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呢?回信呢?”加尼亞向他撲去說,“她對您說什麼來的? 信轉交給她沒有?”
公爵默默地將那封信遞給他,加尼亞愣住了。 “怎麼?我的信?”他喊道,“您竟沒有交給她!啊,我應該料到這一點!哼,真可惡……怪不得她剛才顯出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您怎麼會,怎麼會不交給她,唉,真可惡……”
“對不起,事情恰好相反,您的信剛交給我,我馬上就轉交給她 了,而且是按照您要求的方式交出去的。它所以又到我手裏,是因 為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剛才把它退給我了。”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當我剛在她的紀念冊上寫完字,她請我出去說話的時候 (您聽見沒有?),我們走進飯廳,她把信遞給我,讓我念一下,又讓我退給您。” “讓您念!”加尼亞幾乎破開嗓子喊,“讓您念!您念了嗎?” 他又站在行人道中發愣了,吃驚得連嘴巴都閉不上。 “是的,我剛念過了。” “是她自己,她自己交給您念的嗎?是她自己嗎?” “是她自己,您要相信我,她不請我念,我是絕不會念的。” 加尼亞沉默了一分鍾,很痛苦地拚命思索著什麼。然後忽然喊道:“不會的!她不會叫您念!您扯謊!是您自己念的!” “我說的是實話,”公爵仍然用剛才那種沉著的音調回答,“我跟您說:這件事既然使您得到不愉快的印象,我覺得十分可惜。” “但是,倒黴蛋,當時她至少總會對您說些什麼話吧?她回答什麼話了嗎?” “那當然啦。”
“那您倒說呀,倒說呀,真見鬼!……” 加尼亞兩次在便道上跺著那穿著套鞋的右腳。 “我剛念完,她就對我說,您正在追求她。她說,您打算敗壞她的名聲,隻是為了從她那裏得到結婚的希望,然後依靠這種希望, 毫無損失地拋棄另—個可以得到十萬盧布的希望。她又說,如果您 不先和她討價還價,不向她預先提出保證,自己就斷絕一切關係,她也許會成為您的朋友。好像就是這些。對,還有一點。我接過信 以後,曾經問她有什麼回信沒有?她當時說,沒有回答就是最好的 回答了——好像就是如此。如果我忘了她的原話,請原諒我。我隻 是把我所了解的大意轉告給您。”
加尼亞一肚子怒火,像發瘋一般,不可抑製地發泄出來:“啊! 原來如此!”他咬牙切齒地說,“竟把我的信往窗戶外邊扔!哼!她 不願意做這份買賣,我偏要做!咱們走著瞧吧!我還有許多把戲 呢……咱們走著瞧吧!……我一定要製服她!……”
他的臉斜歪了,變得慘白,嘴裏噴著唾沫,舉起拳頭威嚇著。 他們這樣走了幾步。他認為公爵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所以對公爵 一點也不客氣,好像他單獨在自己屋內橫行一樣。但是,他忽然想 到什麼,清醒過來了。
“您怎麼就會,”他忽然對公爵說,“您 (白癡!——他自言自語 地補充說),您和她初次相見,隻認識兩個鍾頭,怎麼就會得到她的 信任?這是怎麼回事?”
在一切苦痛之外,還要添上一種忌妒的情感。妒火忽然又攻他 的心。
“這一點請恕我不能向您解釋。”公爵回答說。 加尼亞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她是不是把您叫到飯廳裏去,把她的信任送給了您?她不是想要送給您什麼東西?” “我也是這樣了解的。” “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真見鬼!您在那裏到底做了些什麼?您用什麼手段博得她們的歡心?我跟您說,”他用非常激動的聲調說(在這時候,他身上的一切都似乎零散了,亂七八糟地沸騰著,使他 的思想無法集中),“我跟您說,您能不能好好想一下,挨著次序想 一下,你們在那裏說了些什麼,把所有的話從頭到尾想出來,您記得自己注意到什麼沒有?” “我很能夠想出來,”公爵回答說,“當我走進去,相識了以後,我們首先就講到瑞士。” “滾他娘的瑞士!” “後來又談死刑……” “死刑嗎?”
“是的,為了一個原因……以後,我對她們講我在國外居住四年 的情形,還講一段我和一個貧苦鄉下姑娘的故事……”
“滾他娘的貧苦鄉下姑娘吧!再往下說!”加尼亞不耐煩地吼 叫著。
“以後,我講什奈德爾怎樣對我說出關於我的性格的意見,他迫 使我……”
“管他是什麼什奈德爾,管他有什麼意見!再往下說吧!” “以後,為了某種原因,我開始講人的麵相,也就是講到麵部表情,我說阿格拉婭·伊萬諾夫娜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差不多一 樣美麗。就在這時候,我才提到了那張照片……”
“但是,您並沒有把今天早晨在書房裏聽到的那些話都說給她們 吧?不是嗎?您沒有說吧?是不是?是不是?”
