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reference_book_ids\":[6915002082147699725,7070438695261785102,7267077381641210943,6989191450676169735]}]},\"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科利亞帶著公爵到不遠的地方,就來到翻砂大街一家附設彈子 房的咖啡店。這家咖啡店設在樓的下層,門朝大街。進了門,右邊 有一個單間屋子。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帶著熟客的神氣 坐在單間的一個角落裏。他麵前的小桌上放著一個酒瓶,手裏真的 拿著一份“Ind é pen-dance Belge”。他等候著公爵,他一看見公爵 的影子,立刻把報紙放下,開始熱烈而囉唆地進行解釋。公爵對於 他的解釋了解很少,因為將軍已經有幾分醉意了。
“我沒有十個盧布的票子,”公爵打斷他的話,“這是一張二十五 盧布的,您去換一下,還給我十五盧布,因為我自己連一個錢也沒 有了。”
“一定,一定。請您相信,我立刻就……” “此外,我對您還有一個請求,將軍。您從來沒有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去過嗎?” “我嗎?我沒有去過嗎?您是問我這樣的話嗎?我去過幾次,老弟,好幾次!”將軍喊叫著,顯出揚揚得意的嘲諷的樣子,“但是, 我以後斷絕來往了,因為我不願意促成這種不體麵的婚姻。你自己 會看到的,您在今天早晨已經親眼看到了,我做了一個父親所能夠 做到的一切——但是,那隻是一個溫和的、寬大的父親。現在另有 一位父親要登場了,我們等著瞧吧!到那時候,不是一個功勳卓著的老戰士粉碎陰謀,便是一個無恥的淫婦走進高貴的家庭。” “我正想求您一件事,您能不能作為引見朋友,今天晚上帶我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去一趟?我今天一定要去,因為我有事 情。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怎樣才能進去。剛才已經把我介紹給她 了,但是她沒有邀請我——今天晚上她舉辦晚會。我準備打破一點 禮節,也不怕人家笑話我,隻要能進去就行。”
“老弟,您的話正合我意,”將軍興高采烈地喊道,“我叫您來並 不是為了通融一點零錢,”他繼續說,一邊把錢搶下,放到口袋裏 去,“我叫您來,就是要請您一塊兒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 去,也可以說是前去遠征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伊伏爾金將軍和 梅什金公爵!她會覺得如何驚奇呀!我呢,我要借著祝賀生日的機 會,最後表示出我的意見——是間接地,而不是直接地,不過這和 直接一樣。到那時候,加尼亞會看出自己應該怎麼辦。不是功勳卓 著的父親……如何如何……便是……但是,愛怎樣就怎樣吧!您的 主意很好。我們到九點鍾再動身,現在還早呢。”
“她住在哪兒?” “離這裏很遠,在大戲院附近,梅托夫佐娃的房子,差不多靠著廣場,在二樓上……今天雖然是她的生日,但不會有許多人參加, 而且散得很早……”
已經到了晚上。公爵坐在那裏,一邊等候,一邊聽將軍說話。 將軍講了不少故事,但都是有頭無尾。公爵來了以後,他又叫了一 瓶酒,過一個小時才把它喝完,以後又叫了一瓶,把它喝光了。此 時,可以想象得出,將軍已經把他的全部曆史都講出來了。公爵終 於站起來說,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將軍把瓶底的殘酒倒出來喝了, 然後也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出去。公爵感到很絕望。他不明白, 自己怎麼會這樣愚蠢地信賴人家。但在實際上,他從來也沒有信賴將軍,他隻是打算借將軍的助力,混進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家 裏去。他覺得鬧點亂子也不要緊,隻要不鬧出太大的亂子就好。哪 知道將軍現在喝得酩酊大醉,嘴裏天上地下,滔滔不絕,而且情緒 衝動,幾乎掉下淚來。他喋喋不休地說,由於他全家的人品行不 好,一切都垮台了,現在到了加以阻止的時候了。以後,他們走到 了翻砂大街。冰雪繼續融化,憂鬱的、溫暖的、帶臭味的風在街頭 呼嘯著,馬車在稀泥裏顛簸,馬蹄叩著石子路,發出響亮的聲音。 人們縮頭縮腦地,濕淋淋地,成群結隊在人行道上走著,其中也偶 爾遇到一些醉鬼。
