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3)(2 / 3)

“一個天才的主意!”費爾德先科附和著說,“不過,太太們除 外,由男人開始講。大家抓鬮,和我們那天一樣,一定要這樣!一 定要這樣!如果有人實在不願意講,當然也不勉強!不過,誰會那 樣不顧麵子呢!諸位,請把你們的鬮放到這裏來,放到我的帽子 裏,讓公爵來抓。這是最容易的課題,講述自己一生中最愚蠢的行 動,諸位,這是極容易的!你們瞧著吧!如果有人忘記,我立刻給 他提醒!”

誰也不喜歡這個主意,有些人皺著眉頭,另一些人露出狡猾的 微笑。有些人反對,但並不強烈反對,譬如伊萬·費道洛維奇就是其中的一個,他不願意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對抗,並看出她對 這個怪主意感到十分有趣。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隻要表達一種願 望,哪怕這種願望是極任性的,甚至對自己是很無益的,她永遠要 堅持己見,絕不通融。現在她好像歇斯底裏發作了,走來走去,痙 攣地,間歇地發笑,特別笑托茨基那種驚慌的反對論調。她的黑色 眼睛閃著光亮,蒼白的臉頰出現兩塊紅暈。有幾個賓客的臉上露出 憂鬱和討厭的神色,這也許更燃燒起她嘲笑的願望,她也許就是喜 歡這個主意的無恥和殘酷。有的人認為她一定有其他的打算。但是 大家都同意了,無論如何,這種玩意是新奇的,對於許多人有誘惑 力。費爾德先科比所有的人都興奮。

“ 假如有些事情…… 當著太太們的麵不能講出來, 那便怎麼 樣?”一個沉默的青年難為情地說。

“那麼,您不講這個就行了;除了這個以外,壞事還會少嗎?” 費爾德先科回答,“唉,您這個青年人!”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行為哪一樁是最壞的。”活潑的太太插 嘴說。

“太太們可以免除講述的義務,”費爾德先科重複地說,“不過, 隻是免除義務而已,如果自己有興致來講,那應當竭誠歡迎。男人 如果實在不願意,也不勉強。”

“怎麼能證明我不扯謊呢?”加尼亞問,“如果我扯了謊,這種 遊戲就完全失掉意義了。而且,誰能不扯謊呢?每個人都一定會扯 謊的。”

“就是看著人扯謊,也是十分有趣的事情。至於你呢,加尼亞, 我們也不特別怕你扯謊,因為大家都知道你的最壞的行為了。但 是,諸位!你們要想一想,”費爾德先科忽然極興高采烈地喊叫著, “你們要想一想,在我們講出來之後,譬如說在明天,我們將怎樣相見呢?”

“難道真能這樣做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難道您是真要這 樣做嗎?”托茨基一本正經地問。

“怕狼怕虎,不在山裏住!”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嘲笑地回 答說。

“讓我問您一句,費爾德先科先生,這種 petit-jeu 能夠得到什麼 結果呢?”托茨基繼續說,顯得更加驚慌起來,“我告訴您,這類玩 意永遠不會成功。您自己不是說過嗎,那一次就沒有成功。”

“怎麼沒有成功!上一次我講我偷了三個盧布,我就老老實實地 說了出來!”

“也許是的。不過,您要說得好像真有其事,而且使大家相信, 那是不可能的。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說得很對,隻要有一 點虛假,遊戲就完全失掉意義了。隻有在偶然的情況下,才可能是 真實的,也就是說,隻有講述的人趣味低劣,想要用這種方式特別 誇耀一番的時候,他才會講真話,在這裏,這是不可想象的,也是 完全不體麵的。”

“您真是一個精明到極點的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連我都 感到驚奇啦,”費爾德先科喊道,“諸位,你們想一想,阿法納西· 伊萬諾維奇剛才說我不能把我偷東西的事情講得好像真有其事,他 這句話就是極精明地暗示出我是不會真正偷竊的 (因為這種話直說 出來很不雅觀),但是我的內心裏,也許完全相信我費某人是個賊! 現在我們言歸正傳,諸位,言歸正傳吧。鬮已經全收來了。阿法納 西·伊萬諾維奇,您也把鬮放到裏麵了。這就是說,沒有人不幹 了。公爵,您抓吧。”

公爵默默地把手伸進帽子,掏出第一個鬮,這是費爾德先科 的,第二個是普季岑的,第三個是將軍的,第四個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第五個是他自己的,第六個是加尼亞的,等等。女人 們沒有放鬮。

“天哪,這真倒黴!”費爾德先科喊道,“我以為第一個會輪到公 爵,第二個會輪到將軍呢。但是還算好,至少伊萬·彼得洛維奇在 我後麵,我會得到補償的。諸位,我當然應該成為一個好榜樣,但 是現在最可惜的是,我這個人太渺小了,沒有什麼特色,連我的官 銜也是極小極小的。其實我費某做了什麼壞事,又有什麼興趣呢? 我最壞的行為又是什麼呢?真是 embarras de rie-hesse①。難道還是 講那段偷竊的故事,為了使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相信不做賊也可 以偷東西嗎?”

