耶夫。”最後一個做自我介紹的客人突如其來地用尖銳的聲音叫道。然後,大家坐在公爵對麵的一排椅子上。 他們做了自我介紹之後,立刻就皺起眉毛,為了壯大聲勢,都把自 己的帽子從這隻手移到另一隻手上。大家都準備說話,但是大家都 默不作聲,用挑戰的神色期待著什麼。從這種神色中,仿佛他們在 說:“不,老兄,你在撒謊,你不要騙我!”並使人感覺到:隻要有 人開始說出第一句話來,大家立刻就會一起說話,爭先恐後,互不 相讓。

第 八 章

“諸位,我沒有料到你們會來,”公爵開始說,“我到今天還生著 病,您的那件事情 (他對安季普·布爾多夫斯基說),在一個月以 前,我就委托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伏爾金辦理,當時 也通知過您了。我當然可以親自解釋一番,不過,您大概也同意在 這時候…… 我請您和我到另外一間屋子裏去, 如果時間不長的 話……我的朋友們現在都在這裏,您要知道……”

“朋友……隨便多少都行,不過,請允許……”列別傑夫的外甥 忽然用嚴厲教訓的口吻插嘴說,不過還沒有十分提高嗓音,“請允許 我們聲明一下,您應該對我們客氣一點,不要讓我們在您的下房裏 等候兩個小時……”

“當然啦……我可……這是公爵的派頭!這……您也許是將軍! 我可不是您的仆人!我可,我……”安季普·布爾多夫斯基突然特別 激動地說,他的嘴唇哆嗦著,聲音帶著怒氣,嘴裏飛出唾沫。他說出 這些話時,好像連珠炮一般,非常急促,令人捉摸不到他的意思。

“這是公爵派頭!”伊波利特用尖銳的、破裂的聲音喊道。 “如果對我也是這樣,”拳術家喃喃地說,“也就是說,如果與我這 個 體 麵 人 物 有 直 接 關 係 , 如 果 我 處 在 布 爾 多 夫 斯 基 的 地 位 上……我……”

“諸位,我剛剛知道你們到這裏來,真的。”公爵又說了一遍。

“公爵,我們不怕您的朋友們,不管他們是什麼人,因為我們是 有權利的。”列別傑夫的外甥又聲明了一句。

“請問您,您有什麼權利,”伊波利特又尖聲喊叫起來,這時他 已經被激怒了,“把布爾多夫斯基的案件放在您的朋友們麵前裁判 嗎?我們不願意您的朋友們來裁判,您的朋友們的裁判會有什麼意 義,那是很容易了解的!……”

“布爾多夫斯基先生,如果您不願意在這裏說話,”公爵對於這 樣的開端吃了一驚,他好容易才插進話去,“那麼我對您說,我們立 刻可以到另一間屋子裏去,至於你們諸位的光臨,我再重複說一 遍,我是剛剛聽到的……”

“但是,您沒有權利,您沒有權利,您沒有權利!……把您的朋 友們……是的!……”布爾多夫斯基忽然又喃喃地說,他很粗野 地,又很畏懼地向四周環顧了一番,他越不相信人,越不好意思, 火氣也越大起來。“您沒有權利!”他說完這句話以後,猝然停止 了,然後默默地瞪著那雙近視的、向外突出的、帶著很粗的紅絲的 眼睛。他帶著疑問的神情盯著公爵,把整個身子向前彎。這一次, 公爵驚異得也沉默了,隻是瞪大眼睛,說不出一句話來。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忽然招呼 他,“你現在讀一讀,立刻讀,這對於你的事情有直接的關係。”

她匆忙地把一張屬於幽默性質的周報遞給他,並指點著上麵的一 篇文章。在客人剛走進來的時候,列別傑夫就從側麵跳到伊麗莎白· 普羅科菲耶夫娜身邊 (他極力巴結將軍夫人),一句話也不說,就從 旁邊的口袋裏掏出這張報紙,一直放到她的眼前,用手指著圈出來的 一欄文字。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讀罷,感到非常驚訝和慌張。

“最好不要大聲讀。”公爵十分慚愧,喃喃地說。 “讓我一個人讀……然後……”

“那麼你來讀,立刻就讀。大聲讀!大聲讀!”伊麗莎白·普羅 科菲耶夫娜對科利亞說,公爵剛剛摸到報紙,她就不耐煩地從公爵 手裏把它搶走了,“對大家出聲念,使每個人都聽得到。”

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是一個火氣很大的、極易動情感的 女人,她有時一下子,連想也不想,就拔起所有的鐵錨,不管天氣 好壞,而開到大海裏去。伊萬·費道洛維奇很不安地移動了一下身 體。當大家剛開始愣在那裏,很驚疑地等候著的時候,科利亞就打 開報紙,開始從列別傑夫跳過來指給他看的地方朗誦道:貧民與貴族後裔。行動無異於大白天打劫!前進!革 新!公理!

