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又朝我父親的相片發笑?”羅戈任問。他十分仔細地觀 察公爵臉上的一切變化,一切動態。
“我笑什麼?我心想,如果你沒有遇到這種苦難,如果你沒有發 生這段愛情,你也許會變成和你父親一模一樣的人,而且變得很 快。你也許會帶著馴服而寡言的妻子,獨自不聲不響地住在這所房 子裏,你不常說話,說時也很嚴厲,你不相信任何人,而且根本不 想要相信人,隻是默默地、陰鬱地賺錢。你至多也不過讚美一些古 書, 注意到如何用兩個手指畫十字, 而且, 這也到你年老的時候……”
“你盡管嘲笑吧。不過,她最近看到這張相片的時候,也說了和 你一模一樣的話!你們現在的看法竟會不謀而合,真是奇怪……”
“難道她已經到你這裏來過嗎?”公爵好奇地問。 “來過,她對那張相片看了半天,並且詳細盤問了關於先父的一切。‘你也會變得和他一樣’,她後來笑著對我說,‘帕爾芬·謝敏諾 維奇,你有很強烈的欲火。如果你要糊塗的話,你的強烈欲火會送 你上西伯利亞去服苦刑。不過,你還是很聰明的。’(她就是這樣說 的,你相信不相信?我第一次聽到她說這樣的話!) 她說:‘你趕快 把所有這些瘋勁拋棄吧!因為你是一個毫無學問的人,你會開始積 蓄金錢,住在這所房子裏,和那些閹人在一起,像你的父親一樣; 也許你到後來也會改信他們的教派,你會愛上自己的錢財,賺上二 百萬,或者賺到一千萬,甚至會坐在錢袋上餓死,因為你對一切東 西都有情欲,你會使一切東西都變成情欲的。’她就是這樣說的,這 和她的原話差不多。在這之前,她從來沒有和我這樣說過!她盡和 我說些不相幹的話,盡嘲笑我;就是那一回,剛開始的時候她也是 嬉皮笑臉的,到後來卻露出了陰鬱的樣子。她把整個房子都走遍 了,到處觀看,好像懼怕什麼似的。我說:‘我要把這一切改變一 下,改裝一下,或者在我們結婚之前另外買一所房子。’她說:‘不 用,不用,這裏一點也不必改變,我們就這樣生活下去好了。我嫁 給你以後,要和你母親住在一起。’我領她到母親那裏去——我母親 很尊敬她,把她當作親生女兒一樣。我母親已經病了兩年,神誌不 清,自從我父親故去以後,她簡直完全變成嬰兒了,不能說話,不 能走路,隻是坐在那裏,看到人就點頭。如果不給她東西吃,她三 天也想不起來吃東西。我拿起母親的右手,把她的手指疊起來,說 道:‘媽媽,請您祝福吧,她快要和我結婚了。’她很熱情地吻著母親的手,說道:‘你的母親一定遇到過許多愁事。’她一看見我這本 書,就說,‘你開始讀 《俄國曆史》 了嗎?’(她在莫斯科時,有一次 對我說:‘你最好自習一下,至少要讀一讀索羅維約夫的 《俄羅斯 史》,因為你什麼也不知道哇。’) 她說,‘這很好,你就這樣做,讀 下去吧。我親自給你開一個書目,告訴你應該先讀哪一些書,好不 好?’她以前從來沒有對我這樣說過話,從來沒有,因此使我感到很 驚訝。我第一次像活人似的呼出一口氣來。”
“我很喜歡這樣,帕爾芬,”公爵很誠摯地說,“我很高興。誰知 道呢?也許上帝會把你們弄到一起的。”
“永遠辦不到!”羅戈任激動地喊道。 “我跟你說,帕爾芬,既然你這樣愛她,難道你不願意博得她的尊敬嗎?如果你願意的話,難道你不懷著希望嗎?我剛才說過,我 真的感到莫名其妙,但是,我毫無疑問地覺得,這裏邊一定有一個 充分的、合理的原因。她對你的愛情是相信的,也一定相信你的幾 種優點。否則,她絕不會這樣!你剛才所說的話,就可以證明這一 點。你自己對我說,她現在可以用和以前完全不同的語調來對你說 話了。你這個人向來多疑,又好忌妒,所以就把你所見到的壞事情 加以誇大。當然,她像你所說的那樣,對你的印象很不好。要不 然,她嫁給你,就等於有意識地投水自盡,或者把脖子伸到刀底下 去。難道這是可能的嗎?誰會有意識地投水自盡或引頸受戮呢?”
帕爾芬帶著苦笑,傾聽著公爵這番熱誠的話。公爵的見解顯然 是無可動搖的。
“你現在怎麼這樣沉痛地看著我呀,帕爾芬!”公爵帶著沉痛的 心情,脫口說出這句話來。
“投水自盡或者引頸受戮!”羅戈任終於說,“哼!她之所以要嫁 給我,正是期望我會殺她!公爵,你到現在,真的還沒有猜到真正的原因嗎?”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也許你真的不明白。哈,哈!人家說你有點……那個。你要明 白,她愛的是別人哪!我現在多麼愛她,她現在也多麼愛另一個 人;你知道,那個另外的人是誰?就是你!怎麼,你不知道嗎?”