“費爾德先科先生,您使我相信的是:如果沒有人盤問,自己就 講出那些卑鄙齷齪的行為, 心裏的確可以感到非常愉快…… 不 過……請您恕我失言,費爾德先科先生。”

“快開始吧,費爾德先科,您的廢話太多,總也沒完!”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很惱怒地,不耐煩地命令著。

大家都看得出,她剛才發出歇斯底裏性的狂笑之後,忽然變得 陰鬱,暴躁,而且惱怒了;雖然如此,她還是頑固地,專橫地堅持 來玩那種令人不能忍受的遊戲。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感到很難 過。他對伊萬·費道洛維奇也非常生氣:因為那個人若無其事地喝 著香檳酒,甚至在期待輪到他的時候講點什麼。

① embarras de rie-hesse:法文,譯為“太多了,不知道該怎樣選擇”。

第十四章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沒有機智,因此淨講廢話!”費爾 德先科剛開始講,便喊起來,“如果我有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或伊 萬·彼得洛維奇那樣的機智,我今天也一定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與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伊萬·彼得洛維奇一樣。公爵,請問您 的尊見如何?我總覺得:世界上的賊要比非賊多,一輩子沒有偷過 東西的老實人可以說連一個也沒有。這是我的看法,但是,我並不 因此就武斷地論定,世界上的人全是賊,雖然說老實話,我有時真 想做出這樣的結論。你以為如何?”

“哼,您這故事講得真笨,”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說,“真是胡 說八道!絕不會每個人都偷東西,我從來就沒偷過東西。”

“您從來就沒偷過什麼東西,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但是,且 看公爵說什麼,他滿臉通紅了。”

“我覺得您說的是實話,不過太言過其詞了。”公爵說,不知為 什麼,他的確漲紅了臉。

“公爵,您沒有偷過什麼東西嗎?” “嗤,這話真可笑!您清醒一下吧,費爾德先科先生。”將軍插嘴說。

“道理簡單得很,您一入正題,就不好意思講下去了,所以您想 拉住公爵,因為他是一個性情溫和的人。”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說。

“費爾德先科,您不講就閉嘴待著,用不著拉扯別人,您真叫人 受不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嚴厲而且惱怒地說。

“稍微等一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堅決認為公爵的樣子 已經等於承認了,如果說他已經承認了,那麼,譬如說,別的什麼 人 (不必指出姓名) 如果在想要說實話的時候說了出來,那又怎樣 呢?至於我呢,諸位,完全用不著再講什麼。這很簡單,又愚蠢, 又惡劣。不過,我應該告訴你們,我並不是賊。我偷過東西,卻不 知道是怎麼偷的。這件事情是兩年前發生的,在謝敏·伊萬諾維 奇·伊司琴克的別墅裏。一個星期日,飯後,男人們還留在那裏喝 酒。我忽然想去請主人的女兒瑪麗亞·謝敏諾夫娜小姐出來彈鋼 琴。我穿過角落上的一間房子。看到在瑪麗亞·謝敏諾夫娜的寫字 桌上放著三個盧布,一張綠色的鈔票,是她取出來準備付什麼費用 的。屋子裏什麼人也沒有。我取了這張鈔票,放在口袋裏,我也不 知是為了什麼。我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幹這種事。我隻是趕緊回 來,在桌邊坐下了。我老是坐在那裏等候,心裏亂得很厲害,嘴裏 不停歇地亂說,我講笑話,哈哈地笑著。以後,我又到太太們堆裏 去了。大概過了半個鍾頭,主人發現了,便詢問女仆們。他們懷疑 是女仆達裏亞偷的。我當時露出特別好奇和關心的樣子。我還記 得,當達裏亞驚慌失措的時候,我竟勸她認錯,極力保證說瑪麗 亞·謝敏諾夫娜心腸軟,一定會原諒她。我當著大庭廣眾,高聲這 樣說。大家都瞧著。當那張鈔票放在我的口袋裏,而我卻向女仆講 道德說仁義的時候,我感到非常愉快。當天晚上,我就把這三個盧 布在飯店裏花掉了。我一進飯店,就要了一瓶‘辣飛德’酒。我從 來沒有單要一瓶酒,還點了一些別的東西,我想趕快把錢花掉。我 在當時和以後,都沒有感到良心上特別的譴責。我一定不會再做這種事情,你們相信不相信,那隨你們的便,我不在乎。好,現在說 完了。”

“不過,這當然不是您最壞的行為。”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嫌 惡地說。

“這是一樁關於心理的事件,並不是行為。”阿法納西·伊萬諾 維奇說。

“那個女仆呢?”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問,不掩飾自己極端嫌 惡的神情。

“這女仆呢,當然第二天就被開除了。那一家是極嚴厲的。” “您竟看著不管嗎?” “這才妙呢!難道我還能跑去自首嗎?”費爾德先科嘻嘻地笑了。但是,由於大家聽罷他所講的故事感到極不愉快,使他有點 驚愕。

“這真是齷齪極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 “啊!您聽一個人講他的極壞行為,還要求裏麵有什麼光彩嗎?

