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2)(1 / 3)

《三劍 客》reference_book_ids\":[707774897942484074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公爵沉默了,望了大家一下。 “這當然和清靜無為主義不同。”亞曆山德拉自言自語。 “現在您講一講,您過去怎樣戀愛的?”阿傑萊達說。 公爵很驚異地看了她一眼。 “告訴您說,”阿傑萊達似乎很匆忙地說,“您還欠一段關於巴再爾的那幅圖畫的故事。但是,現在我想聽一聽您過去是怎樣談戀愛 的。您不必推托,您一定戀愛過的。您現在一開始講,就不會成為 哲學家了。”

“您隻要一講完,您立刻對於所講的一切感到慚愧,”阿格拉婭 忽然說,“這是什麼原因?”

“你問得多愚蠢。”將軍夫人喊道,很憤怒地瞪著阿格拉婭。 “不夠聰明。”亞曆山德拉肯定說。 “公爵,您不要信她的話,”將軍夫人對公爵說,“她是懷著一種惡意故意說的。她所受的教育並不這樣愚蠢。她們這樣亂問,您不 要介意。她們一定有什麼預謀。但她們已經愛上您了,我從她們的 神色可以看得出來。”

“我從她們的神色也看得出來。”公爵說,特別加重自己的語氣。 “這是什麼意思?”阿傑萊達好奇地問。 “您從我們臉上看出什麼來了?”另外兩個姑娘也好奇地問。 然而,公爵沉默著,態度顯得十分嚴肅,大家等候他的回答。 “我以後對你們說。”他很嚴肅地小聲說。 “您是想引起我們的注意來,”阿格拉婭喊道,“瞧您那鄭重其事的樣子!”

“好吧,”阿傑萊達又忙著說,“您既然是觀察臉部表情的行家, 那您一定是戀愛過的;我就算猜對了。您講啊。”

“我沒有戀愛過,”公爵還是很嚴肅地小聲回答說,“我……有過 另一種幸福。”