“是我嗎?” “就是你!自從她過生日那一天起,她就愛上你了。不過,她覺得不能嫁給你,因為她怕使你受到羞辱,毀壞你的一生。她說:‘誰 都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了。’她至今自己還這樣講。這些話都是 她當著我的麵說的。她怕害了你,怕使你受到恥辱,可是嫁給我就 沒什麼關係,她就把我看得這樣低!這一點你也要注意。”
“她怎麼會從你那裏逃到我這裏,又……從我那裏逃到……” “又從你那裏逃到我這裏!哈,哈!她腦子裏的花樣可不少!現在她好像在渾身發燒。有一次她對我喊道:‘我願意赴湯蹈火,嫁給 你!我們快點結婚吧!’她自己來催我,定下日期,可是等日期快到 了,她又害怕起來,或是生出別的念頭——誰知道是怎麼回事?你 自己也看見過: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像發瘧疾似的打哆嗦。她 從你那裏逃走,那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她當時離開你,是因為她 了解自己是如何熱烈地愛著你。她覺得不能再和你住在一起了。你 剛才說,我那時在莫斯科尋找她。這話不對,因為她是自己從你那 裏跑來找我的,她說:‘你定日子吧,我準備好了!給我拿香檳酒! 我們到茨岡人那裏去!’她這樣喊叫著!……如果沒有我,她早就投 水自盡了,這倒是實情。她之所以不投河,也許是因為我比水還可 怕些。她是懷著怨恨嫁給我……如果她果真出嫁,我敢確切地說, 她一定是懷著怨恨的。”
“但是你怎麼能……你怎麼能!……”公爵喊了出來,沒有把話說完。他很恐怖地望著羅戈任。 “你為什麼不說完?”羅戈任齜著牙說,“你想要讓我說出你此時的心情嗎?你是想:‘她現在怎麼還能嫁給他?我怎麼能容許她這樣 做?’我知道你想的就是這個……”
“我不是為這個到貴府上來的,帕爾芬,我對你說,我根本沒有 想這件事……”
“你也許不是為這個來的,你也許沒有想這件事,但你現在一定 變成為這件事而來了。嘿嘿!算了吧!你為什麼顯得那樣忐忑不安 呢?你果真不知道這個嗎?你真使我莫名其妙!”
“這全是忌妒,帕爾芬,這全是病態,你過於誇大一切了……” 公爵特別激動地,喃喃地說,“你為什麼這樣?”
“你放下吧。”羅戈任說,把公爵從桌上書籍旁邊拿起來的那把 小刀很快地搶過去,又放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我到彼得堡來的時候,仿佛已經知道,仿佛已經預感到……” 公爵繼續說,“我本來不想到這裏來!我本來想忘掉這裏的一切,從 心裏連根拔去!嗯,再見吧……你為什麼要這樣!”
公爵在說話時,又心不在焉地從桌上拿起那把刀子,羅戈任又 從他的手裏搶下來,挪到桌上。這把小刀式樣很普通,刀把是用鹿 角製成的,不能折全,刀長有三俄寸半,和普通刀子一般寬。
羅戈任雖然看到公爵特別注意他兩次搶刀子的情況,可是仍然 怒氣衝衝地把刀子抓起,插進書內,並把書摔到另一張桌子上去。
“你是用它來裁書的嗎?”公爵問,但是他還帶著心不在焉的樣 子,而且似乎是在沉思默想。
“是裁書的……” “但這不是花園裏用的刀子嗎?” “是花園裏用的,難道不能用這種刀子裁書嗎?”
“不過……這是全新的。” “新的又有什麼?難道我現在不能買新刀子嗎?”羅戈任終於瘋狂地喊叫起來,越說越惱怒。 公爵哆嗦了一下,盯著羅戈任看。
“唉,我們是怎麼啦!”他忽然笑了,完全清醒過來,“老兄,請 原諒我,當我的頭像現在這樣沉重的時候,還有這個病……我會完 全變成那種精神恍惚、 十分可笑的樣子。 我並不想問你這件事 情……我不記得想問什麼了。再見吧……”
“不是從這裏走的。”羅戈任說。 “我忘記了!” “走這裏,走這裏,來吧,我給你帶路。”
第 四 章
他們穿過公爵來時已經走過的那些屋子。羅戈任在前邊帶路,公 爵緊跟在他的後麵。他們來到了大廳。大廳牆上掛著幾張圖畫,全是 主教的肖像以及分辨不出是什麼東西的風景畫。通往第二間屋子的門 上掛著一幅畫,形式十分奇怪,寬約兩俄尺半,高卻不足六俄寸。上 麵畫著剛從十字架上卸下來的救世主。公爵瞥了一眼,似乎勾起什麼 往事,但並沒有停步,而且繼續往前走,想走到門外去。他突然感到很痛 苦,想趕快離開這所房子。但是,羅戈任忽然在那幅畫跟前站住了。
“這裏所有的畫,”他說,“都隻是先父用一兩個盧布在拍賣行買 來的,他喜歡這些畫。有一位專家把這裏的畫全都鑒定過了。他說 這些全都是不值錢的貨色,隻有那幅畫,在門上的那幅畫 (也是花 兩個盧布買來的),很有價值。有一個人請先父把畫轉讓給他,他願 意出三百五十盧布,那個商人薩魏裏耶夫·伊萬·特米脫裏奇,很 喜歡畫,他出到四百盧布,上禮拜又對舍弟謝敏·謝敏諾維奇說, 可以加到五百盧布。但我自己留下了,沒有賣掉。”
“這是……從汗斯·賀爾拜因①的一幅畫臨摹下來的,”公爵仔細 看了這幅畫以後說,“我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行家,但我覺得這是 很好的摹本。我在國外看見過這幅畫,我忘不了它。但是……你怎① 汗斯·賀爾拜因 (1497—1543),文藝複興時期德國著名的寫生畫和水墨 畫家。——譯者注麼啦?”