極壞的行為永遠是很齷齪的。我們現在來聽伊萬·彼得洛維奇講這 一點吧。有許多人因為有自用馬車,所以想裝得冠冕堂皇,好像善 良的樣子。很多人有自用馬車……那是用什麼手段……”

一句話,費爾德先科完全控製不住自己了,他忽然憤怒起來, 甚至忘掉自己,越出了範圍。他的整個臉都氣歪了。說也奇怪,他 對於自己所講的故事顯然是期待得到完全不同的效果的。這種低劣 趣味的“失敗”和“特別誇耀”(如托茨基所說) 的行為,在費爾德 先科已經司空見慣,和他的性格是完全相合的。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憤怒得直打哆嗦,眼睛瞪著費爾德先 科。費爾德先科立刻膽怯起來,不出聲了。他害怕得渾身發冷,覺 得自己扯得實在太遠了。

“我們完全結束這種遊戲,好嗎?”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狡猾 地問道。

“現在輪到我了,但是我要利用我的特權,恕我不講了。”普季 岑堅決地說。

“您不願意講嗎?” “我不能講,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認為這種 petit-jeu 是不可能搞的。” “將軍,好像輪到您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朝他說,“如果您也拒絕,那麼,我們就全跟著您垮台了。這樣一來,我會感到很 遺憾,因為我想在最後講一講‘我自己的生活’裏的一個行為。我 很想在您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講了之後再講,因為你們會給我 一些勇氣。”她說罷,放聲大笑起來。

“如果您答應講,”將軍熱烈地喊道,“我準備把我一輩子的生活 都對您講一遍。說實話,我已經準備一段故事,等著輪到我呢……” “從大人的臉色就可以看出,他用怎樣特別愉快的創作心情構思 自己的故事。”費爾德先科雖然還有幾分窘態,可是這時他歪嘴笑著,大膽說了一句。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瞥了將軍一眼,也暗自笑了。但是,她心裏的苦悶和氣惱顯然越來越加強。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聽到她 也要講故事,心裏更害怕了。

“諸位,我和每個人一樣,在一生中做過一些很不體麵的事,” 將軍開始說,“但是最奇怪的是,我自己認為我馬上就要講的一段小 故事,是我一輩子最糟糕的一個故事。這件事情已經過了三十五 年,但每當我回憶的時候,我永遠不能擺脫這個使人難過的印象。 不過,這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我當時剛剛當上少尉,在軍隊裏 幹著很苦的差事。大家都曉得少尉是怎樣的:熱血雖然沸騰,兩手卻是空空。我當時使用一個馬弁,名叫尼基福爾。他很關心我的家 務,他替我節省很多開支,洗濯和縫補都歸他管,甚至為了貼補家 用,他到處去偷可以拿到的東西。他真是一個很忠誠老實的人。我 對他當然很嚴,但是還算公平。有一次,我們駐紮在一個小城裏。 我住在近郊,房東是一個退休少校的寡婦。這位老太太有八十歲, 至少也差不了多少。她那所小板房屋已經老舊不堪。因為境況不 好,連女仆也不用。最糟糕的是,她家裏本來人丁很旺,但是,有 的已經死去,有的流落他方,有的把老太婆忘掉了,而她的丈夫又 在五年前去世。幾年以前還有一個侄女和她同住,這個侄女駝著 背,脾氣很壞,據說像惡魔一般,有一次竟咬老太婆的手指頭,可 是,以後連這個人也死了。因此,老太婆已經過了三年孤苦伶仃的 日子。我住在她家裏很悶。再加上她這人家徒四壁,我從她身上什 麼也弄不到。後來,她偷了我一隻公雞。這件事至今還弄不清,不 過除了她以外就沒有別人。我們為了那隻公雞吵起架來,而且吵得 很厲害。恰巧遇到好機會,我剛請求搬家,上麵就把我分配到另一 所房子去居住了,地點在小城的另一邊,也是郊外,房主是一個商 人,他家人口很多,我到現在還記得,這個商人生著一臉大胡子。 我和尼基福爾高高興興地搬走了,很不滿意地離開了那個老太婆。 過了三天,當我訓練完畢回家的時候,尼基福爾報告我說:‘大人, 真糟糕,我們把那隻大碗留在老太婆那裏,現在沒有東西盛湯了。’ 我當然驚訝起來:‘怎麼?我們的大碗怎麼留在女房東家裏?’尼基 福爾很吃驚地繼續報告說:當我們搬家時,女房東扣下我們的大碗 不放,因為我把她的鍋子弄壞了,她為了補償鍋子,就把我們的大 碗扣下了,據她說,是我自己提議這樣做的。她這種卑鄙的舉動當 然使我十分生氣。我的血沸騰了,我跳了起來,飛也似的跑出去。 我跑到老太婆家裏,怒火已經壓不住了。我看見她一個人坐在門口一個角落裏,好像在躲陽光似的,把手支在臉頰上麵。您要知道, 我立刻朝她咆哮起來,像霹雷一般。我罵她:‘你這老渾蛋!你這老 東西!’總之,用俄國式的罵人話臭罵她一頓。不過,我看著她有點 奇怪:她坐在那裏,臉朝我看,眼睛瞪得很圓,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用很奇怪的,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身子好像在那裏搖晃,最 後,我息了怒,仔細地看著她,再三問她,但她還是一句話也不回 答。我猶疑不決地站在那裏;蒼蠅嗡嗡地飛著,夕陽西下了,一片 寂靜。我終於十分慚愧地走了。還沒有走到家,少校就傳我去,後 來我又到連部去了一趟,因此回家時天色已經昏黑了。剛回到家, 尼基福爾第一句話就是:‘報告您,大人,我們原來的女房東死 了。’——‘什麼時候死的?’——“‘今天晚上,一個半小時以前。’如此說來,就是在我大罵她的 時候,她咽了氣。這件事使我大吃一驚,我跟您說,簡直把我嚇糊 塗了。我心裏一直在想這件事,夜裏還做了夢。我當然並不迷信, 可是到了第三天,我就到教堂送殯去了。一句話,時間隔得越久, 我對這件事就想得越厲害。雖然不見得怎麼樣,但是有時一想起 來,心裏就不舒服。我左思右想,最後基本上得出這樣的結論:第 一,這個女人,就是所謂人類,就是現代所謂生物,她曾經生存, 活了很久,活的年紀很大。她從前有過孩子、丈夫、家庭、親友, 這一切都曾經在她周圍歡躍著,這一切都曾經對她微笑著,但是以 後,忽然全都消逝了,全都飛走了,隻剩下她孤單單一個人……好 像一隻自開天辟地以來就挨罵的蒼蠅。最後,上帝帶她到安息之所 去了。在一個靜靜的夏夜,我認識的那個老太婆也隨著日落而同逝 了——當然,這裏是不能沒有說教意義的。就在那一刹那,一個盛 怒的年輕少尉,不但沒有痛哭哀悼,反而將兩手插在腰際,為了丟 一隻碗,就用俄羅斯式的祖宗三代的臭罵,恭送她老人家走上天堂!毫無疑問,這是我的過錯。現在雖然事隔久遠,而且我的脾氣 也改變了,早就認為自己再也不會幹出這種事情來,但是,我心裏 還是十分悔恨。我重複說一遍,我是覺得有些奇怪的。即使算我有 錯,我也並不是完全錯了。她為什麼忽然想要在那個時候死去呢? 當然,這隻有一個解釋,就是我的行為是一種心理的行為。但是, 我仍然不能安心,直到十五年以前,我把兩個時常生病的老太婆送 到養老院去,費用由我負擔,使她們能夠舒舒服服地度過殘年,自 己心裏才略顯安靜。我想留下一筆款子,永遠做這種慈善事業。 對,事情就是這樣。我要重複一遍,我一生中也許做錯了許多事 情,但是憑良心說,我認為這是我一輩子最壞的行為。”