“您看見那燈光輝煌的二層樓了嗎?”將軍說,“我的老同事們全 住在這裏。我比他們服務的年頭最多,受苦也最多,而我現在卻徒 步往大戲院走,到一個曖昧女人的家裏去!這是一個在胸裏有十三 顆子彈的人……您不相信嗎?可是皮羅戈夫①曾經僅僅為了我,親自 打電報給巴黎,而且暫時放棄被圍困的塞瓦斯托波爾②,巴黎的禦醫 內拉通③借了科學的名義,設法弄到一張通行證,跑到被圍困的塞瓦 斯托波爾城裏給我診治。最高長官也知道這件事情,一提起來就 說:‘那個伊伏爾金是中了十三顆子彈的呀……’公爵,您看見這所 房子沒有?我的老同事索科洛維奇將軍就住在它的二層樓上。他有 一大家人,都很正直。我現在交往的,也就是我個人認識的,就是 這一家,涅瓦大街上還有三家,海洋街還有兩家。尼娜·亞曆山德 羅夫娜早就向環境低頭了。我呢,仍舊不忘過去……在那些老同事① 皮羅戈夫 (1810—1881):俄羅斯著名的外科醫學家和解剖學家。——譯者注② 塞瓦斯托波爾:俄羅斯克裏米亞半島的一個城市,黑海港口。——譯者注③ 內 拉 通 (1807—1873): 法 國 著 名 的 外 科 醫 師 , 巴 黎 醫 學 科 學 院 院 士。——譯者注和至今還尊敬我的下屬的所謂文化圈子裏盤桓。這位索科洛維奇將 軍 (說起來,我有很長時間沒有到他家裏去過了,也沒有見到安 娜·費道洛夫娜) ……您知道,親愛的公爵,一個人如果不接見賓 客,自然而然就不會去拜訪別人了。但是……嗯……您好像不相 信……但是,我為什麼不能領我的最好朋友和總角之交的公子到這 個可愛的家庭裏去呢?伊伏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您會看到一個 出奇的女郎,而且不止一個,是兩個,甚至是三個,她們全是京城 的交際花:長得又漂亮,又有學問,又有派頭……她們既能談婦女 問題,也會作詩詞,這一切湊在一起,使她們成為幸福的化身,更 不用說她們每個人至少有八萬盧布的嫁妝了,完全是現款,不管研 究什麼婦女問題和社會問題,錢永遠是沒有妨礙的……總而言之, 我一定要,一定要領您去一趟。伊伏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
“立刻去嗎?現在就去嗎?但是您忘記了。”公爵說。 “我一點也沒忘記,一點也沒忘記,我們去吧!到這裏來,走上這個漂亮的樓梯。真奇怪,看門人怎麼不在這裏,但是……今天放 假,看門人出去了。他們還沒攆走這個醉鬼呢。這個索科洛維奇升 官 發 財 , 享 盡 清 福 , 完 全 都 是 我 的 恩 典 , 就 是 我 , 而 不 是 別 人……現在,我們到了。”
公爵已經不再反對這次拜訪,他怕觸怒將軍,就很馴順地隨在 將軍後麵走,同時,他心裏極端希望索科洛維奇將軍和他的整個家 庭漸漸像海市蜃樓一樣消失,成為不存在的東西,那麼,他們就可 以安安靜靜地走下樓梯了。但是,使他心驚的是,這種希望卻開始 幻滅了,因為將軍引他上樓時,裝出的確有朋友住在樓上的樣子, 不時穿插一些傳記性和地理性的瑣細情節,這些情節和數學一般精 確。最後,當他們走上二樓,停在右手一個闊綽寓所的門前,而將 軍伸手去拉門鈴的時候,公爵才決心逃走。但是,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情況使他暫時站住了。 “您弄錯了,將軍,”他說,“門牌寫的是庫拉闊夫,而您是想找索科洛維奇呀。” “庫拉闊夫……庫拉闊夫算不了什麼。這是索科洛維奇的寓所,我要找索科洛維奇。去他的庫拉闊夫吧……有人來開門啦。” 門果然開了。一個男仆探出頭來,說:“主人們不在家。” “很可惜,很可惜,好像故意似的!”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帶著深深惋惜的語調,重複了幾遍,“你以後要報告一下,聽 差的,說伊伏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特地前來造訪,感到非常非常 遺憾……”
這時,又有一張麵孔從屋裏朝敞開的門觀看,頗似管家婦,也 許是個保姆,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穿著深色的衣服。她聽到了伊 伏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的名字,帶著好奇和不相信的樣子走過來。 “瑪麗亞·亞曆山德羅夫娜不在家,”她說話時,特別打量著將軍,“她帶著小姐亞曆山德拉·米哈意洛夫娜到外祖母家裏去了。” “連亞曆山德拉·米哈意洛夫娜也同他們去了,天哪,這真是不幸!您想一想,太太,我永遠這樣不幸!請您代我轉達一下我的問 候,並且請亞曆山德拉·米哈意洛夫娜記住……總而言之,請您轉 告她,我衷心祝禱她在禮拜四晚上聽肖邦舞蹈曲時自述的願望得到 實現;她會記得的……我衷心祝禱!伊伏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 “我不會忘記的。”那位太太鞠了一躬,表示出有些相信的神情。 下樓時,將軍依然不住惋惜這次訪友不遇,說公爵失掉了交好朋友的機會。 “您要知道,老弟,我的心有一些詩人的樣子,您注意到這一點了嗎?但是……但是,我們好像找錯人家了,”他忽然完全出其不意 地說,“我現在記起來了,索科洛維奇家住在另外一座樓房裏,他們現在大概也在莫斯科。是的,我有點弄錯了,但是……這不要緊。” “我隻想知道一件事情,”公爵憂鬱地說,“我是不是應該完全不再倚賴您,由我一個人前去呢?” “不再?倚賴?一個人?但是,這件事是我的一樁大事情,和我全家的命運有極大關係,您又何苦如此呢?我的老弟,您還不大了 解伊伏爾金的為人。如果說出‘伊伏爾金’這幾個字,那就等於說 出‘牆壁’一樣。我最初在騎兵連當差,那時候人們就說:‘依靠伊 伏爾金,就像倚靠銅牆鐵壁一般。我現在隻想順路到另一家去看 看,我經過多次的煩惱和追尋,幾年前終於在這裏得到安慰……”
“您打算回家嗎?” “不!我打算……去找帖連奇耶娃,帖連奇耶夫大尉的寡妻,他是我過去的部下……也是我的朋友……我在大尉夫人家裏得到精神 上的安慰,把我生活上和家庭間的煩惱,都傾訴給她……因為我今 天負著極大的道德重擔,所以我……”
“我覺得剛才麻煩您,已經是一件極愚蠢的事情,”公爵喃喃地 說,“而況您現在……再見吧!”