“怎麼樣的?在哪方麵的?” “好吧,讓我對你們講出來。”公爵似乎在沉思著說。

第 六 章

“現在你們大家,”公爵開始說,“這樣好奇地看著我,假如我不 能使你們滿足,你們也許要怪罪我的。不,我是說著玩的,”他連忙 賠笑說,“那邊……那邊全是小孩子,我在那邊永遠同孩子在一起, 隻同小孩子們在一起。他們都是那個村子裏的孩子,在小學校裏讀 書。我並不教他們。不是的,教他們的是小學教師敘裏·蒂波。我 也許教過他們,但是我大半隻是和他們在一起,我的四個年頭就這 樣過去了。我並不需要別的什麼。我什麼話都對他們講,一點也不 隱瞞。他們的父親和親屬全都生我的氣,因為到了後來,孩子們非 找我不可,他們全都聚集到我的身邊,連那個小學教師也成為我的 最大仇人了。我在那裏有許多仇人,全是為了孩子們的緣故。甚至 連什奈德爾都責備我。他們為什麼這樣害怕呢?一切都可以對小孩 子說出來,一切都可以的。有一個念頭經常使我驚訝,那就是大人 們為什麼不大懂得孩子們,甚至父母都不大知道他們的子女。萬萬 不要以他們年紀還小,知道這些還早為借口而瞞住孩子們。這是一 個多麼惱人的、不幸的念頭!孩子們自己看得很清楚,父親認為他 們年紀太小,一點也不懂事,其實他們是全都明白的。大人們不知 道,孩子即使對於極困難的事情,也能夠提供特別重要的建議和意 見。噢,上帝呀!當一隻美麗的小鳥那樣信任而且愉快地看著您的 時候,您欺騙它會感到可恥的!我所以稱他們為小鳥,就是因為世界上再沒有比小鳥更好的東西。村裏的人們生我的氣,多半是為了 一件事情……至於蒂波,他隻是忌妒我而已。他起初一直搖頭稱 奇,為什麼小孩子們能從我這裏了解一切,從他那裏卻不能了解什 麼東西。後來我對他說,我們倆不會教給他們什麼,他們反而會教 我們,他便笑起我來。他自己也同孩子們在一起生活著,他怎麼能 忌妒我,還造我的謠言呢?心靈由於孩子們而得到治療……在什奈 德爾的醫院裏有一個病人,一個很不幸的人。那真是極大的不幸, 無可類比的不幸。那個人是為了瘋狂病而被送來治療的。但據我看 來,他並不是瘋子,他隻是異常痛苦,他的病就是這樣。如果你們 知道,我們的孩子們以後對於他是怎樣的,那麼……但是,我不如 以後再對你們談這個病人的事情吧。我現在先來談談一切事情的來 源。孩子們起初不愛我。因為我是大人,而且永遠帶著點拙笨的樣 子,我的相貌也不好看……再加上我是一個外國人。孩子們起初笑 我,看見我和瑪麗接吻時,甚至還往我身上扔石塊。但是,我隻吻 了她一次……不,你們不要笑,”公爵連忙阻止他的女聽眾笑,“這 裏麵並沒有愛情,如果你們知道她是一個如何不幸的人,那麼,你 們自己就會十分同情她,和我一樣。她是我們村裏的人。她的母親 是一個老婦人。在她們那所完全破舊的小屋內有兩扇窗戶,其中有 一扇經村長的許可,另外隔開;準她從這扇窗戶裏賣一些絲帶、針 線、煙葉、肥皂之類,這些東西全是零零碎碎地賣,她就靠這個過 日子的。她有病,她的腿全腫了,所以隻好坐在那裏不動。瑪麗是 她的女兒,二十來歲,身體軟弱而且消瘦;她很早就得了癆病,但 還要去給人家做零工,幹重活,如擦地板、洗衣服、掃院子、收拾 牲畜,等等。有一個過路的法國掮客奸汙了她,把她帶走,但是過 了一個星期,竟把她一個人扔在路上,自己悄悄逃走了。她沿途求 乞,回到家時,已經滿身汙泥,穿著破爛的衣服和出窟窿的鞋子;她徒步走了一個星期,夜間睡在田野裏,害了重傷風;兩腳受了 傷,手腫起來,而且破裂了。她本來長得就不大好看;隻有眼睛是 文靜的,善良的,天真的。她是一個最不愛說話的姑娘。有一次, 還在以前的時候,她忽然在工作時唱起歌來,我記得大家全感到驚 訝,笑著說:‘瑪麗唱歌啦!怎麼回事?瑪麗唱歌啦!’她聽了非常 難為情,以後就永遠不出聲了。那時候,大家對她還很溫和,但是 等她生了病,受了摧殘,走回家來的時候,就沒有人對她抱有一點 同情了!他們真是殘忍!他們對於這種事情抱著多麼頑固的觀念! 母親首先對她露出怨恨和輕蔑的神情:‘你現在丟盡了我的臉!’她 首先把她交出來,供人們羞辱。村裏的人聽說瑪麗回來了,就都跑 來看她,幾乎全村的人都擠到老婦人的小屋子裏:老頭子、小孩 子、姑娘、媳婦,大家全來了,一群急切而貪婪的人。瑪麗躺在地 板上,在老婦人腳下,肚子是餓的,衣服是破碎的,她哀哀地哭泣 著。當大家全跑來的時候,她用散亂的頭發掩住自己的臉,臉朝下 躺著。大家圍著她看,像看毒蛇一般。老人們斥責和辱罵著,年輕 的人們甚至笑著,女人們罵她,責備她,很輕蔑地看著她,好像看 蜘蛛一樣。她母親任憑大家這樣做,自己坐在那裏點頭讚許。她母 親在這時候病得很厲害,幾乎要死去。過了兩個月,她也真的死 了。她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是無論如何不想在臨死之前跟女兒和 好,甚至對女兒連一句話也不說,把她趕到門道去睡,幾乎不給她 東西吃。母親時常需要把病腳浸在溫水裏。瑪麗每天給她洗腳,侍 候她。她老是默默地接受瑪麗的一切效勞,連一句親熱的話也不對 女兒說。瑪麗隻好忍受著一切。後來,當我認識她的時候,我看出 她自己竟甘願承受這一切,並自認為是一個最下賤的生物。當老婦 人完全臥床不起的時候,村中的老太婆們挨著班前來侍候她,這是 那邊的一種規矩。當時,人們已經完全不給瑪麗東西吃了。村中的人們驅逐她,也沒有人像以前那樣願意叫她幹活。每個人都唾她的 臉,男子們甚至不把她當作女人,大家對她說很難聽的話。有時候(這種時候很少),酒鬼們在星期日喝醉以後,為了尋點樂子,扔給 她幾個銅板,一直扔到地上。瑪麗默默地撿了起來。她當時已經開 始咯血了。最後她的破衣服完全成了爛布,不好意思在村中露麵 了;她自從回家以後,就光著腳走路。在那時候,特別是一些孩 子,成群結隊——共有四十多個小學生,開始逗弄她,甚至往她身 上甩爛泥。她懇求牧人允許她去放牛,但是牧人把她趕走了。於 是,她沒有得到人家的允許,自己就隨著牲畜,整天離開家。因為 她使牧人得到很多好處,所以人家雖然看見她,也就不再攆她,有 時還把自己吃剩下的東西,如牛酪和麵包之類給她吃。他們認為這 樣做,就是對她莫大恩惠了。母親死後,牧師居然在教堂中當眾羞 辱瑪麗。瑪麗站在棺材旁邊哭泣,還是穿著破爛的衣服。有許多人 圍上前來,看她如何哭泣,如何隨著棺材往前走。那位牧師還是個 青年人,他的最大誌願就是成為一個大布道師。他當時麵對大家, 指著瑪麗說道:‘你們看,她就是這位可敬婦人致死的原因 (這是不 對的,因為老太太已經病了兩年)。她站在你們的麵前,不敢正眼看 你們,就是因為神力已經施到她的頭上了。她現在光著腳,穿著破 爛的衣服——這正是喪失道德的人們的下場!她是誰?她是死人的 女兒!’他說著諸如此類的話。你們想想看,這種醜惡行為幾乎使他 們每個人都很高興。但是……後來發生了一段特別的故事。孩子們 出來打抱不平,因為他們這時候已經站在我的一邊,愛起瑪麗來 了。事情是這樣的:我想給瑪麗幫一些忙,她很需要錢,但是我的 身邊永遠沒有一文錢。我有一隻小鑽石別針,我把它賣給一個收舊 貨的人;他到各村行走,買賣舊衣服。他給我八個法郎,但是那隻 別針確實值四十法郎。我費了許多時間,想和瑪麗單獨見麵。最後,我們終於在村外的籬笆旁邊,在入山的側麵小道的樹後邊相遇 了。我當時給她八個法郎,對她說,叫她好好保存著,因為我再也 沒有錢了,然後我吻她,並對她說,讓她不要以為我有什麼壞心 思,我吻她不是因為我愛上了她,而是因為我很可憐她,我從最開 始就完全不認為她有罪,隻是認為她是一個不幸的女人。我當時很 想安慰她,使她相信,她不應該認為自己比一切人低賤,但是她似 乎沒有了解我的意思。雖然她幾乎始終默默地站在我的麵前,眼睛 低垂,帶著非常羞愧的樣子,但是我立刻看出了這一點。我說完了 以後,她吻我的手,我立刻抓起她的手,想吻一下,但是她連忙掙 脫了。這時候,忽然有一群孩子張望著我們。我後來才知道,他們 早就在那裏偵查我的行動了。他們看到我的這些行為後,開始呼 嘯、拍掌、嘩笑。瑪麗嚇得逃走了。我想說話,但是他們開始往我 身上扔石子。當天大家就都知道這件事,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一切 重又向瑪麗身上攻襲——大家更不喜歡她了。我甚至聽說有人打算 判她的罪,懲罰她,但是,謝天謝地,總算混過去了。不過,孩子 們一點也不讓她安寧,比以前逗弄得更加厲害,朝她身上甩爛泥。他 們追她,她從孩子堆中逃走。她的肺部很弱,跑得喘不上氣來,而孩 子們追在她的後麵,呼喊和辱罵著。有一次,我甚至跑過去和他們打 架。以後我就對他們講話,隻要有可能,每天都說。他們雖然還在辱 罵,有時也止步傾聽。我對他們講,瑪麗是一個如何不幸的女人。沒 過多久,他們就停止了辱罵,默默地走開了。我們漸漸談起話來,我 什麼話也不瞞他們,把一切事情都對他們講了。他們很好奇地聽著, 很快就憐惜起瑪麗來了。有些孩子碰見她的時候,很親熱地向她問 候。那裏的習慣是,無論相識或不相識,一見麵就要鞠躬,並且說: ‘您好哇!’我可以想象得出,這使瑪麗如何地驚訝。有一天,兩個 女孩弄到一些食物,拿到她那裏,交給她,回來以後,對我講了。

