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1)(3 / 3)

當托茨基很客氣地向將軍商談將軍的一個女兒的婚事時,他就用 極正直的方式,完全開誠布公地說明了自己的心情。他說自己為了取 得自由,決定不擇手段,即使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親自對他宣布, 說以後完全不打擾他,他也不會安心,因為他覺得空口無憑,他需要 最充分的保障。他們討論的結果,決定采取共同行動。他們最開始決 定的是,采取最溫和的手段,試著觸動所謂“正直的心弦”。兩個人 一起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裏去。托茨基直截了當地向她說明他 的處境怎樣狼狽不堪,並將一切責任歸到自己身上。他也說老實話, 他對她所做的最初的舉動並不後悔,因為他是一個根深蒂固的好色之 徒,不能把握自己,但是現在他想結婚,而這樁十分體麵的上等社會 的婚姻的命運完全掌握在她的手中;一句話,他對於她的正直的心懷 有許多希望。接著,葉潘欽將軍開始用父親的態度說話,說得有條有 理,避免刺激性的言語,隻說他完全承認她有解決阿法納西·伊萬諾 維奇命運的權力,並且很巧妙地露出自己的馴順態度,表示他的一個 女兒的命運,也許另外兩個女兒的命運,現在都由她來決定了。納斯 塔霞·菲利波夫娜聽了,便問他們需要她做什麼事情。托茨基仍然用 以前完全顯露出來的直率態度,對她承認說:在五年以前,他大大受 了驚嚇,所以,現在當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出嫁以前,他是不能完 全安靜下去的。隨之又立刻補充說,如果這個請求沒有一些根據,在他這一方麵當然是十分荒誕的。他已經很清楚地看到,而且很確切地 知道,有一個青年人,屬於很好的氏族,生活在極體麵的家庭裏,那 就是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伏爾金,她認識他,而且接待 過他,他也早已十分熱烈地愛上了她,當然,僅僅希望獲得她的同 情,他就可以犧牲半個生命。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由於相互 的友誼和年輕人純潔的心,早就對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承認這一 點,而對這個青年人賜予恩惠的伊萬·費道洛維奇,也早已知道這一 點了。如果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沒有弄錯的話,納斯塔霞·菲利波 夫娜早就會知道這位青年人的愛情了。他甚至覺得,她對待這個愛情 是很寬大的。當然,他比任何人都難於啟齒講這件事情。但是,如果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認為托茨基除了自私自利和想安排自己的命運 以外,對於她也還抱著幾分好心,那麼,她一定會明白,他看到她的 孤獨早就覺得奇怪,甚至難受了。這種孤獨完全是由於漠然的憂鬱和 對生命革新缺乏信心造成的,其實在愛情和家庭裏,生命可以很完美 地複活,因而取得新的目的。這種孤獨也許會糟蹋掉光輝燦爛的才 能,使她落得一腔煩悶,自我欣賞,一句話,就是納斯塔霞·菲利波 夫娜還有一些與她的健全的理智和高貴的心靈不相適應的浪漫主義存 在。他又重複了一句自己比別人難於啟齒的話以後,就結束說:假如 他為了表示自己誠心誠意想保障她未來的命運,送給她七萬五千盧 布,他總希望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要以輕蔑的態度來回答他。他 又解釋說,這筆錢反正在他的遺囑裏已經規定給她;一句話,這並不 是什麼報酬……再說,他很想做點事情來減輕良心上的不安,像他這 種具有人性的願望,為什麼不可以容忍呢?此外,他還說了許多話, 全是在這種情況下關於這個話題所應該說的一套話。阿法納西·伊萬 諾維奇說了半天,話很婉轉,順便還加上一個很有趣的消息,說這七 萬五千盧布是他現在初次提出來的,就是在座的伊萬·費道洛維奇也不知道。總之,在這之前沒有一個人知道。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回答使兩個朋友驚訝起來。 她不但沒有露出一點點以前的嘲諷,以前的怨恨,以前的哈哈大笑 (托茨基一想起來,至今背上還會發冷),恰恰相反,她好像很 喜歡自己可以同任何人開誠布公地,很友誼地談上一談。她承認 說,她自己早就希望進行友誼的交談,隻是因為自尊心很強,沒有 開口,可是現在堅冰已被擊破,這再好不過了。她起初帶著憂鬱的 微笑,後來幹脆快樂活潑地大笑起來,她自己承認,絕不會再像以 前那樣激動;她早已改變了對於事物的一部分看法,雖然她的心並 沒有變,但是對於既成的事實到底不能不多少加以容忍。凡是做過 的事情,都是木已成舟;凡是過去的事情,永遠不會回頭。她覺得 奇怪的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為什麼還那樣戰戰兢兢。說到這 裏,她回身向伊萬·費道洛維奇,帶著極端尊敬的態度,說她早就 聽到關於他女兒的許多話,早就發自內心地、深深地、誠懇地尊敬 她們。她一想到自己可以做出對她們有利的事情,就感到幸福和驕 傲。她又說,她現在的確心裏很難過,很沉悶,而且十分沉悶;阿 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猜到了她的幻想;她感到一種新的目的,希望 即使不在愛情裏,也要在家庭裏得到複生;但是關於加夫裏拉·阿 爾達利翁諾維奇,她差不多沒有什麼話可說。他愛她,這大概是真 的;她覺得如果能夠相信他的愛情是堅固的,自己也可以愛他。但 是,他即使很誠懇,到底年紀還輕,因此,婚姻大事還很難決定。 她最喜歡的一點就是:他能夠吃苦耐勞地工作,獨自維持全家的生 活。她聽說他又是一個很有毅力,也很驕傲的人,希望活動活動, 總要往上爬。她又聽說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母親尼娜· 亞曆山德羅夫娜·伊伏爾金娜是一個卓越的、十分可敬的婦人;他 的妹妹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是一位很風趣而且很有毅力的女郎;她從普季岑的嘴裏聽到瓦爾瓦拉的許多事情。她聽說她們母 女很勇敢地忍受自己的不幸,她很願意和她們相識。但是,她們能 不能把她接待到自己的家庭裏?那還是一個未知數。總之,她並沒 有說這段婚姻不能成立,但是還要仔細想一想,她希望不要催她。 至於七萬五千盧布的事情,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用不著這樣難於 啟齒。她自己明白金錢的價值,當然肯收下來的。她感謝阿法納 西·伊萬諾維奇的舉動得體,不但對加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 沒有提,就是對將軍也沒有講過這筆款子。但是,為什麼不能叫加 夫裏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預先曉得這件事呢?她拿了這幾個錢, 走進他們的家庭裏去,並沒有什麼可恥的。無論如何,她絕不打算 向任何人請求饒恕,希望人家也了解這一點。她在沒有肯定加夫裏 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或他的家庭對她絲毫沒有惡意以前,絕不嫁 給他。無論如何,她絕不承認自己犯了什麼罪過,最好要讓加夫裏 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知道,她在彼得堡的五年是怎樣生活的,她 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有什麼關係,積蓄的錢多不多。最後,如 果說她現在肯收下這筆錢,那完全不是為了補償處女的名譽 (在她 這方麵沒有什麼過錯),而隻是作為對被蹂躪的命運的一種報酬。