羅戈任忽然離開了畫,順著原路往前走去。當然,羅戈任采取 這樣魯莽的行動,可能是由於他精神恍惚,心裏突然發生一種特別 的、奇怪的惱怒情緒。但是,公爵感到有點奇怪,這次談話不是由 他開始的,而現在竟會突然中斷,而且羅戈任並沒有回答他。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我早就想問你,你信不信上帝?”羅戈 任走了幾步,忽然又說起話來。
“你問得好奇怪呀……你的眼神也好奇怪!”公爵不由自主地說。 “我愛這幅畫。”羅戈任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又喃喃地說,好像忘記了自己的問題。 “看這幅畫!”公爵忽然叫起來,心裏驀地湧出一種思想,“看這幅畫!有的人看了這幅畫會把信仰喪失!” “當然會喪失的。”羅戈任出乎意料地表示讚成。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正門那裏去了。 “怎麼?”公爵忽然站住了,“你是怎麼啦?我隻是開個玩笑而已,你就這樣認真起來!你為什麼問我信不信上帝呢?” “沒有什麼,隨便問問而已,我以前就想問你。現在有許多人不信上帝。有一個人喝醉了酒對我說:在我們俄國,不信仰上帝的人 要比其他的國家多。你是到過國外的,你說他的話對不對?他說: ‘我們在這方麵要比他們來得輕鬆些,因為我們已經走在他們的前 麵。’……”
羅戈任苦笑了一聲。他在提出自己的問題之後忽然打開門,手 握著門柄,等候公爵出去。公爵覺得很奇怪,但還是走出去了。羅 戈任跟他到樓梯口,關好了門。兩個人麵對麵地站著,好像都忘記 了自己來到什麼地方,忘記了該怎麼辦的樣子。
“再見了!”公爵說,伸出手來。
“再見了!”羅戈任說,然後緊緊地,但是完全機械地握住公爵 的手。
公爵走下一級台階,又轉過身來。 “關於信仰這方麵,”他開始說,微笑了一下 (顯然不願意就這樣離開羅戈任),同時又突然回想起另一件事情來,“關於信仰這方 麵,我在上星期的兩天中,有過四次不同的遭遇。早晨,我在一條 新鐵路上搭火車,和一個姓斯的人在火車裏談了四個來小時,我們 立刻成了朋友。我以前就常聽人家談到他,還說他是個無神論者。 他的確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我能和一個真正的學者交談,心裏很 是高興。此外,他是一個很有修養的人,所以在和我說話時,完全 像對在認識和理解方麵相等的人一樣。他不信上帝。隻有一件事使 我驚訝:他在所有的時候,好像講的並不是那個問題。我之所以驚 訝,是因為:我以前遇見過許多不信上帝的人,還讀過許多這類的 書籍,我老是覺得他們嘴裏所說的,和書上所寫的好像全不是那個 問題,隻是表麵上像是那個問題罷了。當時,我曾經向他表達這個 意思,大概說得不夠清楚,也可能是我不善於表達,因為他一點也 沒有了解……晚上,我住在一個小縣的客棧內過夜。恰巧在頭一天 夜裏,客棧內出了一樁人命案,當我到客棧的時候,大家都在談論 著。有兩個農民,他們都上了年紀,不會喝酒,而且早就認識,是 老朋友,他們喝完了茶,打算在一個房間內躺下睡覺。但是,在最 近兩天,一個農民看見另一個農民有一隻銀表,拴在黃玻璃珠的表 鏈上麵。他以前沒有看見他的朋友戴過這隻表。這個農民並不是小 偷,甚至是一個很誠實的人,以農家的生活標準來說,一點也不貧 窮。但是,這隻表太中他的意,太誘惑他了,最後他終於控製不住 自己的欲望。他拿起一把刀子,當朋友轉過身去的時候,他便躡手 躡腳地從後麵走過去,用刀對準了朋友,然後仰頭朝天上看,畫了一個十字,暗中禱告:‘主哇,看在基督的麵上寬恕我吧!’然後就 一下子把朋友捅死,就像捅死一隻綿羊一樣,並從朋友的身上把那 隻表掏出來。”
羅戈任聽完了之後,笑得前仰後合,好像發了癲癇。由於他剛 才還是那種愁眉苦臉的樣子,現在卻發出這種爽朗的笑聲,未免使 人覺得奇怪。
“我喜歡這個!這個好極了!”他痙攣地喊著,幾乎喘不出氣 來,“一個農民完全不信上帝,另一個農民信仰到這種程度,他在殺 人時都做禱告……公爵,老兄,這是真實的事情,你永遠虛構不出 的!哈,哈,哈!這是最好不過的!……”
“早晨我在城裏閑蕩,”在羅戈任剛剛停住笑聲,雖然他的嘴唇 還在痙攣地,癲癇性地哆嗦著,公爵又繼續說,“我看見一個喝醉酒 的兵士,在木板鋪成的人行道上晃來晃去,穿戴很不整齊。他走到 我麵前,說道:‘老爺,請你買下這個銀十字架吧,我隻要二十戈 比,這是銀的!’我看見他手裏握著一個十字架,大概是剛從自己身 上解下來的,係著一條湖色的、破舊不堪的綢帶,不過,這十字架 實際上是錫的,一眼就能看出來。它的尺寸很大,八角形,全是拜 占庭的花紋。我掏出二十戈比給他,當時就把十字架掛在我的脖子 上,從他的臉色中,可以看出他很滿意,因為他把一個愚蠢的老爺 給騙過了,他當時就去把賣十字架的錢換酒喝,這也是毫無疑問 的。老兄,在那時候,我對於親眼見到的俄羅斯的種種情況留下了 極強烈的印象。以前我對於俄羅斯什麼也不明白,好像不聲不響地 生長著,在國外的五年間,我對於祖國的回憶隻是一種幻夢。