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願意聽的話,我說您是完全錯了。” “如果我願意聽的話!真可笑!難道您以為我自己就不知道這樣① 格瓦斯:一種酸飲料。——譯者注做法是很難為情的嗎?錢是他的,就應該隨他來支配,我這樣做, 便成了強製的行為。但是公爵,您……不大了解生活。這種人不教 訓是不行的,他們需要教訓。我的良心是純潔的,憑良心說,我不 會使他受損失,我要加上利息還給他。他看見我低三下四,精神上 也得到了滿足。他還要什麼呢?如果他不幫人家的忙,他還有什麼 用處呢?請問,他自己做些什麼呢?您問問他,他是怎樣對付別 人,怎樣愚弄人家的?他靠什麼賺到這所房產?如果他過去沒有愚 弄您,如果他現在不想再多多愚弄您,我寧願把腦袋砍下來!您微 笑呢,您不相信吧?”
“我覺得,這和您的事情完全無關。”公爵說。 “我已經在這裏躺兩天多了,我的見聞可不少呢!”青年人沒有聽見公爵的話,喊叫起來,“您想一想,他竟會懷疑這個安琪兒。這 個姑娘,現在是一個孤兒,我的表妹,他自己的女兒,他卻每天夜 裏到她的屋裏捉奸,還偷偷地到我這裏來,在我的沙發下麵搜索。 他由於懷疑而發瘋,看見每個角落都有小偷。他在夜裏經常跳起 來,一會兒看窗子關好了沒有,一會兒推門試試,一會兒朝火爐裏 探望,每夜總要來個七八次。在法院裏他替壞人辯護,可是自己夜 裏起來禱告三次,跪在這間大廳裏叩頭,每次足有半個小時。他醉 醺醺地替什麼人都禱告,把什麼事都哭訴出來。他還替杜·芭莉公 爵夫人靈魂的安謐禱告呢,我是親自聽見的,科利亞也聽見了。他 完全發瘋啦!”
“公爵,您看,您聽,他怎樣羞辱我!”列別傑夫喊道,他臉色 通紅,真的發起火來。“但是他不知道,我雖然是一個醉鬼和小偷, 強盜和惡徒,卻做過一件好事,那就是:當這個好嘲笑人的家夥還 是嬰兒的時候,我替他換過尿布,給他洗過澡。我的妹妹阿尼謝守 寡,一貧如洗,我也是一樣窮,可是我整夜坐在那裏,夜夜不睡,侍候他們兩個病人。我還到樓下看門人那裏去偷木柴,唱歌給他 聽,用手指頭打榧子逗他開心,而我肚子裏卻餓得空空的。現在總 算把他養大了,他卻竟然笑起我來!就算我有一次真的為了杜·芭 莉公爵夫人靈魂的安謐叩頭,那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呢?公爵,我前 三天在一部辭典上初次讀到了她的傳記。你知道不知道,杜·芭莉 是什麼人?你說,你知道不知道?”
“當然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啦!”青年帶著嘲笑的語調,不高興 地說。
“這個公爵夫人擺脫了羞辱,得到和皇後一樣的地位,有一位偉 大的女皇,在親筆信內稱她為‘ma cousine’①。有一個紅衣主教,教 皇的使臣,在 lev é e du roi② (你知道,什麼叫作 lev é e du roi?), 親自去替她把絲襪子穿在光著的腳上,自己還認為非常光榮呢。她是 這樣一位崇高的、神聖的人物!你知道不知道這個?我從你的臉上看 得出來,你是不知道的!她怎樣死的?你既然知道,你就回答呀!”
“去你的吧!煩死人了!” “她是這樣死的。她在享受了一切榮華富貴之後,劊子手薩姆孫就把這位無辜的、過去的權貴夫人拖到斷頭台上,供巴黎那些 pois? sardes③ 取笑;她嚇得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她看見劊子手把她 的脖子往刀子底下拉,還用腳去踢她——那些觀眾哈哈地笑著——她 就喊道:‘Encore,un moment,monsieur lebourreau,encore un mo? ment!’那就是說:‘再等一分鍾,劊子手先生,再等一分鍾!’也許 就為了這一分鍾,上帝可以饒恕她,因為對於一個人的心靈,像這① Ma cousine:法文,譯為“我的堂妹”。
② Lev é e du roi:法文,譯為“朝服儀式”。
③ Poissardes:法文,譯為“社會底層的人”。
樣的 mis é re① 是無從想象的。你知道不知道,mis é re 這個字是什 麼意思?我一讀到公爵夫人呼喊‘再等一分鍾’的話,我的心就好 像被針刺痛了似的。我在臨睡的禱詞裏提起這位大罪人的名字,又 與你這壞蛋有什麼相幹呢?我所以提到她,就因為自從開天辟地以 來,大概還沒有一個人為她叩過頭,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這件事 情。她在天有靈,知道下界有一個和她同樣的罪人為她祈禱,那她 一定會很快樂。你笑什麼?你這無神派,什麼都不相信?你怎麼知 道呢?你說你偷聽到我的禱告,這又是扯謊。我並不隻替杜·芭莉 公爵夫人一個人禱告!我是這樣說的:‘願主賜給大罪人杜·芭莉公 爵夫人和同她相似的人們以安謐。’這完全是兩件事,因為有許多同 樣的大罪人和命運變幻無常的典型,他們過去受盡痛苦,現在輾轉 呻吟,等待著。我還為了你,為了像你這樣傲慢無禮的人們,在那 裏禱告,如果你偷聽我的禱告……”
“夠了,別說了,隨你去替什麼人禱告吧,千萬別喊叫啦!”外 甥很惱怒地打斷他的話。
“他讀了許多書,公爵,您不知道嗎?”這個青年又露出一種尷 尬的笑容,補充說,“現在他淨讀這種書籍和回憶錄。”
“您的舅舅總算……是個有心人哪。”公爵不高興地說。他開始 覺得這個青年十分討厭。
“您這樣誇獎他,他更要自高自大啦!您瞧,他已經把手放在心 口,嘴唇高高撇起,立刻揚揚得意了。他也許是個有心人,不過, 糟糕的是,他是個騙子。再加上他是個醉鬼。他好像喝了好多年酒 的人一樣,全身都散了架子,哪個地方都不合適。我承認,他愛孩 子,也尊敬我去世的姑母……他甚至還愛我,在遺囑裏分給我一部① Mis é re:法文,譯為“苦難”。
分財產。”
“一點也不分給你!”列別傑夫凶猛地喊道。 “您聽我說,列別傑夫。”公爵堅決地說,身體背著那個青年,“我從經驗上知道,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可以成為一位事業家……我 現在時間很少,如果您……對不起,您的大名和父名是什麼來的? 我忘記了。”
“蒂……蒂……蒂莫菲意。” “還有呢?”