“我再向您重複一遍,我並沒有說。” “那麼,是哪裏來的風呢,活見鬼……真怪!阿格拉婭沒有把信給老太婆看嗎?” “這一點我可以對您充分保證,她並沒有給老太婆看。我一直在那裏,她也沒有時間去做。” “也許您沒有注意到……哼!可惡的白癡!”他已完全控製不住自己了,怒喊起來,“連講句話都不會!” 加尼亞正和某些人一樣,由於開口罵人時沒有遇到回敬,漸漸就更加放肆起來。再等一會兒,他也許就會往人家的臉上吐口水 了,他已經狂怒到了極點。他正是由於狂怒而瞎了眼;要不然,他 早就該注意到他所鄙視的那個“白癡”,有時候會非常迅速和精細地 了解一切,令人十分滿意地傳達一切。但是,忽然發生了一件出人 意料的情況。
“我必須告訴您,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公爵忽然 說,“我以前的確不很健康,的確和白癡差不多。但是,現在我早就 恢複了健康,所以人家當麵稱我為白癡的時候,我感到有點不愉 快。雖然由於您不走運,我可以原諒您,但是您在煩惱中竟罵了我 兩次。我很不喜歡這一套,特別是您和我初次相識,突然就來這一 套,我更接受不了。現在我們正站在十字路口,我們倆還是分手的 好:您朝右麵走,回家去,我朝左麵走。我手裏有二十五盧布,我 一定可以找到寄宿的旅館。”
加尼亞十分不好意思,臊得滿臉通紅。 “對不起,公爵,”他很熱烈地喊道,忽然將辱罵的口氣變為異常客氣的態度,“看在上帝的分兒上,饒恕了我吧!您瞧,我是多麼 倒黴!您幾乎還不知道什麼,如果您知道全部情況的話,您一定會 原諒我幾分的。誠然,我是無可寬恕的……”
“我也不需要您這樣長篇大套地道歉,”公爵連忙回答說,“我也 知道您心裏很不痛快,所以您罵起人來。嗯,我們就到尊府上去 吧。我很樂意……”
“不,我現在不能就這樣放過他,”加尼亞自己尋思著,一路上 時時惡狠狠地望著公爵,“這個騙子從我身上探明了一切,以後忽然 摘去假麵具……這中間含有一點意思。我們走著瞧吧!一切都會得 到解決的,一切,一切!今天就會得到解決!”
他們已經站在家門前了。
第 八 章
加尼亞的寓所在三樓,從一條極清潔、明亮而且寬闊的樓梯走 上去。這寓所有大小六七間屋子,雖然都是極普通的屋子,但是, 帶家眷的官員,即使每年領取兩千盧布的薪俸,無論如何也是住不 起的。這寓所本來準備分租給要求管夥食並提供仆役的房客居住 的,加尼亞和他的家屬租下來還不到兩個月。當初租這寓所的時 候,加尼亞很不樂意,但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和瓦爾瓦拉·阿爾 達利翁諾夫娜希望能夠分租出去,這樣可以為家庭增加一些收入, 所以極力主張和要求這樣做。加尼亞緊皺著眉頭,認為分租房間是 敗壞名譽的行為。這樣做之後,他在社會上似乎感到很羞愧,因為 他已經習慣以前途遠大的英俊青年的資格,列身在社會中間了。所 有這些對命運的讓步,所有這種惱人的拘束,都是他精神上的深刻 的傷痕。從前一些時候起,他對各種瑣碎的事情都感到非常煩惱, 他之所以暫時還讓步和忍耐,隻是因為他已經決定在不久的將來就 要改變和改造這一切。但是這種改變,他所選擇的這條出路,本身 就包含著不小的難題——這種難題的解決要比過去的一切事情更加 麻煩和痛苦。
寓所中間有一條走廊,從門那裏開始把兩邊分隔著。在走廊的 一邊,有三個房間準備出租給“具有特別介紹”的房客。在走廊的 這一邊,在它的盡頭,也就是廚房的旁邊,另外還有一間小屋,比其餘的房間都狹窄,退伍將軍伊伏爾金,一家之主,就住在裏麵。 他睡在寬闊的沙發上麵,出入寓所必須穿過廚房,走後麵的樓梯。 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十三歲的弟弟,中學生科利亞,也 住在這間小屋裏。家裏叫他擠在這裏,在裏麵用功,睡在另一隻極 陳舊的、又窄又短的小沙發上,沙發上鋪著滿是破洞的被單,他的 主要任務是侍候和監督父親,這一點越來越必要了。撥給公爵的是 三間房屋中間的那一間,右麵一間住著費爾德先科,左邊一間還空 著。但是,加尼亞首先領公爵到家屬住的那一邊房間裏去。家屬住 的那一邊包括一間大廳 (它在必要時可以變為飯廳),一間客廳 (它 隻是在早晨成為客廳,一到晚上就成為加尼亞的書房和臥室),最後 還有一間很窄的屋子,永遠關閉著,這是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和 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的臥室。總而言之,這寓所裏的一切 是擁擠而緊湊的。加尼亞隻好私下裏咬咬牙,不說什麼。他雖然很 尊敬母親,而且願意尊敬她,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家庭中最大 的暴君。
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不是一個人在客廳裏,瓦爾瓦拉·阿爾 達利翁諾夫娜和她同坐在一起。她們倆在那裏編織著什麼東西,和 客人伊萬·彼得洛維奇·普季岑談話。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有五 十來歲,一張瘦瘦的、凹陷下去的臉,眼睛下麵有很濃的黑暈。她 帶著病態的、有點憂鬱的樣子,臉部和眼神卻十分有趣。從最初的 一些話中就露出嚴肅的、充滿真正威嚴的性格。她雖然帶著憂鬱的 樣子,但是令人感到她很堅決,甚至有果斷力。她穿得異常樸素, 穿著深色的、完全老太婆式的衣服,但是她的舉止、談話,一切姿 態,都表現出她是一個見過大世麵的女人。
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是一位二十三歲的女郎,中等身 材,很瘦,她的麵孔雖然不算很美,卻含有不美而能討人喜歡、非常吸引人的秘密。她長得很像母親,由於完全不願意打扮,穿的衣 服也和母親差不多一樣。她的灰色眼睛雖然有時露出十分快樂和溫 柔的光輝,但是經常顯得嚴肅而且沉鬱,有時甚至顯得過分嚴厲, 尤其是在最近時期,她的臉上也表現出堅決果斷的神情,讓人覺得 她的堅決性比起母親還要有力,還要強烈些。瓦爾瓦拉·阿爾達利 翁諾夫娜的脾氣很大,她的兄弟有時都怕她這種火性。現在坐在他 們家裏的客人——伊萬·彼得洛維奇·普季岑,也很怕她。這個人 還很年輕,不到三十歲,衣著樸素,但很雅致,姿態優美,但帶有 過於老成的樣子。他蓄著一簇深棕色的小胡子,表明他不是一個當 差的人。他善於講聰明而有趣的話,但是經常默不作聲。從整體來 看,他給人一個很愉快的印象。他對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 顯然並不冷淡,也不隱藏他的情感。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 對他很和藹,但是對他的一些問題卻遲遲不作答,甚至討厭這些問 題。不過,普季岑絲毫沒有喪失勇氣。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對他 很和藹,近來甚至非常信任他。大家都知道,他專門放高利貸,索 取很多可靠的抵押品。他和加尼亞是極要好的朋友。
加尼亞冷冷地向母親問安,對妹妹卻沒有打招呼。他斷斷續續 卻詳細地將公爵介紹了一番之後,立刻就把普季岑引到屋外去了。 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很溫柔地對公爵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吩咐在 門外窺探的科利亞領公爵到中間的那間屋子裏去。科利亞這個男孩 子,生著一副愉快的十分可愛的臉,並帶有大膽的、純真的神氣。
“您的行李在哪裏呢?”他領公爵進屋的時候說著。 “我有一個包袱,我把它放在前室裏了。” “我立刻給您取來。我們家裏的仆役隻有廚娘和瑪德鄰娜兩人,所以我也幫著幹活。瓦裏婭① 是總管,好生氣。加尼亞說,您今天剛 從瑞士回來,是嗎?”