我一 邊走,一邊想:‘不,我不要責備這個出賣基督的人吧。隻有上帝知 道,在這些醉酒的、軟弱的心裏包藏些什麼。’一個小時後,當我回 到客棧裏去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農婦,她抱著一個嬰兒。農婦還很年輕,懷中的嬰兒大約剛生下六個星期。嬰兒對她笑了一下,據她 的觀察,這是他生下來以後的第一個笑容。我看她忽然十分虔敬地 畫了十字。我說:‘大嫂,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當時見到什麼都打 聽) 她說:‘一個母親看見她的嬰兒第一次微笑,心裏的那份喜悅, 正和上帝在天上每次看見罪人在他麵前誠心誠意地禱告時所感的喜 悅—樣。’這是農婦對我說的,我敘述得差不多和她的原話—樣,她 表達了那麼深刻、精微的真正的宗教思想,在這種思想裏充分揭露 出基督教的真諦,也就是關於視上帝如我們的親父,關於上帝對人 們的喜悅如父親對親生孩子一樣的整個概念——這就是基督的最主 要的思想!一個普通的農婦!不錯,她是個母親……但是有誰知 道,這個農婦也許就是那個兵士的妻子呢?你聽著,帕爾芬,你剛 才問我,現在我來回答你:我們把宗教情感的實質歸屬到任何議論 或無神論中去,它與任何的行為和犯罪都毫不相幹;這裏有點其他 的東西,永遠會有點其他的東西!這裏有點無神論永遠忽略過去, 永遠說不對頭的東西。但最主要的是:你可以在俄國人的心裏最明 顯地、最迅速地看出這一點來,這就是我的結論!這是我從我們俄 羅斯得來的一個主要信念。有許多事情可以做,帕爾芬!相信我的 話吧,我們俄羅斯的土地上有許多事情可以做啊!你想一想,咱們 在莫斯科的時候,有一個時期經常聚在一起談話……我現在完全不 想回到這裏來!也完全沒有想到會和你相見!嗯,好啦!……再見 吧,再見吧!上帝是不會離開你的!”
他說完便轉過身去,順著樓梯走下去了。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當公爵走到第一個轉彎的梯頭時,羅戈任從上麵喊道,“你向兵士買的那個十字架還戴在你身上嗎?” “是的,在我身上。”
公爵又停住了。
“你拿來給我看。” 又是一件新鮮事!公爵想了想,又上了樓,把十字架掏出來給羅戈任看,但是沒有從脖子上拿下來。 “你送給我吧。”羅戈任說。 “為什麼?難道你……” 公爵不想舍棄這個十字架。 “我要戴著它。我把自己的給你,你戴上吧。”
“你要交換十字架嗎?好的,帕爾芬,我很喜歡。我們成為結拜 兄弟吧!”
公爵取下自己的錫十字架,羅戈任取下自己的金十字架,他們 互相交換了。羅戈任沉默著。公爵非常驚異地看出,他的義兄臉上 仍然露出以前那種不信任的神情,以前那種近乎嘲諷的苦笑,至少 在刹那之間表現得很清楚。羅戈任終於默默地握著公爵的手,站立 了一會兒,好像想做什麼卻還沒有下決心似的。忽然,他拉著公 爵,用聽不大清楚的聲音說:“來吧。”他們走到二層樓的梯台,在 他們走出來的那扇門的對麵按了門鈴。門很快就開了。一個老太 婆,全身佝僂,穿著黑衣,紮著頭巾,一聲不響,向羅戈任低低地 鞠躬。羅戈任迅速地問她什麼話,但並沒有停下來聽她回答,就領 公爵走進屋裏去了。他們又走過一些黑暗的房屋。那些房屋顯得特 別清冷,所陳設的古老木器,都蓋著潔淨的白布套,帶有一種淒涼 肅穆的氣氛。羅戈任沒有通報一聲,就領公爵到一間不大的屋子裏 去,那間屋子好像是客廳,用褪色的紅木屏風隔成兩截,旁邊有兩 扇門,大概是通往臥室的。有一個小老太婆坐在客廳一角爐邊的沙 發上,她的樣子不算很老,有一張顯得十分健康、愉快的圓臉,但 是頭發已經完全灰白了。一眼看去,就可以斷定她已經完全到了 “鶴發童顏”的境地。她穿著玄色毛料的衣服,頸上圍著一條大黑頭巾,還戴了一隻白色、幹淨、係著黑緞帶的帽子。她的腳架在一張 小長椅上,身旁坐著另一個打扮得很幹淨的老太婆,比她年長,也 戴著孝,戴著白帽,大概是一位食客。這個老太婆默默地織毛線襪 子。她們倆大概一直就沉默著。第一個老太婆看見羅戈任和公爵, 對他們微笑一下,很和藹地點了點頭,顯得很喜悅的樣子。
“媽媽,”羅戈任說著,吻著她的手,“這是我的知己朋友,列 夫·尼古拉耶維奇·梅什金公爵。我和他交換了十字架。他在莫斯 科的時候,和我處得像親兄弟一般,給我很多幫助。媽媽,請你祝 福他,像您給親生的兒子祝福一般。等一等,老太太,要這樣才 行。等我把您的手指疊在一起……”
但是,那老太婆不等羅戈任動手,就自己舉起右手,把三隻指 頭疊在—起,很虔敬地向公爵畫了三次十字。然後又和藹地,溫柔 地對他點頭。
“我們走吧,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羅戈任說,“我帶你來就是 為了這件事情……”
當他們又走到樓梯上的時候,羅戈任說:“人家說什麼話,她一 點也不明白,也不明白我的話。但是,她還是為你祝福,可見她是 出於自願……嗯,再見吧。你該走了,我也該走啦。”
他開了門。 “你這個奇怪的家夥,至少在分別的時候讓我擁抱一下你吧!”
