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應該得到這樣的報應嗎?!”當時,加尼亞的頭腦裏閃過這 樣一個念頭。
兩個月來,他隻是在做噩夢時見到的,使他感到非常恐怖和羞 慚的情景,即他父親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相遇的一幕,在這時 候終於出現了。他有時苦惱自己,設想將軍在婚禮上的表現,但 是,他永遠沒有完成這幅痛苦的畫麵,總是趕緊把它拋棄掉了。他 也許過分誇大了自己的不幸,但是,愛慕虛榮的人永遠是如此的。 在這兩個月內,他再三考慮這件事,決定無論如何要對他的父親施 加壓力,隻要可能,哪怕是暫時的也好,設法讓他父親離開彼得 堡,不管母親同意與否。十分鍾以前,當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走 進來的時候,他由於大吃一驚,竟完全忘記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 拉洛維奇會出場,並沒有采取任何預防措施。現在,將軍竟在大家 的麵前出現,還鄭重地準備過了,穿上禮服,而且恰恰是在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尋覓機會,嘲弄他和他家人”的時候出現。他對 於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目的是深信無疑的,要不然,她這次的 拜訪還有什麼意義呢?她跑來是為了和他的母親與妹妹套近乎呢? 還是打算就在他家裏侮辱她們一頓呢?但是,從兩方麵的態度看 來,事情已經毫無疑問:他的母親和妹妹坐在一邊,帶著受侮辱的 樣子,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卻好像忘記她們母女是和她同在一個屋子裏似的……她既然這樣旁若無人,當然另有用意! 費爾德先科拉住將軍,領他往前來。 “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伊伏爾金,”將軍莊重地說,笑著鞠了一躬,“一個倒黴的老兵和一個家庭的父親,我家由於 可能容納一位這樣美貌如花的姑娘,感到十二分榮幸……”
還沒等他說完,費爾德先科就連忙把椅子放在他的身後,將軍 剛吃過飯,兩腿覺得有點發軟,所以他當時一屁股坐下去,或者不 如說是落到椅子上去了,但這並沒有使他感到尷尬。他坐在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的正對麵,發出愉快的假笑,慢吞吞地,有聲有色 地,托起她的手指吻著。總之,將軍是不大懂得什麼叫難為情的。 他的外表,除了有些懶散的樣子之外,還算十分體麵——他自己對 這一點知道得很清楚。他以前也曾躋身上流社會,兩三年以前才完 全脫離開它。就從那個時候起,他毫無拘束地對自己的幾個弱點采 取放縱的態度;至於那種機警和愉快的態度,如今還留在身上。納 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似乎很高興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的 出現,她對於這個人物當然已經聽得很熟了。
“我聽說小兒……”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開始說。 “是的,您的兒子!您這位老太爺也不錯呀!您為什麼總不到我家裏去?是您自己躲起來的呢,還是令郎把您藏起來的?您可以到 我家來,不會玷汙任何人的名譽。”
“十九世紀的孩子們和他的父母們……”將軍又開始說。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請您放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出去一會兒,有人找他。”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大聲說。 “放出去!豈有此理!我對他的事情聽到很多,早就想見一見他!他的情況怎麼樣?他不是退伍了嗎?將軍,您不離開我嗎?不 會走嗎?”
“我可以對您保證,他可以親自到您府上去,但是現在他需要 休息。”
“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大家說您需要休息!”納斯 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她帶著不滿意的、嫌惡的神情扮出一個鬼 臉,好像一個被奪去玩具的輕佻的小傻瓜一樣。將軍偏偏賣力使他 的處境顯得更加尷尬了。
“親愛的!親愛的!”他帶著責備的口吻,莊重地對妻子說,並 且把一隻手放在心口。
“您不離開這裏嗎,媽媽?”瓦裏婭大聲問。 “不,瓦裏婭,我坐到談完話為止。”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會聽不見這番問答,但是她似乎因此更加高興了。她立刻又對將軍提出各種問題,過了五分鍾,將軍就 揚揚得意地施展他的辯才,博得在座的人們很大的笑聲。
科利亞拉了一下公爵的衣襟。 “您最好想辦法拉他出去吧!成不成?我請求您!”在可憐的男孩的眼睛裏,甚至出現憤恨的眼淚。“加尼亞真可惡!”他自言自語。 “我的確和伊萬·費道洛維奇·葉潘欽交情很好,”將軍在回答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問題時,大放起厥詞來,“我,他,和故去 的列夫·尼古裏伏維奇·梅什金公爵 (我和他的令郎相別二十年, 今天又見麵了),我們三個人形影不離,就好像阿托斯、波爾托斯和 阿拉米斯①等三個劍客一樣。但是,可憐的是有一個遭受謠言和子彈 的創傷,已經進了棺材;另一個就在您的麵前,仍然對謠言和子彈 進行鬥爭……”
“和子彈進行鬥爭!”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
