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1)(1 / 3)

DIYIJUAN

第 一 章

十一月底,正是融冰的時節,早晨九點鍾左右,在從華沙到彼 得堡的鐵路上,有一趟開足馬力的列車,駛近了彼得堡城。此時, 天氣陰濕,而且還有重霧。從車窗向外望去,鐵路兩旁十步以外, 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楚。旅客中也有些是從國外回來的,隻是三等車 廂裏比較擁擠,裏麵坐的全是短途乘車的小生意人。大家自然都很 疲乏,經過一夜的旅程,眼皮都抬不起來了,人人都凍得發僵,臉 色灰黃,好像霧的顏色一樣。

在一節三等車廂裏,有兩位旅客,從黎明時起就對坐在窗邊。 這兩個人都很年輕,都沒有帶多少行李,所穿的衣服也都不講究, 麵貌也很特殊,還有就是兩個人都能侃。如果他們倆彼此知道自己 在這時候有什麼特別出色的地方,那麼,他們對於自己在這趟從華 沙到彼得堡的列車三等車廂裏相互對坐的巧遇,一定會表示驚訝 了。他們中間有一個身材不高,二十七歲左右,頭發卷曲,顏色發 黑,眼睛是灰色的,很小,但是炯炯有神。他的鼻子扁平,臉上顴 骨隆起;兩片薄嘴唇不時露出一種傲慢、嘲諷,甚至是惡毒的微 笑;但是他的額頭很高,形狀也很好看,彌補了麵孔下部的缺陷。 在這個青年人的臉上,比較顯眼的是像死人一樣蒼白的臉色,他的 體格雖然十分強壯,但由於臉色的關係,使他的全部麵貌都帶有倦 態。同時,他還露出一種極端熱烈的表情,這和他那傲慢、粗暴的微笑,以及嚴厲、自負的眼神都不相稱。他的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 小羔羊皮黑色緊領大氅,這使得他很暖和,即使是夜裏也沒有受 凍。但他的鄰人對於俄羅斯十一月潮濕的寒夜顯然沒有準備,所以 隻好渾身發抖,飽嚐寒冷的滋味。他穿著一件十分肥大和厚重的鬥 篷,上麵有一頂風帽。這件鬥篷和在遙遠的異邦 (例如瑞士或意大 利北部) 的旅客們冬季常穿的鬥篷一模一樣。當然了,那些旅客並 不打算走從埃待庫寧到彼得堡這樣長的路程。但是,在意大利覺得 很有用,而且感到十分滿意的東西,到了俄羅斯便不完全有用了。 這件風帽和鬥篷的主人也是一位青年,也是二十六七歲,身材比普 通人高些,一頭濃密的金發,臉頰內陷,疏疏落落地生著一點幾乎 全白的小胡子。他的一雙碧眼很大,經常凝聚不動,流露出一種平 靜卻顯得沉痛的神色,充滿一種奇怪的表情,有些人抬眼一看,就 會猜出他患有癲癇症。但是,這個青年人的臉卻是愉快的、柔嫩 的、幹淨的,隻不過缺乏血色,現在甚至凍得有些發青。他手裏搖 晃著一個用褪色舊綢裹著的小包袱,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行李了。 他的腳上穿著厚底皮鞋,還帶有鞋罩——完全不是俄國式的。那個 穿著緊領外套、生著一頭黑發的鄰座旅客看清了這一切,由於無事 可做,於是就問起話來了。隻見他帶著一種冷嘲的樣子,當人們對 鄰家的失敗幸災樂禍時,有時會表現出這樣無禮、粗魯的神情。他 問:“凍僵了吧?”

說罷,聳了聳肩膀。 “冷得厲害,”鄰座的人異常爽快地回答說,“您瞧,這還是融冰的日子呢。如果到了大寒,那又該怎樣呢?我真沒想到,咱們國家 會這樣冷。我現在已經不習慣了。”

“您是從國外回來的嗎?” “是的,剛從瑞士回來。”

“哦!原來如此!……” 黑發的人打了個口哨,哈哈大笑起來。

兩人於是攀談起來。披著瑞士鬥篷的金發青年在回答那個黑發 鄰人的所有問題時,表現出驚人的直爽;對於那些十分魯莽、無關 痛癢、毫無意味的問題,並沒有任何的懷疑。他回答說,他離開俄 國的確已經很久,已經有四年多了,他到國外去是為了養病,因為 他患有一種奇怪的神經病,這病類似癲癇或者維多司跳舞病,有些 震顫和痙攣。黑發的人聽他說話時,冷笑了好幾次。然後問道:“怎 麼樣,外國醫生給您治好了嗎?”金發青年回答說:“不,沒有治 好。”黑發的人聽了,笑得更加厲害。

“哇!大概花了不少錢吧?你是咱們國家的人,為什麼偏偏相信 外國的醫生呢。”黑發的人帶著諷刺的口吻說。

“這倒是真的!”一位坐在旁邊的人插嘴說,這位先生穿得很 差,好像是一個很冷酷的小官僚,四十來歲,體格強健,紅鼻子, 滿臉疙瘩,“的確是那樣,他們隻是白白地騙取俄國的一切資源!”

“但在我這件事情上,您是不對的,”從瑞士回來的病人用平靜 而和藹的聲調說,“由於我不了解整個的情況,當然我不能夠與您爭 辯;不過,我的醫生卻拿出他最後的錢給我做回國的路費,而且我 在國外的時候,他差不多養了我兩年。”

“怎麼?沒有人供給您錢嗎?”黑發的人問。 “是的,在國外的時候,本來由帕夫利謝夫先生供給我錢,可是他在兩年前去世了;後來,我寫信給國內的葉潘欽將軍夫人,她是 我的遠房親戚,但是沒有接到她的回信,所以我隻好這樣回來了。”

“那麼,您要投奔什麼地方呢?” “您是說,我要住在哪裏嗎?……老實說,我還不知道呢……是這樣……”

