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3)(3 / 3)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客廳留給羅戈任的印象,正好與他的 同行者的印象截然相反。門簾揭起,他一見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 娜,就什麼都忘了,正如早晨一樣,甚至比早晨還厲害。他臉色蒼 白,站了一會兒;由此可以猜到,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他畏怯 地,慌亂地,目不轉睛地望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幾秒鍾。他忽 然似乎喪失了全部的理智,搖搖晃晃地走到桌旁;中途撞到普季岑 的椅子,肮髒的大皮靴又踩到那個沉默的德國美人華麗的湖色衣服 的繡花邊上。他沒有賠罪,因為他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走近桌 旁,把一件奇怪的東西放在上麵,這東西是他走進客廳時兩手捧在 前麵的。這是一大包紙,有三俄寸高,四俄寸長,用一張 《交易所 公報》 緊緊地包著,四麵用粗繩紮得很牢,紮了兩道,好像紮大方 塊的白糖一樣。然後他就站住了,一言不發,垂下手,好像等待宣 判似的。他的服裝和上午完全一樣,隻是在脖子上加了一條全新 的、鮮綠的、帶紅花的絲圍巾,並用一隻鑲成甲蟲形狀的大鑽石別 針釘住,在右手的一個肮髒的手指頭上戴著一隻巨大的鑽石戒指。 列別傑夫在離開桌子三步遠的地方站住,其餘的人,如上麵所說 的,慢慢地走進客廳裏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女仆卡嘉和帕 莎也跑來,在揭起的門簾外麵窺視,露出極驚訝和恐怖的神情。

“這是什麼東西?”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問,好奇地盯著羅戈 任,用眼光指著那件“東西”。

“十萬盧布!”他低聲回答說。 “啊,這個人真行,居然不失信!請坐,請坐!就坐在這把椅子上吧,待會兒我有話跟您說。與您一塊兒來的是什麼人?還是那班 人嗎?讓他們也進來坐,他們可以坐在那邊沙發上,那邊還有一隻 沙發。那邊還有兩把安樂椅……他們怎麼啦?不願意坐嗎?”

果然有幾個人感到十分羞愧,他們退了出去,坐在另一間屋內等候;但也有些人留下,分別坐到指定的地方,不過離桌子遠些, 都在角落裏;有些人還打算溜走,另有些人卻越來越鼓起勇氣,而 且鼓起得異常迅速。羅戈任也坐在指定的椅子上,但是坐了不久; 他立刻站起來,後來就不再坐下了。他漸漸開始辨認和打量那些客 人。他一看見加尼亞,就撇嘴一笑,自言自語:“這東西!”他向將 軍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看去時,並不帶著窘態,甚至也沒有露 出特別的好奇神情。但是,當他看見公爵坐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 娜身旁的時候,他目不轉睛地看了許久,十分驚訝,似乎弄不清公 爵為什麼會在這裏。人們難免會懷疑,他有時候完全處於譫妄狀 態。他除了這一天的種種奔忙而外,昨天整夜是在火車裏度過的, 已經有兩晝夜沒有睡覺了。

“諸位,這是十萬盧布,”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用一種像發高 燒似的,不耐煩的口氣對大家說,“就在這個齷齪的紙包內,今天上 午他像瘋子一樣喊叫,說到晚上給我送來十萬盧布,所以我一直等 候他。他把我拍賣了:從一萬八千起,忽然加到四萬,以後又加到 十萬。他總算沒有失約!你們瞧他的臉色多麼慘白!……這是今天 上午在加尼亞家裏發生的事情;我去拜訪加尼亞的母親,拜訪我的 未來家庭,但是他的妹妹當麵對我喊:‘為什麼不把這個無恥的女人 趕出去!’還朝她哥哥加尼亞的臉上唾了一口。她是一個很有個性的 女郎!”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將軍用責備的口氣說。 他開始照他自己的想法,明白了一切。 “什麼事情,將軍?是不是不體麵?不要再騙人了吧!我過去坐在法國戲院的包廂裏,像一個不可侵犯的高尚女人似的,我過去五 年間像野人似的躲避那些追求我的人,顯出多麼驕傲的、清白的神 情——這全是因為我有一股子傻勁!我過了五年清白生活以後,現在竟有人當著你們大家的麵,跑來把十萬盧布放在桌子上,而且一 定還準備好幾輛三套馬車,等我去坐。他給我的估價是十萬盧布! 加尼亞,我看你至今還在生我的氣。是不是?難道你真想把我娶到 家裏去嗎?把我,把羅戈任的女人娶去嗎?公爵剛才不是說過嗎?”

“我並沒有說您是羅戈任的,您絕不是羅戈任的!”公爵用顫抖 的聲音說著。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算了吧,親愛的,得了吧,我的寶 貝,”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忽然忍不住說,“他們既然使你難受, 你又何必去理他們呢?難道你真想跟這樣一個人走,哪怕就是為了 十萬盧布!不錯,十萬盧布是一筆大款!你可以把十萬盧布收下, 再把他趕走,應該這樣對他。唉,我處在你的地位上,一定要把他 們全都……這算什麼樣子!”