“但是我不能,老弟,我不能放您走!”將軍喊道,“一個寡婦, 一個家庭的母親,她彈奏著的心弦在我的整個身心裏引起共鳴。拜 訪她隻用五分鍾,我到這一家用不著客氣,我幾乎完全住在這裏。 等我洗一洗臉,好好打扮一下,咱們再坐馬車到大戲院去。您應該 相信,今天整個晚上我都需要您……就在這所房子裏,我們已經到 了……科利亞,你已經來了嗎?瑪爾法·鮑裏索夫娜在不在家?你 莫非也是剛到嗎?”
“不是的,”科利亞回答說 (他恰巧在大門口撞上他們),“我早 就在這裏,陪著伊波利特,他的病不見好,今天早晨就躺下了。我 現在到小鋪去買紙牌。瑪爾法·鮑裏索夫娜等候您呢。不過,爸爸,您怎麼又這樣了!……”科利亞說時,仔細察看將軍走路和站 著的樣子,“既然這樣,我們就去吧!”
公爵遇到科利亞以後,就決定陪將軍到瑪爾法·鮑裏索夫娜那 裏去一趟,但隻是去一會兒的工夫,因為他需要科利亞。他已經下 定決心,無論如何要把將軍拋開,他對自己剛才要倚靠將軍的思 想,覺得不能原諒。他們順著後樓梯上四摟,走了很多時候。
“您想把公爵介紹給他們嗎?”科利亞在路上問。 “是的,我的好孩子,我想介紹一下:伊伏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但是,那個……瑪爾法·鮑裏索夫娜怎麼樣了……” “爸爸,您要知道,您最好不必去!她會大罵您一頓的。您有三天不照麵,她正急著用錢。您為什麼答應給她錢呢?您永遠是這 樣!現在您自己去解決吧。”
到了四層樓,他們在一個低矮的門前止步。將軍顯然有點膽 怯,推公爵在前麵走。
“我要留在這裏,”他喃喃地說,“我要來個出其不意……” 科利亞首先進去。有一位太太濃妝豔抹,穿著便鞋和馬甲,頭發編成小辮,年紀四十來歲,從門內向外窺探一下,將軍所謂出其 不意的把戲,竟出其不意地破產了。那位太太剛看見他,立刻喊 道:“他來啦!這個卑鄙的、狡猾的人來了!我可正惦記著他呢!”
“我們進去吧。就是這樣。”將軍向公爵喃喃地說,還發出天真 爛漫的笑聲。
事實上並不就是這樣。他們剛從黑暗低矮的前室走進有些狹窄 的大廳 (大廳裏擺著六張藤椅和兩張牌桌),女主人立刻用一種熟 練的抱怨聲音繼續說道:“你不害臊嗎?你不害臊嗎?你這個野蠻 人,我家的暴君!你這個野蠻人,惡棍!你把我完全搶光了,你吸 盡了我的血,可是還不滿足。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這個無恥的騙子。”
“瑪爾法·鮑裏索夫娜!瑪爾法·鮑裏索夫娜!這位是……梅什 金公爵。伊伏爾金將軍和梅什金公爵。”將軍帶著戰栗而且慌亂的樣 子喃喃地說。
“您相信不相信,”大尉夫人忽然對公爵說,“您相信不相信,這 個無恥的人竟毫不憐恤我的孤苦伶仃的孩子們!他把一切東西都搶 去,把一切東西都弄走,把一切東西都當盡賣光,一點也不留。我 拿著你的借據有什麼用呢?你這狡猾的、沒有良心的人!你回答 呀,狡猾的東西,你回答我呀!你這貪得無厭的黑心鬼!我用什麼 來養活我的孤兒寡女呀?現在他喝醉了酒,跑到這裏來,連腳都站 不住……我有什麼觸怒上帝的地方?你回答呀,你這卑鄙齷齪的老 滑頭!”