“是的。” “瑞士好嗎?” “很好。”
“有山嗎?”
“有。” “我立刻把您的包袱取來。”
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走了進來。 “瑪德鄰娜立刻就來給您鋪床,您有箱子嗎?” “沒有,隻是一個包袱。放在前室裏,令弟幫我取去了。” “那裏除了這個小包以外,沒有什麼包袱。您放在哪裏了?”科利亞回到屋裏來問。 “隻有這個,沒有別的包袱了。”公爵一邊說,一邊收下包袱。 “啊!我還想,莫非被費爾德先科偷去了。” “不許胡說八道。”瓦裏婭厲聲說。她和公爵說話時也是冷冷地,隻是稍微客氣一點。
“Ch é re Babette②,對待我可以溫柔一些,我不是普季岑哪。” “科利亞,你太愚笨啦,真該好好揍你一頓。公爵,您需要什麼,可以找瑪德鄰娜。中飯在四點半鍾開。您可以同我們一塊兒吃, 也可以在自己屋裏吃,隨您的便。走吧,科利亞,不要打擾他。”
“走吧,你這倔強的小姐!” 他們走出去的時候,撞見了加尼亞。
“父親在家嗎?”加尼亞問科利亞,科利亞做出肯定的回答後,① 瓦裏婭: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的小名。
② Ch é re Babette:法文,譯為“親愛的巴比特”。
加尼亞就對他附耳說了幾句話。 科利亞點頭,隨著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走出去了。 “我有兩句話跟您說,公爵。我由於這些……事情,竟忘記對您說了。我有一個請求,要費您的心——如果您並不覺得十分為難的 話——請您不要在這裏講出我剛才和阿格拉婭之間所發生的一切情 形,也不要在那裏講您在我家所見到的一切情形,因為這裏也有許 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不過,管它呢……至少您今天要約束一下自 己。”
“您要相信我,我說話要比您所想的少得多。”公爵說,他對於 加尼亞的責難顯得有些惱怒。
他們之間的關係顯然越來越惡劣了。 “今天由於您,我已經夠受的了。一句話,我懇求您。” “您還要注意這樣一點,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我剛才有過什麼約束?為什麼我不能夠提起照片的事?您並沒有請求我, 不讓我說呀。”
“哎呀,真是一間極壞的屋子,”加尼亞說,很輕蔑地向四圍望 了一遍,“這樣黑,窗戶還朝著院子裏開著。從各方麵看,您到我們 這裏來未免不是時候……但這不是我的事情,不是我出租房間哪。” 普季岑探頭看了一下,呼喚加尼亞。加尼亞連忙離開公爵,走 了出去。他雖然還想說什麼話,但是顯然很猶豫,好像羞於出口似的。他說房子不好的時候,也似乎帶著不好意思的樣子。 公爵剛洗了臉,把渾身上下整理了一番,門又開了,露出一張新的麵龐。
這位先生有三十來歲,身材不小,肩膀寬闊,頭顱巨大,長著 栗色的須發。他的臉上肉多而紅潤,嘴唇很厚,鼻子又寬又扁,眼 睛很小,鼓鼓的,帶著嘲笑的神情,似乎在不斷地眨著。從整個講來,這一切都帶有十分傲慢的樣子。他的衣服有點肮髒。 他起初隻把門開到可以探進頭來的程度。等探進頭以後,向屋子內部環視了五秒鍾。接著,門慢慢開了,整個身子在門檻上露出 來。但是,客人還沒有進來,他仍然在門檻上眯著眼睛,仔細打量 公爵。最後,他合上門,走上前來,坐到椅子上,緊緊地拉住公爵 的手,讓公爵坐在斜對著自己的沙發上。
“費爾德先科。”他帶著疑問的眼光死死地盯著公爵的臉說。 “怎麼樣呢?”公爵回答,幾乎失笑了。 “一個房客。”費爾德先科又說,仍舊端詳公爵。 “您是想交朋友嗎?” “唉,唉!”客人說,他把頭發揉得直豎起來,又歎了一口氣,開始向對麵的角落裏看。“您有錢嗎?”他忽然問公爵。 “不多。”
“究竟有多少?” “二十五盧布。” “給我看看。”
公爵從背心口袋掏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鈔票,遞給費爾德先 科。費爾德先科把鈔票打開,看了一眼,然後又翻過去,對著光 亮看。
“真奇怪,”他似乎沉思著說,“為什麼是栗色的?這種二十五盧 布的鈔票有些顏色很深,有些又非常淺。您拿去吧。”
公爵把鈔票收回後,費爾德先科從椅子上站起來。 “ 我來提醒您: 第一, 您不要借給我錢, 因為我一定會來借錢的。”
“好吧。” “您在這裏打算付錢嗎?”