① 阿托斯、波爾托斯和阿拉米斯:大仲馬小說 《俠隱記》(原名 《三劍 客》) 內的人物。——譯者注“子彈就在這裏,我的胸膛裏,在卡爾斯①城下打進去的。每到 陰雨的天氣,就隱隱作痛。在其他方麵,我是過著哲學家的生活, 我散步、遊玩,在我的咖啡店裏下跳棋,像退休的資產階級人物一 樣,還讀‘Ind é pendance’②呢。但是,我和我們的波爾托斯——葉 潘欽,自從前年在火車上發生小獅子狗事件以後,交情就完全結 束了。”
“小獅子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特別 好奇地問。“關於小獅子狗?而且,還是在火車上!……”她似乎想 起什麼來了。
“那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不值得再去提它了。那是由於別洛孔斯 卡婭公爵夫人的保姆史密斯太太,但是……不值得再去講它。”
“但是,您一定要講!”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很快樂地喊道。 “我還沒有聽見過!”費爾德先科說,“c’est du nouveau。”③ “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又央求說。
“爸爸,有人找您!”科利亞喊。 “一樁愚蠢的事情,兩句話就可以說完,”將軍揚揚得意地開始說,“在兩年以前,是的!差不多有兩年啦,某條新鐵路剛剛通車, 我那時已經不穿軍衣,為了料理一樁有關解職的極重要事務,就買 了一張頭等車票。上車以後,就坐下抽煙。也可以說是繼續抽煙, 因為我是在上車之前點的煙。我獨自坐在包間裏。車上既不禁止吸 煙,也不允許吸煙,照例是半準半禁,當然是因人而定。車窗開 著,汽笛剛要響,忽然有兩位太太帶著一隻小獅子狗走了進來,正① 卡爾斯:土耳其北部的一個城市。
② Ind é pendance:法文,譯為 《獨立報》。
③ c’est du nouveau:法文,譯為:“這真是新聞。”
坐在我對麵。她們來遲了。有一位打扮得異常漂亮,穿著淡湖色的 衣服。另一位打扮得比較樸素,穿著玄色的綢衣,外加披肩。她們 姿色不錯,臉帶傲氣,說英國話。我當然不管;還是抽煙。我本來 也想了一想,但是繼續抽煙,朝窗外噴,因為車窗是開著的。那隻 小獅子狗伏在穿淡湖色衣服的太太的膝上,小小的,像我的拳頭那 麼大,皮毛是黑的,腳爪是白的,真是稀有的東西。頸圈是銀的, 上麵刻著字。但我不管那一套。我隻看見兩位太太好像在那裏生 氣,當然是為了我抽煙。一位太太舉起玳瑁單眼鏡來看我。我還是 不管,因為她們並沒有說什麼話呀!她們如果說出來,提醒我,請 求我就好了,要知道,她們到底是長著舌頭的呀!可是她們沉默 著……忽然——我對您說,一點提醒都沒有,真是連一點點的提醒 都沒有,完全像發瘋了一樣——那個穿淡湖色衣服的女人從我手裏 把煙搶去,扔到窗外去了。火車飛馳著,我望著她發愣。那是一個 野蠻的女人,完全是野蠻類型中的一個女人,不過這個女人身子結 實,肥胖,高大,金色的頭發,紅潤的臉蛋 (太紅潤了),兩隻眼睛 瞪著我。我不發一言,帶著特別的客氣,十足的客氣,甚至是以畢 恭畢敬的態度,用兩隻手指挨近小獅子狗,用優美的姿勢捏住它的 脖子,把它朝窗外一扔,讓它隨著那支雪茄煙去了!隻聽到它尖叫 一聲!火車繼續飛馳……”
“您是一個怪物!”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一邊哈哈大 笑,一邊拍巴掌,像一個小女孩似的。
“妙極了,妙極了!”費爾德先科喊道。普季岑見將軍進到屋裏 來,原本是很不愉快的,現在也笑了。連科利亞都笑起來,並且喊 著:“妙極了!”
“我是有理的,有理的,十分有理的!”揚揚得意的將軍繼續熱 烈地說,“因為,如果火車內禁止吸煙,狗就更要被禁止啦!”
“妙極了,爸爸!”科利亞歡欣地呼喊著,“好極了!如果是我, 我也一定,一定也要這樣做!”
“但是,那位太太怎樣了呢?”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耐煩 地問。
“她嗎?一切的不愉快就在這上麵,”將軍皺著眉頭,繼續說下 去,“她一句話也不說,不打一聲招呼,就給我一個嘴巴!野蠻的女 人,十足的野蠻類型的女人!”
“您呢?” 將軍垂下眼睛,抬了抬眉毛,抬了抬肩膀,咬緊嘴唇,攤開雙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我火啦!” “痛不痛?痛不痛?”
“說真的,並不痛!闖下了禍,但是並不痛。我隻揮了一下手, 單獨揮一下手。然而見鬼:那個金黃頭發的女人原來是個英國人, 別洛孔斯卡婭公爵夫人家裏的保姆,也可以說是朋友,那個穿玄色 衣服的是別洛孔斯卡婭公爵的大女兒,三十五歲的老處女。大家都 知道葉潘欽將軍夫人和別洛孔斯卡婭家有什麼關係。他們家所有的 女公子都暈倒,哭泣,為她們所寵愛的小獅子狗開追悼會。六位女 公子和一個英國女人的號哭,簡直像天翻地覆一般!我當然親自登 門道歉,請求原諒,還寫了一封信送去。她們不接見我,也不收下 我的信。葉潘欽和我吵了一架,跟我絕交,把我攆出來!”
“等一等,這是怎麼回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問道, “我經常看‘Ind é pendance’,五六天以前,我在‘Ind é pendance’ 上讀到一個故事,和這個完全一樣!簡直一模一樣!那個故事講,在 萊茵鐵路的火車上,一個法國男子和一個英國女人之間發生了這樣的 糾紛:也是同樣地被奪去雪茄,也是同樣地把小獅子狗扔到窗外,最 後的結果也和您所講的一樣。甚至那個女人的衣服也是淡湖色的!”
將軍滿臉通紅,科利亞的臉也紅起來,兩手抱緊自己的頭;普 季岑迅速轉過身去。隻有費爾德先科一個人仍舊嗬嗬地笑著。加尼 亞就不必講了:他一直站在那裏,啞口無言,忍受著難堪的痛苦。
“ 我可以對您保證,” 將軍喃喃地說,“ 我也遇到過同樣的事 情……”
“爸爸的確和別洛孔斯卡婭家的保姆史密斯太太發生過不愉快的 事情,”科利亞喊道,“我記得的。”
“怎麼?完全一樣的嗎?在歐洲的南北兩端竟發生同樣的故事, 而且連一切細節都是一樣,甚至淡湖色的衣服都是相同的!”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無情地反駁說,“我可以把‘Ind é pen-dance Bel? ge①’送給你們看!”