“大人,你沒有講一生中最壞的行為,而講了最好的行為,您騙 了我費某人!”費爾德先科說。

“將軍,說老實話,我從來沒有想到您還有這種善心,我覺得很 可惜。”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漫不經心地說。

“可惜?為什麼呢?”將軍露出殷勤的笑容問,他帶著揚揚得意 的樣子喝幹了一杯香檳酒。

現在輪到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講了。他也準備好了。大家預 料,他和伊萬·費道洛維奇一樣,不會拒絕不講,而且為了某種原 因,大家都懷著特別的好奇心等待他講,同時,又觀察著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的臉色。他露出和他那堂堂的儀表十分適應的特別 尊嚴的氣派,用平靜而且溫和的聲音開始講一段“可愛的故事”。

(順便說一下:他這人態度大方,儀表堂堂,身材高大,有點禿頂, 頭發帶點斑白,身體相當肥胖,臉頰柔軟,紅潤,而且有些鬆弛, 牙齒是鑲上的。他穿著寬大而講究的衣服,內衣也極漂亮。他那肥 厚的、白淨的手令人愛不忍釋,在右手的食指上戴著一個貴重的鑽 石戒指。) 在他講述的時候,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始終盯著自己衣袖上的細繡花邊,用左手的兩個指頭掐著它,她連一次也沒有去看 講故事的人。