“打算。” “我可是不打算。謝謝。我住在您右邊第一個門,您注意到沒有?您不必時常光臨舍下。我到您這裏來,您不必擔心,您見過將 軍沒有?”
“沒有。” “也沒聽說過嗎?” “當然沒有。”
“您會看見他和聽人家說到他的。況且,他還向我借錢!Avis au Iecteur①。再見吧。一個人帶著費爾德先科的姓還能生活下去嗎? 嗬嗬!”
“為什麼不能呢?” “再見吧。”
他向門口走去了。公爵後來才知道,這位先生似乎自願負起一 個責任,要以古怪和逗趣的行動使大家吃驚,但是他從來沒有做到 這一點。有些人對他的印象很不好,這使他實在傷心,但是他仍然 沒有放棄這種責任。他到了門口,正和一位往裏走的先生相撞,他 好像又回到原來的地位。他讓公爵所不認識的新客人走進屋子,在 客人身後做了幾次暗示性的眉眼,然後帶著很自信的樣子走了。
新客人身材高大,年紀有五十五歲,或者還要多些,身體十分笨 重,生著一張血紅的、多肉的、鬆弛的臉,臉上一圈濃密的灰色胡 須,上下嘴唇也有短髭,眼睛巨大,瞪得溜圓。他的身上如果沒有一 些衰弱的、破爛的,甚至齷齪的樣子,一定很神氣。他穿著一件舊外 褂,胳臂肘全是破洞,內衣也沾滿油漬——完全是家裏蹲的樣子。靠 近他的時候,可以聞到他身上的燒酒味。但是,他的舉止卻是有聲有① Avis au Iecteur:法文,譯為“預先提醒”。
色,十分練達的,他顯然願意表現出自己的威嚴。這位先生不慌不忙 地,含著歡迎的微笑,他默默地拉住公爵的手,握在手裏不放,對公 爵的臉打量很長時間,似乎在辨認自己熟悉的麵影。
“是他呀!是他呀!”他輕聲地,但是很莊嚴地說,“真像他活了 一般!我聽見人家反複說著一個熟悉的和親愛的名字,便想起了無 可挽回的過去……您是梅什金公爵嗎?”
“正是。” “伊伏爾金,一個倒黴的、退役的將軍。請問您的大名和父名?”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是的,是的!這是我的朋友,也可以說是總角之交尼古拉·彼得洛維奇的兒子嗎?” “先父的名字是尼古拉·裏伏維奇。”
“裏伏維奇。”將軍更正了一下,但是他還是不慌不忙,帶著十 分自信的樣子,他似乎並沒有忘卻,隻是偶然說錯罷了。他坐下 去,還是拉住公爵的手,讓他坐在自己的身旁。“我抱過您哪。”
“真的嗎?”公爵問,“先父已經故去二十年了。” “是的,二十年了,二十年零三個月。我們一塊兒求學來的,以後我進入了軍界……” “先父也是軍人,在瓦西裏闊夫斯基團當過少尉。” “在別洛米爾斯基團裏,他是在故去之前不久調到別洛米爾斯基團裏去的。 他死的時候我在那裏, 祝福他永久地安息。 令堂大 人……”
將軍似乎由於苦痛的回憶而不出聲了。 “她過了半年,也由於著涼而去世了。”公爵說。 “不是由於著涼,不是由於著涼。請相信我這老頭子的話吧,當時我也在場,而且給她下了葬。她不是由於著涼而死的,而是由於丈夫去世悲痛死的。是的,我至今還記著公爵夫人!青春時代呀! 我和公爵本是總角之交,為了她幾乎成為互相殺砍的凶手。”
公爵聽著,開始有些不信任的樣子。 “我迷戀上了您的母親,當時她還沒結婚,是我的好友的未婚妻。公爵發覺以後,受到極大的打擊。在一天早晨七點鍾的時候, 他跑來喚醒我。我很驚訝地穿上衣服。雙方都沉默著。我明白了一 切。他從口袋裏掏出兩支手槍,中間隔著一塊手絹。沒有證人。在 五分鍾以後,我們就要互相送終,何必用證人呢?我們裝好子彈, 鋪好手絹,站在那裏,用手槍互相對準對方的心坎,互相望著對方 的臉。忽然,我們倆的眼淚像泉水似的湧出來,手也哆嗦了。兩個 人,兩個人同時這樣!當然,我們就互相擁抱,互相寬容了。公爵 喊:她是你的!我也喊:她是你的!一句話……一句話……您是到 我家來住……來住的嗎?”
“是的,也許住一些時候。”公爵說,似乎有點口吃。 “公爵,我媽請您去一趟。”科利亞從門外伸進頭來,喊道。公爵站起來想走,但是,將軍把右手放在他的肩頭,用和善的態度使 他又坐到沙發上去。
“我以令尊知己的資格,先警告您一聲,”將軍說,“您自己看得 見,我為了悲劇性的災難,受極大的痛苦。但是沒有經過審判,沒 有經過審判!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是一個少有的女人;瓦爾瓦 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我的女兒,是一個少有的姑娘!我們因為 條件不好而出租寓所——這真是聞所未聞的沒落!……我原來是可 以做到總督的人!……但是,我們永遠歡迎您。不過,我家裏還是 發生一出悲劇!”
公爵帶著疑問的神情和極大的好奇心望著他。 “現在正籌備一件婚事,一件稀有的婚事。女方是個暗娼,男方是個可以做侍從官的青年。他們要把這個女人領進我家來,而我家還 有我的女兒和我的妻子呢!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她就休想進來!我 要躺在門檻上,讓她跨過我的身體!……我現在差不多不和加尼亞說 話,甚至避免和他見麵。我特地警告您。您既然住在我們家裏,您總 會看得見的。但是,您是我朋友的兒子,我有權利希望……”
“公爵,勞您駕,請您到我的客廳裏來一趟。”尼娜·亞曆山德 羅夫娜親自到門口來招呼公爵。
“你想想看,親愛的,”將軍喊,“原來公爵小的時候,我還抱過 他呢!”