公爵喊道,用溫和的責備神氣看著他,想要去擁抱他。但羅戈任剛 舉起手來,立刻又垂落下去了。他沒有下決心,他轉回身去,不去 看公爵。他不想擁抱公爵。
“你別害怕!我雖然拿了你的十字架,但絕不會為了一塊表而殺 人的!”他含混不清地說,忽然很奇怪地笑了。但是,他的臉色突然 變了:隻見他的臉色慘白,嘴唇發抖,眼睛冒著火光。他舉起手,緊緊地擁抱公爵,喘著氣說:“你把她帶走吧,這是命中注定!她是 你的!我讓給你!……你記住羅戈任這個人吧!”
隨後,他拋下公爵,再也不看公爵一眼,匆匆地走進自己的屋 子,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第 五 章
時間已經很晚了,差不多兩點半鍾時,公爵來到了葉潘欽的家 裏,但沒有見到將軍。他留下了一張名片,便到“惠舍”旅館去找 科利亞。如果科利亞不在家,就留一張字條。“惠舍”旅館的人對他 說,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①一大早就出去了,不過臨走時留下 話,說如果有人找他,就讓我們轉告客人,說他大約三點鍾回來。 假如他三點半鍾還沒有回來,那就是乘火車上帕夫洛夫斯克,到葉 潘欽將軍夫人的別墅去了,也就是要在那裏用餐。”公爵坐下來等 候,順便在那裏吃了飯。
到了三點半鍾時,科利亞還沒有回來。公爵等到四點鍾,沒有 等到人,隻好走了,隻見他機械式地,毫無目的地走著。彼得堡在 初夏時期,偶爾可以遇到美麗的日子——天朗氣清,風和日麗。今 天好像故意似的,正好是這樣一個難得的日子。公爵沒有目標地閑 走了一會兒。他不大熟悉這個城市。他在十字街頭,一些房屋的前 麵,廣場上和橋上,偶爾停步,有時走進一家糖果店去休息,有時 帶著很大的興趣觀看行人。但大部分的時間,他既不注意來往行 人,也不知道自己往什麼地方走。他感到極端興奮和不安,同時又 覺得特別需要清靜,享受孤獨。他想離群索居,完全任情地煩惱下① 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科利亞的名字和父名。——譯者注去,不尋找一點點的出路。他討厭去解決那些堆在心頭和靈魂裏的 問題。“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嗎?”他這樣自言自語著,對自己的 話幾乎沒有一點意識。
六點鍾時,他發現自己站在“皇村”鐵路車站的站台上。沒過 多久,他又覺得無法忍受這樣的孤獨,他的心又燃燒起新的烈火, 在一刹那,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靈魂所陷入的那一片黑暗。他買 了到帕夫洛夫斯克去的車票,急著動身。當然是有一種力量推動著 他這樣做,而且這種力量是現實的,並不是如他所喜歡追求的那種 幻想。他剛剛要在車廂內坐定,忽然把方才買的車票往地上一扔, 走出車站,帶著慚愧和陰鬱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走到街頭上, 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像忽然有所領悟,發現了一種十分奇怪 的、長久使他心裏不安的東西。他忽然發現自己在做著一件事情, 這事情他已經做了好久,但是在這之前自己並沒有覺察到:他已經 有好幾個小時,甚至在“惠舍”旅館內,也許還在到“惠舍”旅館 之前,他忽然開始在自己的周圍尋找什麼東西。他有時忘記了,甚 至忘得很久,一忘就是半個小時,然後忽然又很不安地環顧,向周 圍尋找。
但是,他剛剛注意到自己這種病態的、至今完全沒有意識到 的、在他身上盤踞很久的衝動,忽然在他的麵前又浮現出一種使他 感到極大興趣的回憶。他回憶起,當他覺察到自己總是向四周尋找 什麼東西的時候,他正站在一家商店窗前的人行道上,好奇地觀看 窗內陳列的物品。他現在一定要證實一下:自己現在是不是真的站 在這家商店的窗前,或者是已經站了五分鍾之久;自己是不是在做 夢,是不是弄錯了?這家商店,這種物品果真存在嗎?他今天確實 感到身體特別不舒服,幾乎和以前他初次得癲癇病時的情形一樣。 他知道,在癲癇發作以前的時期,他的精神特別散漫,如果不特別注意觀看各種對象和麵龐,他常常弄得張冠李戴。但是所以急於想 知道當時他是否的確站在商店的窗前,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在商 店櫥窗內陳列著的貨物中間,他看到了一件東西,他甚至估價這件 東西值六十戈比;他記得很清楚,不管精神如何散漫,心裏如何騷 亂。因此,如果說這家商店是存在的,這件東西也確實在許多貨物 中間陳列著,那麼,他站住就是為了這件東西。這件東西既然能在 他剛剛離開鐵路車站,心亂如麻的時候,引起他的注意,那麼,他 一定是對這件東西擁有一種特殊的興趣了。