“但是您要注意,”將軍依然硬著嘴說,“我這件事情是在兩年以 前發生的……”
“就是這一點不同嗎?”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笑得像歇斯底裏症發作一樣。 “爸爸,我請您出去,有兩句話說。”加尼亞用顫抖的、痛苦的聲音說,不由自主地抓住父親的肩膀,眼光裏充滿無窮的憎恨。 就在這一刹那,前室裏突然響起震耳的鈴聲。從這樣大的響聲聽來,門鈴是可能被拉斷的。這表明一定是不尋常的拜訪。科利亞 跑去開門。
① Ind é pen-dance Belge:法文,譯為 《比利時獨立報》。
第 十 章
前室裏忽然喧嘩異常,顯得人很多的樣子。從客廳裏聽起來, 似乎已經有幾個人從外麵走進來,而且還有些人正往裏走。同時聽 到有好幾個人在說話和吵嚷的聲音。在樓梯上也有人說話和吵嚷, 可是聽得出,前室樓梯的那扇門沒有關。這真是很奇怪的拜訪。大 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加尼亞奔到大廳裏去,但是已經有幾個人 進入大廳了。
“啊,猶太在這裏呢!”有一個公爵聽起來很熟的聲音喊著,“你 好哇,加尼亞,你這個壞蛋!”
“就是他,就是他!”另一個聲音湊上去說。 公爵一點也用不著懷疑:一個聲音是羅戈任的,另一個聲音是列別傑夫的。
加尼亞站在客廳的門檻上,呆若木雞,默默地望著,看見有十 一二個人跟著帕爾芬·羅戈任魚貫地走進大廳,沒有加以攔阻。這 一群人是很混雜的,不但混雜,而且毫無秩序。有幾個人連大衣和 皮裘也不脫,就走了進來。他們之中雖然沒有完全喝醉,可是大家 似乎都帶有很大的醉意。大家似乎都需要互相鼓勵,才敢進來。沒 有一個人單獨具有足夠的勇氣,大家似乎在互相推搡著,連為首的 羅戈任也很小心地走著。但是他心裏懷著某種意圖,臉上現出陰 鬱、激怒和煩惱的樣子。其餘的人隻成為一個歌詠班,或者不如說是啦啦隊。除列別傑夫以外,燙了頭發的紮廖熱夫也同來了。他把 皮大衣扔到前室裏,穿一身漂亮服裝,瀟灑自如地走了進來。此外 還有和他相仿的兩三個人,顯然都是商界的人士。有一個人穿著軍 式大衣。有一個人身材矮小,異常肥胖,不斷發笑。有一個人身高 六尺,也是特別肥胖,他一言不發,滿臉殺氣,顯然相信自己胳膊 粗,力氣大,到時候揮一陣老拳。有一個醫學院的學生,還有一個 緊跟在屁股後邊的小波蘭人。有兩個太太從樓梯上向前張望,卻不 敢走進來。科利亞就在她們的麵前把門砰地關上,並掛上了門鉤。
“你好哇,加尼亞,你這個壞蛋!你想不到帕爾芬·羅戈任會來 吧?”羅戈任重複地說,走到客廳門邊,朝加尼亞站立著。這時,他 忽然看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坐在客廳裏,就在他的對麵。顯然 他並不想在這裏遇見她,因為他一看到她,就留下特別的印象。他 臉色慘白,連嘴唇都發青了。“如此說來,那是真的啦!”他小聲 地,似乎自言自語,露出非常慌張的神色。“完了!……哼……你等 著我跟你算賬吧!”他突然咬牙切齒地,惡狠狠地看著加尼亞說, “哼……唉!……”
他甚至喘息起來,連說話都困難了。他不由自主地走進客廳。 但是,當他跨過門檻的時候,忽然看見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和瓦 裏婭,立刻就站住了。他雖然很激動,這時候也露出幾分慚愧的模 樣。列別傑夫跟著他走進來。他像影子一般,寸步也不離開羅戈 任。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隨後進來的大學生,握著拳頭的先生, 向左右兩方麵鞠躬的紮廖熱夫,最後,還有一個短矮的胖子擠了進 來。由於幾個女人在座,這些不速之客還有點顧忌,他們的行動顯 然受到了很大妨礙。但是,這種顧忌當然隻是保持到開始動手之 前,保持到他們找到大吵大鬧開始動手的借口為止……一旦到了那 個地步,天上的任何女人也阻擋不住他們了。
“怎麼?你也在這裏嗎,公爵?”羅戈任漫不經心地說,他遇到 公爵有點驚異,“嚇,還是戴著那副鞋罩呢!”他歎了一口氣,然後 就放過公爵,又將眼光移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身上,她好像一 塊磁石似的,把他吸引過去。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是很不安地,很好奇地望著這些客人 們。加尼亞終於清醒過來。“但是,對不起,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很嚴厲地朝走進來的人們瞥了一眼,並朝著羅戈任大聲說,“先生 們,這並不是馬廄,我的母親和妹妹在這裏……”
“我們看見你的母親和妹妹在這兒。”羅戈任從牙縫裏擠出這句 話來。
“母親和妹妹,這是看得見的。”列別傑夫為了壯聲勢,附和 著說。
握著拳頭的先生大概以為時機已到,已經開始咆哮了。 “這算什麼道理!”加尼亞忽然什麼東西爆炸了似的,發出很大的聲音,“第一,請你們大家到大廳裏去;第二,請問……” “哼,他還裝不知道呢!”羅戈任惡狠狠地齜著牙說,沒有挪動地方,“你不認識羅戈任嗎?” “我好像和您在什麼地方見過,但是……” “還說在什麼地方見過呢!隻在三個月以前,我還把家父的二百盧布輸給你,老頭子沒有查問出來,就一命嗚呼了。你硬拉我入 夥,克尼夫欺騙了我。你竟不認識我了嗎,普季岑可以做證人!隻 要我現在從衣袋裏掏出三個盧布來,你就會趴在地上,一直爬到瓦 西裏島——你就是這樣的東西!你就是這樣的人!我現在就是來用 錢把你完全買下來。你不要看我穿著這樣的皮靴進來,我的錢多得 很,老兄,可以把你完全買下來,連你家的活人也一股腦兒買下 來!”羅戈任情緒激動,醉意似乎越來越濃了。“唉!”他喊道,“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您不要趕我出去,您說一句話:您想跟他結 婚嗎?”