“還沒有決定嗎?” 兩個聽話的人又哈哈大笑起來。

“您的全部財產大概都在這個包袱裏吧?”黑發的人問。 “我敢打賭,一定是這樣,”紅鼻子的官員帶著揚揚得意的樣子,附和著說,“他在行李裏一定沒有存放什麼東西。不過我們還要 提一下,貧窮也不是什麼罪過。”

事情的確是這樣,金發青年也特別爽快地馬上承認了這一點。 “您的包袱總是還有一些意義的,”官員繼續說,那時候他們已經笑夠了 (應該注意的是,最後包袱的主人也看著他們笑了起來, 這更增加了他們的樂趣),“我們雖然可以打賭,說裏麵沒有法國、 德國以及荷蘭的金幣,隻要看您那雙外國皮鞋上的鞋罩,就可以確 定這一點,但是……如果在您的包袱上再添上一個像葉潘欽將軍夫 人那樣的親戚,那麼,這個包袱就具有另外一種意義了。當然,如 果葉潘欽將軍夫人果真是您的親戚,您沒有因為疏忽大意而弄錯的 話……人們由於粗心或者想象力太豐富,常常會發生錯誤的……”

“您又猜對了,”金發青年接著說,“我真是幾乎弄錯了,她跟我 幾乎沒有親戚關係。所以我當時沒有得到她的回信,說實話,我一 點也不覺得驚奇,因為我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了。”

“您白花了寄信的郵資。嗯……至少說,您是坦白而誠懇的,這 倒值得誇獎!嗯……我認識葉潘欽將軍,因為他是社會名流。在瑞 士供給您生活的那位已故的帕夫利謝夫先生,如果他就是尼古拉· 安德烈維奇·帕夫利謝夫的話,我也認識。姓帕夫利謝夫的有兩個 人,是堂兄弟。另一個至今還住在克裏米亞。

至於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維奇,倒是一個很可尊敬的人,我 們平日交往很多,他在世時曾有四千名農奴……”

“對,他的名字就叫作尼古拉·安德烈維奇·帕夫利謝夫。”青年人回答以後,就以好奇的眼光不住地打量這位“萬事通”先生。 在某種社會階層內,有時會遇見,甚至常常遇見這類“萬事通”先生。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們把全部的智慧和才能, 把經常活躍的好奇心,不可遏製地集中到一個方麵。當然啦,現代 的思想家一定會解釋說,這是因為他們缺少比較重要的人生趣味和 見解的緣故。不過,所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幾個字隻是指 著一個非常狹小的範圍而言,就是說:某人在什麼機關服務,他認 識誰,他有多少財產,在哪一省當過省長,娶什麼人為妻,妻子的娘 家陪送多少嫁妝,他的堂兄弟是誰,表兄弟是誰,等等,諸如此類。

這類“萬事通”大半都穿著捉襟見肘的衣服,每月領十七盧布 的薪俸。他們熟知底細的那些人物當然想不出他們這樣做的動機, 不過,他們有許多人都從這種簡直和整門科學相符的知識得到充分 的慰藉,達到自尊自大,甚至精神極度滿足的地步。這倒真是一門 富有魅力的科學。我看到一些文人學者、詩人和政治家,在這門科 學裏尋求而且居然達到高度的舒適生活的目的,甚至根本就靠這個 起家。

在這番閑聊的整個過程中,黑發的青年都在打哈欠,毫無目的 地向窗外張望,急不可耐地期待旅程快點結束。他心神不定,而且 心神不定得很厲害,幾乎露出驚慌的樣子。他的舉止有些奇怪:有 時似聽非聽,似看非看;有時笑起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為 什麼而發笑。

“請問您貴姓?……”滿臉疙瘩的先生忽然對那個拿著包袱的金 發青年發問。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梅什金公爵。”金發青年馬上很爽快地 回答。

“梅什金公爵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嗎?我不知道。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官員一邊沉思,一邊回答說,“我說的不是姓,這個 姓自古以來就有,在卡拉姆辛的曆史裏可以而且應該找到它,我指 的是您本人。真的,現在不管在什麼地方都遇不到梅什金公爵族下 的人了,簡直是毫無蹤跡。”

“那自然了!”公爵立刻回答說,“梅什金公爵一族的人,現在除 了我以外,已經完全沒有了。我覺得,我是梅什金家最後的一個男 人。至於我父親一輩和祖父一輩的老人,他們都是鄉下的田主。

“不過,我的父親是士官學校出身,當過陸軍少尉。我不知道葉 潘欽將軍夫人怎麼也算是梅什金公爵的一族,大概她是族裏的最後 一個女人了……”

“嘿嘿嘿!自己族裏的最後一個女人!嘿嘿!您說得多麼幽默 呀!”官員嘿嘿地笑起來。

黑發的人也冷笑了一聲。金發青年吃了一驚,他奇怪自己怎麼 會說出這樣相當下流的俏皮話來。

“您要知道,我是完全無心說出來的。”他終於很驚異地解釋了 一句。

“當然當然。”官員很愉快地迎合著說。 “公爵,您在國外跟大學教授學過科學嗎?”黑發的人突然問。 “是的……學過……”

“我可從來沒有求過學。” “我也隻是學了一星半點罷了,”公爵補充說,幾乎帶著道歉的口氣,“我因為有病,他們認為我不能按部就班地求學。” “您認識羅戈任家的人嗎?”黑發的人快嘴問道。 “不,我完全不認識。我在俄國認識的人很少。您姓羅戈任嗎?” “是的,我姓羅戈任,名叫帕爾芬。” “帕爾芬嗎?不就是那個羅戈任家的人嗎……”官員特別鄭重地說。

“是的,就是那個,就是那個。”黑發的人帶著很無禮的急躁樣 子,連忙打斷官員的話。不過,他連一次也沒有拿滿臉疙瘩的官員 當回事,一開始就隻對公爵一個人說話。

“但是……這是怎麼回事呢?”官員驚訝得發呆了,他的眼睛幾 乎要瞪了出來。他的整個麵孔立刻露出一種崇拜和諂媚,甚至畏懼 的神情。“您就是那位世襲榮譽公民謝敏·帕爾芬諾維奇·羅戈任的 少爺嗎?他不是在一個月以前就去世,而且還留下二百五十萬盧布 的遺產嗎?”