她們說瑪麗哭了,她們現在很喜歡她。不久以後,大家全都喜歡她 了,同時也忽然喜歡起我來。他們時常到我家裏來,要我給他們講 故事。我覺得我講得還好,因為他們很愛聽我講。後來我也用起功 來,隻是為了向他們講故事,我讀了許多書,給他們講了整整三年 的故事。後來大家都責備我——連什奈德爾也在其內,怪我同他們 說話時像同大人說話一樣,一點沒有隱瞞,我當時回答他們說,對 孩子們撒謊是可恥的事情,無論你怎樣隱瞞,他們也會都知道的, 他們聽到的也許是一些壞話,從我嘴裏是不會聽到壞話的。大家隻 要回憶一下自己兒時的情況就行了。他們不讚成我的話……我吻瑪 麗是在她母親去世的兩個星期以前。當牧師布道的時候,孩子們已 經完全站在我這邊了。我立刻對他們講話,說明了牧師行為的錯 誤。孩子們都對他很憤慨,有幾個人用石子擊破了他窗上的玻璃。 我阻止他們,因為這是不好的行為。但是村中立刻都知道了這件事 情,開始責備我,說我把孩子們教壞了。後來大家聽說孩子們全愛 瑪麗,便十分懼怕起來;然而,瑪麗已經很幸福了。村裏的人甚至 不準孩子們和瑪麗見麵,但是他們仍然偷偷地跑到她放牛的地方去 找她,那地方很遠,離村子差不多有半俄裏路。他們給她帶去糖 果 , 有 些 孩 子 隻 是 特 地 跑 去 擁 抱 她 , 吻 她 , 對 她 說 :‘Je vous aime,Ma-tie!’①後來就趕緊跑回去了。由於這天外飛來的幸福,瑪 麗幾乎樂得發狂了。她又羞愧,又喜悅。孩子們,尤其是女孩子 們,最愛幹的就是跑到她那裏去,告訴她說我愛她,向他們講了許 多關於她的話。他們對她說,是我把一切事情轉告他們的,所以他 們現在喜歡她,憐惜她,而且永遠會這樣。後來他們又跑到我這裏 來,露出快樂和急切的樣子告訴我說,他們剛剛看到瑪麗,並轉告① Je vous aime,Ma-tie:法文,譯為:“我愛你,瑪麗。”

了瑪麗對我問候。到了晚上,我常到瀑布那裏去。那邊有一個地方 是從村中完全看不到的。四圍長著白楊。每到傍晚,孩子們便跑到 那裏去找我,有的甚至是偷偷摸摸來的。我覺得,他們看我愛瑪 麗,自己心裏一定十分愉快,然而就在這一件事情上,在我住在那 裏的整個期間,我是欺騙了他們。我沒有告訴他們,我根本不愛瑪 麗,也就是說我並沒有迷戀上她,我隻是十分可憐她罷了。我從一 切的情形上看出,他們最希望實現他們所想象的和他們相互間決定 的一切,因此我隻好沉默著,裝出他們已經猜到的樣子。這些小小 的心是多麼溫柔體貼。他們以為,他們的好 Léon 如此愛瑪麗,而瑪 麗竟穿得如此地壞,還沒有鞋穿,這實在是不能忍受的。你們想想 看,他們居然給她弄到了襪子、內衣,甚至還有一件衣服。他們究 竟是用什麼巧妙的方法弄到的,我不知道。他們全體工作著。我問 他們,他們隻是快樂地笑著,女孩們拍著手掌,還吻我。我有時也 偷偷地跑去和瑪麗相見。她已經病得很厲害,勉強走著路。後來, 她完全不給牧人服務了,但是每天早晨,仍然隨著牛群出去。她坐 在旁邊。在一個差不多垂直的、險峻的峭壁旁邊有一塊凸出的地 方。她坐在一個隱秘角落的石頭上,差不多整天坐在那裏,連一動 也不動,從早晨起一直坐到牛群回家的時候。由於她得了癆病,身 體十分虛弱,一直閉著眼睛,坐在那裏,頭倚在岩石邊,打著盹, 很沉重地呼吸著。她的臉瘦得像骸骨一樣,額頭和兩鬢都冒著汗。 我遇到她的時候永遠是這樣的。我到她那裏去一會兒,我也不願意 人家看見我。瑪麗剛一看見我,馬上就哆嗦一下,張開眼睛,奔上 前來吻我的手。我沒有把手抽回來,因為這對於她是一種幸福。當 我和她坐在一起的時候,她始終哆嗦和哭泣著。她雖然有好幾次開 始說話,但是她的話是難於了解的。她像瘋子一般,露出異常激動 和歡欣的樣子。有時候,孩子們和我一塊兒去。在那種情況下,他們照例是站在不遠的地方,保護我們,防備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 他們認為這是非常愉快的事。我們走後,瑪麗又獨自留在那裏,照 舊連一動也不動,閉上眼睛,頭倚在岩石上麵,也許在那裏做什麼 夢吧!一天早晨,她已經不能出去放牛了,留在自己空空的屋子 裏。孩子們聽說了之後,當天幾乎都到她家裏去探望。她孤孤單單 地躺在床上。孩子們侍候她兩天,輪流著到她那裏去。後來,村裏 人聽說瑪麗真的快要死了,老太婆們便從村中跑來,坐在屋裏守著 她。村裏的人們似乎憐惜她了,至少是不像以前那樣阻止小孩們接 近她,也不罵了。瑪麗一直在那裏打盹,做著不安的夢。她咳嗽得 十分厲害。老太婆們把孩子攆走,但是他們仍然跑到窗前,有時隻待 一分鍾的工夫,隻為了說一句話:‘Bonjour,notre bonne Marie.’①她隻 要一看見他們,或是一聽見他們的聲音,便活躍起來,不聽老太婆 們的勸告,立刻用力支起胳臂,朝他們點頭,向他們道謝。他們照 舊送給她糖果,但是她幾乎一點也沒有吃。我可以告訴你們,由於 這些孩子,她死的時候幾乎是很幸福的;由於這些孩子,她忘記了 自己可怕的災難。她好像從孩子那裏得到饒恕,因為她一直到死都 認為自己是一個極大的罪犯。他們像小鳥一般,在她的窗前拍著翅 膀,每天早晨都對她喊道:‘Vous t’aimons,Marie.’②不久之後,她 就死了。我心裏想,她會活得長久些的。在她死的頭一天,日落之 前,我到她那裏去了一趟,她似乎認出我來。我最後一次握她的 手,她的手是多麼消瘦!第二天早晨,忽然有人到我這裏來,對我 說瑪麗死了。那時候,對於孩子們的行為,是無法加以攔阻了。他 們在棺材上麵放滿了鮮花,在她的頭上放了一個花圈。牧師在教堂 裏已經不再羞辱死者,但是送殯的人很少,隻有幾個人為了好奇而① Bonjour,notre bonne Marie:法文,譯為:“你好哇,我們的好瑪麗!”