“盧基揚諾維奇。”屋裏的人又都笑起來了。 “撒謊!”他的外甥喊道,“他又撒謊了!公爵,他根本不叫蒂莫菲意·盧基揚諾維奇,而是叫盧基揚·季莫費伊奇。請問,你為什 麼撒謊?你叫盧基揚啊,蒂莫菲意呀,不都是一樣的嗎?這對於公 爵又有什麼相幹?我告訴您,他的撒謊隻是由於習慣!”
“難道是真的嗎?”公爵不耐煩地問。 “的確叫盧基揚·季莫費伊奇。”列別傑夫承認了,他覺得很不好意思,溫順地垂下了眼皮,又把手放在心口。 “我的天,您為什麼要這樣呢?” “為了降低自己的身份。”列別傑夫喃喃地說,更加恭順地垂下頭去。
“哪裏是降低自己的身份!我現在隻是要知道到哪裏去找科利 亞!”公爵說罷,就轉過身,想走出去。
“我告訴您科利亞在哪裏。”青年人又自告奮勇地說。 “不,不,不!”列別傑夫發了火,開始忙亂起來。 “科利亞昨天晚上住在這裏,早晨一起來就去找他父親去了。
您,公爵,不知為什麼,把他從監獄裏贖出來了。將軍昨天還答應 到這裏來過夜,但是他沒有來。他大概住在‘惠金’旅館裏,離這裏不是很遠。科利亞不是在那邊,便是在帕夫洛夫斯克,葉潘欽的 家裏。他身邊有錢,昨天就想去。所以說,他不是在‘惠金’,便是 在帕夫洛夫斯克那裏。”
“他在帕夫洛夫斯克,他在帕夫洛夫斯克!……我們到這裏來, 到這裏來,到花園裏……喝一杯咖啡……”
列別傑夫拉著公爵的手。他們從屋內出來,穿過小院,走進 一個柵欄門。裏麵的確是一所極小的、極可愛的花園,因為天氣 晴朗,園中的樹木都已經展開綠葉了。列別傑夫請公爵坐在綠色 的、木製的長椅上,麵前是一張綠色的在地上釘牢的桌子,他自己 坐在公爵的對麵。過了一會兒,咖啡真的端來了。公爵沒有拒絕, 開始喝起來。 列別傑夫仍然用諂媚和貪婪的神情察看著公爵的 眼睛。
“我竟不知道您有這樣的房產。”公爵說,他顯得心不在焉,好 像在想著別的事情。
“孤兒們……”列別傑夫扭著身子,開始說,但是立刻就中止 了;公爵還是心不在焉地向前麵看著,當然已經忘掉他所提出的問 題。又過了一分鍾,列別傑夫依然看著他,繼續等待著。
“怎麼?”公爵似乎醒了過來,說,“啊,是的!列別傑夫,您 自己也知道,我們有什麼事情;我是接到了您的信才趕來的。您 說吧。”
列別傑夫露出慚愧的神色,想說什麼,但隻是口吃得說不出 來。公爵等候著,帶著悲苦的微笑。
“我覺得我很了解您,盧基揚·季莫費伊奇,您一定沒有料到我 會來的。您以為我絕不會一接到您的通知,就從荒僻的地方跑來, 所以您寫那封信,隻是為了洗清您的良心。但是我竟趕來了!算了 吧!您不要騙我啦,不要侍候兩個主子啦。羅戈任已經到彼得堡三個星期了,我全知道。您已經像上次那樣,把她賣給羅戈任了嗎? 請您說實話吧。”
“是這壞蛋自己打聽出來的,自己打聽出來的。” “您不要罵他吧,他雖然對您不大好……” “他打我!他打我!”列別傑夫帶著特別激動的樣子搶上去說,“在莫斯科的時候,他放開狗來咬我,在一條很長的大街上一直追趕 我,那是一隻獵狗,一隻可怕的野獸。”
“您把我當小孩子來看待啦,列別傑夫。請您嚴肅地告訴我,她 在莫斯科,這回真的又甩開他了嗎?”