她在講這些話的時候,最後十分激烈,甚至有些惱怒的樣子(這是當然的),葉潘欽將軍感到十分滿意,認為事情已經了結了。 而一度受過驚嚇的托茨基,到了這時候也還不敢十分信以為真,他 總是害怕花裏藏著毒蛇。但是,談判開始了,兩個朋友的策略的立 足點——就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可能對加尼亞垂青,越來越清 楚,越來越確實了,這樣一來,連托茨基有時都相信可能成功。後 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曾經向加尼亞解釋了一番;她說得很 少,好像會使她的貞節受到傷害似的。她承認而且允許他愛她,但 是她堅決聲明,她一點也不願意使自己受到拘束。她在結婚之前(如果能結婚的話),要保留說出“不”字的權利,一直到最後的時 刻。當然,她也給予加尼亞同樣的權利。不久以後,加尼亞借著一 個僥幸的機會,確切知道他全家對這件婚事以及對納斯塔霞·菲利 波夫娜本人的敵對態度 (這是在家庭口角中暴露出來的),納斯塔 霞·菲利波夫娜已經知道得十分清楚。她自己並沒有向他講起這件 事情,雖然他每天都等候著。由於這次說媒和談判而暴露出的一切 曆史和情節,本來還有許多可說,但是,我們已經跑得太遠了,而 且有些情節還隻是不太確定的,所以擱下不談。例如,托茨基不知 從什麼地方知道,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和葉潘欽家的女兒們發生 了某種曖昧的、秘密的接觸——這是一個完全不可思議的謠言。但 是,他對另一種謠言不由得不信,並且怕得像夢魘一般。他確實聽 說,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心裏很清楚,加尼亞隻是為了金錢和她 結婚,加尼亞的心是齷齪的、貪婪的、急躁的、妒忌的,而且自高 自大到沒有邊際和沒有比例的程度。以前,加尼亞雖然真正熱烈地 想征服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心,但是,等到兩位朋友決定為了 自己的利益,並利用這種雙方發生的好感,把納斯塔霞·菲利波夫 娜出賣給他做正式妻子,以此來收買他的時候,他就像恨自己的夢 魘一般恨她了。愛和恨似乎在他的心靈裏很奇怪地交織著,他經過 一番痛苦的思想鬥爭,雖然最後同意娶這個“壞女人”,但是他在心 裏賭咒發誓,一定要狠狠報複她,照他自己的說法,以後要“收 拾”她。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好像知道這一切,暗地裏在開始準 備著。托茨基非常膽小,連自己心裏的不安都沒敢告訴葉潘欽。但 是,有時候他也和一般軟弱的人一樣,重新鼓起精神,突然大起膽 子來。例如,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終於告訴兩位朋友,說她在 自己生日的晚上,將要講出最後的話時,他就特別鼓起精神來了。 然而,可歎的是,關於受人尊敬的伊萬·費道洛維奇本身的極奇怪的、極荒唐的謠言,卻越來越真確了。 初看上去,這一切是純粹荒誕不經的話。人們很難相信,以伊萬·費道洛維奇這樣大的年紀,具有如此聰明的大腦,對於人生擁 有如此正確的認識,竟受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誘惑,而且使 任性行為幾乎達到和熱情相似的程度。他在這件事情上希望得到什 麼,這是很難想象的,也許是希望得到加尼亞本人的幫忙。至少托 茨基有這樣的疑惑,疑惑在將軍和加尼亞之間已經存在著一種近乎 無言的、以相互了解為基礎的合同。大家都知道,一個受情欲驅使 的人,尤其上了歲數之後,會完全盲目起來,準備到根本沒有希望 的地方去找尋希望。不但如此,他會喪失理智,即使過去很聰明, 也會做出像嬰孩一般愚蠢的舉動。大家都知道,在納斯塔霞·菲利 波夫娜的生日那天,將軍用自己名義送一串上好的、價值很貴的珍 珠。他明知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是個不貪財的女人,但對於送禮 的事情很重視。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生日的頭一天,他雖然很 巧妙地掩飾自己,但是實際上卻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葉潘欽將軍 夫人所聽到的也就是這串珍珠。誠然,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 早就感覺丈夫不夠忠實,甚至已經習以為常;但是,她不能放過這 種事情,因為關於珍珠的謠言引起她極度的關注。將軍預先偵查到 這種情況,頭天晚上就陪她說了一些小話。他預感到一定要有詳細 的解釋,因此極為懼怕。在我們開始講述故事的那天早晨他所以很 不願意和家人一起吃早飯,就是這個道理。在公爵沒來以前,他就 決定推托有事,設法避免。所謂避免,對於將軍來說,有時就是逃 走。他希望這一天,主要是這天晚上,好好挨過去,千萬別出什麼 亂子。真是無巧不成書,公爵來了。“他好像是上帝打發來的!”將 軍去找他的太太的時候,心裏這樣想著。