② Vous t’aimons,Marie:法文,譯為:“我們愛你,瑪麗!”

前去。在抬棺材的時候,孩子們一擁而上,搶著去抬。他們雖然抬 不動,但是他們仍然幫著抬,所有的孩子在棺材後麵跑著,大家全 哭了。從那時候起,孩子們時常到瑪麗那小小的墳頭致敬。他們每 年在她的墳上放些鮮花,周圍種上玫瑰。但是自從送葬回來,全村 為了孩子的緣故,他們把我當成主要攻擊的目標。主謀者是牧師和 小學教師。他們嚴禁孩子們和我見麵,並叫什奈德爾留意監督這件 事情。然而,我們還是見麵,從遠處用暗號互相交談。他們寫小字 條送給我。後來一切都順利解決了,而且反倒更好起來。由於村裏 人的迫害,我和孩子們更接近了。最後的一年裏,我和蒂波與牧 師,差不多都言歸於好了。什奈德爾對我講了許多話,批評我對待 孩子的有害‘方法’。就好像我真的有什麼方法似的!最後,什奈德 爾對我說出一個很奇怪的思想,這是在我要離開那裏之前,他對我 說的,他已經充分相信:我自己完全是一個孩子,簡直就是一個嬰 兒,隻是身材和臉部像成年人,至於發育、心靈、性格,也許還有 智慧方麵,我都不是成年人,即使我活到六十歲,我也會這樣的。 我大笑起來,他說的當然不對,我哪裏還是個小孩呢?但是,他有 一點是對的,我的確不喜歡和成年人,也就是和大人們在一起。我 早就注意到這一點了。我之所以不喜歡跟他們在一起,就是因為我 不善於和他們相處。他們無論同我說什麼話,無論怎樣對我好,不 知為什麼,我同他們在一起就感到難受。在我能夠很快地到同伴們 那裏去的時候,我非常高興,而我的同伴們永遠是孩子。但是,這 並不是因為我自己是嬰兒,而是因為有一種力量牽引我到孩子們那 裏去。還在我居住鄉間的初期——當我一個人跑到山裏發悶的時 候,當我獨自溜達來溜達去,有時 (特別是在正午放學時) 遇見一 群小孩,而他們一邊吵鬧,一邊背著書包奔跑,又喊又笑,又玩耍 的時候,我的全部心靈忽然就傾注到他們的身上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當我每次和他們相遇的時候,我的身上總是有一種 異常強烈和幸福的感覺。我時常止步,由於幸福而發笑,瞧著他們 的小小的、閃現的、永遠奔跑的小腿,瞧著一起奔跑的男孩女孩, 瞧著他們的笑和淚 (因為有許多孩子在從學校到家的時間,要打 架,哭泣,重新和解,一同遊戲),於是,我就忘記了我所有的煩 悶。在後來的三年裏,我竟無從了解人們怎樣會煩悶,為什麼會煩 悶?我的全部命運都聚集到他們身上了。我從來沒有想到離開村 莊,我的腦子裏絕沒有想到,我在什麼時候會回到俄國來的。我以 為我會永遠寄居國外,但是,我終於看出什奈德爾不能養活我了, 當時忽然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似乎極為重要,竟使什奈德爾 自己催我動身,並且代我答複,說我就要回來了。我要看一看這究 竟是怎麼回事,和什麼人商量一下。我的命運也許要完全變更,但 是,這完全不是主要的事情。主要的事情是:我的全部生命已經改 變了。我在那裏遺留了許多東西,太多的東西。一切都消逝了。我 坐在車廂裏,心想:‘現在我走向人間,我也許一點也不知道,但是 新的生命已經開始了。’我決定誠實而且堅定地完成自己的事業。和 人們在一起,我也許會感到寂寞和難受。首先,我決定以禮貌和誠 懇對待一切人,總不會有人向我提出更大的要求。在這裏也許有人 會把我當作嬰兒——隨他去吧!不知為什麼,大家還認為我是白 癡,我的確生過病,當時很像白癡的樣子。但是現在,我既然明白 人家把我當作白癡,我還算什麼白癡呢?當我走進來的時候,我心 裏 想 :‘ 人 家 把 我 當 作 白 癡 , 然 而 我 到 底 是 聰 明 的 , 他 們 猜 不 到。’……我時常有這種念頭。當我到柏林時,我就收到瑞士小朋友 寄來的幾封信,由於他們寫信給我,我才明白我是如何喜歡他們 了。收到第一封信的時候,我是很難受的!當給我送行的時候,他 們是如何惆悵!他們在我動身的一個月以前,就開始準備為我送行;‘Léon s’en va,Léon s’en va pour toujours!’①每天晚上我們照 舊在瀑布旁邊聚會,大家談論我們將如何分離。有時候,我們還是 和以前一樣快樂;隻有在夜裏分手時,孩子們才緊緊地、熱烈地擁 抱著我,這是和以前不同的。有些孩子瞞著一切人,偷偷地跑到我 這裏來,隻是為了單獨地,不當著大家的麵,來擁抱我,吻我。當 我動身的時候,大家成群結隊地送我上車站。火車站離我們村子大 概有一俄裏路。他們竭力忍住眼淚,但是有許多孩子忍不住了,結 果放聲痛哭起來,特別是小姑娘們。我們害怕誤車,趕緊往車站 走,但是時常有一個孩子忽然從人群裏跑出來,奔到我的麵前,用 小手抱著我,吻我,因此使全部隊伍都停止了。我們雖然急於趕 路,但是大家全都站下了,等候他和我道別。當我坐進火車,火車 開動的時候,他們齊聲對我呼喊:‘萬歲!’然後久久地站在那裏, 一直等到火車完全不見了為止。我也望著他們……你們要知道,當 我剛才走到這裏來,看到你們的可愛麵孔——我現在很仔細觀看麵 孔——並聽到你們最初的幾句話的時候,自從和孩子們離別以來, 我的心裏初次感到輕鬆。我剛才已經想到,也許我真的是一個幸福 的人。我知道,一個人很難遇到一見生情的人,但是我剛下火車, 立刻就碰上了你們。我很清楚,一個人向大家訴說自己感情是可羞 的事情,但現在我對你們說這些話,我並不感到羞愧。我不善於交 際,也許會很久不到你們這裏來。但隻願你們不要把這話當作壞念 頭:我說這話,並不是因為不尊重你們。你們也不要以為我生了什 麼氣。你們問我,你們的臉是怎樣的?我在你們的臉上看出了什 麼?我很樂意對你們講這一點。阿傑萊達·伊萬諾夫娜,您的臉很 有福相,在所有的三張臉中最表現出同情的神態。您的容貌除了長① 法文:Léon s’en va:要走啦;Léon s’en va pour toujours:永遠要走啦!