“嚴肅地,嚴肅地,又在舉行婚禮那天逃脫了。羅戈任已經在那 裏計算著還有幾分鍾的時間,而她竟跑到彼得堡來,直接來找我 說:‘盧基揚,你救救我吧,保護我吧,你不要對公爵說……’她還 是最怕您,公爵,這真是怪事!”
列別傑夫狡猾地將手指放在額頭上。 “您現在又把他們拉在一起了吧?” “尊貴的公爵,我怎麼能……我怎麼能不讓他們在一起呢?” “夠了,我已經打聽出來了。您隻要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裏?在他那裏嗎?” “不!不,不!她還是自由自在。她說:‘我是自由的。’您要知道,公爵,她堅持著這一點。她說:‘我還是完全自由的!’她還住 在彼得堡區,我的小姨的家裏,和我信中寫給您的一樣。”
“現在還在那兒嗎?” “如果不是在那裏,就是因為天氣好,到帕夫洛夫斯克,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的別墅去了。她說:‘我是完全自由的。’昨天還 對科利亞吹噓了半天關於自由的話。這是一個不祥之兆哇!”
列別傑夫齜著牙笑了。
“科利亞常在她那裏嗎?” “他是個輕浮的、莫名其妙的家夥,做事又不守秘密。” “您到那裏去已經很久了嗎?”
“每天去,每天去。” “昨天也去了嗎?” “不,不,大前天去的。”
“可惜您喝了一點酒,列別傑夫!要不,我想問您幾句話。” “不,不,不!一點也沒有喝!”
列別傑夫豎著耳朵聽。 “您對我說一說,您離開時她是怎樣的?” “她在尋找著……”
“尋找嗎?” “她好像老在尋找著什麼,好像丟失了什麼似的。她一想到結婚就頭疼,認為那是一件受侮辱的事情。她隻把他當作一塊橘子皮, 不過如此。就算想得多些,也是帶著恐懼和害怕的心情。她甚至不 許人提到他的名字,隻在迫不得已時才和他見上一麵……他深深感 覺到這一點!但是沒有辦法!……她總是無法安靜,愛嘲弄人,言 行不一,脾氣暴躁……”
“言行不一,脾氣暴躁嗎?” “的確很暴躁,上次隻為了一句話,她幾乎揪著我的頭發。我現在開始給她講 《啟示錄》①。” “你說什麼?”公爵以為聽錯了,就反問道。
“講 《啟示錄》。她是一個想象力十分豐富的女人,嘿嘿!我還 覺察出,她很喜歡正經的話題,雖然是一些旁不相幹的話題。她喜① 《啟示錄》:《聖經·新約》 中的一篇。
歡這類的談話,她很喜歡這類的談話,甚至認為它代表著特別尊敬 的意思。是的。我很會解釋 《啟示錄》,已經解釋了十五年。她讚成 我的說法,我說:我們現在處在第三匹黑馬的時代,手持天平的騎 士的時代,因為在現世紀裏,一切東西都要在天平與合同上麵衡 量;一切人不找別的,隻尋找權利;‘一塊金幣買一升小麥,一塊金 幣買三升大麥’……同時,他們還想保持自由的精神,純潔的心 靈,健康的身體,和上帝所賜給的一切。但是,隻靠權利是保持不 住一切東西的,隨後就要來一匹灰色的馬,來一個名叫‘死亡’的 人,跟著他下地獄……我們一遇見,就談這類話,這些談話對她也 發生了很大的影響。”
“您自己也有這樣的信仰嗎?”公爵問,用奇妙的眼神看了列別 傑夫一下。
“我有信仰,所以就能解釋。因為我是一個窮光蛋,是人海的一 粟。有誰尊重列別傑夫呢?人人都嘲弄我,人人都想要用腳踢我。 但是在解釋 《聖經》 的時候,我的地位和大臣是相等的。因為我精 通這東西!當大臣坐在沙發椅上,揣摩 《聖經》 的真義時,都會在 我的麵前發抖。前年快到複活節的時候,尼爾·阿萊克謝維奇大人 聽說我——那時我還在他的部裏服務,就特地派彼得·紮哈雷奇把 我從值班室叫到辦公室裏去,私下問我:‘你真是宣傳反基督教的人 嗎?’我不瞞他,就說:‘我是的。’於是我就敘述和解釋起來,我不 但沒有減輕恐怖的成分,而且故意多說一些譬喻,使恐怖的成分增 大,又列舉了一些日子和數字。他笑著,但是聽我說到日子和數字 的時候竟顫抖著,叫我把書合上,走出去。他在複活節時發給我一 筆獎金,但是過了一個星期,就升天見上帝去了。”
“真的嗎,列別傑夫?” “真的。他在午飯以後,從馬車上跌下來了……頭撞到木樁上麵,就像嬰孩一樣,就像嬰孩一樣,當時就咽了氣。他活了七十三 歲,鶴發童顏,身上灑滿了香水,他老是笑嘻嘻的,老是笑嘻嘻 的,好像嬰孩一樣。彼得·紮哈雷奇當時記了起來,說道:‘這是你 預言的。’”
公爵站起來。列別傑夫吃了一驚,對於公爵的起立感到莫名 其妙。
“您的注意力好像不是很集中,嘿嘿!”他帶著諂媚的樣子大膽 地說。
“我的確覺得不大舒服,頭昏昏沉沉的,大概是走路太多的原 因。”公爵回答,皺緊了眉頭。
“您最好到城外去休養一下。”列別傑夫畏葸地說。 公爵站在那裏沉思著。 “再過三天,我就要帶著全家到城外去休養,一方麵也為了維護這個新生的小鳥的健康,同時把這裏的房屋好好裝修一下。我們也 是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您也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嗎?”公爵忽然問,“怎麼?府上全家都 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嗎?您是說,您在那裏也有一所別墅嗎?”