在我們所謂神聖的俄羅斯國內,在我們這個革新與股 份公司鼎盛的時代,在民族運動風起雲湧和每年外流數億 盧布的時代,在鼓勵實業和壓製勞工的時代,等等 (諸 位,這裏讀不了許多,還是言歸正傳吧),出了稀奇古怪的 事情。一個過去的貴族階級 (de profundis!①) 的後裔發生 了稀奇的笑話。這類名門後裔的祖父在輪盤賭上輸光了銀 錢,父親不得不服軍役,充當士官候補生和中尉,他們照 例在支配公款方麵犯了天真的錯誤而死在監獄裏麵。他們 的孩子就像我們這個故事裏的主角,長大時不是成為白 癡,就是成為刑事犯,被捕下獄,不過陪審員為了給他們 改過自新的機會,決定判他們無罪。也有為此鬧出一些駭 人聽聞的笑話,玷辱我們這個本來就已經可恥的時代。我 們這位名門後裔,在半年前穿了外國式樣的鞋套,一點也① de profundis:拉丁文,譯為“發自肺腑”。

沒有襯裏的大氅,冬天從瑞士回到俄國。他在瑞士治療白 癡病 (sic!①)。說實在的,他的時運亨通,為了有趣的疾病 而到瑞士去治療,這一點當然不必提 (請想一想,白癡病 能治療嗎!),他能夠證明俄國諺語“貴人自有福”是完全 正確的。你們自己判斷一下:當我們這位男爵的父親故去 時,男爵還是一個嬰兒,據說他的父親是一個中尉,因為 賭牌時輸光全連的公款,入獄而死,也許由於鞭打下屬過 分而吃官司 (讀者諸君,你們必須記住這是舊時代的情 形!)。當時有一個家財萬貫的俄國地主發了慈悲,將我們 這位男爵收養下來。這位俄國地主——我們姑且稱他為 伯——在從前的黃金時代擁有四千農奴 (農奴!諸位,你 們了解這幾個字嗎?我不明白。應該查一查詳解辭典:“往 事曆曆,卻已很難置信”),他顯然是俄國的懶人和食客之 一,在國外閑度歲月,夏天在水上,冬天在巴黎百花宮, 一輩子在那裏揮霍無數的金錢。我們可以肯定地說,以前 農奴所繳納的租稅,至少有三分之一落入巴黎百花宮老板 的腰包了 (他真是個有福氣的人!)。無論怎樣說,無憂無 慮的伯,總算把這位高貴的孤兒教養得如同一個公爵,為 他雇用男教師和女保姆 (當然都是美貌的),是他自己順便 從巴黎帶來的。但是,族內最後的後裔是一個白癡。百花 宮的保姆愛莫能助,所以我們這位學生到二十歲時,還沒 有學會任何一種語言,連俄文也不例外。最後一點是情有 可原的。以後,伯的俄羅斯農奴式腦筋忽然異想天開,就 是要在瑞士教養白癡,使他成為一個聰明的人。這個幻想① Sic:拉丁文,譯為:“確實如此!”

是合乎邏輯的,因為懶惰的資本家當然會想象出,隻要有 錢,就可以在市場上買到智慧,尤其是在瑞士。於是,這 位白癡就在瑞士的一個著名教授那裏治療五年,用去了好 幾萬盧布。白癡當然沒有成為聰明的人。不過,聽人家 說,他總算勉勉強強有一點人形了。伯忽然得暴病身亡。 當然也沒有留下任何遺囑。他的事業照例弄得亂七八糟。 貪婪的繼承人來了一大堆,他們絲毫也不顧及在瑞士治療 的白癡——那位最後的貴族後裔。這位貴族後裔雖然是個 白癡,但是他卻隱瞞恩人死亡的消息,騙過教授,據說在 教授那裏白治了兩年病。不過,教授也是個相當厲害的人 物,他看見這位二十五歲的食客囊中空空如也,食欲又很 旺盛,不禁害怕起來,便給食客套上自己的舊鞋套,又送 給他一件破大氅,並以慈善為懷,打發他乘三等車 nach Russland①—— 一腳把食客踢出了瑞士。我們的主人好像有 些流年不利。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幸運之神寧願使好幾 省的人民活活餓死,而把它的一切恩惠都賜予這個貴族, 好比克雷洛夫所寫的“烏雲”,它從幹旱的田地上空馳過, 而在海洋上空下雨。就在他從瑞士回彼得堡的那個時期, 他母親的一個親戚 (他母親當然是商人出身),在莫斯科死 去了,這個親戚無兒無女,一輩子經營商業,胡須蓄得很 長,信奉舊教,死時留下幾百萬財產,全是無可爭論的、 十足的、純粹的現款,全部留給我們的貴族後裔,全都歸 給在瑞士治白癡的那位男爵了!(讀者,你我如果能得到這 筆財產該多麼好!) 男爵得到遺產以後,情況頓時完全不同① nach Russland:德文,譯為“回到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