得十分美麗以外,別人一見了您,會說道:‘她具有一副善良妹妹的 臉。’您待人很直爽而活潑,但是您很快地能認識人們的心。我對於 您的臉就是這樣看法。亞曆山德拉·伊萬諾夫娜,您的臉也是很美 麗的,很可愛的,但是您也許有某種秘密的憂愁;您的心靈無疑是 十分善良的,隻是您並不快樂。您的臉上有一種特別的色調,好像 藏在特萊茲鄧的那幅霍爾邊畫的聖母的臉一樣。這就是我對於您的 臉的看法。我猜得對嗎?您自己會承認我猜得很對的。至於說到您 的臉,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他忽然對將軍夫人說,“從您 的臉上看來,我不但以為,而且簡直深信您是一個十足的嬰孩,雖 然您已經上了歲數,可是在一切方麵,在一切方麵,在一切好的方 麵和壞的方麵,都是這樣。我這樣說,您不會生我的氣嗎?您知 道,我把孩子看作怎樣的人?我剛才很坦白地談出我對你們臉部的 看法,但是你們不要以為我是隨隨便便說出來的。不,完全不!也 許我自有一番用意。”

第 七 章

公爵說完後,大家快樂地看著他,連阿格拉婭也在內,而伊麗 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尤其如此。

“這算考完啦!”她喊道,“小姐們,你們以為自己將像保護窮人 似的保護他,但是他並沒有把你們放在眼裏,而且還提出一個附帶 條件,說他隻能偶爾來一兩次。我們倒成傻子啦,尤其是伊萬·費 道洛維奇,不過,我對這一點是很高興的。妙極了,公爵!人家剛 才叫我們考您一下。您對於我的臉部的看法完全是對的:我是個嬰 兒,我自己知道這一點,而且比您知道得還早一些。您用一句話把 我的意思表達出來了。我認為您的性格和我完全相似,我很高興, 真像兩滴水一樣相似。隻不過您是一個男子,而我是女人,又沒有 到瑞士去過。隻有這一點區別。”

“你不要急著說吧,媽媽,”阿格拉婭喊道,“公爵說,他在自己 敘述的話裏有特別的意思,不是隨隨便便說的。”

“是呀,是呀。”另外兩個姑娘也笑了。 “親愛的,你們不要取笑他,他也許比你們三個人合在一起還要聰明呢,你們以後是可以看到的。但是公爵,您為什麼對阿格拉婭 沒有說什麼話?阿格拉婭等候著,我也等候著。”

“現在我不能說什麼,我以後再說。” “為什麼?她的相貌不是很出色的嗎?”

“是很出色的,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您是一位絕代的美女, 您美麗得使人都怕看您。”

“隻是如此嗎?她的品性呢?”將軍夫人追問道。 “美是很難判斷的,我還沒有學會審美的本領,美是一個謎。” “那就是說,您給阿格拉婭出了一個謎語,”阿傑萊達說,“阿格拉婭,你猜猜吧,她到底美不美呢?公爵,美不美呢?” “太美了!”公爵很熱烈地回答說,他貪戀地瞧了阿格拉婭一眼,“差不多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樣美,雖然臉型完全不 同!……”

大家驚訝地對看了一下。 “像誰呀?”將軍夫人拉長聲音說,“像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嗎?您在哪兒看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啦?哪一個是納斯塔霞· 菲利波夫娜?”

“剛才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把她的照片給伊萬·費道洛 維奇看過。”

“怎麼?他把照片給伊萬·費道洛維奇拿來了嗎?” “給他看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今天送給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一張照片,他拿來給伊萬·費道洛維奇看。” “我想看一下!”將軍夫人喊了起來,“那張照片在哪裏?如果是送給他的,那就應該在他的手邊。那應該還在書房裏麵吧,他每逢 星期三到這裏來工作,四點後才走。立刻叫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 諾維奇來!不,我並不準備要見他。勞您的駕,公爵,親愛的,請 您到書房裏去一趟,向他要那張照片,拿到這裏來。您說有人要看 一看。勞駕勞駕!”