“不是全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伊萬·彼得洛維奇·普季岑把他低 價購買的一所別墅租給我。那邊很好,很優雅,樹木又多,價錢又 便宜,式樣高尚,富有音樂性,所以大家都上帕夫洛夫斯克去。不 過,我住在偏房裏,至於原來那個別墅……”
“租出去了嗎?” “不,不。沒有租出去。” “租給我吧。”公爵忽然提議說。
大概列別傑夫也隻是想引到這上麵去。三分鍾以前,他的腦筋 裏閃出了這個念頭。他本來並不需要房客,因為已經有承租別墅的人到他家來過,親自跟他說,也許可以租他的別墅。列別傑夫確切 地知道,這並不是“也許”的問題,那個人一定會租下來的。但 是,他現在突然閃出一個自己覺得有利的念頭,就是趁著原來那個 承租人還沒有明確決定,將別墅轉租給公爵。他忽然想著:“真是無 巧不成書,整個事態的發展來了個峰回路轉。”他很高興地應允了公 爵的要求。當公爵直率地問房租費用時,他隻是揮了揮手。
“隨您的便,讓我來研究一下,絕不會叫您吃虧的。” 他們兩個人已經從花園內走出來了。 “我可以告訴您……完全可以告訴您……如果您願意的話,高貴的公爵,我可以告訴您一點很有趣的,和那個問題有關的事情。”列 別傑夫喃喃地說,他很高興地在公爵旁邊扭動著身體。
公爵一聽,便站住了。 “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有一所別墅。” “真的嗎?” “她有一個朋友,顯然是準備經常到帕夫洛夫斯克去拜訪她,懷著一種目的。” “真的嗎?”
“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 “啊,夠了,列別傑夫!”公爵帶著一種不愉快的感覺打斷他的話,好像碰到瘡疤上似的,“這一切……全不對。您最好告訴我,您 什麼時候搬家?我是越快越好,因為我住在旅館裏……”
他們一邊說話,一邊走出花園。他們沒有進屋,就穿過院子, 走到大門那裏。
“最好是,”列別傑夫終於想出一個主意,“您今天就從旅館搬到 我家來住吧,後天我們一塊兒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讓我考慮一下。”公爵沉吟著說,然後就從大門走出去了。
列別傑夫看著他的背影。公爵那種突如其來的心不在焉的樣 子,使他感到驚訝。他臨走時,連一聲“再見”都忘記說了,甚至 頭也沒有點。列別傑夫熟知公爵一向彬彬有禮,但公爵今天的態度 卻與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第 三 章
已經十一點多鍾了。公爵知道,他如果到城裏葉潘欽府上去, 現在隻能遇見將軍一個人 (將軍由於職務的原因,仍然留在城裏), 而且也不見得在家。他想,將軍也許會拉住他,立刻帶他到帕夫洛 夫斯克去,但是,他在這之前還著急訪問一個人。公爵寧可晚一點 到葉潘欽家,明天再上帕夫洛夫斯克去,所以他決定先去尋找自己 急欲訪問的那個人。
不過,從某一方麵來說,這次訪問對於他是有危險的。他感到 很為難,並猶疑不決。他知道那所房子在豌豆街,離花園街不遠, 於是他決定先到那裏去再說,希望一走到那裏,便會做出最後的 決定。
他走到豌豆街和花園街的十字路口。此時,他覺得異常激動, 並對自己的激動感到驚訝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心會跳得 如此厲害。有一所房屋,大概由於樣子奇特,從遠處就引起他的注 意。後來,公爵記得自己曾經說:“一定就是這所房子。”他懷著特 別的好奇心,走上前去,想考驗一下自己猜得對不對;他感覺到, 如果自己猜對了,不知為什麼,他會特別地不愉快。這所房屋很 大,陰森森的,總共有三層,沒有一點藝術性,塗著肮髒的綠色。 這類房屋是前世紀末建築的,雖然為數不多,可是在這日新月異的 彼得堡街道上,還有一些幾乎原封不動地矗立著。它們建造得很堅固,厚厚的牆,窗子很少。下層的窗子上有時裝著欄杆。樓下大半 是錢莊。看守錢莊的閹人①出租樓上的房屋。這些房屋好像都藏著隱 私,無論內部或外部,全是冷冰冰的,沒有一點親切的樣子,至於 究竟為什麼如此,隻從它們的外貌來考察,是很難找到原因的。建 築藝術的線條當然有它的一套秘密。在這些房屋內住著的幾乎全都 是商人。公爵走到大門那裏,往牌子上一看,上麵寫著:“世襲尊貴市民羅戈任住宅”。他不再遲疑,打開了玻璃門。他 進去之後,那扇門關上時發出了很大的聲音。他順著正麵的樓梯走 上二樓。樓梯是石造的,很粗糙,沒有光澤,牆上漆著紅色。他知 道羅戈任和他的母親、弟弟都住在這所沉悶的房屋的二樓。
給公爵開門的仆人沒有先去通報,就領著他往裏走,而且走了 許多時候。他們走過一間正廳,大廳的牆壁是用“充大理石”建造 的,橡木塊地板,一八二○年代的家具,又粗又重。他們又走過一 些像小籠似的房屋,拐了幾個彎,一會兒上升兩三級,一會兒又下 降兩三級,最後才去敲一扇門。門是帕爾芬·謝敏諾維奇自己來開 的。他一看見公爵,臉色立刻變白了,呆呆地愣在那裏,一時之 間,好像石頭雕像似的,他的眼睛露出發癡的、驚懼的眼神,他的 嘴唇浮現出一種極度驚疑的微笑——好像認為公爵的拜訪是不可能 的,簡直和奇跡一樣。公爵雖然也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但還是 感到十分驚訝。
“ 帕爾芬, 我也許來得不巧。 如果是這樣, 那麼, 我可以走 啊。”他終於尷尬地說。
“ 來得巧! 來得巧!” 帕爾芬終於清醒過來了,“ 請吧, 請進 來吧!”