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甚至發怒了。她原本就是一個和善的、 容易受感動的女人。

“你不要生氣,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納斯塔霞·菲利波夫 娜對她冷笑了一聲,“我對他說的時候並沒有生氣。我責備他了嗎? 我簡直不明白,我怎麼會這樣傻,竟想嫁到一個高貴的人家裏去。 我見到他的母親,吻她的手。加尼亞,我今天上午在你家裏說著取 笑的話,那是因為我要在最後一次親自看一看:你這人究竟會做到 怎樣的地步?你真是使我十分驚訝。我抱著許多希望,但沒有料到 竟會這樣!你明明知道他在你結婚頭一天送給我珍珠,我又收下 來,而你還能夠娶我嗎?至於羅戈任呢?他在你的家裏,當著你的 母親和妹妹,把我拍賣,而你在這之後還來求婚,甚至要把自己的 妹妹帶來!羅戈任說,你為了三個盧布,就肯爬到瓦西裏島上去, 難道果真是這樣嗎?”

“他會爬的。”羅戈任忽然輕聲說,露出深信不疑的神色。

“如果你要餓死,那還情有可原,但是聽說你所得的薪水並不少 呢!再說,就不算受恥辱吧,我知道你是恨我的,你竟肯把自己所 恨的女人娶到家裏去!現在我相信,像你這樣的人,為了金錢是會 殺死任何人的!現在這類人簡直個個都充滿貪婪的心腸,他們為錢 而神魂顛倒,好像發瘋了一般!連一個嬰兒都想去放高利貸撈錢, 我最近讀到一條新聞,說有一個人把剃刀纏上綢子,綁得很緊,然 後從身後悄悄地把朋友殺死,像宰一頭綿羊似的。哼,你真是一個 無恥的人!我是個無恥的女人,你卻比我更壞。至於那位取到花束 的人,我也不必多說……”

“這是您嗎?這是您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將軍拍著 手,露出十分憂慮的樣子,“您本是態度那麼文雅,思想那麼細密的 人,現在竟這樣啦!您說的是什麼話?是什麼話?”

“將軍,我現在喝醉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笑了,“我 想要盡情歡樂一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佳節,我的偉大紀念 日,我等候這個日子好久了。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你看這位拿 花束的人,這位 Monsieur aux cam é lias①,你看他坐在那裏,笑我 們……”

“我並沒有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隻是非常注意地聽 著。”托茨基帶著尊嚴的神氣反駁說。

“我為什麼折磨了他整整五年,不放他走呢?他值得我這樣做 嗎?他確實應該成為這樣的人……他還會認為我對不起他呢。因為 他使我得到教育,把我當作伯爵夫人來養活,花了許許多多的錢, 他曾經在鄉下給我尋覓誠實的丈夫,而在這裏又找來了加尼亞。你 以為怎樣?在這五年間,我並沒有和他同居過,不過錢是向他拿① Monsieur aux cam é lias:法文,譯為“拿著茶花的先生”。

的,而且覺得應該拿!我完全弄糊塗了!你說,我可以收下十萬盧 布,如果覺得討厭,可以把他趕走。實在是討厭……我早就可以出 嫁,不見得就是嫁給加尼亞,然而,我也覺得很討厭。我為什麼在 憤怒之中消磨了五年的光陰呢?你相信不相信,我在四年前有時就 想,我何不就嫁給我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呢?我當時所以這樣 想,是由於我憤怒的緣故。當時我的腦筋裏有許多亂七八糟的念 頭。要知道,我會強迫他娶我的!你相信不相信?他會自動來請求 的。誠然他喜歡撒謊,但是他很容易受誘惑,他不會堅持得很久。 後來,謝天謝地,我又想:他不值得我這樣憤怒!當時我忽然覺得 他很討厭,即使他自己向我求婚,我也絕不嫁給他。整整五年來, 我就這樣裝腔作勢地欺騙他!不行,我最好還是到街頭去,那裏是 我應該去的地方。要不和羅戈任在一塊兒鬼混,要不明天就去給人 家洗衣服!因為我身上沒有一點自己的東西。我走的時候,要把一 切東西都還給他,連一塊抹布都留下。如果我一無所有,請問誰會 來娶我?問一問加尼亞,他會娶我嗎?連費爾德先科都不會娶我 的!……”

“費爾德先科也許是不會娶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是一 個很坦白的人,”費爾德先科插上去說,“不過,公爵會娶的!您卻 坐在這裏訴冤,您倒看一看公爵呀!我早就在觀察著……”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好奇地回身看著公爵。 “真的嗎?”