第 五 章

將軍夫人對於自己的出身頗為嫉妒。她曾經聽到族中最後的一 個梅什金公爵,現在突如其來地有人告訴她說,這個公爵隻不過是 一個可憐的白癡,跟乞丐差不多,並且還要接受別人的施舍,她心 中該怎樣想呢?將軍所以來這一手,就是要一下子引起她的興趣, 把她的注意力轉移到另一方麵去。

在發生非常事變的時候,將軍夫人照例瞪著眼睛,身軀朝後稍 仰,用猶疑的神情向前直望,不發一言。她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 人,年紀和丈夫相仿,頭發黑而濃,夾雜著許多白發,鼻子有點 彎,身體瘦瘦的,臉頰發黃而且下陷,嘴唇很薄,而且凹進去。她 的額頭很高,但很狹窄;在那雙相當大的灰眼睛裏,有時出現十分 意料不到的神情。她有一個弱點,就是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別勾引 人,而且這個信念一直無法磨滅。

“接見嗎?您說現在,立刻就接見他嗎?”將軍夫人的眼睛用力 瞪著在她麵前不住張羅的伊萬·費道洛維奇。

“接見他是用不著什麼客套的,隻要你,我的親愛的,肯見他就 好了。”將軍忙著解釋說,“他完全是一個孩子,甚至是一個極可憐 的孩子。他得了一種什麼癲癇病;他剛從瑞士回國,才下火車,打 扮得很奇怪,有點德國式,再加上連一個銅板也沒有,真正是沒 有;他幾乎要哭出來。我送給他二十五盧布,還想在我們的衙門裏替他謀一個書記的位置。Mesdames①,我請你們給他點東西吃,因為 他可能餓了……”

“您真使我驚訝,”將軍夫人照從前的樣子說,“他又餓,又有癲 癇病!哪一種癲癇病?”