“我之所以覺得完成我的任務毫不費力,”阿法納西·伊萬諾維 奇說,“是因為叫我一定講出我一生中最壞的行為,而不是講述別的 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是用不著猶疑的:良心和記憶馬上會指出應 該講述些什麼事情。 我很痛苦地承認, 我一輩子有過無數輕佻 的……也可以說薄幸的行為,其中有一件很沉重地壓在我的心裏, 至今不能忘懷。大約在二十年以前,我下鄉到波拉東·渥爾東采夫 的家裏去。不久以前,他被選為貴族團長,帶著年輕的妻子一同回 鄉間歡度寒假。那時恰巧又遇到安菲薩·阿萊克謝夫娜的生日,所 以決定舉行兩次舞會。當時,小仲馬的優美小說 《茶花女》 非常盛 行,在上流社會裏轟動一時。據我看來,這部小說是不朽的佳作。 外省的太太們一致讚美,至少那些讀過這部書的婦人是如此。美妙 絕倫的故事,處理手法新穎的主人公,精細分析的煙花柳巷,以及 書中到處都有的那些迷人的情節 (例如輪流使用紅白茶花花束的情 節) ——總而言之,所有這些美妙的細節,加在一起,令人傾倒。 於是,茶花變得時髦起來,大家都想要茶花,大家都在尋覓茶花。 我請問你們:在一個縣城裏,每個人都要拿著茶花出席舞會 (就算 舞會次數不多),那麼,究竟可以弄到多少茶花呢?當時,彼卡·伏 爾霍夫斯基,那個可憐的家夥,正因為安菲薩·阿萊克謝夫娜而患 了相思病。我實在不知道,他們中間有沒有什麼故事,我的意思是 說,他有沒有追到她的確實根據?這個可憐的家夥像瘋了一樣,為 安菲薩·阿萊克謝夫娜尋覓夜間參加舞會用的茶花。聽說從彼得堡 來的蘇慈卡耶伯爵夫人 (總督夫人的上客) 和蘇費亞·白慈伯洛 瓦,一定會拿著白茶花的花束赴會。安菲薩·阿萊克謝夫娜想要弄 些紅茶花,大出一下風頭。可憐的波拉東被逼迫得幾乎發瘋,他是當丈夫的,當然免不了受點罪。他一口答應要弄到一束茶花。然 而,怎麼樣呢?在要開舞會的頭一天,這束茶花卻被梅奇柴瓦·卡 德鄰·亞曆山德羅夫娜搶走了。她在每件事情上,一向都和安菲 薩·阿萊克謝夫娜極力競爭,她倆是死對頭。當然,太太發了一陣 歇斯底裏,幾度暈過去。波拉東的一番心血落了空。事情很明顯, 如果彼卡能夠在這個微妙的時間從什麼地方弄到一束茶花,那麼, 他的好事可能大有進展。在這種情況下,女人的感激是無盡的。他 東奔西鑽,活像身上著了火,但是事情是辦不到的,這也用不著 說。在生日和舞會的頭天晚上十一點鍾,我在瑪麗亞·彼得洛夫 娜·左布柯瓦 (渥爾東采夫的女鄰居) 的家裏忽然遇到了他,隻見 他滿麵喜容。我便問:‘你怎麼這樣快活?’——‘我找到了!好極 了 !’ ——‘ 老 兄 , 你 真 使 我 驚 奇 ! 在 哪 裏 找 到 的 ? 怎 樣 找 到 的?’——‘在葉克沙伊斯克 (一個小鎮,在二十俄裏以外,不歸本 縣管轄),有個商人,名叫脫萊伯洛夫,他滿臉長著大胡子,很有 錢,和老伴住在一起,他們沒有孩子,隻有一些金絲雀。老兩口都 愛花,他家裏有茶花。’——‘哦,這個好像不太靠譜,萬一他不肯 給呢?’——‘我要下跪,他不給我,我就趴在地上不起來,我非拿 到手不走 !’ ——‘ 你什麼時候去 ?’ ——‘ 明天一清早, 五點 鍾。’——‘好吧,祝你成功!’——你們知道,我很替他高興。我 回到渥爾東采夫家裏。到了一點多鍾,我心裏還想著這件事情。我 剛想上床睡覺,忽然產生了一個古怪的念頭!我立刻跑進廚房,把 馬車夫薩魏裏喚醒,給他十五盧布,告訴他說,‘半點鍾以內要把馬 車套好!’過了半個鍾頭,馬車當然停在大門前了。人家告訴我說, 安菲薩·阿萊克謝夫娜患偏頭痛,發燒,而且說胡話。我坐上馬車 走了。四點多鍾,我到了葉克沙伊斯克的客店內。我等待天亮,隻 是要等到天亮:過了六點鍾,我就到脫萊伯洛夫家裏去了。我如此這般說了一套,問道:‘您有沒有茶花?老先生,老太爺,請幫一下 忙吧,救一救我吧,我要給您下跪啦!’我仔細一看,那老頭兒個兒 很高,一頭白發,一臉殺氣,好不嚇人。‘不行,不行!我絕不 給!’我朝他跪下了,趴在地上不起來。——‘您怎麼這樣啊,老先 生?您怎麼這樣啊,老太爺?’他有些驚慌了。‘人命攸關啊!’我朝 他喊道。他說:‘既然這樣,看在上帝的麵上,您拿去吧。’我立刻 把紅茶花全都剪下來了!這花美妙極了!他家有一間小小的花室, 裏麵都是這種花。老人看我剪花,一直唉聲歎氣。我掏出一百盧布 來。他說:‘不必,老弟,你不要用這種方式來侮辱我。’我說:‘老 太爺,既然如此,就請您把這一百盧布捐給此地的醫院,作為改善 病人夥食之用吧。’他說:‘老弟,這倒是另一回事啦。這是高尚的 善舉,上帝一定喜歡,我可以替您捐去,保佑您康健。’這位俄國老 人,所謂地道的俄羅斯人,de la vraie souche①,我真喜歡他。我獲 得了成功,立刻歡天喜地地乘車回去;我繞著路走,免得在路上和 彼卡相遇。回到家後,等到安菲薩·阿萊克謝夫娜一醒,就把那束 花送去。她當時的歡欣、感激和由於感激而流淚的情況,你們可想 而知,波拉東,昨天還是那樣垂頭喪氣、活像死人的波拉東,竟伏 在我的胸前痛哭起來了!唉!自從建立婚姻製度以來,所有的丈夫 都是如此啊!我不必多費唇舌,不過,提起那個可憐的彼卡,自從 這段事情以後,他的戀愛完全吹了。起初我以為,他弄清楚是怎麼 回事以後,一定要殺死我,我已經準備和他碰頭。但是,後來卻發 生了一件使我簡直不能相信的事情:他暈過去了,晚上說胡話,早 晨發高燒;他像嬰兒一樣啼哭,渾身痙攣。一個月後,他病剛好, 就請求調到高加索去。這簡直成了重大的風流韻事!他在克裏米亞① de la vraie souche:法文,譯為“地道的”。