“真的。”公爵微語著。 “您會娶我這個一無所有的人嗎?” “我會娶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又出了新的笑話!”將軍喃喃地說,“這本來是可以料到的!” 公爵用憂愁、嚴厲和凝視的眼光,望著繼續看他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臉。 “又找到了一個!”她突然又朝著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說,“我知道,他是出於好心。我找到了一個恩人!人家說他有些……那 個,這也許是真的。你既然這樣愛我,以一個公爵的身份,願意收 羅戈任的女人做妻子,不知你靠什麼維持生活呢?”

“我想娶的您是純潔的女人,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並不是羅 戈任的女人。”公爵說。

“您說我是純潔的女人嗎?” “您是的。”

“嗯,這些想法……全是從小說裏得來的!親愛的公爵,這一套 話全是古老的夢囈,現在的社會已經聰明了一些。這全是胡說八道 的話!你哪裏還能娶親,你自己還需要一個保姆照看哪!”

公爵站了起來,他用顫抖的、畏葸的聲音,但又露出充滿信心 的神色,說道:“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什麼也不懂,沒有見過 大的世麵,您這樣說是對的,但是我……我認為那是您給我一份光 榮,而不是我給您一個麵子。我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但是您受盡 折磨,從地獄裏出來時還是一塵不染,這是很值得我敬佩的。您為 什麼要感到慚愧,想跟羅戈任去呢?這是狂熱病……您把七萬五千 盧布交還給托茨基先生,還說您要把這裏的一切全都拋棄掉,在座 的人們,誰也做不到這一點。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 愛您。我可以為您而死,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不許任何人說 您壞話,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如果我們貧窮,我可以工作,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當他說出最後的那句話的時候,費爾德先科和列別傑夫嘻嘻笑 起來了。連將軍都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表示極不高興。普季岑和托 茨基總想笑,但是忍住了。其餘的人驚異得張著大嘴。

“……但是我們也許不會受窮,反而會很富有,納斯塔霞·菲利 波夫娜,”公爵仍舊用畏葸的聲音繼續說,“我還不知道究竟如何, 可惜我今天還來不及弄清楚。總之,我在瑞士接到了莫斯科一位薩 拉慈金先生的信,他通知我說,我可以收到一大筆遺產。信在這 裏……”

公爵果真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 “他是不是在說夢話?”將軍喃喃地說,“這真成了瘋人院。” 接著是一陣沉默。 “公爵,您好像說過,您收到了薩拉慈金先生的一封信嗎?”普季岑問,“他在法學界是一個很有名的人。他是一個著名的律師。如 果確是他通知您,那您可以完全相信的。幸而我認識他的筆跡,因 為不久以前我和他接洽過一樁事情……如果您讓我看一看,我也許 可以告訴您是真是假。”

公爵默不作聲,哆嗦著手,把信遞給普季岑。 “什麼?什麼?”將軍喊道,像瘋子似的望著大家,“果真是遺產嗎?”

大家的眼睛全盯在看信的普季岑身上。大家的好奇心又引起一 場特別大的衝動。費爾德先科坐不住了,羅戈任帶著疑惑和極度不 安的神情,一會兒向公爵看望,一會兒又把眼光轉到普季岑身上。 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等候著,好像坐在針氈上一般。連列別傑夫 也忍不住,他從角落裏走出來,深深地彎著腰,從普季岑背後伸頭 看信,帶著生怕有人立刻給他一拳的神氣。

第十六章

“的確是真的,”普季岑終於宣布說,他疊起那封信,交還給公 爵,“您不用一點麻煩的手續,根據令姨母那張無可辯駁的遺囑,就 可以得到很多的金錢。”

“這是不可能的!”將軍喊道,好像槍聲似的。 大家又張大了嘴。 普季岑於是解釋起來,主要的對象是伊萬·費道洛維奇。普季岑說,公爵的姨母於五個月以前死去,這位姨母從來沒有見過,是 他母親的親姐姐,莫斯科三等商人帕普申的女兒。帕普申經商破 產,潦倒而死。但是,這位帕普申的親哥哥卻是有名的富商,最近 也死了。一年以前,他僅有的兩個兒子相繼死亡。這使他受到很大 的打擊,過了不久,自己也得病而死。他成了鰥夫,弄得連一個繼 承人也沒有,隻剩下公爵的姨母,帕普申的親侄女。這個女人很 窮,連一所房子都沒有。得到遺產時,這位姨母由於水腫病,已經 離死期不遠,但是她立即委托薩拉慈金尋訪公爵,並且立下遺囑。 顯然,公爵和醫生 (公爵在瑞士時就住在他家裏) 兩個人都不願意 等候正式的通知,或者先行調查一下;公爵帶著薩拉慈金的信,決 定親自回國……“我隻有一點可以對您說,”普季岑對著公爵,結束他的話說, “那就是:信上說的一切都是事實,無可爭論,薩拉慈金既然在信上對您說,您繼承遺產的事情是無可爭議的,合法的,那麼,您就可 以把它當作口袋裏的現錢一樣。我現在恭賀您,公爵!您也許可以 得到一百五十萬,或者更多一些。帕普申是一位非常有錢的商人。”