“你怎麼知道他留下二百五十萬盧布的遺產呢?”黑發的人打斷 他的話,這回連向官員望也不屑於望一眼,“您瞧!(他向公爵使了 個眼色,指著官員說) 他們馬上鑽營上來,這對於他們有什麼好處 呢?我的父親的確是死了,我過了一個月才回家奔喪;我是從普斯 科夫來的,幾乎連一雙皮鞋都沒有。我的渾蛋兄弟,還有我的母 親,既不給我寄錢,也不通知我一聲!簡直像對待狗一樣!我在普 斯科夫害了熱病,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現在您一下子可以拿到一百多萬盧布啦。這還是最少的估計 呢,我的老天爺!”官員擺著雙手。

“請問,這與你有什麼相幹!”羅戈任又很惱怒地、惡狠狠地衝 他點頭,“哪怕你就頭朝下在我麵前走路,我也不給你一個戈比①。”

“我一定這樣走,我一定這樣走。” “你瞧!哪怕你跳一星期的舞,我也絕不給你,絕不給你!” “你不給就不給吧,我本來就該這樣做;你不給就不給吧,我還是要跳舞。我就是把老婆孩子都扔掉,也要在你的麵前跳舞。我應① 戈比:俄羅斯等國的輔助貨幣。1 盧布\\u003d100 戈比。

該對你表示敬意,我應該對你表示敬意!” “去你的吧!”黑發的人吐了一口唾沫。“五個星期以前我也像您一樣,”他對公爵說,“拿著一個小包袱,離開父親,跑到普斯科夫 的嬸嬸那裏;我在那裏害熱病,躺下來了。當我不在的時候,父親 去世了。他得了急病,一口氣上不來噎死了。給死者一個永恒的遺 念吧!不過,他當時幾乎活活要把我打死!您信不信,公爵,這是 真的!當時我如果不逃走,他就會一下子把我打死了。”

“您做了什麼事情使他生氣?”公爵問,帶著一種特別好奇的神 情仔細打量穿皮大氅的百萬富翁。公爵雖然覺得萬貫家產和承襲遺 產確有可以注目的地方,不過,他感到興味而且驚訝的卻還有別的 東西。不知為什麼,羅戈任特別樂意跟公爵攀談。不過他所以想對 談,多半是由於肉體上的需要,而不是由於精神上的需要;多半是 由於心神不寧,而不是由於為人坦率。他由於心裏忐忑不安,心驚 意亂,所以總想看看什麼人,講講什麼事。他覺得自己至今還害熱 病,至少是在發燒。至於那個官員,隻是死盯著羅戈任,連大氣都 不敢出;他傾聽著,掂量著羅戈任的每一句話,仿佛尋覓金剛鑽 似的。

“他的確是生氣了,而且他的惱怒也許有道理,”羅戈任回答 說,“但是我的兄弟對我可太壞了。我不能責難母親,因為她是個老 太太,讀 《殉教傳》①,和其他的老太太坐在一起閑聊。我的兄弟仙 卡說什麼就是什麼。他當時為什麼不來通知我呢?我明白他的鬼心 思!不錯,我當時的確病得昏迷不醒。聽人家說,家裏拍電報來 了。但是,那電報是打給我嬸嬸的。她在那裏守寡十三年,從早到 晚跟那些瘋僧鬼混。她不是一個正派的修女,比修女糟糕多啦。她① 《殉教傳》:關於聖徒的宗教傳說集。——譯者注接到電報以後十分害怕,沒有拆開,就把電報送到警察局去,那封 電報至今還留在那裏。隻有郭涅夫,瓦西裏·瓦西裏奇,很幫我的 忙,他把一切情形都寫信告訴我了。有一天夜裏,我的兄弟把我父 親的錦緞棺罩上的金瓔珞割下來了,說道:‘它們值多少錢啊!’為 了這一樁事情,隻要我願意的話,就可以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亞去, 因為這是褻瀆聖物。喂,你這個稻草人!”他向官員說,“在法律 上,褻瀆聖物有什麼罪?”

“褻瀆聖物!褻瀆聖物!”官員立刻隨聲附和。 “犯了這種罪,是不是該充軍西伯利亞?” “充軍西伯利亞!充軍西伯利亞!立刻送到西伯利亞去!” “他們以為我還在那裏生病呢,”羅戈任又對公爵說,“但是我不聲不響地,悄悄地帶著病上了火車,回家了。小兄弟謝敏·謝敏諾 維奇,你給我開門吧!我知道他對我那去世的父親說過我的壞話。 不過,我當時的確為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父親惹惱,這是實 在的。這是我一個人做的事。我做錯了。”

“為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嗎?”官員諂媚地說,似乎在那裏 考慮什麼事情。

“你不會知道她!”羅戈任不耐煩地對他喊道。 “我知道!”官員帶著勝利的口吻回答說。 “又來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有的是呢!我對你說,你真是個無恥的家夥!我早就知道,一定有這種家夥立刻來糾纏的!”他繼 續對公爵說。

“也許我知道哇!”官員坐立不安了,“我列別傑夫是知道的!大 人,您現在責備我,但是如果我拿出證據來呢?又該怎樣?說起納 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您的老太爺就是為了她要用狼木杖教訓您一 頓。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姓巴拉什科娃,也算是個貴族小姐、公爵小姐之類,她和一個姓托茨基的相識,那個人的名字叫作阿法納 西·伊萬諾維奇,她隻和他一個人要好,他是地主,又是大資本 家,許多公司和會社的股東,因此和葉潘欽將軍成了至交……”

“啊,你原來是這樣的呀!”最後,羅戈任的確大吃一驚,“活見 鬼,他果然是知道的。”

“我全知道!列別傑夫通通都知道!大人,我曾經給亞曆山德 拉·李哈曹夫當過兩個月跟班,也是在他的父親死後。我知道一切 的道路和角落,如果沒有我列別傑夫,他連一步路也走不了。他現 在住在債務監獄裏。當我隨著他走動的時候,就有機會認識阿爾孟 司、柯拉裏亞、柏慈卡耶公爵夫人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而且 也有機會知道了許多事情。”