他走著,很煩惱地向右 觀望,由於非常急躁,心跳得十分厲害。但是,他終於找到這家商 店了,他離開那家商店五百步遠,才想到回去。那件值六十戈比的 東西擺在窗內。“當然隻值六十戈比,多了不值。”他又重複說,並 且笑了起來。但是,他的笑是歇斯底裏的,他心裏很痛苦。他現在 很清楚地回憶起來,就在這裏,當他站在窗前的時候,他曾經突然 回過身去,好像今天早晨看到羅戈任的眼睛注視著自己時一樣。他 證實自己沒有錯誤 (其實他在驗證之前,就完全深信自己沒有弄錯 了),便離開了商店,趕快從那裏走開,他覺得應該把這一切趕快思 考一番,一定要這樣做。現在他明白了,他在車站上並沒有眼花, 一定是發生了實在的、和他以前的種種不安相關的事情。但是,他 的心裏又充滿了一種難以克服的嫌惡心情,他不願意去想任何東 西,他也沒有去想任何東西,因為他完全在思考其他的事情。
他特別想起,他發生癲癇症之前,總有一個癲癇準備階段 (如 果癲癇是在他醒著的時候發作),在這個階段,當他憂鬱、苦悶,心 裏像壓著一塊石頭的時候,他的腦子忽然閃出燦爛的火花,他的全 部生命力量一下子就特別猛烈地振奮起來。在這像閃電一般短暫的 時間內,他對生命的感覺和自我意識幾乎增加了十倍。他的智慧和 心靈都照耀著不尋常的光亮,他的一切激動,一切疑惑,一切不安,一下子都平複了,它們融化成一種高度的寧靜,在這種寧靜裏 充滿明朗、和諧的快樂和希望,充滿理性和確定的根據。但是這一 瞬間,這種閃光,隻是發生癲癇的最後一秒鍾 (從來不會超過一秒 鍾) 的前奏。這一秒鍾當然是難以忍受的。他到以後恢複健康時, 想到這一瞬間,時常對自己說:所有這些高度自我感覺與自我意 識,也就是“最高存在”的閃電和光輝,隻不過是一種疾病,隻不 過是對於平常狀態的破壞而已。既然如此,這根本就不是最高存 在,相反,應該算作最低存在。但是,他最後終於得到一個極怪誕 的結論:“即使這是病態,那又有什麼呢?”他終於決定說:“如果最 後的結果,如果以後在健康情況下所記憶和所分析的那一瞬間的感 覺,是極度的和諧與極度的美麗,能夠給人一種以前所未聽到或想 到的完整、均衡與和睦,與最高的生命綜合熱烈和虔誠地融合的感 覺,就說這種緊張狀態不正常,那又有什麼相幹呢?”他覺得這些糊 塗話很容易了解,雖然說勁頭還差得多。所謂“美麗和虔敬”,所謂 “生命的最高綜合”,他認為是真實的,既無可置疑,也不容許懷 疑。他在這一瞬間莫非是夢見了不正常的、不存在的、好像麻醉 藥、鴉片或毒酒一般毀滅理性和扭歪靈魂的幻影嗎?當疾病過去之 後,他可以很好地判斷這一點。發病前的瞬間隻是自我意識 (如果 可以用一個名詞來表現這種心理狀態的話,那就是自我意識),同 時,自我感覺也達到最直接的地步。如果在這一秒鍾,也就是發病 前最後的有意識的瞬間,他能夠很明確地,有意識地對自己說:“是 的,為了這一瞬間,人可以將整個生命獻出去!”那麼,這一瞬間當 然是值得用整個生命來換取的。然而,他不能夠堅持他的結論的辯 證部分。因為,他將看到愚鈍、苦悶、白癡狀態是這“最崇高的一 瞬間”的明顯後果。他當然不認真地辯論。在結論裏,也就是在他 對這一瞬間的估價裏,無疑包含著一種錯誤,但是,這感覺的現實性到底使他有些困窘。在實際上,他究竟怎樣來對待現實呢?是 的,他遇到了這種情況,而且就在那一秒鍾內,他能夠對自己說, 由於在這一秒鍾自己充分感到無比的幸福,這一秒鍾就等於整個的 生命。“在這一瞬間,”有一天,他在莫斯科和羅戈任聚會的時候 說,“在這一瞬間,我對於‘再沒有時間啦’這樣一句不尋常的話, 似乎有些體會了。”他微笑著補充說,“大概就是用這一秒鍾,有癲 癇症的穆罕默德沒有等到翻倒的水桶灑出水來,就看遍了真主的全 部臣民。是的,他在莫斯科時常和羅戈任相會,所談論的也不隻這 些事情。公爵自己想道:“羅戈任剛才說,他在那時候把我看作親弟 兄,這是他今天初次說出來的。”
他在想這些時,正好坐在夏園一棵樹下的長椅子上,時間大約 是傍晚七點鍾。此時,花園裏空空的,在一瞬間,一片黑影遮住了 夕陽。天氣很悶熱,大有雷雨就要到來的樣子。他迷戀於現在這種 萬物靜觀皆自得的狀態。他好像把回憶和思緒纏結到每一個外物 上,因而感到十分喜歡。他始終想遺忘當前最迫切的東西,但是, 他向周圍看上一眼,立刻又認清了陰暗的思想,他一直想要擺脫的 那種思想。他想起剛才在飯店裏吃飯時,他曾經和夥計談到最近發 生的一件極離奇的、轟動全城的命案。但是,當他剛想到這個的時 候,忽然又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情。