“最後的梅什金公爵萬歲!”費爾德先科喊道。 “萬歲!”列別傑夫用酒醉的聲音吼叫著。 “我今天早晨還把他當作窮人,借給他二十五盧布呢,哈,哈,哈!這真是一篇童話!”將軍說,他幾乎驚訝得目瞪口呆,“恭喜, 恭喜!”他站起來,走到公爵身前,擁抱公爵。別人也跟著他站起 來,來到公爵的身旁。連退縮到門簾後麵的人們,也開始在客廳裏 出現了。發出一陣嘈雜的說話聲,呼喊聲,甚至要求開香檳酒的聲 音。大家擁擠著,忙亂起來。在一刹那,他們幾乎忘記了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忘記了她還是今天晚宴的女主人。但是等了一會 兒,大家又幾乎一下子想到公爵剛才曾經向她求過婚。這件事情使 得他們比以前更加幾倍地感到瘋狂和特殊了。托茨基非常驚訝,他 聳了聳肩膀;差不多隻有他一個人坐著,其餘的一群人全亂哄哄地 擠在桌子旁邊。後來,大家證實說,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就是從 這時候起發了瘋。她繼續坐著,用一種奇怪的、驚訝的眼神向大家 看了一會兒,好像不明白什麼,努力在那裏思索。後來,她忽然轉 身向著公爵,緊鎖眉峰,眼睛盯著他;但這隻是一刹那的工夫;也 許她忽然覺得這全是玩笑和嘲諷;但是,公爵的神色使她立刻明白 了一切。她凝思著,然後又微笑了一下,似乎沒有明顯地感到她微 笑的是什麼……“這麼說來,我真是公爵夫人了!”她帶著嘲笑的口吻自語著, 不經意地望了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一下,大笑起來。“出人意料的 收場……我……沒有料到這樣……諸位,你們為什麼站在這裏?請 你們大家坐下,給我和公爵道喜!好像有人要喝香檳酒。費爾德先科,你去吩咐一下。卡嘉,帕莎,”她忽然看見自己的女仆站在門 旁,“你們過來,我要出嫁了,你們聽見沒有?嫁給公爵,他有一百 五十萬財產,他是梅什金公爵,他要娶我!”

“這是好事啊,親愛的,是時候了!不要放過這個好機會呀!” 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喊道,這一幕情景使她受到了強烈的震動。

“您坐到我身邊來,公爵,”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繼續說,“這 樣就對了,現在酒取來了,諸位,請來給我們道喜吧!”

“恭喜,恭喜!”許多聲音呼喊著。有許多人擠過去喝酒,羅戈 任一夥的人差不多也全在其中。他們雖然呼喊,而且準備呼喊,但 是有許多人不管周圍的情況和環境如何奇特,已經感覺到布景在變 換著了;另有些人顯得不安,帶著懷疑的心情等候著;有許多人交 頭接耳,說這事情也是極普通的,公爵們本來可以娶任何女人,連 吉卜賽女人也可以娶。羅戈任本人站在那裏望著,臉歪扭著,形成 一個呆板的、疑慮的微笑。

“公爵,好兄弟,你清醒一下吧!”將軍很畏懼地微語著,他走 到公爵身旁,拉公爵的袖子。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看到,哈哈地笑了。 “不,將軍!我現在已做了公爵夫人,您聽見沒有?公爵絕不會讓人家來侮辱我!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也來給我道喜呀!我 現在可以和您的夫人到處同起同坐。您覺得我有了這樣的丈夫,好 不好呢?有一百五十萬盧布,再加上是公爵,再加上,據說他是一 個白癡,還有比這更好的嗎?我到了現在才開始真正的生活!你 遲了一步,羅戈任!你把你那一包錢拿走,我要嫁給公爵,我比 你富啦!”

羅戈任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的臉上露出無可名狀的悲哀。他攤 開雙手,從胸內呼出一聲歎息。

“您把她讓給我!”他對公爵喊道。 周圍的人們笑起來了。

“ 讓給您嗎?” 達裏亞· 阿萊克謝夫娜得意揚揚地搶上去說, “哼,這個鄉下人,竟把錢往桌上一扔!公爵是要娶她,而你是跑來 搗亂的!”

“ 我也要娶她! 立刻就娶, 馬上就娶! 我可以拿出任何東西 來……”

“你瞧你這醉鬼,應該把你趕出去!”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憤 憤地說。

笑聲更大了。 “您聽到了吧,公爵,”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對公爵說,“這個鄉下人在那裏收買你的未婚妻。” “他喝醉了,”公爵說,“他很愛您。” “你的未婚妻幾乎要跟羅戈任逃走了,你以後不會感到羞愧嗎?” “那是您在發著高燒哇!您現在還在發高燒,好像說胡話啦。” “以後有人說你的妻子和托茨基姘居過,你不會害臊嗎?” “不,我不會害臊……您在托茨基那裏並非出於自願。” “永遠不會責備我嗎?”