“ 納 斯 塔 霞 · 菲 利 波 夫 娜 嗎 ? 難 道 她 和 李 哈 曹 夫 在 一 起 嗎?……”羅戈任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氣得嘴唇都發白了,不停 地哆嗦著。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真是沒有什麼!”官員看到話頭不對, 連忙解釋說,“李哈曹夫用多少錢也弄不到她!不,她絕不是阿爾孟 司那樣的女人,她隻跟著托茨基一個人。她晚上坐在大戲院或法國 戲院的包廂裏麵。軍官們自然可以信口開河,但是他們也找不到什 麼把柄,隻是說‘這就是那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就完了; 他們再也沒有往下說什麼!因為根本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

“的確是這樣,”羅戈任皺著眉頭,很陰鬱地肯定說,“紮聊芮夫 當時也是這樣對我說的。公爵,我當時穿著我父親穿了三年的外 套,跨過涅瓦大街。她正從一家商店走出來,上了馬車。我立刻像 渾身起火似的。後來,我找到了紮聊芮夫,他跟我完全不一樣。他 好像理發館的夥計,架著一片單眼鏡。但在我父親的家裏,我們穿 的是塗油的皮靴,喝的是素菜湯。他說我配不上她,還說她是一位公爵小姐,她的名字叫作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姓巴拉什科娃, 正和托茨基同居。托茨基現在正不知道該怎樣擺脫她才好,因為他 已經完全達到人生最好的年齡——五十五歲,想娶全彼得堡的第一 位美女為妻。他當時又對我說,今天就可以在大戲院裏見到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她一定坐在樓下的包廂裏看芭蕾舞。在我父親家 裏,如果你想去看芭蕾舞,那準會受到懲罰,父親恨不得把你打 死!但是,我偷偷地跑去看了一個小時,又見到納斯塔霞·菲利波 夫娜。當天晚上,我整夜都沒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去世的父親給 我兩張五厘的證券,每張五千盧布,他說:‘你去賣掉它,然後給安 得列夫事務所送去七千五百盧布,你不要到別處去,剩下多少立刻 給我拿回來,我等著你。’我把證券賣掉了,錢到了手,但是我沒有 到安得列夫事務所去,我一直跑到一家英國商店,挑了一對耳環, 每隻耳環上的鑽石差不多有胡桃那麼大,我拿出所有的錢,還差四 百盧布,我說出自己的名字,人家才賒給我。我拿了耳環去找紮聊 芮夫,如此這般地向他說了一通,我央求他說:‘好兄弟,領我到納 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裏去吧。’於是我們就去了。當時我的腳底下 是什麼,前麵是什麼,旁邊是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而且也不記 得了。我們一直走進她的客廳,她親自出來接見我們。我當時沒有 說出我姓甚名誰,隻是由紮聊芮夫說:‘這是帕爾芬·羅戈任送給您 的,作為昨天的見麵禮。請您收下吧。’她打開一看,笑著說:‘請 您向貴友羅戈任先生致謝,謝謝他的盛意。’然後她鞠了一躬,就走 出去了。我當時為什麼不死在那裏呢?我所以前去,就是因為我當 時已經想好了:‘我反正不活著回家啦!’最使我生氣的,就是那個 小鬼紮聊芮夫竟把一切好事都攬到自己的身上。我的個子很小,穿 得極差,因為感到慚愧,所以就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睜大眼睛看 著她。紮聊芮夫卻十分時髦,頭發抹著亮油,燙得卷曲,臉色紅潤,領帶是帶格子的。他真是十分漂亮,十分瀟灑。她當時一定把 他當作我了!我們出來以後,我就說:‘我告訴你,你今後不許再胡 思亂想!’他笑著說:‘但是,你現在怎樣回複謝敏·帕爾芬諾維奇 呢?’我當時真不想回家,就往水裏一跳,但是我又想:‘事已至 此,不管怎樣,結果還不是一樣?’於是,就懷著絕望的心情回家 了。”

“哎喲!噢唷!”官員扮了一下鬼臉,渾身哆嗦起來,“您那位老 太爺不要說為了一萬盧布,就是為了十個盧布,也會把人送上西 天。”他對公爵點點頭。公爵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羅戈任。這時,羅戈 任的臉色好像更加慘白了。

“把人送上西天!”羅戈任重複著說,“你怎麼會知道呢?”他繼 續對公爵說,“我父親立刻把事情打聽清楚了,紮聊芮夫更是逢人便 講。父親把我捉住後,把我鎖在樓上,整整教訓我一個小時。他 說:‘我這隻是給你一點預備,等到夜裏,我再來和你道別。’您猜 怎麼著?老頭子竟跑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向她鞠躬到 地,抹著眼淚央求她;她最後把那個盒子拿出來,扔給他說:‘老胡 子,把你的耳環拿去吧。這對耳環既然是帕爾芬在那樣的風波中給 我買來的,我現在覺得它的價值已經增加了十倍。請你向他問候, 我謝謝他。’當時我得到母親的幫助,向賽聊沙·博洛圖申借了二十 盧布,就坐火車到普斯科夫去了,一到那裏,我就生了熱病。我喝 醉了酒,坐在那裏,老太太們對我念 《殉教傳》,後來我用最後的幾 個錢到酒店亂竄,整夜躺在街頭,失去了知覺。到第二天早晨,身 上就發起高燒來。在夜裏的時候,還叫狗啃了一夜,最後好不容易 才算醒過來。”

“ 好了, 好了, 現在納斯塔霞· 菲利波夫娜可以給我們唱歌 啦!”官員搓著雙手,嘻嘻地笑了起來,“大人,現在耳環算得了什麼!現在我們可以賞給她一對同樣的耳環……” “你如果再提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個字,上帝做證,我一定要揍你一頓,不管你給沒給李哈曹夫當過跟班!”羅戈任緊緊抓住他 的一隻手喊道。

“如果您揍我,那就是說您不會把我推出去了!您揍吧!您一揍 我,我的身上就會留下您的手印了。……啊,我們到了!”