一種異常的、無法抑製的、近乎誘惑的願望,突然麻痹了他的 整個意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離開花園,一直向彼得堡區走去。 他剛才在涅瓦河岸旁,向一位路人問過從涅瓦河到彼得堡區去的道 路。路人告訴他了,但他當時並沒有去。無論怎麼說,今天是不必 去的。他知道這種情形。他早就知道了地址,而且可以很容易地找 到莢白及夫的一個親戚的住宅。但是,他幾乎可以肯定,他去了也 不會找到她。“她一定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了,要不然科利亞會按照剛開始所約定的那樣,給‘惠舍’旅館留話。”所以,他現在如果去的 話,當然不是為了見她。現在,有另一種陰暗的、苦痛的好奇心在 誘惑著他。他的大腦裏出現了一個突如其來的、新的想法……但是,對於他來說,隻要想走,又知道往哪裏走,就已經足夠 了。他走著走著,過了一分鍾,又辨認不出他所走的道路了。他把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仔細思索一下,立刻就覺得十分討厭,覺 得幾乎是不可能的了。他痛苦而緊張地注意觀看他所遇到的一切事 物,他望著天空和涅瓦河,與路上遇到的一個小孩子攀談。他的癲 癇病狀也許越來越厲害了。雷雨雖然來得很慢,但是烏雲的確是在 往一塊兒聚攏。遠處已經響起雷聲,空氣更加沉悶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又想起今天見到的列別傑夫的外甥,正 好像偶然想起一個擺脫不掉的、討厭到極大的音樂基調一樣。奇怪 的是,在他的記憶裏,列別傑夫的外甥就好像列別傑夫介紹他時所 提到的那個凶手似的。是的,他最近還讀過關於這個凶手的新聞。 自從回到俄羅斯以後,他常常讀到或聽到這類殺人越貨事件,他始 終留意這一切。他剛才和旅館夥計談到發生在熱馬林的慘殺案時, 就感到莫大的興趣。他記得,夥計很讚成他的議論。他又想起那個 夥計,那是一個並不愚蠢的小夥子,老練而且謹慎。“不過,誰知道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在新的國度裏很難認識新的人物。”他對於俄 國人已經開始抱著強烈的信心了。啊,他在這六個月內,經曆了多 少完全新穎的、猜測不出的、沒有聽過的、預料不到的事物啊!但 是,陌生人的心靈是黑暗的,俄國人的心靈也是黑暗的,對於許多 人都是黑暗的。例如,他和羅戈任相處很久,關係密切,形同“親 手足”,但是,他能說自己了解羅戈任嗎?在這一切裏麵,有時候是 多麼混亂,多麼荒唐,多麼醜陋啊!他今天遇到的列別傑夫的那個 外甥,又是多麼討厭,多麼自滿的一個小家夥呀!但是,我怎麼啦 ?(公 爵繼續幻想著 。) 難道他殺死那些家夥 —— 那六個人了 嗎?……我似乎弄錯了……真是奇怪!我的頭有點暈……列別傑夫 的大女兒的麵孔多麼可愛,多麼迷人哪!這就是抱著孩子的那個女 郎,表情是多麼純樸天真,簡直和小孩子一樣,連那笑容都像小孩 子似的!奇怪的是,他幾乎忘記了這張臉,現在才算想起來。列別 傑夫雖然向他們跺腳,大概很疼他們。而且,就像二加二等於四一 樣,列別傑夫也一定疼他的外甥!
然而,自己今天才來,何必忙著做這樣肯定的評論呢?何必匆 忙地做出判決呢?列別傑夫今天給他打個悶葫蘆。他哪裏料到列別 傑夫是這樣的人呢?難道他以前所知道的列別傑夫是這樣的嗎?列 別傑夫和杜·芭莉——天哪!如果羅戈任殺人,至少不會這樣亂殺 的。絕不會發生這樣的混亂狀況。根據圖案定造凶器,並殺死六個 人,這完全是在精神錯亂中幹出來的!羅戈任有依照圖案定造的凶 器嗎?……他有……但是……難道能肯定羅戈任會殺人嗎?公爵突 然哆嗦了。他喊道:“我進行這樣大膽無恥的猜測,不就是犯罪嗎? 不就是卑劣的行為嗎?”於是,他一下子就羞得滿臉通紅。他驚訝起 來,好像木雞一樣站在大路上。他的記憶裏一起湧出今天去過的帕 夫洛夫斯克車站,今天去過的尼古拉耶夫斯克車站,當麵對羅戈任 提出的關於眼睛的問題,現在掛在他脖子上的羅戈任的十字架,羅 戈任母親的祝福 (是羅戈任自己領他到她那裏去的),還有在樓梯上 的最後的痙攣性擁抱和羅戈任的最後讓步——在這一切之後,他又 發現自己在周圍不住尋找什麼,那個商店,那件東西……這多麼卑 劣啊!而在這以後,到了現在,他還要懷著“特殊目的”,懷著“突 如其來的念頭”向前走!他的整個心靈充滿絕望和苦痛。公爵立刻 想回到自己住的旅館去;而且已經轉過身走了。但是,過了一分 鍾,他又站住,仔細想了一想,重新又回到原路上去。他已經到了彼得堡區,離那所房屋很近。但是,他現在不是懷著以前的那個目 的到那裏去的,並不懷著“特殊念頭”,怎麼會這樣呢?是的,他的 病又要開始犯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的癲癇也許今天就會發作。 整個的黑暗由癲癇而來的,他的“念頭”也是由癲癇而產生的!現 在,黑暗被驅散了,魔鬼被趕走了,疑惑已不再存在,他的心裏充 滿了歡喜!他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他希望看到她,而且……是 的,他現在寧願遇見羅戈任,寧願挽著羅戈任的胳膊,他們一塊兒 前去……他的心是純潔的。