但是,將軍根本顧不了這些。 “瑪爾法·鮑裏索夫娜,這裏是二十五盧布……我就能給你這些,這是一個極體麵的朋友借給我的。公爵!我鑄成了大錯!人 生……就是如此……但是現在……對不起,我站不住了,”將軍繼續 說,站在屋子中央,向四麵八方鞠躬,“我站不住了,對不起!蓮努 奇卡!好孩子……拿枕頭來!”
蓮努奇卡是一個八歲的小姑娘,她立刻跑去拿枕頭,取來以 後,放到漆布麵的、又硬又破的沙發上。將軍坐下,心裏還打算說 許多話,但是,身子剛一觸到沙發,就立刻歪著倒下,轉臉對著牆 壁,呼呼地入睡了。瑪爾法·鮑裏索夫娜帶著客氣和悲傷的神情, 在牌桌旁給公爵放了一把椅子,她自己坐在對麵,一隻手支住右 腮,看著公爵,開始默默地歎氣。三個孩子 (兩個女孩,一個男 孩,達努奇卡是最大的) 走到桌旁,三個人都把雙手放在桌上,三 個人聚精會神地看著公爵。科利亞從另一間屋子走出來了。
“科利亞,我在這裏遇見了您,我很喜歡,”公爵對他說,“您能 不能幫我一個忙?我一定要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去一趟。 我剛才求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帶我去,但是他已經睡熟 了。請您帶我去,因為我不認識街道,找不到路。不過,她的住址 我是知道的;在大戲院旁邊,住梅托夫佐娃的房子。”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嗎?她從來沒有在大戲院旁邊住過,父 親也從來沒有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去過,您要知道這一 點。真奇怪,您會希望他替您做什麼事情。她住在弗拉基米爾街的 五角口附近,離這裏近得很。您現在就要去嗎?現在是九點半。如 果您要去,我可以帶您去。”
公爵和科利亞立刻走了出去。可憐得很!公爵連叫馬車的錢都 沒有,必須步行前去。
“我很想把伊波利特介紹給您,”科利亞說,“他是那個穿馬甲的 大尉夫人的大兒子,住在另一間屋內。他身體不好,今兒躺了一整 天。但是,他這個人很奇怪。他太好生氣,我覺得您在這個時間 來,他對您會感到慚愧……我可不像他那樣感到慚愧,因為男的是 我的父親,女的是他的母親,這中間總歸有些區別。在這種情況 下,男子是無所謂不名譽的。不過我認為男女兩性在這種情況下輕 重不同,這也許是一種偏見。伊波利特是一個了不起的少年,然而 他也抱著一些偏見。”
“您說他有癆病嗎?” “是的,我覺得,他最好是趕快死掉。如果我是他,我一定希望早死。他很憐惜自己的弟弟和妹妹,也就是您看到的那幾個孩子。 如果可能的話,如果有錢的話,我想和他租一所單獨的住宅,和我 們的家庭脫離關係,這是我們的理想。我告訴您,剛才我把您的那 件事情講給他聽,他竟生了很大的氣,說:凡是挨了人家的耳光,寬容過去,不要求決鬥的人,一定很卑鄙。因為他太好生氣,所以 我就沒有和他辯論。大概,現在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請您去 的嗎?”
“並不是的。” “那您幹嗎去呢?”科利亞喊道,甚至在人行道中間站住了,“而且……還穿著這樣的衣服,您不知道那裏舉行宴會嗎?” “我真不知道自己怎樣進去。如果他們讓我進去呢,那很好,如果不讓我進去呢,事情也就吹了。至於衣服,我有什麼辦法呢?” “您有什麼事情嗎?或者您隻是為了到‘上流社會’pour pass?
er le temps①?” “ 不, 我本來…… 我本來是有事情…… 我很難表達出來, 但是……”
“究竟有什麼事情,那隨您的便好了。我覺得最主要的是,您不 要硬闖進宴會,不要硬鑽進淫婦、將軍和高利貸者的紙醉金迷的圈 子。如果您往裏鑽,那麼對不起,公爵,我一定嘲笑您,看不起 您。在這個圈子裏,誠實的人太少了,因此沒有一個值得尊敬的 人。一個人自然而然會驕傲起來,而他們大家全都要求別人尊敬。 瓦裏婭首先是這樣。公爵,您注意到了嗎?現代的人全是冒險家, 特別是在我們俄國,在我們可愛的祖國裏麵。我不明白,怎麼會弄 成這樣。基礎原來似乎很穩固,但是現在呢?大家都這樣說,到處 都這樣寫。大家都在暴露著,我國的人都在暴露著。我們的父母首 先就開倒車,覺得以前的道德可恥。譬如,在莫斯科就有一個父親 勸告他的兒子說,應該不擇手段,獲得金錢。這件事在報紙上登載 過。您再看一看我家的將軍。唉,他成一個什麼樣的人了呢?但① Pour passer le temps:法文,譯文“為了消磨時間”。
是,您要知道,我覺得我家的將軍還是一個誠實的人。的確是這 樣,他隻是行為不正,喝點酒罷了。的確是這樣!說老實話,我很 可憐他。我隻是不敢說,因為怕大家笑我。但是,我實在覺得他可 憐。那些聰明人又怎麼樣呢?他們全是高利貸者,沒有一個不是! 伊波利特擁護高利貸,他說這是必要的,他說這是經濟的現象,是 一種漲潮和落潮——我也弄不清他那套鬼話。很不愛聽他這些話, 可是他很好發脾氣。您想一想,他的母親,就是那個大尉夫人,從 將軍手裏弄到錢,馬上又以很高的利息放給將軍。這真是可恥已 極!您要知道,媽媽——也就是我的母親,將軍夫人,尼娜·亞曆 山德羅夫娜,時常幫助伊波利特,送給他金錢、衣服、內衣和一切 東西,還有一部分是通過伊波利特的手,送給那幾個孩子,因為他 們沒有人照管。瓦裏婭也是這樣做。”
“您瞧,您說我國沒有誠實和堅強的人,大家全是高利貸者;現 在出現堅強的人了,這就是您的母親和瓦裏婭。在這種情況下,像 這樣的幫忙,難道不是具有道德力量的明證嗎?”