火車果然已經進站了。羅戈任雖然說自己是秘密旅行,但已經 有幾個人前來接他了。他們呼喊著,朝他揮著帽子。

“嗬,紮聊芮夫也來了!”羅戈任喃喃地說,露出很得意的,甚 至似乎惡毒的微笑,看著那些人。然後,他忽然轉向公爵說:“公 爵,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很喜歡您。也許是因為在這時候相遇的緣 故。但是,我也遇到了他 (他指著列別傑夫),卻並不喜歡他。公 爵,你到我家裏來吧!我可以把這雙皮鞋給你脫下來,給你穿上頂 好的貂皮大衣;再給你定製一套上好的禮服,白色的,或者別的什 麼顏色的背心,把錢塞滿你的口袋……咱們一同到納斯塔霞·菲利 波夫娜那裏去!你來不來呀?”

“您要聽好,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列別傑夫用鄭重而且 得意的神氣應聲說,“您千萬不要錯過這個機會!千萬不要錯過這個 機會!”

梅什金公爵站起來,很有禮貌地和羅戈任握手,並且很客氣地 對他說:“我很樂意到您府上去,承蒙您這樣喜歡我,我真是感激不 盡。如果來得及,也許今天就去。說老實話,我也很喜歡您,尤其 在您講起那段鑽石耳環的故事的時候。就是在講耳環以前,雖然您 愁眉苦臉,我也喜歡您。您答應送給我衣服和大衣,我也要向您道 謝,因為我馬上就需要這些東西。現在,我身上幾乎連一文錢也沒 有。”

“錢會有的,今天晚上就會有的,您來好了!” “會有的,會有的,”官員附和著說,“不等天黑就會有的。” “公爵,您很喜歡女人嗎?請您預先說一下!” “我在這方麵不行!我……您也許不知道,我由於先天的缺陷,完全不知道女人的味道。” “既然如此,”羅戈任喊道,“公爵,你完全等於一個瘋僧,上帝喜愛你這樣的人。” “上帝喜愛你這樣的人。”官員又附和說。

“小官僚,你跟我去吧!”羅戈任對列別傑夫說,三個人一齊下 了火車。

列別傑夫到底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地朝升 天大街走去了。公爵要拐到李鐵因大街去。此時,天氣很潮濕,看 來快下雨了。公爵問了問過路的人,原來他想去的地方還有三俄裏 遠,於是他決定雇一輛馬車。

第 二 章

葉潘欽將軍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在李鐵因大街旁邊,離“變容 救世”教堂不遠。除去這所豪華的房屋以外 (其中有六分之五已經 出租),葉潘欽將軍在花園街還有一所大房,房租也很多。除了這兩 所房產以外,他在彼得堡城郊還有一大片收益極大的田產。在彼得 堡縣裏,他還有一家工廠。大家都知道,葉潘欽將軍從前包收過捐 稅。現在他是幾家殷實股份公司的股東,擁有很大的表決權。他是 一個出名的大忙人,富有錢財,交遊廣闊。在某些地方,特別是在 他的服務機關,他很會裝腔作勢,顯得非他不可。但是,人家也都 知道,伊萬·費道洛維奇·葉潘欽不學無術,是一個普通士兵的兒 子。講起他的出身,那無疑隻會給他增添榮耀。將軍雖然為人聰 明,但是也不能沒有小小的、大可原諒的弱點,同時,他不愛聽一 些暗示性的話。不過,他總算是一個精明能幹的人。例如說,他堅 持著一個原則,就是在應該悄悄躲開的地方,他絕不出頭露麵。許 多人敬重他,正是為了他的平易近人,以及他永遠知道自己在哪個 地位。但是,如果那些評論他的人看到這個深知自己地位的伊萬· 費道洛維奇的心靈裏有時發生什麼情況,那就太好了!他雖然在人 事方麵的確有些實際經驗,而且也有些卓越的才能,但是他總喜歡 表現出自己不妄作主張,專門依照別人的意圖行事,表現出自己是 一個“不善巴結的老實人”,而且順應時代潮流,成為一個心地誠懇的俄羅斯人。在這方麵,他還鬧過幾次有趣的笑話。但是,即使鬧 出天大的笑話,將軍也永遠不會垂頭喪氣。再有,他這個人運氣很 好,連玩牌也是如此。他下的賭注很大,他不但不願意隱瞞賭錢這 個小小的、使他多次得到教益的嗜好,反而故意地拿來炫耀一番。 他交的朋友很雜,當然都是一些所謂的“大亨”。不過,他的前途非 常遠大,因為他有時間辦一切事情,一切榮華富貴都會應時來到 的 。 而 且 , 從 年 齡 來 看 , 葉 潘 欽 將 軍 也 還 正 在 所 謂 的 “ 好 時 候”——就是五十六歲,不多不少;無論如何,這正是壯年,真正 的生活就是從這個年齡開始的。身體健康,滿麵紅光,雖然有些發 黑但是結實的牙齒,短矮而堅強的體格,每天早晨上班時的愁眉苦 臉,晚上坐下玩牌或者在大臣那裏的愉快形象——這一切使他現在 和未來都會得到成功,給這位將軍大人的生命路程鋪上了玫瑰。

將軍擁有一個花團錦簇的家庭。當然,他家的小姐也並不都是 玫瑰花,不過,將軍大人早就已經對這方麵非常注意,把他最主要 的希望和目標都寄托在這裏了。而且,在人生中,有什麼目標會比 父母的目標更重要和更神聖的呢?一個人不依靠家庭,還依靠什麼 呢?將軍家裏有一位夫人和三位成年的女兒。

將軍結婚很早,還當陸軍中尉時就娶妻了,妻子的年紀和他相 仿,既不漂亮,又沒有學識。將軍娶她時,一共隻弄到五十名農奴 的嫁妝,但是在實際上,這些農奴卻成了他日後飛黃騰達的資本。 所以,將軍從來不抱怨自己的早婚,從來不把這件事當作不幸的青 春的迷戀,他十分尊敬自己的夫人,有時還怕她,因此竟發生了愛 情。將軍夫人出身梅什金公爵一族。這一族雖不是望族,但卻有很 深的淵源。她因為出身名門,自視很高。當時有一個極有權勢的人 物,一個可以不費力量施恩的保護人,願意關照年輕公爵小姐的婚 姻。他給這位青年軍官開了門,推他進去,就是不推,隻要看上一眼,也不會白白費事了!除去很少的例外,他們夫婦一輩子過得很 和睦。將軍夫人出身名門,而且是她那一族的最後一位公爵小姐, 但也許是她個人性格的關係,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給自己找到了幾 個高官顯宦做保護人。後來,當她的丈夫有了財產和地位的時候, 她在上流社會裏也開始立住了腳跟。