① 閹人:早期俄國的一個教派,信奉者到了一定的年齡後就要將生殖器給 閹割掉。——譯者注他們稱兄道弟地談起來了。他們在莫斯科時常相見,會談的時 間很長,有幾次會談在他們的心裏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而現在,他 們分別已經有三個多月了。
還是蒼白的,而且可以看出輕微痙攣的樣子。他雖然招待客 人,但是仍然顯出異常的不安。當他領公爵到沙發那裏,請他坐在 桌子旁的時候,公爵偶然回轉身去,看到他那副極端奇怪的、痛苦 的眼神,不由得站住了。公爵想起了一件最近令人苦惱的、不愉快 的事情。他沒有坐下,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裏,直直地看著羅戈任的 眼睛,而且看了很長時間。在最初的一瞬間,羅戈任眼睛裏的光輝 似乎更加強烈。羅戈任終於笑了一下,但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顯 得不知所措。
“你為什麼這樣死盯著我?”他喃喃地說,“請坐呀!” 公爵坐下了。 “帕爾芬,”他說,“你坦率地對我說,你知道我今天到彼得堡來嗎?”
“我想到你會來,你瞧,我並沒有猜錯,”羅戈任惡狠狠地笑著 說,“但是,我哪裏知道你今天會來呢?”
羅戈任在回答時所提出的反問裏,表現出來的粗暴和惱怒,更 使公爵吃了一驚。
“你既然知道我今天會來,又何必這樣生氣呢?”公爵輕聲地 說,顯得很窘。
“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今天下火車的時候,看到一雙眼睛,和你剛才從背後看我的眼神一樣。” “真是的?那是誰的眼睛呢?”羅戈任帶著疑惑的神情喃喃地說著。公爵覺得他打哆嗦了。
“我不知道是誰,在人群裏,我甚至以為自己眼花了;我開始 有點眼花啦。帕爾芬老兄,現在我覺得好像和五年以前發病時差不 多了。”
“也許是你眼花了,我不知道……”帕爾芬喃喃地說。 他臉上露出溫和的微笑,在這個時候,他這種微笑是很不相稱的。從這種微笑中看,就好像帕爾芬把什麼東西給折斷了。而他無 論怎樣努力,也不能將它接在一起。
“怎麼,你又要到外國去嗎?”他問,忽然又說,“你還記得去年 秋 天 , 我 們 從 普 斯 科 夫 同 乘 火 車 的 情 景 嗎 ? 我 到 這 裏 來 , 而 你……穿著鬥篷,你記得吧,還有那鞋套?”
羅戈任突然笑了,並暴露出凶狠的樣子,而且由於暴露出凶狠 的樣子,自己感到很得意。
“你完全搬到這裏來住嗎?”公爵一邊問,一邊四處打量著書房。 “是的,我住在自己的家裏。要不,叫我到哪裏去住呢?” “我們好久沒有見麵了。我聽到許多關於你的傳說,那些事情簡直不像是你做的。” “人嘴兩片皮,什麼都能說出來。”羅戈任冷淡地說。 “你把那夥人全解散了,自己待在老家裏,不再出去搗亂。這倒很好。這房子是你自己的,還是你們大家的呢?” “是我母親的房子,穿過走廊,就是她的房間。” “你的兄弟住在哪裏?” “舍弟謝苗·謝苗諾維奇住在廂房裏。” “他有家眷嗎?” “他的妻子已經去世了,你問這些做什麼?”
公爵望了一下,沒有回答,突然沉思起來,似乎沒有聽見羅戈 任的問話。羅戈任並不追問,隻是靜靜地等待著。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當我來的時候,在一百步以外,就看出這是你的房子了。”公 爵說。
“你怎麼看出來呢?” “我也不知道。從你房子的外貌來看,就可以了解你們整個家庭和你們羅戈任式的全部生活特征。你要問我為什麼這樣下結論,我 也說不出來。這當然是胡說八道。我甚至會擔心,這裏會讓我有些 不安和害怕。我以前沒有想到你住在這種房子裏,現在一看到,立 刻就想道:‘這正是他應該有的房子呀!’”