難道他是羅戈任的情敵嗎?明天他要自 己去對羅戈任說,他看到了她;正如羅戈任剛才所說的那樣,他是 飛到這裏來的,就是為了看她一麵,也許他會見到她,她並不一定 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是的,現在必須弄明白這一切,大家必須互相了解對方的心。 而且不得再有像羅戈任今天所說的那種陰鬱而又熱情的退讓的話, 讓這一切都做得自自然然,而且……光明磊落地實施吧。難道羅戈 任就不能光明磊落嗎?他說他不那樣愛她,他沒有慈悲,沒有“任 何的憐憫”。不錯,他後來又補充說,“你的憐憫也許比我的愛還要 深些”,但是,這是在誹謗自己。嗯……羅戈任竟念起書來——難道 這不是“憐憫”,不是“憐憫”的開端嗎?這本書的存在,不就證明 他已經充分意識到他對於她的態度了嗎?還有他早上所講的那些話 呢?不,這比僅僅的熱情還要深得多。她的臉難道隻激起人們的情 欲嗎?現在這張臉還能不能激起人們的熱情呢?它激起的是痛苦, 並主宰著人的整個心靈,它……公爵的心驀地回憶起了痛苦的往事。
是的,這種回憶是很痛苦的。他想起來,當他最近一次從她身 上發現她發瘋的跡象時,他感到何等的痛苦。那時候,他的心情幾 乎是絕望的。她當初從自己身邊逃到羅戈任那裏去的時候,他怎麼 可 以 放 開 她 呢 ? 他 應 該 自 己 跑 去 找 她 , 不 應 該 等 候 消 息 。 但是……羅戈任難道至今還沒有看出她發瘋的跡象來嗎?嗯……羅戈 任對一切事都另有一套看法,完全從情欲的角度來看!多麼瘋狂的 忌妒心啊!羅戈任今天早晨的推測,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公爵突然 紅了臉,他的心裏似乎在顫抖。)可是,何必想這些呢?雙方的行為都是瘋狂。熱愛這個女人, 對於他這個公爵來說,那是不可思議的,幾乎是不人道的。是的, 是的!不,羅戈任是在誹謗自己,他有一顆巨大的心,這顆心可以 承受痛苦,也可以發出同情。當他知道全部真相,看出這個受盡摧 殘的半瘋女人是多麼可憐的生物時,難道他不會寬恕她以前的種 種,忘卻自己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嗎?難道他不會變成她的仆人、弟 兄、知己、守護神嗎?同情心會促使羅戈任醒悟,會教他應該怎樣 去做。同情是全人類生存最主要的,也許是唯一的法則。啊,他在 羅戈任麵前犯了多麼不可饒恕的、可恥的罪行啊!不對,“俄國人的 心靈”並不是“黑暗的”,既然自己會想象出這樣可怕的事情,那說 明自己的心靈是黑暗的。羅戈任在莫斯科,為了說出幾句出自肺腑 的真心話,竟跟他稱兄道弟,而他呢……但這是病態!這是癡人說 夢!這一切都會得到解決的!……今天早晨,羅戈任說他“喪失了 信仰”時,神情多麼陰鬱!這個人一定有滿肚子的委屈和痛苦。他 說,他“愛看這幅圖畫”,那不是因為他愛,而是因為他感到需要。 羅戈任不僅有一顆熱情的心靈,他還是一個戰士——他想用力量奪 回自己已經喪失的信仰。他現在非常需要信仰……是的,他需要相 信些什麼東西,相信什麼人!但是,霍爾白因的那幅畫是多麼奇怪 呀……啊,現在走到這條街上了!大概就是這所房子,對了,就是 它,十六號,“十品文官夫人菲利索娃公館”。就是這裏!公爵按下 門鈴,求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女房東親自出來開門,告訴他說,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早晨就到帕夫洛夫斯克,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家裏去了,“也許會在那 裏住幾天呢。”菲利索娃是一個矮小、長眼睛、尖下巴的女人,四十 來歲,很狡猾地,死盯盯地看人。她問公爵的姓名時,好像有意加 上一種神秘的色彩。公爵本來不想回答,但立刻又轉過身,請她務 必把他自己的姓名轉告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菲利索娃在接受 這種強烈的請求時,瞪大了眼睛,還帶著特別神秘的樣子,顯然是 要表示:“您放心吧,我明白了。”公爵的姓名顯然引起她極強烈的 印象。公爵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回旅館去了。但是,當 他走出來的時候,他的樣子和剛開始敲菲利索娃的家門時不一樣 了。在一刹那,他的心似乎又發生了一種不尋常的變動,又顯得慘 白、軟弱、苦惱和激動了,他的膝蓋直打哆嗦,他那發青的嘴唇上 掛著模糊的、慌亂的微笑:他那“突如其來的念頭”忽然得到了證 明和辯解——他又相信自己著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