近幾年來,將軍的三位女兒亞曆山德拉、阿傑萊達和阿格拉 婭,全都長大成人了。她們三個人雖然隻是葉潘欽家的人,但是她 們的母親出身公爵氏族,她們擁有不少陪嫁的財產,她們的父親前 程遠大,指日高升;更重要的是,她們都生得貌美如花,連最年長 的已經過了二十五歲的亞曆山德拉也不例外。老二是二十三歲,最 小的阿格拉婭剛滿二十歲。這位最小的姑娘長得十分漂亮,在社交 界已經開始引起很多人的關注。這還不算,她們三人又都很有學 識、智慧和才能。大家都知道,她們彼此相親相愛,互相扶助。甚 至有人說,兩位姐姐為了妹妹——全家的共同偶像——寧願犧牲自 己。她們在社會上不但不愛出風頭,甚至過於謙遜了,誰也不能夠 責備她們傲慢和自負。不過,大家都知道她們是驕傲的,而且了解 自己的身價。大姐是音樂家,二姐是傑出的畫家。但是,許多年 來,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一點,隻是最近才被人偶然發現。一句話, 人家誇獎她們的話太多了。可是,也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他們帶 著恐怖的口氣,說她們讀過了多少書。她們並不忙著出嫁。雖然她 們也看重一定的社會地位,但是並不很過分。最應該注意的是,大 家都知道她們父親的誌趣、性格、目的和願望。

當公爵按下將軍住宅的門鈴時,已經是十一點鍾左右了。將軍 住在二層樓上,他住的房子盡可能地樸素,但還是和他的地位相 稱。一個穿著鑲金邊製服的仆人給公爵開了門。公爵站在門口,不 得不向這位仆人多費一些唇舌,因為仆人一看到他,就懷疑地望著公爵和公爵的包袱。經過公爵再三確切地聲明,他的確是梅什金公 爵,有要事必須謁見將軍,那個懷疑的仆人才把他引到一個小小的 前室裏,這間小前室緊接著客廳旁邊。那個仆人把他親手交給另一 個每天早晨在前室裏值班、專管向將軍通報來客的仆人。另外這個 人穿著禮服,年紀在四十歲左右,帶著一副殷勤的麵孔。

他是專門伺候書房,職掌向將軍大人通報,所以也很知道自己 的身價。

“請您在客廳裏等一等,把包袱留在這裏。”他一邊說,一邊不 慌不忙地、大模大樣地坐到安樂椅上。他帶著十分驚訝的神情看著 公爵。公爵立刻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手裏拿著包袱。

“如果您允許,”公爵說,“我最好是在這裏等候,同您在一塊 兒。我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有什麼意思?”

“您不應該留在前室裏,因為您是訪問者,換一句話,就是客 人。您想見將軍本人嗎?”仆人顯然不願意放這個客人進去,所以又 放膽追問了一句。

“是的,我有一件事情……”公爵說。 “我不問您什麼事情——我的職務隻是通報一聲,說您到來了。

但是,不經過秘書,我是不能給您去通報的。” 這人的疑心似乎越來越大了,因為他覺得公爵不太像平常的一些客人。將軍雖然經常地,幾乎每天,都在一定的時間內接待賓 客,特別是為了公事,有時甚至接見三教九流的客人,仆人雖然已 經養成習慣,而且得到放鬆限製的訓令,但他心裏還是非常疑惑, 他覺得非通過秘書去報告不可。

“您真是……從國外來的嗎?”他終於不由自主地問,並且感到 惶惑起來;他也許是想問:“您果真是梅什金公爵嗎?”

“是的,我剛下火車。我覺得您是想問:我真是梅什金公爵嗎?

由於客氣,沒有問出來。” “嗯……”仆人很驚訝,這樣含混地應著。 “我告訴您,我沒有對您撒謊。您不會因為我受到申斥。至於我這副樣子,還帶著包袱,您也不必驚訝,因為我現在的境況不太 好。”

“嗯,您要知道,我怕的並不是這個。我應該去通報,秘書也會 出來見您,除非您……除非您……這句話可真難出口……我冒昧問 您一句,您是為了貧窮來向將軍求助的嗎?”

“不是,這一點請您完全放心好了,我另有其他的事情。” “請您原諒,我是看著您的樣子才問的。您等一下秘書,他現在正和上校商量事情,商量完了以後,秘書就會來的……這是公司裏 的秘書。”

“既然要等很多時候,那我要請求您一件事情:能不能在這裏幫 我找個地方抽一口煙?至於煙鬥和煙葉,我都帶在身邊。”

“抽煙嗎?”仆人用輕蔑的、疑惑的眼光朝他掃了一下,似乎還 不信自己的耳朵,“抽煙嗎?不,您不能在這裏抽煙,而且,您懷有 這個念頭就很可恥啊。嘿……真是奇怪!”

“哦,我不是請求在這間屋子裏抽,我知道這裏的規矩;我想走 出去,到您指定的地方去抽,因為我有抽煙的習慣,現在已經有三 個鍾頭沒抽啦。但是,隨您的便吧。您知道,常言說得好——入境 問俗……”

“叫我怎樣上去通報呢?”仆人幾乎不由自主地、喃喃地說。 “第一,您不應該留在這裏,而應該坐在客廳裏,因為您在訪問者的行列裏,換句話說,就是客人。人家會質問我的……您是打算 在我們這裏住下嗎?”他補充著說,又斜眼去望公爵的包袱,顯然對 那包袱不放心。

“不,我不想住在這裏。即使他們請我,我也不能留下。我隻是 想來認識一下,並沒有別的意思。”

“怎麼?認識一下?”仆人帶著驚訝和三倍的疑心問,“您起初怎 麼說是為了事情來的呢?”