“人是很好,不過有點太簡單。”公爵走出去後,阿傑萊達說。 “是的,有點太那個了,”亞曆山德拉肯定說,“甚至有點可笑。”

她們兩人似乎都沒有說出自己的全部意思。 “但是,他對於我們的臉卻說得很漂亮,”阿格拉婭說,“他把大家都恭維了一番,連媽媽也在內。” “請你不要說俏皮話,”將軍夫人喊道,“不是他恭維我,是我受了恭維。”

“你以為他狡猾嗎?”阿傑萊達問。 “我以為他很不簡單。”

“去你的吧!”將軍夫人生氣了,“據我看,你比他還可笑。他雖 然簡單,但是自有聰明之處,我當然是指著最好的一邊,他完全和 我一樣。”

“我順嘴說出照片的事情,這當然很不好,”公爵一邊走向書 房,一邊尋思著,感到一些良心的譴責,“但是……我多了嘴,也許 反倒好了……”他開始閃出一個奇怪的念頭,不過這個念頭還不十 分明顯。

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還坐在書房裏,正埋頭處理公 文。大概他的確不是白白領取股份公司的薪俸。當公爵要那張照 片,說出女人們怎樣曉得照片的事情後,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 維奇露出很窘的樣子。

“ 唉! 您何必這樣多嘴!” 他惡狠狠地喊道,“ 您一點也不知 道……真是白癡!”他又喃喃地自語著。

“對不起,我完全沒有思索,順嘴說了出來。我說,阿格拉婭差 不多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樣好看。”

加尼亞請他詳細講一講是怎麼回事,公爵隻能把事情述說了一 遍。加尼亞又帶著嘲笑的神情望了他一眼。

“您倒把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記在心上了……”他喃喃地說, 但是沒有說完,就沉思起來了。

他顯然感到恐慌,公爵又提起那張照片。 “公爵,我跟您說,”加尼亞猛地說,似乎他腦子裏突然有了主意,“我對您有一個極大的請求……不過,我真是不知道……” 他感到不好意思,沒有把話說完。他心裏在決定事情,似乎正在進行思想鬥爭。公爵默默地等候著。加尼亞又用試探的、凝聚的 眼光朝他看了一下。

“公爵,”他又開始說,“她們現在對我生氣……為了一樁非常奇 怪的事情……可笑的……我並沒有什麼過錯的事情……一句話,這 是多餘的——她們好像有些生我的氣,所以她們如果不找我,我一 時也不願意去見她們。我現在非常需要和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談 幾句話。我預先寫了幾句話 (他的手裏有一張小小的、折好的字 條),可是不知道怎樣交給她好。公爵,您現在能不能替我交給阿格 拉婭·伊萬諾夫娜,不過隻能交給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也就是 不要讓別的人看見,您明白嗎?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並不是 那一類的東西……但是……您可以做到嗎?”

“我不大願意做這件事情。”公爵回答說。 “公爵,這對我是十分需要的!”加尼亞開始央求他,“她也許會回答的……您要相信,我隻是在逼不得已,十分逼不得已的情形下 才能求您……因為沒有其他人能給我送去……這是很重要的……對 於我十分重要的……”

加尼亞生怕公爵不答應,帶著哀哀央求的樣子,望著公爵的 眼睛。

“好的,我給您轉交。” “不過,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加尼亞高興起來,又懇求著,“公爵,我能希望您以名譽擔保嗎?” “我絕不給任何人看。”公爵說。

“這信沒有封,但是……”加尼亞十分慌張地說,後來由於慚 愧,又止住了。

“我絕不看。”公爵十分簡單地回答說,他拿起照片,從書房走 出去了。

加尼亞獨自留在那裏,捧著自己的頭。 “隻要她說一句話……我……我,真的也許會一刀兩斷!……”

他由於心慌意亂,不能再坐下辦理公事了。他開始在書房內踱步, 從這一角走到那一角。

公爵一邊走,一邊想。加尼亞委托他辦的事情,使他感到很不 愉快。他一想到加尼亞給阿格拉婭寫信,心裏也感到很不愉快。但 是,當他走到離客廳有兩間屋子遠的地方,他忽然站住了,似乎想 起什麼事情,向四周張望一番,然後走到窗前,靠近光亮,看起納 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來。

他似乎想要猜出這張臉上所隱藏的,剛才使他驚訝的一切。他 始終沒有忘掉剛才的印象,現在好像忙著對它進行重新檢查。這張 在美貌方麵和在別的方麵都不尋常的臉,現在更加使他驚訝了。這 張臉上似乎有無限的驕傲和輕蔑,差不多是仇恨,同時還有一點信 任的、特別坦白的樣子。在看到她的臉的時候,這兩種對比似乎引 起了他的一種憐憫心。這種炫人的美甚至使人感到受不了,一張慘 白的臉,幾乎凹陷的雙頰和炯炯發光的眼睛的美,好奇怪的美!公 爵看了一分鍾,忽然驚醒了,朝四周看了一下,匆忙地把照片挨近 唇邊,吻了一下。一分鍾後他走進客廳時,他的臉已經完全平靜了。 但是,他剛走進飯廳 (和客廳隔著一間屋子),阿格拉婭便從裏邊走出來,和他在門口幾乎撞個滿懷。她是單獨一個人。 “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叫我轉交給您。”公爵說,把信遞給她。

阿格拉婭站住了,她接過信,很奇怪地望了公爵一眼。她的眼 光裏沒有一點害羞的樣子,隻是多少看出一些驚異的神情,這驚異 似乎也隻是和公爵一人相關的。阿格拉婭好像用眼神要求他明白作 答——他在這些事情上,怎麼會和加尼亞串通到一起了?——她很 安詳而傲慢地要求著。他們相對站了兩三秒鍾。最後,她的臉上微 微露出一點嘲諷的樣子。她微微一笑,走了過去。

將軍夫人默默地,帶點輕蔑的樣子,對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的照片仔細觀看了一番。她伸出手,握住照片,用特別的裝腔作勢 的神氣,把照片放在離眼睛遠些的地方。

“是的,很好看,”她終於說,“的確太美了,我見過她兩次,隻 是從遠處看。您重視這樣的美嗎?”她忽然對公爵說。

“是的……我喜歡這樣的……”公爵回答著,有點吃力的樣子。 “就是這樣的美嗎?”