羅戈任提出這個問題,好像一個絕望的人對一位神靈提出來似 的,但是,他具有一個被判處死刑,因而無所顧忌的人的勇氣。他 懷著赴死般的痛苦等待著她的回答。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用嘲笑和傲慢的眼神向他掃了一下,又 轉過頭去看瓦裏婭和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再看了看加尼亞,突 然變換了語調。
“完全不是的。您這是怎麼啦?您怎麼想到問這種話呢?”她輕 輕地,嚴肅地回答,似乎有點驚奇。
“不是嗎?不是嗎?”羅戈任喊起來,喜歡得快發瘋了,“不是 嗎?但是,他們對我說……唉!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他們說您 要和加尼亞訂婚了!就和他訂婚嗎?難道這是可能的嗎?(我對他們 大家這樣說!) 我可以花一百盧布把他整個人收買下來,如果我給他 一千盧布,嗯,三千盧布,讓他放棄這門婚事,他會在婚禮的頭一 天逃走,把他的未婚妻留給我。你真是這樣,加尼亞,你這壞蛋! 你一定會收下三千盧布!錢就在這裏,就在這裏!我現在跑來,就 是要叫你具結。我說我要買下來,我就會買下來的!”
“你滾出去,你喝醉了!”加尼亞喊叫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他喊叫以後,忽然有幾個聲音一齊爆發了。羅戈任的全隊人馬 早就等著開戰了。列別傑夫極力獻殷勤,在羅戈任耳邊說了些什麼。 “對呀,你這官員!”羅戈任回答說,“對呀,你這個醉鬼!好,就這麼辦吧!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他喊道,像傻子似的望著 她。他最先露出很膽怯的樣子,而後忽然膽大起來,達到極端胡鬧 的程度。“這裏是一萬八千盧布!”他把用繩子係好的一個白紙包放 到她麵前的小桌上,“這就是!我還……還有的是呢!”
他沒敢說出他想說的話。 “不對,不對!”列別傑夫又露出十分驚慌的樣子,向他耳語。
可以猜測得出,他是害怕數目太大,所以向羅戈任建議叫羅戈任先 用比較小的數目試一試。
“不行,老兄,你在這方麵是個傻子,你不知道怎麼辦……看起 來,我和你全是傻瓜呀!”羅戈任看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閃爍的 眼光,他忽然醒悟過來,哆嗦了一下。“唉,我聽你的話,弄糟糕 啦。”他非常悔恨地補充說。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朝羅戈任的沮喪的麵孔端詳了一會兒, 忽然笑起來。
“給我一萬八千盧布嗎?立刻露出鄉下人的樣子啦!”她忽然帶 著傲慢的樣子,隨意說著,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好像要走。加尼亞 很鬱悶地看著這幕戲。
“那麼,我出四萬,四萬,不是一萬八千,”羅戈任喊道,“溫 卡·普季岑和皮斯庫普答應在七點鍾的時候送四萬盧布來。四萬! 全付現款!”
這幕戲已經醜態百出,可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繼續笑著, 不肯走,好像故意把這幕戲拉長似的。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和瓦 裏婭也站起來了,她們驚慌地,默默地,看這幕戲發展到什麼地 步。瓦裏婭的眼睛閃爍著,然而,這一切都使尼娜·亞曆山德羅夫 娜感到很痛苦。她哆嗦著,好像馬上要暈倒似的。
“既然如此,就給十萬吧!今天就送上十萬盧布!普季岑,請你 幫幫忙,借一點給我!”
“你發瘋了!”普季岑忽然小聲說,他連忙走到羅戈任麵前,拉 住他的手,“你喝醉了。人家會出去叫警察的。你知道,你在什麼 地方?”
“他喝醉了以後吹牛呢。”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說,似乎在挑 逗他。
“絕不是吹牛,錢是有的,到晚上就有了。普季岑,你幫幫忙, 你這個放高利貸的家夥!隨便多少利息都行,今天晚上給我送十萬 盧布來。我要表明,我是毫不遲疑的!”羅戈任忽然興奮到狂歡的 地步。
“但是,這是什麼意思呢?”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怒 氣衝衝地走到羅戈任麵前,突然很威嚴地喊道。老頭兒本來一言未 發,現在突然這樣做,使醜劇增添了不少滑稽氣氛。大家一陣哄笑。 “這又是什麼人?”羅戈任笑了,“來,老頭兒,我們可以灌醉你!”