“差不多不是為了事情!事情是有一樁的,不過想請教一下。但 是,我主要是想認識一下,因為我是梅什金公爵,葉潘欽將軍夫人 是梅什金一族最後的一個女人。除了我和她以外,梅什金一族就再 沒有人了。”

“那麼,您還是親戚啦?”仆人大吃一驚,幾乎哆嗦起來。 “大概不是。但是,如果扯長了說,我們當然是親戚啦,不過是很遠的,不能算作真正的親戚。我在國外給將軍夫人寫過一回信, 她沒有回複我。我現在回國以後,仍然認為必須有一點關係。我現 在把這一切對您解釋一下,使您不發生懷疑,因為我看您還不放 心。您去通報梅什金公爵求見吧,在通報時就會發現我來訪問的原 因。如果接待我,當然很好;如果不接待我,也許同樣很好。不 過,他們好像不能夠不接待,因為將軍夫人自然想見一見自己族裏 長輩的唯一的代表。她對於自己的氏族是很珍重的,我的確聽人家 說過。”

公爵的談話好像很隨便。但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越隨便就 越顯得離奇。使富有經驗的仆人不能不感覺到,人和人之間完全適 合的一切,在客人和仆人之間是完全不合適的。因為仆人的頭腦, 要比他們的主人所設想的聰明得多,所以這個仆人也就想到,現在 是二者必居其一:要麼公爵是一個騙子,一定是上門來請求救濟; 要不公爵隻是一個傻瓜,沒有什麼尊嚴感。因為聰明而有尊嚴感的 公爵,絕不會坐在前室裏,和仆人談論自己的事情。如此說來,在 這兩種情況之下,自己會不會為他受責備呢?

“您還是請到客廳裏去吧!”他極力堅持著說。 “如果坐在那裏,便不能對您解釋一切了,”公爵很暢快地笑了,“因為您瞧著我的鬥篷和包袱,就會更加不安起來。現在您也許 可以不必等候秘書,自己上去通報一下吧。”

“像您這樣的訪問者,不經過秘書,我是不能上去通報的。何況 大人剛才說過,上校在那裏的時候,不許任何人打擾他,隻有加夫 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不經通報就可以進去。”

“他是官員嗎?” “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嗎?不是。他在公司裏服務。您可以把包袱放在這裏。” “我已經想到這一點,隻要您能允許就行。再有,我要不要把鬥篷脫下來?” “當然了,不能穿著鬥篷進去見他呀。”

公爵站起來,連忙脫下身上的鬥篷,露出式樣極體麵、縫得很 精致,不過已經穿舊的西服上身。背心上掛著一條鋼鏈。鏈上係著 一塊日內瓦製的銀表。

仆人已經確定公爵是一個傻瓜,他覺得自己作為將軍的侍從, 如果再繼續和訪客談話,總不是體麵的事。但是,不知為什麼原 因,他很喜歡公爵,當然是另一種喜歡,隻是從另一種眼光來看, 公爵又使他產生一種強烈的、很大的憤恨。

“將軍夫人什麼時候見客?”公爵問,又坐到原來的位置上。 “這不是我的事情。她見客是斷斷續續的,看來的人而定。十一點鍾接見裁縫。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總是比別人先得到接 見,甚至還請他用早餐。”

“在冬天的時候,你們的屋子裏比國外溫暖得多,”公爵說,“外 國的街上卻比我們溫暖,但俄國人如果沒有住慣,是住不了他們的房間的。”

“他們不生火嗎?” “是的,而且房屋結構不同,就是說火爐和窗子不一樣。” “嗯!您去了多久?” “四年。不過,我差不多都是住在一個鄉村裏。” “對我們的生活已經不習慣了吧?” “這是自然的。不知您信不信,我對自己沒有忘掉俄語感到很奇怪。我現在同您談話,自己心裏這樣想:‘我說得還好。’也許為了 這個原因,我才說許多話。自從昨天起,我的確想說俄語了。”

“嗯!嘿!您以前在彼得堡住過嗎?”(仆人無論怎樣努力約束自 己,也不能不參加這種有禮貌的、客氣的談話了。)“在彼得堡嗎?差不多完全沒有住過,隻是路過而已。我從前一 點也不知道這裏的情形。但是,現在我聽說這裏的新鮮事太多了。 據說連那些原來熟悉彼得堡的人,也隻好對它重新認識一下了。現 在,這裏有許多人談論法院的事情。”

“嗯!……法院。法院倒確乎是法院。外國怎麼樣?他們的法院 判決得公平一些嗎?”

“我不知道。關於我們的法院,我倒聽過許多議論。我們這裏又 廢除死刑了。”

“外國有判死刑嗎?” “是的,我在法國的裏昂看見過,什奈德爾帶我去看的。” “絞死的嗎?”

“不是,法國一概砍頭。” “怎麼?罪犯喊不喊?”

“哪裏會喊!隻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們把罪犯放在那裏,一把大 刀就落下來。 他們用一種機器, 叫作斷頭台, 又沉重, 又有力量。……不等你眨眼,腦袋就掉下去了。準備工作是極可怕的。當 宣告判決,穿上囚裝,綁上繩子,帶到斷頭台上去的時候,那才可 怕呢!許多人跑來看熱鬧,甚至還有婦女,盡管那裏是不歡迎女人 去看的。”

“那不是她們該看的事情。” “當然了!當然了!她們哪能看這樣悲慘的事情呢?……我看到的那個罪犯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勇敢的、強壯的、歲數不小的人, 他姓萊格洛。我對您說,信不信由您,他一上斷頭台就哭了,臉白 得像紙一般。難道這是可以忍受的嗎?難道這不是可怕的事情嗎? 誰會由於恐怖而哭泣呢?我真想不到,他又不是小孩子,而是一個 從來沒有哭過的大人,一個四十五歲的人,竟會由於恐怖而哭起 來。在這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呢?是怎樣地顫抖呢?那隻是對於 靈魂的汙辱啊!《聖經》 上說:‘不要殺人!’那麼,因為他殺了人, 就該把他殺死嗎?不,這是不可能的。我看見這樁事有一個多月 了,可是至今還好像在眼前一樣。我夢見過五次了。”