“就是這樣的美。” “為什麼呢?”

“在這張臉上……有許多悲哀……”公爵說,他好像不經意地自 言自語著,並不是回答她的問題。

“您也許是在那裏說胡話。”將軍夫人說著,就用一種傲慢的姿 勢,把照片拋在桌上。

亞曆山德拉把它拿起來,阿傑萊達走過來,兩人仔細觀看。這 時候,阿格拉婭又回到客廳裏來了。

“真有力量!”阿傑萊達忽然喊道,從姐姐的眉頭後邊,貪婪地 觀看照片。

“在哪裏?什麼力量?”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厲聲問道。 “這樣的美就是一種力量,”阿傑萊達熱烈地說,“一個人有這樣的美,就可以推翻整個世界!”

她凝思著,退到自己的畫架那裏去。阿格拉婭隻是朝照片瞥了 一眼,眯縫著眼睛,翹了翹下唇,便往後走開,坐在一邊,交叉 著手。

將軍夫人按鈴。 “ 請加夫裏拉· 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到這裏來, 他現在在書房裏。”她對走進來的仆人吩咐說。 “Maman!”亞曆山德拉意味深長地喊了一聲。 “我要對他說兩三句話,就夠了!”將軍夫人連忙喊叫著,製止女兒的抗議。她顯然很惱怒,“公爵,您瞧,我們這裏現在全是秘 密,全是秘密!這是應有的文章,這是一種禮節,真是愚蠢極了。 這種事情最需要的是開誠布公,一清二楚,老老實實。現在準備幾 樁婚事,我不喜歡這些婚事……”

“Maman,您怎麼啦?”亞曆山德拉又忙著阻止她。 “你怎麼啦,我的寶貝閨女?你自己難道喜歡嗎?公爵聽見也無妨,我們是朋友。至少我和他是朋友。上帝要找的當然是好人,他 不需要任意胡為的惡人。特別不需要那種今天一套明天又一套的任 意胡為的人。你明白嗎,亞曆山德拉·伊萬諾夫娜?公爵,她們說 我是怪物,其實我是會認清好壞人的。因為主要的是心眼兒,其餘 的全很無聊。當然也需要動腦子……也許腦子是最主要的。阿格拉 婭,你不要笑,我並不自相矛盾。有心而無腦的傻子和有腦無心的 傻子一樣不幸。這是古老的真理。我就是有心無腦的傻子,你就是 有腦無心的傻子。我們倆都是很不幸,都很痛苦。”

“您為什麼那樣不幸呢,maman?”阿傑萊達忍不住問道,在座 的人中,大概隻有她一個人沒有喪失快樂的心情。

“第一,是為了有幾個學識淵博的女兒,”將軍夫人厲聲說,“隻 是這一樣就足夠了,其餘的事情可不必多講。我已經費了很多的唇舌。我們來看吧,你們兩個人 (阿格拉婭我不算在內) 將來會怎樣 約束你們的煩惱和多嘴多舌的毛病?最可尊敬的亞曆山德拉·伊萬 諾夫娜,你將來和你的尊貴的先生會不會有幸福?……啊!……” 她看見加尼亞走進來,便喊道,“又一個婚姻聯盟進來了!您好 哇!”加尼亞鞠躬,她這樣回答著,但並不請他坐下,“您快要結婚 了嗎?”

“結婚?……怎麼?……什麼結婚?……”加夫裏拉·阿爾達利 翁諾維奇被弄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說著,感到很不好意思。

“ 您是不是要娶老婆啦? 如果您偏愛聽這種說法, 那我就這 樣問。”

“不,不……我……不……”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撒著 謊,滿臉臊得通紅。他向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婭溜了一眼,很快又把 眼光移開了。阿格拉婭用冷淡的、凝聚的、安靜的眼光,死死地盯 著他,觀察他那一副窘態。

“不?您說不嗎?”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毫不留情地追問 道,“得了吧,我一定會記得,您在今天,在星期三的早晨,曾經用 ‘不’字回答我的問題。今天星期幾?是不是星期三?”

“大概是星期三,maman!”阿傑萊達回答說。 “她們永遠不知道日子,今天是幾號?” “二十七號。”加尼亞回答說。 “二十七號嗎?從某種原因來說,這是很好的。再見吧,您的公事大概很忙,我也要換衣服出門了。把您的照片拿去吧,替我給不 幸的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請安。再見,親愛的公爵!您常來玩 啊。我要特地到別洛孔斯卡婭老太婆那裏去談您的事情。親愛的, 我跟您說:我相信是上帝為了我把您從瑞士引到彼得堡來的。也許 您還有別的事情,但主要是為了我。上帝是這樣安排的。再見吧,親愛的女兒們。亞曆山德拉,我的寶貝姑娘,你到我屋裏來一趟。” 將軍夫人走出去了。 加尼亞帶著垂頭喪氣、倉皇失措的樣子,惡狠狠地從桌上拿起照片,歪嘴微笑著,對公爵說:“公爵,我現在就要回家。如果您不 改變到我家去住的原意,我可以領您去,否則,您不知道在什麼地 方。”

“您等一等,公爵。”阿格拉婭說,她忽然從安樂椅上站起來。 “您還要在紀念冊上給我寫幾個字。爸爸說您是書法家。我就去給您取來。”說著也出去了。 “再見吧,公爵,我也要出去。”阿傑萊達說。她緊緊地握住公爵的手,向他客氣地、和藹地笑了一下,便出去了。但沒有看加尼 亞一眼。

“這全是您幹的好事,”大家剛走出去,加尼亞便撲到公爵身 旁,咬牙切齒地說,“我要結婚的事,是您對她們說出來的!”他快 速地喃喃地低聲說,臉上帶著瘋狂的樣子,眼睛裏閃著凶光,“您是 一個無恥的搬弄口舌的人!”