“瓦裏婭這樣做,隻是由於好勝心比較強,想顯示一下自己不落 在母親的後邊。而母親是真情實意……我尊敬她。是的,我尊重和 擁護這一點。伊波利特幾乎對任何人都是殘酷無情的,但是他都感 覺到了這一點。他起初嘲笑著,認為我母親的這種行為很卑鄙!但 是,他現在有時醒悟過來了。嗯!您管這個叫作力量嗎?我要注意 這一點。加尼亞不知道這件事,要不然,他一定認為這是姑息縱容 了。”
“加尼亞不知道嗎?加尼亞好像有許多事情都不知道。”公爵沉 思著說。
“您要知道,公爵,我很喜歡您。我總忘不掉您在今天下午麵對 那件事情的情形。”
“我也很喜歡您,科利亞。” “請問,您打算在這裏怎樣生活下去?我很快就要找到一個職業,賺一點錢。讓我們住在一起吧,我,您,還有伊波利特。我們 三個人來租一所房子。我們可以讓將軍來看我們。”
“我很樂意這樣做。但是,我們以後再看吧。我現在……心裏很 亂。怎麼?已經到了嗎?就在這所房子裏……多麼華麗的大門哪! 還有個看門的。科利亞,我不知道這件事會弄得怎樣收場。”
公爵站在那裏,露出驚慌失措的樣子。 “您明天講給我聽吧,不要太膽怯!但願上帝使您成功,因為我對每件事情和您都有一樣見解!再見吧。我要回去告訴伊波利特。 她會接見您的,這一點毫無疑問,您放心吧!她是一個很特別的 人。從這條樓梯上去,在二層樓,看門的人會給您帶路的。”
第十三章
公爵上樓的時候,心裏很不安,所以竭力鼓勵自己。他心裏 想:“最多也不過是不接見我,對我懷著很壞的印象,或者接見我, 當麵嘲笑我一番……但是,這些都不要緊!”他對於這一點的確並不 害怕,但他還有一個問題:“我到了那裏要做些什麼事情?我為什麼 到那裏去?”——他對這個問題根本找不到滿意的答案。就算是找到 一個機會,對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說:“你不要嫁給那個人,不要 戕害自己,他並不愛你,隻愛你的金錢,他親自對我說的,阿格拉 婭·伊萬諾夫娜也對我說過,所以我來告訴你一聲。”——這也不見 得在各方麵都很相宜。他心裏還有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一個非常 重大的問題,他一想到這個問題就害怕,他不能甚至不敢接受這個 問題,更不知道應該怎樣表白這個問題,當他考慮到這個問題時, 臉便紅起來,渾身戰栗。但是,他不顧這一切的驚慌和懷疑,還是 走進去,求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住在一所不是很大、卻收拾得十分華美 的寓所裏麵。在她居住彼得堡的五年裏,有一段時間,就是剛開始 的時候,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特別不惜為她花錢。那時候,他還 希望博得她的歡心,主要是想用舒適與奢侈來誘惑她,因為他知道 奢侈的習慣如何容易養成,而到以後當奢侈漸漸成為必要的時候, 又如何難於擺脫那些習慣。在這方麵,托茨基非常相信古人的良訓,不加任何改變,極端尊重感情熏染所具有的不可戰勝的力量。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並不拒絕奢侈,甚至喜好揮霍。但是,令人特別感到奇怪的是,她絕不為奢侈所奴役,永遠帶著不揮霍也 算不了什麼的樣子;她有幾次甚至公開表白她的心情,因而使托茨 基感到很不愉快。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還有許多事情使阿法納 西·伊萬諾維奇感到不快,後來甚至達到輕蔑的地步。她有時接近 的,也就是她愛接近的一類人都具有庸俗的作風,我們姑且放下這 種作風不談,從她的身上還可以看出幾種完全奇怪的傾向。她表現 出把兩種趣味很野蠻地混合到一起,她具有一種隨遇而安的能力, 一個上流社會文雅人物不用某些東西和工具似乎就不能夠生存,而 她卻能夠對這些東西和工具感到滿足。實際上,打個比方說,如果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表示出某種可愛和文雅的無知,例如她 不知道農婦不可能像她那樣穿薄洋紗內衣之類,那麼,阿法納西· 伊萬諾維奇反而因此顯得特別滿意。這些結果首先是納斯塔霞·菲 利波夫娜依照托茨基的計劃所受到的一切教育造成的 (托茨基本是 精通這類事情的人),然而,可歎的是,這些結果竟是非常奇怪。雖 說如此,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身上到底還留下一點東西,她那 種特別的、有趣的、古怪的行為的力量,有時會使阿法納西·伊萬 諾維奇感到驚訝,甚至現在,當他以前對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 一切計劃都已經破產的時候,他仍然還會為此而入迷。