“不會責備的。” “你要留神,你不能擔保一輩子呀!”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輕聲地,似乎帶著同情的心思 說,“我剛才對您說過,您同意嫁給我,我認為這是一種光榮。這就 是您給我體麵,而不是我給您體麵。您笑我這句話,我聽見大家也 在笑。也許我的話語顯得很可笑,我自己也很可笑,但是我老覺 得,我……明白什麼是體麵,並且相信我說的是實話。您現在想要 無可挽回地戕害自己,因為您以後永遠不會寬恕您自己。其實,您並沒有一點過錯。您的生命絕不會就此完結的。羅戈任到您這裏來 求婚,還有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想欺騙您,與您又有什麼 相幹呢?為什麼您老提這種事情呢?我再跟您說一遍,很少有人能 夠做出您所做的事情。您想跟羅戈任去,那是您在病勢發作的情況 下決定的。您現在還在病中,您最好到床上去睡一下。到了明天, 您就寧願去充當洗衣婦,而不願和羅戈任同居了。您很驕傲,納斯 塔霞·菲利波夫娜,但是也許因為您過於不幸,所以竟真的認為自 己有錯處。應該好好扶持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要侍候 您。我今天早晨看到了您的照片,就好像看見了一張熟識的臉龐。 我立刻覺得您似乎已經在那裏召喚我了……我……我要尊敬您一輩 子,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忽然結束了他的話,他好像忽然 清醒過來,臉漲得通紅,因為他明白他是當著什麼樣的人說出這種 話來。

普季岑羞愧得垂下了頭,望著地麵。托茨基心裏想:“雖然是白 癡,卻知道諂媚是最容易博得人歡心的方法。這是本能!”公爵又看 見加尼亞在角落裏,眼裏冒著火光,好像要用這種火光把公爵燒成 灰燼似的。

“真是好人!”受了感動的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說。 “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但是前途也已經完了!”將軍低聲微語著。 托茨基拿起帽子,準備站起來,悄悄溜走。他和將軍對看了一眼,準備一同走出去。 “謝謝你,公爵,從來沒有一個人和我講過這樣的話,”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說,“大家都拍賣我,沒有一個體麵人向我求過婚。 您聽見沒有,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公爵所說的一些話您覺得怎 樣?有點不體麵吧……羅戈任!你等一等再走。我看出來,你也不 會走的。也許我還要跟你走,你打算把我帶到哪裏去?”

“葉卡捷琳戈夫,”列別傑夫從角落裏報告著,而羅戈任隻是哆 嗦了一下,睜大著眼睛看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完全愣 住了,好像頭上挨了一下悶棍。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親愛的!你真是有病,你是不是發瘋 了?”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大吃一驚,喊叫起來了。

“你以為是真的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哈哈地笑著,從沙 發上跳起來,“以為我真要害這樣一個孩子嗎?這比較合阿法納西· 伊萬諾維奇的胃口,因為他喜歡孩子!我們走吧!羅戈任!拿好你 的錢包!你想娶我這倒沒什麼,不過錢可得給我。我也許還不肯嫁 給你。你以為可以把人弄到手,又不傷財嗎?別妄想吧!我是個無 恥的女人!我做過托茨基的姨太太……公爵!你現在所需要的是阿 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而不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要不然,費 爾德先科那班人是會指著你的背嘲笑你的。你雖然不怕,可是我擔 心我會害了你,還怕你以後責備我。你說我會給你麵子,但這事托 茨基很清楚。加尼亞,你錯過了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你知道這 一點嗎?你如果不和她討價還價,她一定會嫁給你啦!你們大家全 是這樣,你們應該一下子決定,究竟是和不體麵的女人交往,還是 和體麵的女人結合。要不,你們一定會弄糊塗的……你們瞧,將軍 張大了嘴望著呢……”

“這真是罪惡,這真是罪惡!”將軍聳起肩膀,反複地說。他也 從沙發上站起來,大家又都站立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似乎發 狂了。

“真的嗎?”公爵呻吟一聲,扭著自己的雙手。 “你以為不嗎?我雖然是個無恥的女人,但是也許我很驕傲。你剛才稱我為完美的人。一個人隻是由於誇耀自己,看不起百萬家產 和公爵名位而走進陋巷,這倒可以算作一種完美!但是以後呢,我能給你做一個怎樣的妻子呢?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你要知道, 我真的把百萬家產往窗外拋棄了!那麼你以為我會嫁給加尼亞,為 了你那七萬五千盧布賣身嗎?你收回這七萬五千盧布去吧,阿法納 西·伊萬諾維奇 (你連十萬都拿不出,羅戈任壓過你啦);我自己可 以來安慰加尼亞,我有了一個主意。現在我要遊玩一番,我是一個 賣笑的女人啊!我在監獄裏坐了十年,現在該我享福啦!你怎麼 啦,羅戈任!快準備好,我們就走!”