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帶著責備的神情向將軍看了一眼,又用 試探的眼光看著公爵,但是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公爵跟著她走了。 但是,他們剛剛走進客廳,坐下,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匆忙地剛 要開始低聲向公爵講話的時候,將軍忽然自動地進了客廳。尼娜· 亞曆山德羅夫娜立刻不作聲了,她顯然帶著懊惱的樣子,俯身從事 編織。將軍也許看出夫人的懊惱,但是他仍然興高采烈,精神百倍。
“我的朋友的兒子!”他朝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喊道,“真是不 期而遇!我早就不想這樁事了。但是,親愛的,你難道不記得已故 的尼古拉·裏伏維奇了嗎?你在特維爾……不是遇見過他嗎?”
“我不記得尼古拉·裏伏維奇了。他是令尊大人嗎?”她問公爵。 “是先父。不過,他好像不是在特維爾死的,而是在伊麗莎白格 勒死的,”公爵很畏縮地對將軍說,“我是從帕夫利謝夫那裏聽到的……”
“是在特維爾,”將軍肯定地說,“他是在故去以前甚至是在發病 以前,調到特維爾去的。您那時歲數太小,記不得調動和轉移的情 況。帕夫利謝夫雖然是個極好的人,也是會記錯的。”
“您也認識帕夫利謝夫嗎?”
“他是一個極少見的人,不過,我是親眼看到令尊大人去世的。 我曾經站在他的床前,祝福他永恒地休息……”
“先父是在候審的時候死去的,”公爵又說,“雖然我始終弄不清 他犯了什麼罪,他是死在醫院裏的。”
“啊,這是關於列兵科爾帕科夫那個案件,毫無疑問,公爵是可 以被判無罪的。”
“是嗎?您確實知道嗎?”公爵顯露出特別好奇地問道。 “當然了!”將軍喊道,“法庭沒有判決,就解散了。那是一樁難斷的公案!也可以說是一樁神秘的案件。連長拉裏奧諾夫中尉病得 很重,公爵奉派暫時代理他的職務。好!列兵科爾帕科夫偷竊同伴 的製靴皮子,換酒喝了。好!公爵當著軍曹和伍長的麵 (這點要注 意) 把科爾帕科夫責罵一頓,還說要打他。好好!科爾帕科夫走入 營房,躺在鋪板上,過了一刻鍾就死了。好極了!但是,這是一樁 意外的、很棘手的案件。不管怎樣,大家把科爾帕科夫埋葬了。公 爵做了報告,然後就將科爾帕科夫的名字從名冊上勾去了。似乎沒 有比這再好的了吧?但是,整整過了半年,在全旅檢閱的時候,列 兵科爾帕科夫竟像沒事人似的,在同師同旅的諾沃澤姆梁斯基步兵 團第二營第三連內出現了!”
“怎麼?”公爵驚訝得失聲喊叫起來。 “不是這樣,弄錯了!”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忽然對公爵說,幾乎帶著煩惱的樣子看著公爵,“Mon mari se trompe.”①“但是,親愛的,se trompe,這是容易說的,可是,你自己解決 一下這樣的公案吧!當時,大家全沒了辦法。我首先會說 qu’on se trompe②。但是,不幸得很,我是親眼看見,而且親自參加委員會① Mon mari se trompe:法文,譯為:“我的丈夫弄錯了。”
② qu’on se trompe:法文,譯為“事情弄錯了”。
的。所有對質的人都證明他就是那個列兵科爾帕科夫,完全是半年 前用普通儀式,敲著軍鼓送葬的那個列兵。這實在是罕見的,幾乎 不可能的事件,我同意這一層,不過……”
“爸爸,給您準備好飯了。”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走進 屋來說。
“啊,這好極了,這妙極了!我餓得很……但是,這也可以說是 心理在作怪……”
“湯又要涼了。”瓦裏婭不耐煩地說。 “就來,就來,”將軍一邊走出房間,一邊喃喃地說。“而且,無論怎樣調查也——”大家聽到他在走廊裏還這樣叨念著。 “您如果在我們這裏住下來的話,對阿爾達裏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要多多原諒,”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對公爵說,“不過,他也 不會怎樣打擾您,他是單獨一個人吃飯的。您要知道,每個人都有 自己的缺點,自己的……特別的性格,有些人也許比我們平常所注 目的那些人還要特別些。我有一件事情要求您:如果我的丈夫請您 交付房租,您就對他說已經交給我了。當然,您就是付給阿爾達裏 昂·亞曆山德拉洛維奇,也會記在您的賬上,我隻是為了怕弄錯了 才請求您……這是什麼,瓦裏婭?”
瓦裏婭回到屋內,把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默默地遞給 母親。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帶著懼怕的樣 子,後來又帶著非常痛苦的感覺,對照片觀看了一會兒。最後,她 帶著疑問的神情望著瓦裏婭。
“這是她今天親自送給他的,”瓦裏婭說,“今天晚上一切都要解 決了。”
“今天晚上!”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好像絕望似的,低聲重複 說,“怎麼樣?這件事情已經沒有一點懸念,也沒有什麼希望了。這張照片表明了一切……這是他自己給你看的嗎?”她驚訝地補充了 一句。
“您知道,我們幾乎整個月內沒有說過一句話。這些話都是普季 岑對我說的,照片就扔在桌旁的地板上,我撿起來了。”
“公爵,”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忽然對他說,“我想問您 (我就 為了這件事才請您到這裏來),您是不是早就認識我的兒子?他說, 好像您是今天才從什麼地方來到的,是嗎?”