有一個女仆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的仆役全是女的) 出 來迎接公爵,公爵感到奇怪的是,女仆聽說他請見主人以後,並沒 有露出任何疑惑的樣子。他那肮髒的皮靴,寬邊的帽子,無袖的鬥 篷,以及他那一副窘態,都沒有使她有一分猶疑。她替他脫下鬥 篷,請他在接待室裏等一等,立刻就進去通報了。
這天,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的賓客全是平日的那些熟人。比起以前每年過生日來,這次的賓客人數還少得多。最重要的 參加者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托茨基和伊萬·費道洛維奇·葉 潘欽。他們兩個人都很和氣,但是兩個人都顯得內心很不安,難以 掩飾期待依約宣布加尼亞終身大事的心情。除了他們以外,當然加 尼亞也在座。他也是滿麵愁容,鬱鬱不歡,甚至顯出完全“沒有禮 貌”的樣子,這天晚上,他經常遠遠地站在一旁,一言不發。他沒 敢帶瓦裏婭來,但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沒有提到她;不過, 當她和加尼亞寒暄以後,馬上提到他剛才和公爵所演的那一幕醜 劇。葉潘欽將軍還沒有聽到這件事,於是就打聽起來。加尼亞冷冷 地,沉著地,但是非常坦率地講述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以及他 怎樣去向公爵賠罪。此外,他還熱烈地提出自己的意見,大家管公 爵叫作“白癡”,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天曉得是為了什麼,他認為 公爵恰恰相反,“當然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納斯塔霞·菲利波夫 娜很注意地聽著這種評語,帶著好奇的眼光觀望加尼亞。
但是,他們的話題立即轉到羅戈任身上了。羅戈任是那一幕醜 劇的主要登場人物,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伊萬·費道洛維奇也 極好奇地打聽他。原來最了解羅戈任的是普季岑,他一直到晚上九 點鍾,還和羅戈任在一起,為羅戈任的事情奔忙。羅戈任堅決主張 當天弄到十萬盧布。“他的確是喝醉了,”普季岑說,“但是,無論如 何困難,他也可以弄到十萬盧布,我隻是不知道他在今天是不是能 弄到全數;有許多人,如金台爾、脫萊帕洛夫、皮斯庫普,都在替 他張羅;他幾分利息都肯出,當然,這都是因為他喝醉了,因為他 一見鍾情……”普季岑結束了他的話。大家都很有興趣地聽著這些 報道,在興趣之中帶著幾分陰鬱。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默不作 聲,顯然不願意表示意見。加尼亞也是如此。葉潘欽將軍心裏比任 何人都感到不安。他早晨送來的那串珠子,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帶著非常冷淡的客氣樣子,甚至帶著一種特別嘲笑的樣子收了下來。 在所有的賓客中,隻有費爾德先科一個人露出過生日的快樂氣 氛,有時不知為什麼哈哈大笑起來。他之所以這樣,隻是因為他自 願來擔當小醜的角色。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是出名的能講優美動 人故事的人,在這類晚會上一向是談話的中心,但是今天顯然怏怏 不樂,甚至帶著他平常所沒有的慌亂狀態。其餘的賓客為數不多(有一個寒酸的、天曉得為什麼邀請來的老教師;一個不相識的、膽 子極小的、始終不發一言的小夥子;一個很活潑的、四十來歲的女 演員;還有一個特別美好,特別漂亮,一身珠光寶氣,而又特別不 愛說話的少婦),他們不但不能使談話特別熱鬧起來,有時簡直就不 知道說什麼話好。
因此,公爵的來臨簡直巧極了。女仆通報以後,大家顯出很驚 奇的樣子,還發出幾聲微小的奇怪的笑聲。當他們從納斯塔霞·菲 利波夫娜的驚訝神情中看出她根本沒有打算請公爵的時候,就越發 驚奇和怪笑了。但是在驚訝之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表現 出非常高興的樣子,因此,多數賓客立刻準備用笑臉來迎接這位不 速之客了。
“這也許是由於他太天真的關係,”伊萬·費道洛維奇·葉潘欽 說,“不管怎麼說,鼓勵這種傾向是很危險的事情。但是,在這個時 候,他能夠想到光臨,就算是用這種古怪的方式,也的確是不壞 的。至少我可以斷定,他也許會給我們增加一些興趣。”
“況且他是自動前來的!”費爾德先科立刻插嘴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將軍厲聲問,他是看不起費爾德先科的。 “這就是說,他應該交入場費。”費爾德先科解釋說。 “不過,梅什金公爵到底不是費爾德先科。”將軍忍不住說。直到這時候,他一想到自己和費爾德先科在一個宴會上平起平坐,心裏就不舒服。 “喂,將軍,您饒恕費爾德先科吧,”費爾德先科嬉皮笑臉地回答說,“我在這裏是有特殊地位的。” “您有什麼特殊地位呢?”