“他這病不是常發的,而且,他簡直像小孩子一般,不過很有學 問。我想請你們,mesdames,”他又對女兒們說,“考他一下,這樣 就可以知道他能幹什麼了。”

“考——他——嗎?”將軍夫人拉長聲音說,她露出非常驚訝的 神情,又瞪起眼睛,從女兒們轉到丈夫身上,再從丈夫轉到女兒們 身上。

“親愛的,你不必把這件事情看得這樣重要……但是隨你便好 了。我的意思是要對他客氣些,把他引到我們家庭裏來,因為這幾 乎是一件善事。”

“引到我們家庭裏來?從瑞士嗎?” “瑞士並沒有什麼妨礙,但是我重複一句,這隨你的便吧。我所以這樣想,第一是因為他和你同姓,也許還是親戚;第二,他無處 安身。我甚至想,你一定會對他發生興趣的,因為到底是同姓啊。” “Maman②, 既然可以和他不講什麼客套, 那又為什麼不見他 呢?再說,他剛剛下車,一定想吃東西。他既然沒有地方可去,為什麼不請他吃一頓飯呢?”大女兒亞曆山德拉說。 “再說,他完全是一個小孩子,我們可以和他捉迷藏啊。” “捉迷藏?怎麼捉法?” “唉,maman,請你不要裝模作樣了吧。”阿格拉婭很惆悵地插嘴說。

① Mesdames:法文,“太太們”的意思。

② Maman:法文,“媽媽”的意思。

第二個女兒阿傑萊達天生愛笑,她忍不住大笑起來了。 “爸爸,叫他進來吧,媽媽答應了。”阿格拉婭肯定地說。將軍按鈴,吩咐請公爵進來。 “但是有一個條件,當他坐下吃飯的時候,一定要在脖子上紮上餐巾,”將軍夫人堅決地說,“叫費道爾或瑪佛拉來……站在他的背 後,看著他吃飯。他在發病的時候,至少會安靜吧?他不揮手嗎?” “恰好相反,他受過很好的教育,舉止非常文雅。有時太隨便一 點……現在他來了!來,讓我介紹一下,最後的梅什金公爵,同 姓,也許是親屬,請你們和和氣氣地招待他。早飯立刻開上來,公爵,請你賞光……對不起,我耽誤事情了,我得忙著走……” “我們知道你忙著到哪裏去。”將軍夫人很威嚴地說。 “我忙得很,我忙得很,親愛的,我耽誤事情了!把你們的紀念冊給他,mesdames,請他在上麵給你們題幾個字,他的書法是稀有 的!他真是天才!他在我那裏寫了幾個古體字‘方丈伯夫努奇親筆 書此’……嗯,再見吧。”

“伯夫努奇?方丈?你等一等,等一等,你到哪裏去?伯夫努奇 又是誰?”將軍夫人帶著十分苦惱的樣子,近乎驚慌的神情,朝著跑 出去的丈夫喊叫。

“是的,是的,親愛的,這是一個古代的方丈……我到伯爵那裏 去,他早就等著我,主要是他親自約我去的……公爵,再見吧!”將 軍快步退出去了。

“我知道他到哪一位伯爵家裏去!”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 厲聲說,眼睛很惱怒地轉移到公爵身上,“是幹什麼來的?”她一邊 很暴躁和惱恨地回想著,一邊開口說,“喂,是幹什麼來的?啊,對 了!哪一個方丈?”

“Maman。”亞曆山德拉說,而阿格拉婭竟跺起腳來了。

“你不要攪我,亞曆山德拉·伊萬諾夫娜,”將軍夫人對她說, “我也願意知道。公爵,請您坐在這裏,就在這把軟椅上,在我的對 麵,不對,是在這裏;您到有陽光的地方,靠近光亮的地方,我好 看得見您。那是什麼方丈?”