“這太無恥了!”科利亞喊道,由於害羞和苦惱,哭起來了。 “難道你們就沒有一個人能把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拉出去嗎?”瓦裏婭氣得全身直打哆嗦,突然喊叫說。 “他們竟管我叫不要臉的女人!”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帶著譏笑的樣子說,“我還像傻子似的,跑來請他們到我家裏參加晚會呢! 你瞧,令妹就是這樣對待我,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
加尼亞在他妹妹發作的時候,站在那裏,好像被電打了一般。 但是,他一看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這回果真要走,便怒氣衝衝 地跑到瓦裏婭麵前,瘋狂地拉住她的手。
“你幹的好事!”他喊叫著,瞪著眼看她,好像想把她就地消滅 一般。他完全瘋狂了,腦子已經不管用了。
“我幹了什麼事?你拉我到哪兒去?你這個賤種,是不是因為她 跑到我們家來,把你的母親侮辱一頓,把你的全家羞辱一番,而讓 我去向她賠罪呢?”瓦裏婭又喊叫起來,用得意和挑釁的眼神看著 哥哥。
他們就這樣麵對麵地站了一會兒。加尼亞仍然拉著她的手不 放。瓦裏婭用盡力量往外拉了兩次,她再也忍不住了,忽然朝他的 臉上唾了一口。
“這姑娘真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妙極了,普季 岑,我恭喜您。”
加尼亞眼前發黑,他完全忘記了一切,用力向他妹妹打去。這 一下子本來一定會打到她臉上的。但是,另有一隻手忽然從空中把 加尼亞的手攔住了。
公爵站立在加尼亞和他的妹妹中間。 “得了,已經夠了!”他堅決地說,但是他的全身也哆嗦著,好像受到極強烈的震撼一樣。 “你老是擋我的路!”加尼亞吼叫著,他把瓦裏婭的手扔開,然後用那隻空下來的手,帶著極度瘋狂的樣子,狠狠打了公爵一記 耳光。
“哎喲!”科利亞拍著雙手,喊道,“哎喲,我的天哪!” 四麵八方都傳來喊聲。公爵臉色慘白。他用奇怪的和責備的眼光直瞪著加尼亞,嘴唇哆嗦著,努力想說出什麼話來。他撇著嘴, 露出一種奇妙的、極不相稱的微笑。
“嗯,隨你打我吧……我反正不能讓她……挨打!……”最後, 他輕輕地說。但是,他忽然忍不住了,撇開加尼亞,用雙手掩著 臉,向屋角走去,臉朝著牆,斷斷續續地說:“您將來對這種舉動會 感到多麼羞愧呀!”
加尼亞果真十分慚愧地站在那裏,科利亞跑去擁吻公爵。羅戈 任、瓦裏婭、普季岑、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甚至老翁阿爾達裏 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都擠在他的身旁。
“不要緊,不要緊!”公爵向周圍的人們喃喃地說,仍然帶著那種不相稱的微笑。 “他會後悔的!”羅戈任喊道,“加尼亞,你侮辱了這樣的……綿羊 (他想不出另外的詞來),你一定會感到羞愧的!公爵,你是我的 好朋友,你離開他們吧,唾他們的臉吧。我們一塊兒走!我一定讓 你知道羅戈任是怎樣的朋友!”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對於加尼亞的舉動和公爵的回答也感到 十分驚訝。她的臉平常是慘白的,憂鬱的,永遠和她剛才做出來的 那種笑聲不調和,而現在卻顯然被一種新的感情所擾動了。不過, 她好像仍然不願意流露出這種情感,竭力保持著一種譏諷的笑容。
“我的確在什麼地方看見過他的臉!”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剛才提 出的問題,很嚴肅地說。
“您也不知道害臊!難道您真是像剛才發瘋那樣的人嗎?這怎麼 可能呢!”公爵忽然帶著極誠摯的責備口氣喊道。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感到很驚奇,微微笑了一下,但是,她 的笑裏好像包含著特殊的用意。她有點慌亂,看了加尼亞一眼,就 從客廳裏走出去了。她還沒走到前室,忽然又回來了,她快步走到 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麵前,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麵。
“他猜對了,我其實並不是這樣的人。”她迅速地、熱烈地小聲 說著話,忽然滿臉通紅。她轉過身去,又走了。這回走得非常快, 誰也弄不清她回來是為了什麼。大家隻看見她對尼娜·亞曆山德羅 夫娜低聲說了一兩聲,大概還吻了她的手。但是,瓦裏婭看見和聽 見了一切,很驚異地目送著她。
加尼亞清醒過來,連忙去送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但是,她 已經走出去了。他在樓梯上追到了她。
“你不要送!”她對他喊道,“再見吧,晚上見!喂,一定要來呀!” 他帶著慚愧和沉思的神情回到屋裏,心裏浮出沉重的疑雲,比以前還要沉重。公爵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他已經完全失 神,連羅戈任那一群人從他身旁走過,甚至在門口推了他一把,匆 匆地隨著羅戈任走出他家門,他也都沒有看清楚。那群人大聲談論 著什麼事情。羅戈任和普季岑一起走,他用堅決的態度,講著一件 很重要的、顯然刻不容緩的事情。
“加尼亞,你輸了!”他在走過加尼亞身旁的時候喊著。 加尼亞驚慌地看著他們的背影。
第十一章
公爵離開客廳,把自己關在屋裏。科利亞立刻跑來安慰他,這 可憐的男孩現在似乎離不開他了。
“您走開了很好,”他說,“現在那邊會比剛才吵得更加厲害,我 們家裏每天如此,這全是為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緣故。”
“你們家裏有許多痛苦的事情。”公爵說。 “是的,有很多痛苦。我們的事情也不必多說了,那都是我們自己的過錯。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他更不幸。我可不可以給您介 紹一下?”
“我很願意見一見,他是您的同學嗎?” “是的,差不多和同學一樣。我以後再對您詳細說吧!……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長得很好看,您以為怎樣?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 她,可是很想見她。今天一見,簡直使人連眼睛都花了。如果加尼 亞愛她的話,我完全可以原諒他,他為什麼要錢呢。這真是糟糕!”