“真是的!”羅戈任含糊地笑了一聲,他沒有十分了解公爵話裏 的含義,“這所房子還是我祖父的時候蓋起來的,”他說,“原先完全 租給姓赫盧佳科夫的闊人住,現在他們還租我家的房子。”
“太暗了,你簡直是待在黑洞裏。”公爵環顧著書房說。 那間房子很大,很高,可是也很陰暗,堆滿了各種家具——多半是一些大的辦公桌,寫字台,書櫥,裏麵存放著營業賬目和一些 紙張。有一隻紅色的、羊皮麵做成的寬闊大沙發,顯然是羅戈任的 床鋪。羅戈任請公爵靠著桌子坐下,公爵在那張桌上看見了兩三本 書,其中一本是索羅維約夫①的曆史,已經翻開,還夾著一個書簽。 牆上掛著幾幅油畫,金框帶著陰暗的顏色。畫麵上已經熏黑,很難 看出裏麵畫的是什麼。一幅全身的畫像引起公爵的注意:那是一個 五十多歲的人,穿著德國式的常禮服,但衣襟很長,脖子上掛著兩 枚勳章,灰白的胡須又稀又短,一副黃臉上布滿了皺紋,眼睛顯出 懷疑、詭秘、陰鬱的樣子。
“這位是不是你的父親?”公爵問。
① 索羅維約夫 (1820—1879),俄國著名的曆史學家,曾在莫斯科大學擔任 教授。——譯者注“就是他。”羅戈任回答時,發出一聲很不愉快的冷笑,好像準 備要對他故去的父親隨意開幾句玩笑似的。
“他不是舊式教徒嗎?” “不,他經常上教堂。沒錯,他也說過舊教好些,他也很尊重閹人們,這就是他的書房。你為什麼問起他是舊教徒來?” “你要在這裏辦喜事嗎?” “是在這裏。”羅戈任回答,他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
“很快了吧?” “你自己知道,這事能由我做主嗎?”
“帕爾芬,我不是你的仇敵,也不打算阻礙你什麼。以前有一 次,也是在和這相仿的情況下,我曾對你表白過,現在我再把這話 重複一遍。你的婚事在莫斯科進行的時候,我沒有阻攔,這你是知 道的。第一次,在快要舉行婚禮的時候,她自己跑到我那裏,求我 把她從你手裏‘救’出來。我這是對你重複一遍她的話。後來,她 從我那裏逃走;你又找到她,拉著她去和你結婚,但我聽說她又從 你那裏逃到此地來了。我說的這些都對吧!列別傑夫把這些情況告 訴我,所以我就來了。不過,關於你們倆在這裏又和好這事,我是 昨天在火車上才聽到一個人說起的,如果你願意知道的話,我可以 告訴你,這就是你的老朋友紮廖熱夫告訴我的。我到這裏來,還有 另一層意思,那就是我想勸她出國去養病,因為她在身體和精神兩 方麵都出現了失調,特別是精神方麵,據我看,必須得多加注意才 行。我並不想陪她到國外去,我要設法安排,使她不必和我一塊兒 走。我對你說的都是實話。如果你們的確又已經和好,那我從此以 後絕不會見她,也絕不會再來找你。你自己知道,我不會騙你,因 為我和你永遠都是開誠布公的。我從來沒有把我對於這件事情的看法隱瞞過你,總的來說:如果她嫁給你,結果必然會毀掉。而你也 要同歸於盡……也許比她還要糟糕些。如果你們又分開了,那我是 很願意看到的。但是,我自己並不打算拆散你們,離間你們。請你 放心,不要懷疑我。你自己也知道:我從來沒有成為你真正的情 敵,即使她逃到我那裏去時,我也沒有這樣做。現在你冷笑了,我 知道你笑的什麼。是的,我們是分開住的,在兩個不同的城市裏, 你一定知道得很清楚。我以前對你說過,我愛她並不是‘為了愛 情,而是為了憐憫’。我覺得,我這話說得很確切。你當時說過,你 了解我這些話的意思。對不對?真正了解了沒有呢?你瞧,你帶著 那麼憎恨的神情看著我!我專門跑來安慰你,就是因為我很重視 你。我很愛你,帕爾芬。現在我要離開你,再也不會來了。再見吧。”
公爵站了起來。 “再和我坐一會兒,”帕爾芬小聲說,他用右手托著頭,身子沒有站起來,“我有很久沒有看見你了。” 公爵坐了下來。兩人又開始沉默了。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我隻是沒有看到你,立刻就對你懷恨起來。在我們闊別的三個月內,我每分鍾都在恨你,這是我的實話。 我恨不得把你捉住,用什麼藥把你毒死!真是這樣。現在,你還沒 有和我坐上一刻鍾,我的一肚子怒火就完全消滅了,我仍舊覺得你 很可愛。你再和我坐一會兒啊……”
“我和你在一塊兒的時候,你相信我,我不在的時候,你立刻就 不相信我,又懷疑起我來。你真像你的老太爺。”公爵回答他時,很 和藹地笑著,努力隱蔽自己的真實感情。
“我和你坐在一起的時候,我相信你的聲音。我也知道,我是不 能和你相比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呢?你又要動肝火了。”公爵這樣說,對於羅戈任感到很驚訝。 “老弟,人家是不會來征求我們的意見的,”羅戈任回答說,“不跟我們商量就決定了。你瞧,我們戀愛方式也不一樣,在一切方麵 都有區別,”他沉默了一會兒後,又輕聲地繼續說,“你說,你所以 愛她,是為了憐憫她。我對她可沒有一點憐憫的意思。她最恨的人 就是我,而我現在每天夜裏都夢見她。在夢裏,她老是和別人一塊 兒嘲笑我。老兄,實際上她也就是這樣。她可以和我到教堂去結 婚,但是即使在那時候,她的心裏也沒有我,就好像她在換一雙鞋 一樣。你信不信,我已經有五天沒有看見她了,因為我不敢到她那 裏去;她會問我:‘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她羞辱我的次數太多 了……”