“伯夫努奇方丈。”公爵很注意地,而且很嚴肅地回答說。 “伯夫努奇嗎?這很有趣。他怎麼樣呢?” 將軍夫人不耐煩地問著,說話迅快而且嚴厲,她目不轉睛地朝公爵身上看著。當公爵答話的時候,她隨著他的每一句話點頭。 “伯夫努奇方丈是十四世紀的人,”公爵開始說,“他曾經在伏爾加河沿岸,就是現在我們的郭司脫洛姆司卡耶省內,當過修道院 長。他由於神聖的生活而著名。他常到韃靼人那裏去,幫助他們處 理當時的事務,並且在一個文件上簽過字,我看見過這個簽字的攝 影。我很喜歡他的筆法,我學會了。剛才將軍想看看我的字體,以 便替我謀事,我便用各種字體寫了幾句話,又用伯夫努奇方丈本人 的字體寫出‘方丈伯夫努奇親筆書此’幾個字。將軍很喜歡,所以 他剛才提起來。”

“阿格拉婭,”將軍夫人說,“你要記住:伯夫努奇,最好是寫下 來,要不我永遠會忘記的。但是,我心裏想,還要有趣些呢。這簽 字在什麼地方?”

“大概留在將軍的書房裏,在桌子上麵。” “立刻叫人去取來。” “如果您願意,我可以給您再寫一遍。”

“當然了,maman,”亞曆山德拉說,“可是現在最好吃早飯,我 們想吃東西啦。”

“也好,”將軍夫人決定說,“來吧,公爵,您很餓了嗎?” “是的,現在很餓,我很感謝您。”

“您這樣客氣,這很好。我看出您並不是那樣的……怪人,像人 家所介紹的那個樣子。來吧。您坐在這裏,對著我,”在走進飯廳的 時候,她讓公爵坐下,張羅起來,“我要看看您。亞曆山德拉、阿傑 萊達,你們給公爵端菜。對不對,他完全不是那樣一個……有病的 人?也許用不著餐巾……公爵,您吃飯的時候有人給您係餐巾嗎?” “早先,當我七八歲的時候,人家給我係過餐巾,現在我吃飯的時候,照例把它放在膝頭上。” “應該這樣。但是癲癇病呢?”

“癲癇病嗎?”公爵有點奇怪,“現在我不常犯病。但是,我不知 道究竟怎樣,聽人家說,這裏的氣候對我有害處。”

“他說得很好,”將軍夫人朝女兒們說,繼續隨著公爵的每一個 字點頭,“我真沒有想到。這樣說來,和平日的情況一樣,全是胡說 八道。公爵,您請吃。請您講一講,您是在什麼地方出生的?在什 麼地方受的教育?我願意全都知道,您引起我極大的興趣。”

公爵道了一聲謝,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東西,一邊重新把他今 天早晨已經說過好幾遍的故事又講了一回。將軍夫人聽著,顯得越 來越滿意了。姑娘們也很注意地聽著。他們談起族譜來,公爵對於 自己的家譜十分熟悉。但是,他們無論怎樣往一塊拉,他和將軍夫 人之間幾乎沒有任何同族的關係。他們的祖父和祖母之間還算得上 是遠族。這種枯燥的材料使將軍夫人特別感到喜悅,她雖然滿心願 意談論她的家譜,卻一向無從談起。因此,當她從桌旁站起的時 候,精神很興奮。

“大家到我們的集會室去吧,”她說,“咖啡將送到那邊去,我們 有一間公共的屋子,”她一邊領公爵出去,一邊說,“實際隻是我的 一間小客廳,在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們就聚在那裏,每個人做自己 的事情:亞曆山德拉,就是這個,我的大女兒,彈鋼琴,或者讀書,或者縫紉;阿傑萊達畫山水畫和肖像畫 (她怎麼也畫不完),隻 有阿格拉婭坐在那裏,什麼事也不做。我也是手拙心笨,什麼也做 不成。好,我們到了。公爵,您坐在這裏,坐在火爐旁邊,再講點 什麼。我願意知道您怎樣講故事,我願意得到充分的信心,在下次 和那個老太婆——別洛孔斯卡婭公爵夫人相見的時候,我要把您的 一切事情講給她聽。我願意您也使她們大家發生興趣。嗯,現在說 吧。”

“但是,maman,這樣講是很奇怪的,”阿傑萊達說。她那時候 整理好自己的畫架,拿起畫筆和調色板,從雕版上描摹早就開始畫 的山水畫。亞曆山德拉和阿格拉婭一塊兒坐在小沙發上,交叉著 手,準備繼續聽公爵談話。公爵看到,他已經成為這裏的焦點。