陣亡,才算了結這樁公案。當時,他的哥哥斯台潘·伏爾霍夫斯基 當團長,立下很大的戰功。說實話,以後的許多年,我都受著良心 的譴責:我為什麼,我有什麼目的要這樣打擊他呢?如果我當時愛 上了那個女人,那還情有可原。實際並不是這樣,我隻是一時好 勝,要顯顯自己的本領,沒有別的原因。假如我不從他手裏抱走這 束花,誰知道,也許他至今還活著,也許很幸福,也許很成功,他 絕不想去打土耳其人。”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帶著他剛講故事時那種威嚴的態度,靜 默下去了。大家看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眼睛似乎閃著特別 的光輝;當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完的時候,她的嘴唇都哆嗦 了。大家好奇地看著他們兩個人。

“又騙了我費某人!竟然這樣騙我!哎呀,騙得我好苦哇!”費 爾德先科用哭聲喊道,他了解在這時候可以而且應該插進一兩句話。 “誰讓您這樣不懂事?您應該向聰明人學習!”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得意揚揚地對他說 (她是托茨基忠實的老友和同盟者)。 “您說得很對,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這 petit-jeu 乏味得很,我們應該趕緊結束,”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漫不經心地說,“我既 然答應你們,那我就講一下,然後大家玩牌吧。”

“但是,您要先講答應給我們講的故事!”將軍很熱烈地表示 讚成。

“公爵,”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堅決而且出乎意料地對公 爵說,“我的老朋友將軍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在這裏,他們想叫 我嫁人。請您說一說,您怎麼看?我能不能嫁人?您怎麼說,我就 怎麼做。”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臉色發白,將軍也愣住了;大家都瞪著 眼睛,伸著頭。加尼亞站在那裏呆住了。

“嫁給……嫁給誰?”公爵用低微的聲音問。 “嫁給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伏爾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依舊嚴厲地,堅決地,明確地說。 沉默了幾秒鍾。公爵拚命想說話,可是胸脯像壓著很重的東西,怎麼也說不出來。 “不,不……您不要出嫁!”他終於低聲說,並且用力呼出一口氣。

“那麼,就是這樣吧!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她帶著 很威嚴的樣子,似乎揚揚得意地朝他說,“您聽見公爵的決定了嗎? 我的回答就是這樣,這件事就算永遠了結啦!”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哆嗦著聲 音說。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將軍用勸告的,但是含著驚慌的聲 音說。

大家開始移動了,都顯出很驚惶的樣子。 “諸位,你們怎麼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繼續說,好像很驚異地觀看著客人,“你們為什麼這樣不安?你們大家的臉色怎麼這 樣難看?”

“但是……您要記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托茨基結結巴 巴地小聲說,“您已經答應過了……完全出於自願的,最好對人有些 同情……我很為難……當然很慚愧,但是……一句話,現在,在這 個時候,當著……當著眾人,就這樣子……用 petit-jeu 來解決一件 正經的事情,名譽和愛情的事情……這事情牽連到……”

“我不明白您的話,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真是太糊塗了。 第一點,什麼叫作‘當著眾人’?難道我們不是在高親貴友之間嗎? 這和 petit-jeu 又有什麼相幹?我的確想講一段故事,現在我講了出來,這難道不好嗎?您為什麼說是‘不正經’呢?難道這還不正經 嗎?您也聽見了,我對公爵說:‘您怎麼說,就怎麼辦。’如果他說 個‘是’字,那我立刻就會答應,但是他說了個‘不’字,所以我 就拒絕了。我一生的好壞全靠他這一句話來決定,請問還有什麼比 這更正經的呢?”

“但是,公爵是怎麼回事?這與公爵有什麼相幹?公爵究竟是個 什麼人?”將軍喃喃地說,他對於公爵那種可惱的權威,已經快忍不 住,要發火了。

“我這件事要公爵幹涉,就是因為在我有生以來,他是第一個使 我相信的人,我認為他是個誠懇忠實的朋友,他一看見我就相信 我,我一看見他也相信他。”

“ 納斯塔霞· 菲利波夫娜對我非常客氣, 我隻有感謝她的美 意,”加尼亞臉色慘白,他終於歪著嘴,哆嗦著聲音說,“這當然是 應該的……但是……公爵……公爵幹涉這件事情……”

“您的意思是說,他是想得到七萬五千盧布,是不是?”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忽然打斷他的話說,“您是不是想這樣說?您不要否 認,您一定是想這樣說!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我還忘記說了: 您把這七萬五千盧布拿回去吧,我告訴您,您不用出錢,我就放您 自由。夠了!您也該鬆口氣了!九年零三個月!明天就要重新做 起,不過,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是我有生以來初次能夠自作主 張!將軍,您把您的珍珠也收回去,送給您的太太吧。這就是,您 拿去吧!明天我就要從這個房子搬出去了。諸位,以後不能舉行晚 會,招待你們啦!”