公爵說話的時候,竟興奮起來,慘白的臉上浮起一些紅暈。不 過他的語調依舊是很柔和的。仆人帶著同情的樣子看著他,似乎不 願意離開對方的眼睛;大概他也是一個富有想象力和喜歡動腦筋的 人吧。

“頭掉下來的時候,”他說,“不很痛苦,這還算好。” “您知道不知道?”公爵熱烈地接著說,“您注意到這一點,大家也正和您一樣注意到了,因此就發明出斷頭這個機器。我當時有這 樣一個念頭:這萬一更壞的話,又怎樣呢?這話您覺得可笑,覺得 很奇怪,但是,您多少想象一下,腦子裏是會出現這樣念頭的。您 想一想,譬如拷打吧,便有苦痛、創傷和身體的折磨,這一切反而 使你能分散精神上的痛苦,隻是為了一些創傷感到肉體的痛苦,一直到死為止。你要知道,最主要的、最劇烈的痛苦也許不在創傷上 麵,而在於你明明知道再過一個小時,再過十分鍾,再過半分鍾, 現在,立刻——靈魂就要離開肉體,你將不再成為一個人;而且知 道這是不會改變的,主要的是,知道這是不會改變的。你把頭放在 刀子下麵,聽見刀子從你的頭上滑下來,這四分之一秒鍾是最可怕 的。您知道不知道,這並不是我的幻想,而是許多人這樣說的。我 相信這些話,所以很直率地對您說出我的意見來。為了殺人罪而殺 人,這是比犯罪本身大到無可比擬的一種刑罰。按照判決的殺人, 要比強盜殺人可怕到無可比擬的程度。一個人被強盜殺害,不論是 黑夜時在樹林子裏被砍死,或是用別的方式弄死,他一定還希望能 夠得救,在最後的一刹那還有這種希望。有過這樣的例子:一個人 的喉管被割斷了,他還懷著希望,或者是逃走,或者是哀求饒命。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一切最後的希望,要比死去容易十倍的那個 希望,一定被剝奪了。既然有了判決,又明知道避免不了,所以可 怕的痛苦便全在這上麵,世界上就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您把一 個兵士領來,放在戰場上的大炮對麵,對他射上一炮,他總還有一 線希望,但是,如果對這兵士宣讀一定處死的判決,他就會瘋狂或 哭泣的。誰說人類的天性能夠忍受一切而不發狂呢?為什麼要有這 種醜惡的、無用的、白費力的辱罵行為呢?也許有這樣的人,人家 對他下了判決,讓他受些折磨,以後才說:‘你去吧,饒你的命。’ 這樣的人也許會講一講的。基督也講過這種痛苦和這種恐怖。不, 人是不能這樣來對待的!”

仆人雖然不能像公爵似的表達出這種思想,但是,已經了解(當然不是全部了解) 到重要的意思,從他那受感動的臉上,就可以 看出這一點。

“您既然這樣想抽煙,”仆人說,“這也可以,隻是要快一點。因為我怕將軍忽然有請,而您又不在這裏。您瞧,樓梯旁邊有一扇 門。您走進門去,右麵有一間小屋子;您在那裏可以抽一下煙,隻 是請您把小窗戶打開,因為這不合我們這裏的規矩……”

但是,公爵還沒有來得及去抽煙。就看到有一個青年,手持公 事,忽然走進前室。仆人馬上給他脫去大衣,青年則斜眼看了一下 公爵。

“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仆人偷偷地,很親昵地說, “有一位梅什金公爵求見,他說是太太的親戚,剛從國外乘火車回 來,手裏帶著包袱,隻不過……”

因為仆人開始耳語,下麵的話公爵就聽不清楚了。加夫裏拉· 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注意聽著,帶著極好奇的樣子打量著公爵。最 後,他不再去聽仆人的話了,不耐煩地走到公爵跟前。

“您是梅什金公爵嗎?”他非常和藹地、客氣地問。這是一個漂 亮的小夥子,也有二十八歲,體格勻稱,頭發金黃,中等身材,蓄 著拿破侖式的小胡子,有著一張顯得很聰明的、很好看的臉。他的 笑容雖然很客氣,但是顯得有點過於狡猾;他露出有點過分整齊的 牙齒,好像珍珠一般;他的眼睛雖然流露著愉快和十分坦率的神 情,但是有點過於凝聚,顯得咄咄逼人。

“當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絕不會這樣看人,也許永遠不會笑 的。”公爵產生了這樣的感覺。

公爵盡可能迅速地解釋一番,和以前對仆人,以及更早以前對 羅戈任所解釋的一樣。可是,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似乎想 起什麼事情來了。

“是不是您,”他問,“在一年以前,也許不到一年,從瑞士寄一 封信來,寄給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

“正是。”

“那麼,這裏是知道您的,一定會記得您。您想見將軍閣下嗎? 我立刻去通報……他一會兒就有空。不過請您……請您暫時到客廳 裏去坐一坐……客人為什麼在這裏呢?”他很嚴厲地問仆人。

“回您的話:他自己不要……” 這時候,書房的門忽然開了,有一個軍人夾著皮包,一邊大聲說話,一邊鞠著躬,從屋裏走了出來。 “你來了嗎,加尼亞?”書房裏有人喊道,“請到這裏來吧!” 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對公爵點了點頭,匆忙地走進書房去了。

過了兩三分鍾,門又開了。並聽見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 奇響亮而且歡迎的聲音說:“公爵,請進來!”

第 三 章

伊萬·費道洛維奇·葉潘欽將軍站在書房的中央,異常好奇地 看著走進來的公爵,甚至迎著他走了兩步。公爵走上前去,並做自 我介紹。

“是的,”將軍回答說,“請問您有何貴幹?” “我並沒有什麼著急的事,隻是想和您認識一下。我打擾您啦,因為我不知道您見客的日子,也不知道您安排好的時間……因為我 剛下火車……從瑞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