“是的,我不大喜歡您的哥哥。” “那當然了!在出了那件事情以後,您怎麼會……不過,您要知道,我最不喜歡這種亂七八糟的想法。有一個瘋子,或是傻子,或 是瘋人式的惡徒,打了某人一記耳光,那個人就好像一輩子丟了 人,非報仇雪恨不可,除非對方向他下跪求饒,他絕不罷休。據我 看來,這種想法是很可笑的,而且是十分殘暴的。萊蒙托夫的劇本‘假麵舞會’就是以這個為題材——我看是十分愚蠢的事。我是想 說,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差不多是在兒童時代寫成的這個劇本。”
“我很喜歡您的姐姐。” “你看她唾加尼亞臉時的那股勁!瓦裏婭真勇敢!但是,您沒有唾他的臉,我相信這不是因為您沒有勇氣。您瞧,真巧,一提到 她,她本人就來了。我知道她會來的。她這個人雖然也有缺點,可 是很正直。”
“這裏沒有你的事,”瓦裏婭首先對他說,“你到爸爸那裏去吧。 您不覺得他很討厭嗎,公爵?”
“恰恰相反,完全不。” “姐姐,去你的吧!她就是這一點不好。我心想,爸爸一定同羅戈任出去了。現在他大概在那裏懊悔吧。我應該去看一看他在那裏 做什麼。”科利亞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謝天謝地,我把媽媽勸回去,安頓她睡下,總算不再吵鬧了。 加尼亞感到很慚愧,正在反省。他也真該好好想一想啦。這真是一 次很好的教訓!……我現在跑來,再度向您道謝,公爵,我還要問 一聲,您以前不認識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嗎?”
“不,不認識。” “那麼,您為什麼當她的麵,說她不是‘這樣的人’呢?而且,您好像猜對了。她也許的確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還不了解她! 當然,她侮辱我們是有目的的,這是很明顯的事實。我以前也聽到 過不少關於她的奇怪傳說。但是,如果她是來邀請我們去參加晚會 的話,她怎麼能那樣對待我母親呢?普季岑很熟悉她,但他說他也 猜不出她今天前來的目的。她對羅戈任的態度又怎樣呢?一個人如 果有自尊心,在自己的那個……的家裏,絕不能那樣說話。媽媽為 了您,也很感到不安呢。”
“沒有關係!”公爵說著,揮了揮手。 “她怎麼會聽您的話呢?……” “她聽什麼話啦?”
“您對她說,她應該感到害臊,她的態度馬上都改變了。您對於 她很有影響,公爵。”瓦裏婭說,微微一笑。這時,門開了,完全出 人意料,加尼亞走進來了。
他看到瓦裏婭,居然沒有露出猶疑的樣子,他在門檻上站了一 會兒,忽然堅決地走到公爵麵前。
“公爵,我做了卑鄙的事情,老兄,請您饒恕我吧。”他很熱情 地說,臉上顯出十分痛苦的樣子。公爵很驚訝地看著他,沒有立即 回答。
“請原諒!請原諒!”加尼亞很急切地請求著,“如果您願意,我 立刻來吻您的手!”
公爵異常驚訝,兩手抱著加尼亞,一句話也沒有說。兩個人很 誠摯地互相親吻。
“我怎麼也想不到,怎麼也想不到您會這樣,”公爵終於很困難 地喘息著說,“我以為您……您是不會……”
“不會賠罪嗎?……我今天怎麼竟會認為您是一個白癡!您能注 意到別人從來注意不到的事情。跟您是可以談一談的,但是……還 是不談的好!”
“這裏還有一個人,您應該對她賠—個不是。”公爵指著瓦裏 婭說。
“不,她們全是我的仇敵。公爵,您應該相信,我嚐試過許多次 了。她們絕不會很誠懇地饒恕人!”加尼亞脫口說出這激烈的話,然 後轉過身子,不看瓦裏婭。
“不,我不會饒恕的!”瓦裏婭忽然說。
“今天晚上你也能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去嗎?” “如果你叫我去,我是可以去的。但是,你自己要好好考慮一下,現在我有沒有去的可能?” “ 你要知道, 她並不是這樣的人。 她在叫我們猜謎! 故弄玄虛!”加尼亞歪著嘴笑了。 “我自己也知道她不是這樣的人,隻是在那裏故弄玄虛。但是,她弄的是什麼玄虛呢?再說,加尼亞,她究竟把你當成什麼人呢? 隨她去吻媽媽的手,隨她去弄什麼玄虛吧,但是有一點,她總在嘲 笑你呢!真的,哥哥,這種苦頭不值七萬五千盧布!你還能有正直 的心情,所以我才對你這樣說。你自己也不必去啦!你可要當心 哪!這件事絕不會有好結果的。”
瓦裏婭十分激動,她說完這句話,便迅速從屋內跑出去了。 “她們總是這一套!”加尼亞笑了笑說,“難道她們以為我自己不知道這一點嗎?我比她們知道的多得多。” 加尼亞說完以後,就坐到沙發上,顯然還不想走。 “您既然自己知道,”公爵十分膽怯地問,“您既然明知道這種苦頭的確不值七萬五千盧布,那又何必自討苦吃呢?” “我說的不是這一點,”加尼亞喃喃地說,“我要順便聽一聽您的意見,您以為這種苦頭,究竟值不值七萬五千盧布呢?” “據我看來是不值的。” “我知道您會這樣說的。這樣的婚姻是可恥的嗎?” “很可恥。”
“那麼,我告訴您說吧,我一定要娶她,現在這是確定不可移的 了。剛才我還遲疑,現在可不啦!您不要開口啦!我知道您想說什 麼話……”
“我並不講您所想的那件事情,不過,您那過度的自信心倒使我十分驚訝……” “是什麼?什麼自信心?”
“第一,您認為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定嫁給您,大局已定, 不會有什麼變化。第二,您認為她一嫁給您,那七萬五千盧布就會 進入您的腰包。當然啦,這裏有許多情形我還不知道。”
加尼亞向公爵身旁移近一些。“您當然不知道全部的情形,”他 說,“要不,我又何苦把這份重擔背在自己身上呢?”