“我告訴您說,您弄錯了,”公爵很鎮靜地、很有禮貌地回答 說,“我並不知道您要結婚。”

“您剛才聽見伊萬·費道洛維奇說,今天晚上要在納斯塔霞·菲 利波夫娜家裏決定一切事情,您把這話傳給她們了!您說謊!她們 還會從哪裏知道呢?見鬼,除了您以外,有誰會告訴她們呢?難道 老太婆沒給我暗示嗎?”

“如果您認為她們給您暗示,那麼,您就會更清楚究竟是誰告訴 她們的了。關於這件事情,我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信轉交了沒有?……回音呢?”加尼亞用非常不耐煩的態度打 斷公爵的話。但是,在這時候,阿格拉婭回來了,公爵沒有來得及回答什麼。 “公爵,”阿格拉婭說,把自己的紀念冊放在小桌上麵,“請您挑選一頁,給我寫幾個字吧。筆在這裏,還是一支新的呢。鋼筆可以 嗎?我聽說,書法家不用鋼筆寫字。”

她和公爵談話時,似乎沒有注意到加尼亞在那裏。但是,當公 爵整理筆杆,尋找空頁,準備下筆的時候,加尼亞走到阿格拉婭站 立的壁爐旁邊 (在公爵右邊),用顫抖的、斷續的聲音,附在她的耳 朵上說:“一句話,隻要您說一句話——我就得救了。”

公爵猛地轉過身子,向他們倆看了一眼。加尼亞的臉上露出一 種絕望的樣子。他似乎不假思索,匆匆地說出這兩句話。阿格拉婭 看了他幾秒鍾,顯出極鎮靜的驚異神情,完全像剛才看公爵時一 樣。她這種鎮靜的驚異神情,似乎由於完全不了解人家對她所說的 話而引起的疑慮樣子,在這時候,加尼亞覺得比最厲害的輕蔑還要 可怕。

“叫我寫什麼呢?”公爵問。 “我現在就口述給您,”阿格拉婭向他轉過身子說,“準備好了沒有?寫吧:‘我不願參加做買賣。’然後寫上幾月幾號吧。拿給我 看。”

公爵把紀念冊遞給她。 “妙極了!您寫得太好了。您的筆跡真是美透了!謝謝您。再見吧,公爵……等一等,”她補充說,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跟 我來,我想送給您一點東西,作為紀念。”

公爵跟著她走出去。但是,剛進飯廳,阿格拉婭就站住了。 “您讀一讀吧!”阿格拉婭把加尼亞的信遞給公爵。 公爵接過信,很驚疑地看了阿格拉婭一下。 “我知道您沒有讀,那個人絕不會把您當作心腹。您讀吧,我想叫您讀一下。”

這封信顯然是急就的:

今天決定我的命運,您知道會怎樣決定。今天我必須 直接地說出我的話。我沒有任何權利取得您的同情,我不 敢有任何的奢望。但是,您從前說過一個字,隻是一個 字,這個字照亮了我這像黑夜一般的全部生命,成為我的 一座燈塔。請您現在再說一個這樣的字,那您就可以拯救 我,使我免得滅亡!您隻要對我說:斷絕一切!那我今天 就斷絕一切。您說這句話費什麼勁啊!我隻會在這句話裏 尋找您對我的同情和憐憫的表征——如此而已,如此而 已,沒有別的,沒有別的什麼!我不敢抱著什麼奢望,因 為我不配妄想。但是,我得到您的話以後,我就又會安分 守己,高高興興地忍受我的絕望情況。我要迎接鬥爭,我 將喜歡這個鬥爭,我將要以新的力量在鬥爭中新生!

您給我一句同情的話吧。(我發誓說,隻要同情!) 請 您不要因為一個絕望的人,一個即將溺死的人膽敢做最後 的掙紮,想把自己從滅亡中拯救出來,而對他惱恨吧。

加尼亞

“ 這個人為了使我相信,” 公爵讀完以後, 阿格拉婭厲聲說, “‘斷絕一切’這句話不會玷汙我的名譽,不致使我受到任何約束, 所以就給我這一封信,作為書麵保證。您瞧,他是如何幼稚地忙著 在幾個字下邊加上黑點,如何粗魯地透露出他的隱秘心情。然而他 知道,如果他斷絕了一切,而且是自己一個人斷絕的,不等待我的 話,甚至不向我說這件事情,對於我不抱著任何奢望,那麼,我也可能改變我對他的感情,也許會成為他的朋友。他一定知道這一 點!但是,他的心靈是齷齪的,他明明知道,卻還猶疑不決;他明 明知道,卻還要求保證。他不能夠辦君子之事。他要我給他一個能 把我弄到手裏的希望,來彌補那十萬盧布。至於他在信裏說,似乎 我以前說過一句話,照耀了他的生命,這簡直是胡說八道。我隻是 憐惜過他一次。但是,他這個人既無禮,又無恥:當時他立刻生了 壞念頭,以為可以弄到我。我馬上看出了這一點。從那時候起,他 就開始捉摸我,直到現在還追求我。但是,不必多說了。請您把這 封信拿去,送還給他,在您離開我家以後,馬上就還給他。當然, 不要在離開我家之前給他。”

“我怎麼回答他呢?” “您當然用不著回答,給他信就是最好的回答了。可是,您打算住在他的家裏嗎?” “伊萬·費道洛維奇剛才自己給我介紹的。”公爵說。 “我先提醒您,您可要留心他。您現在把這封信退還給他,他是不會饒恕您的。” 阿格拉婭輕輕握了一下公爵的手,就走出去了。她的臉很嚴肅,緊皺著眉頭。在和公爵點頭告別的時候,連一點笑容也沒有。 “我立刻就來,我隻是去取那個包袱,”公爵對加尼亞說,“然後我們就走。”

加尼亞跺著腳,表示不耐煩。他的臉由於狂怒,甚至發黑了。 兩個人終於走到街上,公爵手裏拿著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