“羞辱你?你怎麼會這樣說呢?” “哼,你還裝不知道呢!你剛才不是說過,她在‘舉行婚禮’那一天,和你一塊兒從我那裏逃走的嗎?” “你自己都不相信……”
“她在莫斯科的時候,不是和那個軍官澤姆秋日尼科夫一塊兒羞 辱過我嗎?我的確知道她羞辱過我,甚至在她自己確定了結婚日期 以後。”
“不會的!”公爵喊道。 “我知道得很確切,”羅戈任自信地說,“你說,她不是這樣的女人嗎?老兄,你用不著說她不是這樣的女人。那隻是自欺欺人。她 和你在一起也許不是那樣的女人,她自己也許害怕這樣做,可是她 和我在一起,就是這樣的女人了。的確是這樣的。她把我當作一個 最無用的廢物。她和那個會打拳的軍官凱勒鬼混,我也知道,那隻 是為了要嘲笑我……你還不知道她在莫斯科對我耍了多少把戲呢! 錢哪!錢哪!我不知道浪費了多少……”
“但是……你現在怎樣娶親呢?你以後怎麼辦呢?”公爵很害怕 地問。
羅戈任帶著痛苦和可怕的神情看了公爵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我現在已經有五天沒有看到她了,不知道她到哪裏去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我一直很害怕她驅逐我。她說,‘我還是 自己的主人,我一不高興,就把你完全趕出去,自己再到國外去。’(她已經對我說過要到外國去了——羅戈任補充說,別有意味地看著 公爵的眼睛。) 不錯,有時候她隻是嚇唬我,不知為什麼,她老覺得 我很可笑。但是也有一些時候,她當真皺緊眉頭,低著腦袋,一句 話也不說——我就是怕這個。後來,我心想:我每次要帶點東西去 見她,但是,這隻會引起她發笑,後來竟使她生起氣來了。她把我 送給她的一條圍巾賞給了女仆卡嘉,即使以前她過著奢侈生活的時 候,恐怕也沒有看見過那樣的圍巾,至於我們什麼時候結婚,那我 可不敢說。我每次去看她時,心裏都打哆嗦,哪裏還像個未婚夫的 樣子呢?當我坐在家裏,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我便偷偷地到她所住 的那條街上,在她的房屋附近遛幾趟,或是躲在拐角上。有一天晚 上,我守在她的大門旁邊,幾乎一直守到天明。當時我總是疑神疑 鬼,想象著她一定從窗口看到我,然後說:‘如果你看出我對不起 你,你對我怎麼辦呢?’我忍不住說:‘你自己知道。’”
“她知道什麼?” “我怎麼知道哇?”羅戈任惡狠狠地笑了一下,“在莫斯科,我雖然經常跟蹤她,但結果並沒有捉住她和什麼人在一起。有一天,我 拉住她說:‘你已經答應和我結婚,你將要走進一個誠實的家庭裏 去,可是你知道你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我說,你就是那種 人!’”
“你對她說了嗎?”
“說了。”
“結果呢?” “她說:‘我現在都不願意收你做仆人,更不要說是做你的妻子了。’我說:‘那麼,我就不走了,反正也就是這麼回事啦!’她說: ‘我立刻去叫凱勒來,對他說,讓他把你摔到大門外麵去。’我當時 一聽就來氣,撲過去把她痛打一頓,打得她鼻青臉腫。”
“不可能!”公爵喊道。 “我跟你說,的確是這樣,”羅戈任把聲音放低,但眼睛裏閃著亮光,“我整整一天半沒有睡覺,不吃不喝,不離開她的屋子。我跪 在她麵前說:‘你不饒恕我,我死也不出去。你要是叫人把我攆出 去,我就投水淹死;因為如果我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結 果,那天她就像瘋子似的,一會兒哭,一會兒要用刀子殺死我,一 會兒又罵我。她把紮廖熱夫、凱勒、澤姆秋日尼科夫那幫人全都叫 了來,叫他們取笑我,羞辱我。‘諸位,咱們今天一塊兒去看戲,如 果他不願意出去,就讓他坐在這裏,我不能叫他給拴住。帕爾芬· 謝敏諾維奇,我不在家時,她們會給您端茶來的,您今天大概很餓 了。’她獨自從戲院裏回來後,說:‘他們全是膽小的、卑鄙的家 夥,都怕你,還嚇唬我說:羅戈任絕不會走開,他也許會殺死你。 可是,我現在走進臥室,連門也不關;看我是不是怕你!我叫你知 道, 叫你看一看! 你喝過茶了嗎 ?’ —— 我說 :‘ 沒有, 我不要 喝。’——她說:‘我對你盡量會客氣些,不過,這樣做對你也不見 得適合。’她說得出,就做得到,果然沒有關房門。第二天早晨,她 走出來笑著說:‘你發瘋了嗎?你這樣不會餓死嗎?’——我說:‘你 饒恕我吧!’——她說:‘我已經說過,我不願意饒恕你,也不會嫁 給你。難道你在這沙發上坐了一整夜,沒有睡覺嗎?’——我說: ‘我沒有睡覺。’她說:‘你真是愚蠢!你現在還不想喝茶和吃飯吧?’——我說:‘我說過了,我不喝也不吃。你饒恕我吧!’她說: ‘你要知道,這種辦法對你很不相稱,就好像給牛身上加上馬鞍子似 的。你是不是想嚇唬我?你挨餓坐著,對我又有什麼害處呢?你以 為會嚇壞我嗎?!’她生氣了,但是過不了一會兒,又開始譏諷起我 來了。