“上一次我已經很榮幸地詳細向諸位解釋一番了,我現在可以給 大人再重複一遍。大人,您可以看到:大家都有機智,唯獨我沒 有。為了彌補這個缺點,我請求大家允許我說實話,因為諸位全都 知道,隻有沒有機智的人才會說實話。再說,我是一個喜歡報複的 人,這也是因為沒有機智的緣故。我甘心忍受各種恥辱,但是,侮 辱我的人一失敗,我就不會忍受了;他隻要一失敗,我立刻就會記 起前仇,立刻就設法報複,用伊萬·彼得洛維奇·普季岑形容我的 話來講,就是用腳去踢,當然啦,普季岑自己是永遠不踢人的。大 人,您知道克雷洛夫所寫的 《獅子與驢子》 那篇寓言嗎?咱們倆就 是這樣,他寫的就是我們。”
“您大概又胡扯起來了,費爾德先科。”將軍發火了。 “您這又何必呢,大人?”費爾德先科接上去說。他覺得可以迎合幾句,再多添點醬油。“您不要擔心,大人,我知道自己的地位: 如果我說咱們倆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獅子和驢子,那麼,驢子的角 色當然由我來擔任,大人呢,就擔任獅子的角色。克雷洛夫的寓言 說得好:強大的獅子,叢林的霸王。 因為衰老而失去了力量。
“大人,我就是那頭驢。” “我同意你最後的一句話。”將軍不經心地說。
這些話當然很粗魯,而且是故意做作出來的,但是,費爾德先 科扮演小醜的角色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人家所以留下我,容許我 到這裏來,”有一次,費爾德先科喊道,“就是為了我說這類的話。 說真的,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受到招待嗎?我很明白這一點。請 問:能不能把我,把我這費爾德先科,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那 樣文雅的紳士放在一起呢?自然而然隻有一個解釋:讓我和他們平 起平坐,本來就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他的話雖然很粗魯,可是很尖刻,有時十分尖刻,納斯塔霞· 菲利波夫娜好像很喜歡這一點。凡是願意到她家裏來的人,隻好甘 心忍受費爾德先科的一套。他也許完全摸到了底,明白他所以受到 款待,就是因為他自從第一次出現,便使托茨基感到難受的緣故。 加尼亞也受過他無數次的折磨。在這方麵,費爾德先科對於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是很有用處的。
“公爵先要給我們唱一首流行歌,”費爾德先科一邊結束他的 話,一邊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要說什麼。
“不見得吧,費爾德先科,請你不要弄得過火啦!”她冷冷地說。 “啊!如果他受到特別的庇護,我也隻好放過他了……” 但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聽他的話,站起身來,親自去迎接公爵。 “我很抱歉,”她一陣風似的跑到公爵麵前,說,“剛才我在匆忙中,忘記請您了。您現在給我一個機會,使我能夠感謝和頌揚您毅 然光臨,我覺得十分高興。”
她說話時,眼睛緊盯著公爵,想弄明白他的來意。 公爵對於她的客套本來也可以回答幾句,但是他這時已經被弄得昏頭昏腦,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看見 他那樣子,心裏很高興。今天晚上她穿著盛裝,特別動人。她拉住他的手,把他帶到賓客麵前去。到了客廳門口,公爵突然站住了, 他露出特別驚慌的樣子,匆忙地向她小聲說:“您的一切都是完美 的……連您身體的瘦削和臉色的蒼白都是這樣……誰也不會對您有 另外想法的……我非常想來拜訪您……我……對不起得很……”
“用不著賠不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笑了,“這樣會損害一 切奇怪和特殊的形態。人家說您是個怪人,這倒是實話。您認為我 是一個完美的人嗎?”
“是的。” “ 您雖然很會猜, 不過您猜錯了。 我今天就可以給您提出證明……”
她把公爵向賓客們介紹,當中有一大半都已經認識他了。托茨 基立刻說了幾句客套話。大家似乎活躍些了,一齊談笑起來。納斯 塔霞·菲利波夫娜讓公爵坐在自己的身旁。
“但是,公爵的光臨有什麼出奇的地方?”費爾德先科比大家喊 得都響,“事情很清楚,不言而喻呀!”