“我覺得這是屢見不鮮的事情,有人為了金錢結婚,而金錢仍舊 在妻子的手裏。”
“ 不 , 我 們 是 不 會 這 樣 的 …… 這 裏 麵 …… 這 裏 麵 還 有 些 情 節……”加尼亞心慌意亂地思索著,他喃喃地說。
“至於說到她的答複,那是沒有疑問的,”他很迅速地補充說, “您根據什麼情況,認為她會拒絕我呢?”
“除了我自己所見到的一切以外,其他的一點也不知道。剛才瓦 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說……”
“唉,她們淨胡說,不知道說什麼好。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剛 才是取笑羅戈任,您相信我的話吧,我看得很清楚。這是顯而易見 的。我剛才也很害怕,但是現在想通了。她對我父母,瓦裏婭,也 采取同樣態度了嗎?”
“對您的態度也是一樣。” “也許是吧!但是,這隻是舊式女人的報複行動,沒有別的。她是個很好生氣的、喜歡報複的、最愛麵子的女人。她好像一個鬱鬱 不得誌的官員!她想抬高自己,對他們……也對我,表示自己的一 切輕蔑心情。這是事實,我不否認……但是,她終歸會嫁給我的。 您不知道,一個人由於自尊心強,會弄出怎樣的花樣來。她認為我 是一個卑鄙無恥的人,因為她是別人的情婦,我公開地為了金錢娶她,可是她不知道,如果是別人的話,騙她的手段還要更卑鄙呢。 那種人會糾纏住她,開始向她灌輸一些自由進步的思想,搬出各種 婦女的道德問題來,結果就會把她引上圈套,像線穿進針孔一般。 他會使那個驕傲的傻女人相信 (那麼容易的)!他所以娶她,隻是為 了‘她的心靈高貴和不幸’,但在實際上還是為了金錢。我無法博得 女人的歡心,是因為我不願意耍花招;其實,我是應該耍花招的。 她自己怎麼做呢?不也是一樣嗎?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看不起 我,想出這些花招來呢?這是因為我自己不願意屈服,表示出驕傲 的態度。好啦,我們走著瞧吧!”
“在這以前,您真的愛過她嗎?” “起初是愛的。但是夠了……有些女人隻能做情人,另外沒有一點用處。我不是說,她做過我的情人。如果她願意過和平日子,我 也不調皮搗蛋;如果她要造反,我立刻拋棄她,把金錢搶到手裏。 我不願意成為一個笑柄,我首先不願意成為一個笑柄。”
“我總是覺得,”公爵很拘謹地說,“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是一 個聰明的女人。她既然預先感到會吃這樣的苦頭,那又何必跳火坑 呢?要知道,她也可以嫁給別的男人哪。這一點我覺得很奇怪。”
“您說得是有道理,但您還不完全知道其中的詳情,公爵……其 中的詳情……此外,她相信我瘋狂地愛她,這一點我可以對您發 誓。您知道,我也深深地相信她是愛我的,隻是用一種特別的愛 法,就像俗話所說:‘愛得深,打得重。’她會一輩子把我當作一個 惡人 (也許她需要這樣),但是她還會用一種特別的方式愛我。她準 備這樣做,她的性格是如此。我告訴您說,她是一個十足的俄羅斯 女人。但是,我要給她準備一件意外的禮物。剛才和瓦裏婭的那一 幕是無意中發生的,但是對我是有益處的:她現在看到,而且深深 相信我對她一往情深,為了她,我可以斷絕一切的關係。您會看出來,我也並不是一個傻瓜。順便問您一句,您不認為我是一個愛嚼 舌的人嗎?親愛的公爵,我心裏信任您,也許在實際上做得不好。 但是,因為我首先遇到您這樣正直的人,所以攻擊到您身上去了, 請您不要把‘攻擊’這兩個字當作雙關的戲語。您不會為了剛才那 件事情生氣嗎?在整整的兩年裏,我也許是初次說出心裏話。此地 誠實的人太少,沒有比普季岑更誠實的人。您大概在那裏笑我吧? 卑鄙的人是愛正直的人的 —— 您不知道這一點嗎? 我當然是一 個……不過,您憑良心講,我究竟哪一點卑鄙?他們為什麼全跟著 她說我做卑鄙的人?您要知道,我也跟在他們和她的後麵自稱為卑 鄙的人!這才卑鄙呢,這才是真正的卑鄙呢!”