“我們就走!”羅戈任吼叫起來,歡喜得幾乎發狂,“喂……你 們……拿酒來!哈哈哈!……”

“多準備點酒,我要喝;有沒有音樂?” “有的,有的!不許靠近她!”羅戈任看見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麵前走去,就瘋狂地喊起來,“她是我 的!一切是我的!我的皇後!完了!”

他高興得喘不過氣來。他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身旁來回走 著,朝大家喊叫:“不許靠近她!”他那一夥人全都擠到客廳裏來 了。有些人喝酒,有些人呼喊和嘩笑,大家都興奮極了,感到痛快 淋漓。費爾德先科開始想要參加他們那一夥。將軍和托茨基又想要 趕緊溜走。加尼亞也拿起帽子,但還默默地站在那裏,似乎還不能 和他麵前所展開的畫麵脫離。

“不許靠近她!”羅戈任喊。 “你喊叫什麼!”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向他哈哈地笑著,“我還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一不高興,還可以把你趕出去。我還沒有取你 的錢,那筆錢還在那裏放著。你把它拿來,整包拿來!這一包裏就 有十萬嗎?哼,真是討厭!你怎麼啦,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難 道真的讓我去害他嗎?(她指著公爵。) 他哪裏還能娶親?他自己還 需要一個保姆呢。你瞧將軍,他會給公爵當保姆的。你瞧,他總離不開公爵啊!你瞧,公爵,你的未婚妻收了人家的錢,因為她是一 個荒淫的女人,而你還想娶她!你何必哭呢?你覺得悲傷嗎?依我 看,你應該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繼續說著,她自己的臉上已 經有兩大粒淚珠閃爍著。

“你必須相信時間,一切都會過去的!現在最好要仔細考慮一 下,免得將來後悔……你們大家為什麼要哭——連卡嘉也哭了!卡 嘉,親愛的,你怎麼啦?我要把許多東西留給你和帕莎,我已經安 排好了。現在再見吧!我過去使你這個純潔的姑娘來侍候我這個荒 淫的女人……這樣好些,公爵,的確這樣好些,因為以後你會輕視 我,我們絕不會得到幸福!你不要發誓,我不相信!發誓是多麼愚 蠢……不,我們不如好好地分手,要不然,我是一個愛幻想的女 人,不會有好的結果!難道我不想嫁給你這樣的人嗎?你猜得很 對,我老早就夢想著了。當我孤孤單單地在鄉下,在托茨基家,住 了五年的時候,就一直在那裏思索,在那裏做夢,老想嫁給一個像 你這樣善良、誠實、美好、帶點傻氣的人,他會忽然跑來說:‘您沒 有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崇拜您!’我有時竟想到發狂的地 步……但是,來的卻是這個人。他每年住兩個月,給我帶來恥辱、 侮蔑、頹廢、淫亂,然後就走了。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跳到池子裏 自盡,可是我很卑賤,勇氣不足,而現在呢……羅戈任,準備好 了沒有?”

“準備好了!不許靠近她!” “準備好了!”幾個聲音一齊喊。 “帶鈴的三套馬車等候著呢。”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那包錢抓在手裏。

“加尼亞,我有一個想法。我現在想獎賞你一下,你為什麼要失 掉一切,落得個兩手皆空呢?羅戈任,他為了三個盧布會不會爬到瓦西裏島上去?” “他會爬的!”

“你聽我說,加尼亞,我想最後一次看一看你的靈魂,你折磨我 整整三個月了;現在該輪到我折磨你了。你看這包東西,裏麵有十 萬盧布。我現在要把它扔到壁爐裏去,扔到火裏去,當著大家的 麵,讓大家做證人!等到火把紙包周圍都燒到了的時候,你就伸手 到壁爐裏去,但是不許戴手套,要光著手,把袖子卷起來,從火裏 取出那個紙包!如果你取出來,就是你的,十萬盧布全是你的!你 隻會把手指頭燙痛一點——可是你要想一想,這是十萬盧布哇!用 不了多少時間就可以取出來!我要欣賞你的心靈,看你怎樣把手伸 到火裏去取我的錢。大家做見證,這包錢一定給你!如果你不去 取,那就讓它燒光,我不讓任何人去搶救。往後退!大家都往後 退!這是我的錢!我跟羅戈任住一夜,掙到這些錢。這是我的錢 嗎,羅戈任?”