我覺得很奇怪,她怎麼會連一點怒氣都沒有了呢?因為她是 很好記仇的,她對別人的恨,經常要持續很長時間!當時我想,她 一定認為我太渺小了,根本不值得恨。這的確是真的。她說:‘你知 道羅馬教皇嗎?’——我說:‘我聽說過。’她說:‘帕爾芬·謝敏諾維 奇 , 你 是 沒 有 學 過 世 界 曆 史 的 !’ 我 說 :‘ 我 什 麼 也 沒 有 學 過。’——她說:‘那麼,我要給你讀一段故事:從前有個教皇,他 對一個皇帝發了怒,皇帝在他那裏三天不吃飯,不喝水,光著腳, 跪在教皇宮殿的前麵,一直等待教皇饒恕他。你以為,那個皇帝跪 了三天,心裏想些什麼?發了什麼樣的誓?……等一等,讓我親自 來給你讀這段故事吧!’她跳起來,取來一本書,說道,‘這是詩。’ 於是,她就對我朗誦著詩句,內容是說這個皇帝在三天內如何發誓 要對教皇進行報仇。她說:‘你難道不喜歡這個嗎,帕爾芬·謝敏諾 維奇 ?’ —— 我說 :‘ 你朗讀的一切, 全是真實的 。’ —— 她說: ‘啊,你自己說這是真實的了,這就是說,你也許會發這樣的誓:隻 要她一嫁給我,我就讓她知道我的厲害,我就要好好戲弄她一番!’ 我說:‘我不知道,也許我會這樣想的。’——她說:‘你怎麼會不知 道?’——我說:‘我真是不知道,我現在沒有想到這些。’——她 說:‘那麼,你現在想什麼呢?’我說:‘你一站起來,從我身邊走 過,我就瞧著你,盯著看你;你的衣服沙沙一響,我的心情就頹喪 了。你一走出屋子,我就回憶你用的每一個字,用的什麼嗓音,說 了些什麼話。昨天一整夜,我什麼都沒有想,我始終在聽你睡覺時 怎樣呼吸,你怎樣翻了兩次身……’——她笑了,說道:‘你一定連打我那件事情也不想了吧?也不記得了吧?’——我說:‘我也許想 的 , 我 不 知 道 。’ —— 她 說 :‘ 如 果 我 不 饒 恕 你 , 我 不 嫁 給 你 呢?’——我說:‘我說過,我會投水自盡。’——她說:‘在投水之 前,也許要先殺我吧……’她說完,就凝思起來。然後她生了氣, 走出去了。過了一個鍾頭,她帶著非常陰鬱的神情來見我,說道: ‘帕爾芬·謝敏諾維奇,我要嫁給你,但並不是因為我怕你。我反正 怎麼著都會毀掉,還會有什麼好的結局呢?’她又說,‘你坐下,我 馬上叫她們端飯來給你吃。我既然嫁給你,就要做你忠實的妻子, 你不必疑惑,也無須擔心。’她沉默了一下,說道,‘你到底還不是 奴仆,我一向認為你是一個十足的仆人。’當時,她就確定了結婚的 日期。可是過了一個星期,她又離開我,逃到此地來找列別傑夫來 了。我一跟著過來,她就說:‘我並沒有完全拒絕你,我不過還想等 一等,別管我等到什麼時候,因為我還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你願 意,你就等著吧。’我們現在就是這個情形……你對於這些有什麼看 法呢?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你自己呢?有什麼想法?”公爵很憂愁地望著羅戈任,反問道。 “我還能有什麼想法呢!”羅戈任脫口說道。他還想再說幾句話,但是由於心裏亂極了,所以也就沒再說。 公爵站了起來,又想走。 “我絕不會再來妨礙你。”他輕輕地,幾乎沉思著說,好像在回答自己的隱秘心情一般。 “你知道,我要對你說什麼話!”羅戈任突然興奮起來,他的眼裏閃出光輝,“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對我這樣讓步呢?是不是你已經 不愛她了?我看得出來,你以前是為她苦惱過的。那麼,你現在為 什麼又拚命追到這裏來呢?由於憐憫嗎?(他的臉歪曲成了惡毒的嘲 笑。) 嘿嘿!”
“你以為我騙你嗎?”公爵問。 “不,我相信你,但是我覺得莫名其妙。最使我相信的是,你的憐憫比我的愛情還要大呢!”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怨恨的神色和急欲表 白自己的樣子。
“唉,你的愛和恨是分不開的,”公爵微笑著說,“等愛情一過 去,也許更加糟糕了。帕爾芬兄,我要告訴你這一點……”
“我會殺她嗎?” 公爵一聽,不禁打一個哆嗦。
“你為了這種愛,為了你現在所受的一切痛苦,你一定會痛恨她 的。最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她怎麼還能嫁給你呢?我昨天一聽到這 個消息,簡直就不敢相信,我心裏感到非常痛苦。她已經拒絕你兩 次,在舉行婚禮那天逃走,這麼說來,她是有一種預感啦!……她 現在需要你什麼呢?難道是你的金錢嗎?這是胡扯。你的錢大概也 花得差不多了。難道她隻是為了找一個丈夫嗎?除你之外,難道沒 有其他的男人嗎?除你之外,哪個男人都會比你好。因為你也許真 的會殺死她,她現在也許很清楚這一點。也許因為你愛她太深嗎? 也 許 就 為 了 這 個 …… 我 聽 說 有 些 人 專 門 尋 找 這 種 愛 情 …… 隻 是……”公爵停下,沉思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