她說完這話,忽然站起身來,好像要走開似的。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四麵八方發出叫喊的聲音。大家都驚慌了,大家都站了起來,把她團團圍住,很不安地聽著這些斷斷續續的、狂熱的、好像夢話似的言語。 大家都感到有些不對頭,但是沒有人弄清楚,沒有人了解到底是怎 麼回事。這時候,突然傳來一陣響亮的、劇烈的門鈴聲,正和今天 加尼亞家裏那陣門鈴聲一樣。

“啊!啊!十一點半了,該收場了!收場的時間終於到了!”納 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諸位,請你們大家坐下來,這就是收 場啦!”

她說完之後,自己先坐下了。她的嘴唇上飄蕩著奇妙的微笑。 她默默地坐著,熱烈期待著,望著門。

“一定是羅戈任帶著十萬盧布來了。”普季岑自言自語。

第十五章

女仆卡嘉十分驚慌地走了進來。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十來個漢子闖了進來,他們都喝醉了,要求見您,說是姓羅戈任,又說是您認 識他。”

“對,卡嘉,你立刻放他們進來吧。” “果真……把大家全放進來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要知道,他們多麼不像樣子呀。可怕極啦!” “把大家,把大家都放進來,卡嘉,你不要怕,把他們一個一個全放進來,否則他們會自己進來的。他們已經像今天上午一樣鬧起 來了。諸位,我當著你們的麵接待這群人,”她對客人們說,“你們 也許要生氣吧?我很遺憾,請你們寬恕,但是,事情必須如此,所 以我很希望你們大家留在這裏,做這次收場的見證人。不過,一切 都聽諸位自便……”

客人們仍然很驚訝,他們交頭接耳,互相對望。大家完全明白 了,這一切是預先計劃和安排好的。他們覺得,納斯塔霞·菲利波 夫娜當然是發了瘋,但是,現在已經不可能使她回心轉意。大家都 懷著很大的好奇心。而且,現在也沒有人懼怕。隻有兩位太太:一 位是達裏亞·阿萊克謝夫娜,這位太太活潑大方,見過世麵,不大 容易使她感到難為情;還有一位是美麗的,生性沉默的,陌生的太太。這位沉默的陌生女客不見得會明白什麼;她是德國女人,剛到 俄國,一點也不懂俄語;此外,她的愚蠢程度大概和她的美麗程度 不相上下。她是新奇的人物,一有宴會,大家就邀請她出席。她穿 著華麗的服裝,頭發梳得像參加展覽會一般,她坐在那裏,好比一 幅優美的圖畫,給晚會添上好看的裝飾——正和有些人為了舉行晚 會向朋友臨時借用圖畫、花瓶、石像或屏風一樣。至於說到男人 們,那麼,普季岑和羅戈任是朋友。費爾德先科如魚得水,揚揚得 意。加尼亞吃了一頓悶棍,還沒有蘇醒過來,他雖然很模糊的,但 是內心裏有一種抑製不住的熱烈渴望,就是寧可受到奇恥大辱,也 絕不想逃席。那位老教師不大明白內中情節,看見周圍的人們和納 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臉上都露出特別驚慌的神色,他幾乎要哭出 來,嚇得直哆嗦。他非常疼愛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她當作自 己的孫女看待。他寧願死去,也不願在這時候離開她。至於阿法納 西·伊萬諾維奇,他當然不願意在這類事件中損害自己的名譽;不 過,這件事雖然如此瘋狂地轉變,他還是特別關心的;再加上納斯 塔霞·菲利波夫娜說過於他有利的兩三句話,所以他在事情沒有水 落石出以前,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走開。他決定坐到底,完全默不作 聲,隻作壁上觀,他為了保持自己的尊嚴,不得不如此做。隻有葉 潘欽將軍一個人,剛才因為女主人那樣不客氣地、令人恥笑地退還 他的禮物,就已經感到羞辱了,現在看到所有這些不尋常的怪誕行 動,又加上羅戈任的突然出現,便更加惱怒起來。像他這種有地位 的人,肯和普季岑、費爾德先科等人坐在一起,這已經是遷就萬分 了。他雖然受到強烈的感情衝動,但是到了最後,這種衝動終於被 責任感、職務感、官級和地位的觀念,以及自尊心所戰勝。因此, 將軍大人對於羅戈任及其同黨的出現是絕不能容忍的事情。

他剛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提出抗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就立刻打斷他的話,說道:“哎喲!將軍!我竟忘記了!但是,請 您相信我,我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如果您感到過於恥辱,我並不強 留您,雖然我很希望現在您在我的身邊。無論怎樣,您和我相識一 場, 並且對我那樣垂青, 我總是非常感激的, 但是, 如果您害 怕……”

“哪裏的話,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將軍喊道,露出騎士般 的寬容態度,“您這是說哪裏的話?我隻為了表示對您忠實,現在也 一定要留在您的身邊。萬一有什麼危險……況且,說實在的,我本 來有很大的好奇心。我隻是擔心他們會弄壞地毯,也許還要砸碎什 麼東西……我看,不必讓他們全都進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您以為怎樣?”