公爵於是把自己的事情刪去了一大半,簡略地述說一番。尼 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和瓦裏婭傾聽著。
“我現在問您,不是想探聽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什麼 事情,”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說,“對於這一點,您不要發生誤 會。如果他有什麼事不肯直接對我說,我也不願意背地去打聽。我 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剛才加尼亞在您麵前,還有您走了以後,我 問起您來的時候,他老是回答我說:‘他全知道,不必和他客氣!’ 這是什麼意思?也就是說,我願意知道在什麼程度上……”
加尼亞和普季岑突然走了進來。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立刻不 出聲了。公爵仍舊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而瓦裏婭退到一旁去了。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照片放在極明顯的地方,就在尼娜·亞曆 山德羅夫娜麵前的工作桌上。加尼亞一看見這照片,就皺緊眉毛, 很苦惱地把它從桌上拿起來,扔到擺在屋子另一端的他的書桌上 去了。
“加尼亞,今天嗎?”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忽然問。 “什麼今天?”加尼亞吃了一驚,忽然攻擊起公爵來了,“啊,我明白啦,您又挑撥是非了!……您這到底算是什麼毛病啊?您不會 忍一會兒嗎?我的大老爺,您要看明白……”
“這是我的錯,加尼亞,和別人不相幹。”普季岑插嘴說。
加尼亞帶著疑問的神情看了他一眼。 “這樣倒好些啊,加尼亞。再說,事情也已經完結了。”普季岑喃喃地說,然後退到一旁,坐在桌邊,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寫滿鉛筆 字的小紙,開始仔細地觀看。加尼亞愁眉苦臉,很不安地站在那 裏,等待家庭戰爭的爆發。他甚至沒有想到要向公爵道歉。
“如果一切都已經完結,那麼,伊萬·彼得洛維奇的話當然是對 的,”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說,“加尼亞,請你不要皺眉,也不必 生氣。你自己不願意說的事情,我絕不來問你。我告訴你說,我已 經完全認命了。請你不必擔心吧。”
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停止手上的工作,似乎真是安靜的樣 子。加尼亞感到很驚訝,但很警惕地不發一言,眼睛盯著母親,等 候她表示得更明白些。家庭間的口角已經使他受過很大的苦頭了。
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看出他的警惕心情,便苦笑著補充說: “你還在那裏疑惑,不相信我。你放心吧,我絕不會像以前那樣抹著 眼淚哀求你,至少我是如此。我的全部願望就是要使你得到幸福, 你也知道這一點。我認命了。不過,無論我們今後是住在一起還是 分居,我的心永遠不會離開你。當然,我隻能替自己負責,你可不 能對你妹妹也做同樣的要求……”
“唉,又是她!”加尼亞喊道,帶著譏諷和憤恨的樣子望著妹 妹,“媽媽!我還要向您發以前的誓:隻要我在這裏,隻要我活在世 上,永遠沒有人敢怠慢您。無論是什麼人,隻要跨進咱家的門檻, 我就一定要求她對您表示最大的尊敬……”
加尼亞很高興,他差不多用一種和解和摯愛的表情望著自己的 母親。
“加尼亞,你要知道,我一點也不替自己擔心。這些日子我著 急,我痛苦,都不是為了自己。聽說你們今天要決定一切啦?怎樣決定呢?”
“今天晚上,她答應在自己家裏宣布是否同意。”加尼亞回答說。 “我們幾乎有三個禮拜避免談論這件事情,這樣做比較好。現 在,當做最後決定的時候,我隻想問一件事情:你既然並不愛她,她 怎 麼 會 接 受 你 , 甚 至 把 照 片 送 給 你 呢 ? 難 道 你 能 把 這 樣 一 個……這樣一個……”
“這樣一個富有經驗的女人,是不是?” “我並不想那麼說,難道你會這樣高明地瞞住她嗎?” 在這個問題裏,她忽然出現一種異常惱怒的調子。加尼亞站在那裏,尋思了一會兒。他帶著很明顯的譏笑神情,說:“媽媽,您又 感情衝動,不能控製自己了。我們總是這樣開始,越鬧越厲害。您 不是說了嗎?您絕不會再盤問我,絕不再責備我,但是現在又開始 了!我們最好不必再談啦,真的,我們不必再談啦。至少說,您是 想要……在任何情況下,我也永遠不離開您。如果換一個人,至少 是從這樣一個妹妹身邊跑開的——您瞧,她現在是怎樣看著我呀! 我們的話就到此為止吧!我已經覺得十分高興……您怎麼會知道我 欺騙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呢?至於瓦裏婭,那就隨她的便吧。夠 了。現在完全夠了!”
加尼亞越說越興奮,無目的地在屋內踱起步來。這樣的談話立 刻觸到每個家庭成員的傷痕。
“我說過,如果她進咱家,我就離開這裏,我說得出做得到!” 瓦裏婭說。
“由於固執的脾氣!”加尼亞喊道,“你不肯出嫁,也是由於固執 的脾氣!你為什麼對我哼鼻子?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我 才不管你這一套呢。隨你的便——哪怕現在就實行你的願望都可 以。你真使我討厭極了。怎麼?公爵,您現在決定離開我們嗎?”他在看見公爵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又對公爵喊道。 從加尼亞的語調裏已經表現出一種很深程度的惱怒,一個人到了這個地步,幾乎會為惱怒而沾沾自喜,會不可抑製地沉溺在惱怒 中,不管結果如何,心裏越來越感到痛快。公爵在門前轉過身來, 想頂撞加尼亞幾句,但是,他看到侮辱他的人滿臉病態,如果再加 一點火,加尼亞就更受不了了,於是,他便轉過身,默默地走出去 了。過了幾分鍾,他從客廳裏傳出來的回聲中聽出,在他走以後, 談話變得更加喧鬧和公開了。
他穿過大廳,向前室走去,打算進入走廊,回到自己的屋子。 當他走近通樓梯的正門時,他聽到,而且注意到有人在門外拚命地 拉門鈴。但是,門鈴大概壞了:它隻是微微顫動一下,沒有發出任 何聲音。公爵於是卸下門閂,把門打開了。他一看之下,驚訝得不 由往後倒退了一步,甚至全身都哆嗦起來了。原來納斯塔霞·菲利 波夫娜就站在他的麵前。他由於見過她的照片,馬上就認出來了。 她一看到他,眼裏閃出惱恨的神情。她快步走進前室,用肩膀撞 他,使他讓開路。她一邊脫下皮大衣,一邊憤恨地說:“你既然懶得 修理門鈴,至少應該坐在前室裏接待客人。你現在把我的皮大衣弄 掉了,真是笨蛋!”