“是你的,親愛的!是你的,我的皇後!” “那麼,大家都往後退!我想怎樣做就怎樣做!不許妨礙我!費爾德先科,你把火調好!”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的手舉不起來!”費爾德先科嚇呆了,這樣回答說。 “真是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抓起夾火的鉗子,撥開兩根快燒盡的木柴。等火剛一起來,就把紙包扔進去了。 周圍傳出一陣喊聲,許多人甚至畫起十字來。 “她發瘋了!她發瘋了!”周圍的人們喊叫著。 “我們要不要……要不要……把她綁起來?”將軍對普季岑小聲說,“要不要叫醫生……她發了瘋,真是瘋了!是不是瘋了?” “不,這也許不是完全發瘋,”普季岑低聲說,他臉色像紙一樣白,渾身打著哆嗦,沒有力量使眼睛從燒起來的紙包上移開。 “我對您說過,她是一個剛強的女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喃 喃 地 說 , 他 的 臉 色 也 有 點 慘 白 了 ,“ 要 知 道 , 這 是 十 萬 盧 布 哇!……”

“天哪,天哪!”周圍一陣喊聲。大家都擁到壁爐旁邊,大家都 搶著來看,大家叫喊著……有些人甚至跳到椅子上,從人家頭頂上 探望。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跑進另一間屋子,很驚慌地跟卡嘉和 帕莎耳語著。那個德國美人跑走了。

“母親!皇後!全能的女神!”列別傑夫狂喊著,跪著爬到納斯 塔霞·菲利波夫娜麵前,把手往壁爐裏伸。“十萬盧布!十萬盧布! 我親眼看見的,當著我的麵包好的!母親!仁慈的女神!請讓我爬 到火爐裏去,我要把整個身子放進去,把我整個斑白的腦袋全伸到 火裏去!……我的妻子有病,臥床不起,我有十三個孩子,全沒人 照看。我上星期埋葬了我的父親,他是活活餓死的。納斯塔霞·菲 利波夫娜呀!”他說完,就想爬到壁爐裏去。

“走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邊推他,一邊喊道,“你們大 家讓開一條路吧!加尼亞,你為什麼站在那裏?你不要害臊!你來 拿錢吧!這是你的福氣!”

然而,加尼亞在這一天的白天和晚上所遇到的這些事,實在讓 他受不了,他對於這最後的、意料不到的試驗絲毫沒有準備。那群 人向兩邊分開,給他讓出一條路,他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麵對 麵站著,隻距離三步遠。她站在爐旁等候,明亮的眼光盯著他不 放。加尼亞身上穿著晚禮服,手裏拿著帽子和手套,默默地站在她 麵前,兩手交叉著,眼睛望著壁爐裏的火。他那張像紙一樣蒼白的 臉上,浮現出愚癡的笑容。誠然,他不能將眼睛從火上,從著了火 的紙包上移開,但是有點新的東西進入了他的心靈。他似乎發誓要熬受這種苦刑,所以一直沒有挪動地方。過了一會兒,大家開始明 白,他不會去取那個紙包,他不願意去。

“喂,會燒光的!人家一定會臊你呀!”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對他喊道,“以後你會上吊自殺的,我不是跟你開玩笑!”

剛開始,火隻是在兩根快燒盡的木柴中間燃燒。後來,當紙包 落到上麵去,把它壓住時,火幾乎熄滅了。但是,在一塊木頭的下 角上,還有一道小小的藍色火焰。最後,一個薄薄的、長長的火舌 舐著紙包,火一抓住紙包,就跳到紙包的邊緣上,整個紙包突然在 壁爐裏燃燒起來,鮮紅的火焰往上麵衝。每個人都深深歎了一口氣。 “母親哪!”列別傑夫又喊叫起來,又往前闖,但是羅戈任拉住他,又把他推開了。 羅戈任好像把整個身子變成一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他迷醉了,高興得好像上了天堂一樣。 “這真像個皇後!”他不時重複著,向周圍隨便什麼人說,“這才是我們的派頭!”他忘形地喊道,“你們這些騙子,誰能這樣做呀?” 公爵憂鬱地,沉默地觀看著。 “隻要有人給我一千盧布,我可以用牙齒把它叼出來!”費爾德先科提議說。 “我也會用牙齒叼!”拳頭先生在大家背後拚命喊叫,“真是糟糕!燒起來了!全要燒光了!”他看著火焰,喊了起來。 “燒起來了!燒起來了!”大家齊聲喊道,幾乎都擁到爐邊去了。 “加尼亞,你不要裝腔作勢啦,我最後一次提醒你!” “快取出來吧!”費爾德先科吼叫著,簡直像發瘋似的跑到加尼亞麵前,拉他的袖子,“你這個吹牛皮的家夥,去取出來吧!快燒光 了!唉,你這個混蛋!”