“我今後永遠不會把您當作卑鄙的人了,”公爵說,“剛才我已經 完全把您當成惡人看待,但是您忽然使我十分高興起來。這真是一 個教訓:一個人沒有經驗,就不能夠判斷。現在我看出,不但不能 把您當成惡人,還不能把您當成品行十分惡劣的人看待。據我看, 您隻是一個平凡到了極點的人,而且太軟弱,一點也沒有特點。”
加尼亞暗自冷笑了一聲,沒有說話。公爵看出加尼亞不接受他 的批評,覺得很難為情,也就一聲不響了。
“我父親向您借過錢嗎?”加尼亞忽然問。 “沒有。”
“他會借的,可是您不要借給他。我記得,他以前是一個體麵的 人。上等人家都接待他。但是,這些體麵人物一上了年紀,很快就 走上窮途末路了!環境稍有改變,他們以前的一切就都沒有了,好 像火藥遇到火一樣,燒得幹幹淨淨。他以前並不如此說謊,我可以 向您保證。以前他隻是過於狂熱一些——可是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了!當然,這要怪酒。您要知道,他還有一個姘頭呢。他現在不隻 是一個天真爛漫的說謊者。我真不明白,我的母親怎麼會有那樣的耐心!他對您講過卡爾斯①被圍的故事沒有?講過他那匹灰色馬說話 的故事沒有?他甚至會做這種事情。”
加尼亞忽然前仰後合地笑起來了。 “您幹嗎那樣看我?”他問公爵說。 “我真奇怪,您會笑得這樣誠懇。您的笑的確像小孩子一樣,剛才 您 進 來 跟 我 和 解 的 時 候 , 說 :‘ 如 果 您 願 意 , 我 可 以 吻 您 的 手。’——這正像小孩子們和解似的。看起來,您還能夠說出這樣的 話,做出這樣的行動。但是,您忽然高談闊論起這件肮髒的事和七 萬五千盧布來了。這一切真有點離奇,而且是不應該有的。”
“您想從這裏麵得到什麼結論呢?” “那就是說,您是不是過於輕舉妄動,您是不是應該先考慮成熟?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的話也許是對的。” “ 啊, 又滿口仁義道德啦! 我自己也知道, 我還是一個小孩子,”加尼亞很熱烈地插嘴說,“僅僅從我和您進行這類談話,就可 以看得出來。公爵,我要辦這樁婚事,並不是為了金錢,”他繼續 說,好像一個青年人的自尊心受了傷害,不能不說出來似的,“如果 為了金錢的話,那我一定會打錯算盤了,因為我的腦筋還不夠靈 活,性格也很軟弱。我做這件事情,是出於一種熱情,一種愛好, 因為我有一個主要的目的。您以為我得到七萬五千盧布以後,立刻 就要購買一輛馬車嗎?不,到那時我還是穿著前年做的舊衣服,拋 棄俱樂部裏的那些朋友。我們這裏雖然都是放高利貸的人,但是有 耐心的人並不多,我卻願意忍耐著。最要緊的是堅持到底——這就 是全部的任務。普季岑十七歲的時候睡在街上,販賣修鉛筆的小 刀。他開始時隻有幾戈比,現在已經有六萬盧布了。但是,他的確① 卡爾斯:土耳其東北部的城市,與俄羅斯相鄰。——譯者注是經過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啊!我要這種千辛萬苦,直接從大筆資 本開始。到十五年以後,人家會說:‘你瞧這是伊伏爾金,猶太 王!’您說我是沒有特點的人。您要注意,親愛的公爵,對於我們時 代和我們種族的人來說,再沒有比說他沒有特點,性格軟弱,沒有 特殊才能,為人平凡等等更感到侮辱的了。您甚至不肯承認我是一 個最好的壞蛋,您知道剛才就是為了這個,我恨不得把您吃下去! 您給我的侮辱比葉潘欽給我的侮辱還厲害,他不跟我商談,也不勸 說我,您要注意,他隻憑心裏想就認為我可以把老婆賣給他!老 兄,他這種看法很久以前就使我感到狂怒,我很需要金錢。等我有 了錢,您知道,我就會成為很有特點的人了。金錢之所以非常可鄙 可憎,就是因為有了它才會顯得有才能。而且,一直到世界的末日 為止,情形也是如此。您一定要說這話太幼稚了,或者說是太詩意 了——那算不了什麼,反正這樣做會使我更加快樂,我一定要這樣 做。我無論如何要堅持到底,忍耐到底。Rira bien qui rira le derni? er①!葉潘欽為什麼這樣侮辱我?是為了恨我嗎?絕不是的。隻是因 為我太渺小了。等到有朝一日……但是夠了,我該走啦。科利亞已 經探了兩次頭,他是來請您吃飯的。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時間我 再來看您。您住在我們家裏是不會不舒服的,他們現在會把您當作 親屬看待。可是您要留神,不要泄露我的秘密。我覺得咱們倆如果 不成為好友,就會成為敵人。您以為怎樣,公爵,如果我剛才吻了 您的手 (我是出於至誠的),我會不會以後就成為您的敵人呢?”
“一定會那樣,但不至於永遠如此。以後您會忍不住,而饒恕我 的。”公爵尋思了一會兒,笑著說。
“唉!和您相處得小心點,您這家夥是無孔不入的。誰知道,您① Rira bien qui rira le dernier:法文,譯為“笑到最後的人笑得最開心”。
也許就是我的敵人?哈,哈,哈!還有一件事,我忘記問您了,我 總覺得您很喜歡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對不對?”
“是的……很喜歡。” “愛上了嗎?” “沒有。”
“但是臉都紅了,露出很難過的樣子。好啦,不要緊,不要緊, 我絕不笑話您。再見吧。您要知道,她是一個品行端正的女人,您 相信這一點嗎?您以為她和那個托茨基同居嗎?不!不!早就不同 居了。不知您注意到沒有,她這個人也很愛麵子,今天有好幾秒 鍾顯出難為情的樣子!真是的。這種人是愛駕馭別人的。嗯,再 見吧!”
加尼亞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走了出去,比走進來時還顯得瀟灑 自如。公爵留在那裏,動也不動地尋思著,約有十分鍾的樣子。
科利亞的腦袋又從門縫伸進來了。 “我不想吃飯,科利亞;我剛才在葉潘欽家裏吃了早飯,吃得很飽。”
科利亞走進門來,遞給公爵一張字條。那張字條是將軍寫的, 折疊著,而且是蓋有封印。從科利亞的臉上可以看出,科利亞很不 高興傳遞這張字條。公爵讀完,就立起身來取帽子。
“隻有兩步路,還用得著寫信?”科利亞露出難為情的樣子,“他 現在正坐在咖啡店裏喝酒。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在那裏賒出賬來 呢?好公爵,請您不要對我家的人說我傳遞這張字條!我發過一千 遍誓,絕不傳遞這種字條,但是我又可憐他。請您不要和他客氣, 給他幾個零錢就算了。”
“科利亞,我有一個想法,我必須去見你父親一下……為了一樁 事情……咱們走吧。”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