“事情確是太明顯,太清楚了,”本來沉默著的加尼亞忽然應聲 說,“今天一整天,自從公爵在伊萬·費道洛維奇的桌子上初次看到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那一瞬間起,我幾乎始終注意觀察 他。我記得很清楚,我那時就想到一點,現在已經完全相信這一點 了,再說,公爵自己也承認這一點。”
加尼亞說這話時,一本正經,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甚至露 出陰鬱的語調,這使大家感到有些奇怪。
“我沒有對您承認什麼,”公爵漲紅了臉回答說,“我隻是回答過 您的問題。”
“妙極了,妙極了!”費爾德先科喊道,“至少是誠懇的,狡猾而 誠懇的!”大家哄堂大笑。
“你不要喊叫,費爾德先科。”普季岑嫌惡地向他低聲說。 “公爵,我沒想到您還有這樣一手,”伊萬·費道洛維奇說,“哪裏知道您是這樣一種人。我還以為您是一位哲學家呢!您這個狡猾 的人哪!”
“公爵為了一句天真的玩笑話,臉就紅得像一個天真的處女似 的,從這一點看來,我可以斷定他是個正直的青年,心裏懷抱著宏 圖大誌。”牙齒掉光了的、一直沒有發過言的七十歲老教師突然這樣 說 (或者最好說是嘟噥出來)。他的話是完全出人意料的,誰也沒想 到他在這天晚上會說出話來的。大家聽罷,笑得更加厲害了。老教 師大概以為是他的俏皮話逗得大家發笑,於是就望著大家,越發大 笑起來,一直笑到猛烈地咳嗽為止,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見到這 種情形,連忙去照看他,吻他,吩咐仆人給他倒茶。她不知為什 麼,特別喜愛這一類古怪的老翁、老媼,甚至瘋子。她向走進來的 女仆要了一件鬥篷,裹在身上,又吩咐女仆再往壁爐裏加點木柴。 她問現在幾點鍾,女仆回答說:已經十點半了。
“諸位,你們要不要喝香檳酒?”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 問,“我已經準備好了,這也許會使你們更快樂些,請你們不要客 氣。”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親自勸酒,特別是用如此天真的辭令說 出來,使大家感到十分奇怪。大家都知道,她以前請客時總是非常 謹嚴的。這時,晚會更熱鬧一些了,但和往常不同。不過,大家並 沒有拒絕喝酒,首先是將軍本人,其次是活潑的太太,老教師,費 爾德先科,然後,大家也都跟著喝了。托茨基也拿起酒杯,他想調 整一下目前的新情調,盡可能使它具有輕鬆愉快的氣氛。隻有加尼 亞一個人,連一口也沒有喝。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舉起酒來,宣 布她今天晚上要喝三大杯。她今天晚上舉止奇特,行動有時十分急促和敏捷,她忽而無緣無故地狂笑,忽而一言不發,甚至沉思默想 起來,大家對她有些莫名其妙。有些人疑惑她發了瘧疾。後來,他 們看出她似乎在等待什麼,時常看表,顯出急不可耐和心不在焉的 樣子。
“您不是有一點小瘧疾嗎?”活潑的太太問。 “是大的,不是小的。所以我披上鬥篷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回答說,她的臉色果真顯得慘白,似乎時時忍住劇烈的哆嗦。 大家都驚慌起來,離開了座位。 “我們要不要讓女主人休息一下?”托茨基望著伊萬·費道洛維奇說。
“諸位,不必!我還要請你們多坐一會兒。特別是今天,你們的 光臨對於我是很必要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很堅決地,意 味深長地說。因為賓客差不多全知道今天晚上要有十分重要的決 定,所以她這幾句話就顯得特別有分量了。將軍和托茨基又交換了 一下眼色,加尼亞好像抽筋了似的動彈著。
“最好是來個 petit-jeu①。”活潑的太太說。 “我知道一種最有意思的,新的 petit-jeu,”費爾德先科搶上去說,“不過隻玩過一次,而且還沒玩得很成功。” “是什麼玩意?”活潑的太太問。 “有一次,我們幾個朋友聚在一起,當然是喝了酒,忽然有人提議說,我們每個人不離開桌子,就講述一段自己的故事,不過,每 個人必須憑著自己的良心,認為是自己一生中幹的最蠢的事情;隻 是要誠實,主要的是老老實實,不能扯謊。”
“好奇怪的主意。”將軍說。
① petit-jeu:法文,譯為“小玩意”。
“的確再沒有比這更奇怪的了,大人,但是,它因此也是最好的 了。”
“多麼可笑的主意,”托茨基說,“不過倒也容易理解,這是一種 特別的誇耀方式。”
“也許我們正需要這種東西,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 “可是,這樣的 petit-jeu 隻會使我們哭,不會使我們笑。”活潑的太太說。 “這是一種完全不可能的,而且荒唐可笑的玩意。”普季岑應聲說。
“你們玩得成功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問。 “不,結果沒有成功,弄得很壞。每個人的確都說了一些,有許多人說的是實話,您要知道,有些人講得還很得意呢。以後,大家都 受不住了,人人都羞愧起來!不過,就整個來說,倒很別致有趣。”
“真的,這倒不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說,她忽然精神煥 發,“真的,諸位,讓我們試一試吧!今天我們的確有點不快樂。如 果我們每個人都肯講一點……這類的事情……當然要經本人同意,完 全出於自願,對不對?我們也許受得住吧?至少這是很別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