“羅戈任來了!”費爾德先科宣布說。 “您以為如何,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將軍匆匆地向托茨基低聲說,“她是不是發瘋了?我不是打比喻,而是說真正的、醫學上 的名詞,是不是?”

“我對您說過,她一向有這種傾向。”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很 狡猾地耳語著。

“再加上瘧疾……” 羅戈任的一班人,大致和今天上午相同,隻是增加了一個放蕩的小老頭子。他曾做過一家名譽欠佳的、專門揭人隱私的小報的主 筆。他有一件逸事,據人家傳說,他曾經摘下金牙當了換酒喝。此 外還有一個退伍的少尉,他和今天上午那位握著拳頭的先生,無論 在技藝和職業方麵,都是死對頭和競爭者,羅戈任的一派人裏誰也 不認識他,他是從外麵,從涅瓦大街有陽光的一邊選來的。他經常在那裏攔住行人,用馬爾林斯基①的文體請求救濟,而且很狡猾地 說,他自己“也曾幫過人家的忙,每次給十五盧布”。這兩個競爭者 立刻互相仇視起來了。那位握著拳頭的先生,在“請求者”入夥以 後,竟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因為他生性沉默,所以有時隻像狗熊似 的吼叫一兩聲,他以非常輕蔑的神情望著“請求者”對他做出那份 假意殷勤的樣子。“請求者”是一個善於交際、極有政治手腕的人。 從表麵上看來,少尉可能以靈巧與機敏取勝,而不見得以力勝人, 況且他的身材也比那位拳頭先生矮得多。他為人圓滑,不和人家明 顯爭論,但是帶著非常誇耀的口氣。他已經有好幾次暗示說英國式 的拳擊如何高妙了。一句話,他好像一位純粹的西方派。大拳頭先 生聽到“拳擊”這兩個字,隻是輕蔑地,惱怒地微笑了一下,不想 和他的敵人做顯明的爭論,有時隻是默默地,似乎不在意地,或者 更正確地說,是有時顯露出一個完全民族性的東西——一隻巨大 的、青筋嶙嶙的、多節的、長著一層栗色茸毛的大拳頭。大家都明 白,如果這個地道民族性的東西百發百中地落在什麼東西上麵,一 定會把它搗成肉醬。

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喝得爛醉,和今天上午一樣,這全是羅戈 任努力的結果,因為他整天盡想著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去 拜訪這一件事情。他自己差不多已經完全清醒了,但是由於這是最 亂七八糟的一天,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天,他所得到的 印象太多了,因此幾乎變成傻子。每分鍾,每一刹那,都念念不忘 一樁事情。他為了這一樁事情,從下午五點鍾到夜裏十一點鍾,一 直非常苦惱和驚慌,和金台爾、皮斯庫普一類人打交道。那班人也 幾乎發了瘋,為了他的事情東奔西跑,好像身上著了火似的。十萬① 馬爾林斯基:俄國十二月黨人,作家亞·別斯杜熱夫 (1797—1837) 的 筆名。——譯者注盧布的現款到底弄到了手,這筆款子就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帶 著嘲笑的樣子,偶然地、非常含糊地暗示過的。至於利率,連皮斯 庫普本人和金台爾談起來的時候,由於不好意思,都不肯高聲說出 來,隻是輕輕地微語著。

羅戈任和今天上午一樣,首先走了進來,其餘的人們跟在他後 麵移動,他們雖然充分感到自己占了上風,但是仍然有點膽怯。他 們最怕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他們之中有 一些人想,恐怕立刻會把他們所有的人都“踢下樓梯”。專能博得婦 人歡心的花花公子紮廖熱夫,也是這樣想的一個人。至於別的人, 尤其是那位大拳頭先生,雖然沒有說出口來,但是心裏對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是十分輕視,甚至是仇恨的,所以走到她家裏來, 好像是進攻城堡一樣。他們走進頭兩間屋子,那華麗的陳設,他們 從未見過和從未聽過的一些東西,珍貴的家具,優美的圖畫,巨大 的愛神雕像——所有這一切都引起他們深深尊敬,甚至恐懼的印 象。當然,這並沒有妨礙他們大家漸漸地,帶著傲慢的好奇心,不 顧一切恐懼,跟在羅戈任後麵,擁到客廳裏去。但是,當大拳頭先 生、“請求者”和其他的一些人看見客人中有葉潘欽將軍在內的時 候,他們馬上失去了銳氣,甚至開始一步步地向後退到另一間屋子 裏去。隻有列別傑夫一個人非常勇敢,帶著充分的信心,差不多和 羅戈任並排向前行進,明白一百四十萬財產和現在手裏的十萬現款 到底有什麼意義。 不過, 應該注意的是, 他們大家, 連“ 萬事 通”列別傑夫也算在內,對於自己行使權力的範圍和界限已經有 些疑問,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底能不能為所欲為。列別傑夫在一刹那 準備發誓說,他們可以為所欲為,但在另一刹那,他又感到心裏不 安,覺得為了以防萬一,必須記住法典中幾項特別可以給人打氣的 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