皮大衣真的掉在地板上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沒有等公爵 替她脫,她自己就脫下來,倒背著臉,連瞧也不瞧,便向他手裏扔 去,結果,公爵沒有來得及接住。
“我應該把你開除,你快去通報吧!” 公爵想說句話,但是由於心慌意亂,什麼也沒說出來。他捧著從地板上撿起來的皮大衣,向客廳裏走去。 “哼,現在又捧著皮大衣走了!你把我的皮大衣拿走幹什麼?
哈,哈,哈!你是瘋子嗎?”
公爵轉過身來,呆呆地望著她。她笑的時候,他也隨著笑,但 還是說不出話來。當他給她開門的那一刹那,他的臉色是蒼白的, 現在忽然滿麵緋紅了。
“這真是個白癡,”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怒喊著,朝他跺腳, “喂,你往哪裏去?你通報的時候,說什麼人來啦?”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公爵喃喃地說。 “你怎麼認識我?”她迅速地問他,“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呀!你快去通報吧……裏麵嚷叫什麼?” “他們在爭吵呢。”公爵回答說,然後就向客廳走去了。 他正在緊要關頭走了進去: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已經準備完全忘掉她那套“一切認命”的哲學了。她是擁護瓦裏婭的。普季岑 已經拋棄那張寫滿鉛筆字的小紙,也站在瓦裏婭的身旁。瓦裏婭自 己更不膽怯,她不是那種膽小的姑娘。但是,哥哥的話越來越粗 魯,越來越無可忍耐了。在這種情形下,她照例不再張口,隻是帶 著譏笑的神情,默默地看著哥哥,眼睛連眨也不眨一下。她心裏知 道,采取這種戰術,可以把哥哥逼到最後的境界。就在這時,公爵 跨進屋內,宣布道:“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來了!”
第 九 章
屋子裏頓時鴉雀無聲。大家望著公爵,好像沒聽懂,也不願意 聽懂他的話。加尼亞更是嚇得目瞪口呆。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光臨,尤其在這個時候光臨,使大家 都感到非常奇怪,感到是一件極麻煩的意外之事。單就納斯塔霞· 菲利波夫娜第一次光臨這一點來看,就夠奇怪的了。在這之前,她 態度十分傲慢,和加尼亞談話時,從來沒有表示想和他的家人見麵 的願望,最近簡直完全沒有提他們,好像世界上根本沒有他們存在 似的。加尼亞由於避免了讓他感到非常麻煩的話題,也有幾分高 興,但是,在他的心裏,對於她的傲慢態度仍然是不滿的。總之, 對於她的到來,他認為多半是出於對自己家人的嘲笑和諷刺,絕不 是專程拜訪。他很清楚,她已經知道由於自己的求婚,自己家裏發 生了怎樣的情形,以及自己家人對她又是什麼樣的看法。她現在來 訪,在贈送照片之後,在她的生日,在她答應決定他的命運的那天 來訪,其本身就帶有決定的意義。
大家帶著懷疑的眼光看著公爵,但這種情況沒有繼續很久。納 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自己在客廳門前出現了,進屋時又輕輕地撞了 一下公爵。
“我好容易進來了……你們為什麼把門鈴綁上了?”她很愉快地 說,加尼亞跑著迎上前去,她和加尼亞握手,“您的臉上怎麼帶著這樣苦惱的樣子?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加尼亞被弄得完全不知所措,他首先把她介紹給瓦裏婭。兩個女人在互相握手之前,交換了奇妙的眼光。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笑了一聲,裝出快樂的樣子;但是瓦裏婭不願意偽裝,她愁眉苦 臉,死死地盯著對方。她的臉上連普通客套所需要的笑容也沒有。 加尼亞愣住了,他知道懇求是無用的,而且時間也來不及了。他朝 瓦裏婭投去恐嚇的眼光,使她由這眼光了解,對於她的哥哥來說, 這個時間是多麼的寶貴。她當時似乎下了對他讓步的決心,向納斯 塔霞·菲利波夫娜微微一笑 (在他們家裏,大家還是很和睦的)。尼 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稍稍打開了僵局。加尼亞完全慌亂了,他在介 紹妹妹之後才來給母親介紹,而且是首先把母親介紹給納斯塔霞· 菲利波夫娜的。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剛剛講“蒙您光臨,十分榮 幸”,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等聽完,就一扭身轉向加尼亞,也沒 經主人讓座,便坐到屋子一角靠窗戶的小沙發上了,並且喊道:“您 的書房在哪兒呢?還有……房客在哪兒呢?你們不是出租房間嗎?”