加尼亞用力推了費爾德先科一下,轉過身子,向門外走去。但是還沒有走上兩步,身子就搖搖擺擺,咕咚一下倒在地上了。 “暈過去了!”周圍的人們喊道。 “母親哪,快燒光了!”列別傑夫喊。 “要白白燒光啦!”周圍的人們怒吼起來。 “卡嘉,帕莎,給他取水來,再取點酒精!”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她抓起夾火的鉗子,把那紙包取了出來。 外麵的紙差不多已經燒成灰燼,但是立刻就看出來,裏邊是完整無缺的。那個紙包是用三層報紙包著的,鈔票沒有損壞。大家都 鬆了一口氣。

“隻有一千盧布有點損壞,其餘的全很完整。”列別傑夫很高興 地說。

“全是他的!這包鈔票全是他的!諸位,你們要聽著!”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把紙包放在加尼亞身旁,宣布說,“他竟沒有去取, 強忍住了!這麼說,他的自尊心還比他的貪財心要大一些。不要 緊,他會蘇醒過來的!他為了這個,也許會殺人的……你們瞧,他 已經蘇醒過來了。將軍,伊萬·彼得洛維奇,達裏亞·阿萊克謝夫 娜,卡嘉,帕莎,羅戈任,你們聽見沒有?這包錢是加尼亞的。我 獎賞給他,他有全權處理……不管怎麼樣,我都要給他!你們對他 說一聲。讓那紙包放在他的身邊……羅戈任,開步走!再見吧,公 爵,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真正的人!再見吧,阿法納西·伊萬諾 維奇,merci①。”

羅戈任一夥人一邊鬧哄哄地呼喊著,一邊從各房間裏向門外 走,緊跟在羅戈任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身後。在大廳裏,女 仆們把皮大氅遞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廚娘瑪爾法從廚房裏跑① Merci:法文,譯為“謝謝”。

出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個一個地吻了她們。 “太太,難道您真要完全離開我們嗎?您要到哪裏去?還在您的生日,在這樣一個好日子裏!”女仆們哭著問,吻著她的手。 “我要到街頭賣笑去,卡嘉,你聽見了吧,那裏是我應該去的地方,再不我就去做洗衣婦!我跟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算混夠了! 你們代我向他致意,不要記住我的短處……”

公爵飛也似的向大門口奔去。在大門口,大家已經分坐在四輛 帶鈴的馬車上。將軍在樓梯上就把他追上了。

“算了吧,公爵,你清醒一下吧!”將軍拉住公爵的胳臂說,“放 棄了吧!你瞧她是什麼樣的人!我用老人的身份對你說……”

公爵看了他一眼,但是沒有說一句話,就掙脫了身子,跑下 樓去。

那幾輛三套馬車剛剛從大門口離開。將軍到了那裏,看見公爵 喊住路過的頭一輛出租馬車,叫車夫追趕那幾輛三套馬車,向葉卡 捷琳戈夫趕去。將軍那輛套著灰色馬的快車隨後趕上來,把將軍送 回家去。將軍心裏懷著新的希望和計劃,並且揣著那串珍珠——將 軍在百忙中也沒有把它忘掉。在他的計劃當中,納斯塔霞·菲利波 夫娜的迷人麵孔也露出過兩三次。將軍歎了一口氣說:“可惜!真是 可惜!一個完蛋的女人!一個發瘋的女人!……嗯,現在公爵不該 要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另外兩個賓客決定徒步走一段路,他 們一邊走,一邊也談了一些這類說教式的、臨別贈言式的話語。

“您知道,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聽說日本人也發生這類事 情,”伊萬·彼得洛維奇·普季岑說,“在日本,一個人受了侮辱, 他就會走到侮辱者的前麵,對侮辱者說:‘你侮辱了我,因此我來到 你麵前剖腹。’說完這話他果然就當著侮辱者的麵把肚子剖開。他們好像真的報了仇,感到十分滿足。世界上真有怪人,阿法納西·伊 萬諾維奇!”

“您以為今天的事情和這個相像嗎?”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笑 著回答說,“嗯……您很俏皮地……打了一個極妙的比喻。但是,您 自己看得見,親愛的伊萬·彼得洛維奇,我已經做了我所能做到的 一切,我不能超出可能的範圍之外,您說對不對?您還要承認,這 個女人有一些重要的優點…… 光輝的特征。 我剛才甚至想對她 喊——如果我在這亂糟糟的環境中能這樣做——她本身就是我對於 她的一切責難的最好的辯解。有時候,誰能不被這個女人迷惑到忘 卻理性……忘卻一切的地步呢?您瞧那個鄉下佬,羅戈任,竟給她 搬來了十萬盧布!即使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是短促的、浪漫的、不雅 觀的,但是,您自己也得承認,這個有聲有色,十分別致。我的 天,以她這樣的性格,加上她這樣的美貌,可以做成多麼好的一個 人哪!但是,無論怎樣地努力,無論她有多大的學問,一切都算完 了!她是一顆沒有琢磨過的鑽石——這話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說罷,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深深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