加尼亞臉頓時漲得通紅,結結巴巴地想回答什麼,但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立刻又說:“你們把房客放在哪兒呢?你們連書房都 沒有哇。這可以收幾個錢嗎?”她忽然對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說。 “是有點麻煩,”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回答說,“當然是會收些錢的。我們剛才……” 但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又不再聽下去了。她看了加尼亞一眼,笑著對他喊道:“您的臉怎麼啦?哎喲,我的天,您這時候怎 麼那個樣子……”
她笑了幾秒鍾,加尼亞的臉的確歪得很厲害。他那呆若木雞的 樣子,他那滑稽的、膽怯的、慌亂的神情,忽然都消失了;但是, 他的臉色異常慘白,他的嘴唇抽動著;他默默地,聚精會神地,用呆呆的眼神,目不轉睛地望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臉,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仍然笑著。
當時還有一個觀察者,他還沒有擺脫在看到納斯塔霞·菲利波 夫娜時那種驚愕的神情。他雖然站在原來的地方,客廳門前,像根 “柱子”似的一動也不動,但是,他看得出加尼亞臉上的慘白和不妙 的變化。這個觀察者便是公爵。他幾乎像受驚了似的,忽然機械地 往前跨了一步。
“喝口水吧,”他對加尼亞低聲說,“不要那樣看人……” 很明顯,他說這話並沒有任何的企圖,也沒有任何特別的用意,隻是由於心血來潮,順口說出來了;但是,他的話卻發生了很 大的影響。加尼亞好像忽然把滿腔的怒氣都潑到公爵身上了,他抓 住公爵的肩膀,默默地看著公爵,露出想要報仇雪恨的神情,而又 似乎說不出話來。大家都驚慌起來,尼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甚至輕 輕呼喊了一聲。普季岑很不安地向前走了一步,科利亞和費爾德先 科在門前出現,他們嚇得站住了,唯有瓦裏婭仍舊露出慍怒的樣 子,注意觀察著。她沒有坐下,而是站在母親身旁,把兩手交叉在 胸前。
但是,加尼亞差不多在剛要行動的最初一刹那就停止了,然後 傻笑起來。他完全清醒過來了。
“喂,公爵,您是醫生嗎?”他喊道,盡可能顯得快樂而天真。 “他竟使我吃了一驚。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讓我來給您介紹一下,這是一位少有的人物,雖然我今天早晨才認識他。”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很疑惑地看著公爵。 “公爵?他是公爵嗎?您瞧,我剛才在前室竟把他當成仆人,叫他到這裏來通報呢!哈,哈,哈!” “沒有害處,沒有害處!”費爾德先科連忙走進去說,他看見大家笑,自己也高興起來,“沒有害處,Se non é vero①……” “我差一點沒罵您呢,公爵。請原諒。費爾德先科,您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到這裏來?我至少不希望在這裏碰到您。他是誰?什麼公 爵?梅什金?”她反複地問加尼亞。加尼亞不等鬆開公爵的肩膀,就 介紹他了。
“我們的房客。”加尼亞重複地說。 他們顯然把公爵當作一件寶貝,硬塞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拿他當作打開僵局的工具。公爵甚至很清晰地聽到“白癡”這 兩個字,似乎是費爾德先科在他的身後,對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 小聲解釋著。
“請問,剛才我犯那麼大的錯誤……看錯了您,您為什麼不對我 說明白呢?”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繼續說,用極不客氣的態度,從 頭到腳打量著公爵。她很不耐煩地等候公爵答話,似乎完全肯定公 爵的回答一定十分愚蠢,不能不令人發笑。
“我這樣突然地看到您,所以十分驚訝……”公爵喃喃地說。 “您怎麼知道是我呢?您以前在哪裏見過我?真的,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似的。請問,您剛才為什麼站在那裏發愣?我身上有 什麼可以使您那麼發愣的地方嗎?”
“來呀,來呀!”費爾德先科繼續扮著鬼臉,“來呀!哎喲,我的 天,如果叫我回答這個問題,我會說出多少話來!來呀……公爵, 我們今後要把您當成一個笨蛋啦!”
“是的,我如果是您,我也會說的。”公爵對費爾德先科笑著說。 “今天我看到您的照片,使我十分驚異,”公爵繼續對納斯塔霞·① Se non é vero:意大利文,是一句成語的一半。全句是 Se non é vero, é bentrovato。譯為“原本不是真實的,卻裝得活靈活現”,這裏指加尼亞裝出要 打公爵的樣子。——譯者注菲利波夫娜說,“以後,我又向葉潘欽家的人提起您……今天一清早, 當火車快到彼得堡的時候,帕爾芬·羅戈任對我講了關於您的許多 話……就是在我給您開門的那個時候,我也在想您,而您忽然來了。”
“您怎麼會認識我,知道是我呢?” “從照片上看得出來,還有……” “還有什麼?”
“還因為,您正像我想象的樣子……我好像也在什麼地方見過您 似的。”
“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地方?” “我好像在什麼地方看見過您的眼睛……但這是不會有的!我就是這樣說說罷了……我從來沒有到過這裏。也許在夢中……” “ 公爵真行啊!” 費爾德先科喊道,“ 不行, 我要把我說過的‘Se non é vero’收回來。然而……然而,他這全是由於天真爛漫而 來的!”他惋惜地補充說。
公爵用不安靜的語音說出這幾句話,並且斷斷續續的,時常換 氣。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表現出非常激動的神情。納斯塔霞·菲利 波夫娜好奇地望著他,但是已經不發笑了。就在這時候,從緊緊包 圍公爵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一群人後麵,忽然發出一個洪大 的、新的聲音,好像要把這一群人劈開,分為兩半。一家之主,伊 伏爾金將軍站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前麵。他穿著燕尾服和潔 淨的硬襯衫,胡子染了顏色。這真使加尼亞不能忍受下去了。他是 個極端愛麵子和好虛榮的人,甚至到了神經過敏和病狂的程度。他 在最近兩個月內想盡各種方法,追求更體麵和更高貴的生活。他感 到自己經驗不足,也許在他所選的大道上迷了路。他在自己家裏一 向是專橫的,因此在絕望之餘,就決定做出完全無禮的舉動,但是 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麵前又不敢這樣做。她直到最後的一分鍾都把他弄得稀裏糊塗,毫不留情地控製著他。有人告訴他,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親自說,他是一個“無耐心的乞丐”。他再三發誓發 願,為了報這個仇,將來一定要使她吃些苦頭。但在同時,他有時 又像小孩子一樣,幻想調和水火,化解一切矛盾。哪知道現在,偏 偏在這個時候,他必須嚐這樣一杯苦酒!還有一個預料不到的,但 對於愛慕虛榮的人十分可怕的折磨——在自己家裏,為自己的家人 而臉紅的痛苦,竟落到他的頭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