“如果人家這樣吩咐我,我是什麼也講不出來的。”阿格拉婭說。 “為什麼?這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為什麼他不能講呢?他有舌頭 啊。我願意知道他怎樣善於講話。嗯,隨便講什麼都成。請您講一 講,您喜歡不喜歡瑞士?您最初的印象是怎樣的?你們可以看到,他立刻就開始說,而且開始說得很好。” “印象是很強烈的……”公爵開始說。 “喂,你們瞧,”性急的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附和著,對女兒們說,“他已經開始了。” “您至少要讓他說下去呀,maman,”亞曆山德拉阻止她,“這位公爵也許是一個大壞蛋,根本不是一個白癡。”她對阿格拉婭耳 語說。

“一定是這樣的,我早就看出來了,”阿格拉婭回答說,“他裝腔 裝得真討厭,他想用這種方法占些便宜嗎?”

“最初的印象是很強烈的。”公爵重複了一句。 “在人家帶著我離開俄羅斯,經過許多德國城市的時候,我隻是默默地看著,我記得,我連一句話也沒有問。這是在我發作了許多 次厲害的、痛苦的癲癇病之後。在疾病加深,癲癇連續發作好幾次 的時候,我便陷入完全愚鈍的境況,完全喪失了記憶力,腦筋雖然 還能活動,但是大腦的思路似乎斷了。我不能將兩三個以上的觀念 順序連接在一起。我自己這樣覺得。但是,在癲癇病減輕的時候, 我又健康強壯了,像現在似的。我記得: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憂愁, 我甚至想哭;我總是感到驚訝和不安。我看見一切都是陌生的,這 對我發生極大的影響。我了解到這一點。陌生的一切壓抑著我。我 記得,我完全從這種昏暗狀態裏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天晚上,在 巴再爾——就是入瑞士的地方。城內市場上的驢叫把我驚醒了。這 頭驢子使我大吃一驚,不知為什麼,我又特別喜歡它。當時,在我 的頭腦裏,一切都忽然清楚了。”

“驢子嗎?這真是奇怪,”將軍夫人說,“但是,這也沒有什麼可 奇怪的,我們中間還會有人跟驢子談戀愛呢,”姑娘們笑了起來,她 很憤怒地看一眼說,“在神話裏就有這樣的事情。您繼續說下去吧, 公爵。”

“從那時候起,我就很愛驢子,它們甚至引起我的同情心。我開 始打聽關於驢子的一切,因為我以前沒有看見過它們。我立刻相 信,這是極有益的動物,會幹活,有力氣,吃苦耐勞,價錢便宜。 由於這驢子,我忽然對整個瑞士都喜歡起來,以前的憂愁也就完全 消失了。”

“這一切都很奇怪,但是關於驢子可以暫且不談;讓我們轉到別 的題目上去吧。你為什麼總是笑哇,阿格拉婭?你也笑了,阿傑萊 達?公爵講驢子的事情講得很好。他自己看見過驢子,你看見過什 麼?你沒有到外國去過吧?”

“我看見過驢子,maman。”阿傑萊達說。

“我也聽人家說過。”阿格拉婭附和著說,三個人又笑了。公爵 也同她們一塊兒笑了起來。

“你們太壞啦,”將軍夫人說,“公爵,請您原諒她們,她們的心 是善良的。我總是和她們爭吵,但是我愛她們。她們是輕浮的、沒 有思想的、瘋狂的。”

“為什麼呢?”公爵笑了,“我如果是她們,我也是一樣不肯放過 的。不過,我還是擁護驢子,因為驢子是善良而有益的東西。”

“那麼,您是善良的嗎,公爵?我由於好奇才這樣問。”將軍夫 人問道。

大家又笑了。 “又遇見這該死的驢子,我沒有想到它!”將軍夫人喊道,“請您相信我,公爵,我並沒有任何……” “任何暗示嗎?哦,我毫無疑惑地相信!” 公爵也不停地笑著。

“您這樣笑太好了。我看您是一個非常善良的青年。”將軍夫 人說。

“有時候也不善良。”公爵回答說。 “但是我是善良的,”將軍夫人突然插嘴說,“當然啦,我永遠是善良的。這是我唯一的缺點,因為人不應該永遠善良。我時常對這 幾個姑娘發怒,特別是對伊萬·費道洛維奇發怒,但是最壞的是, 我在發怒的時候竟最為善良。我剛才在您進來以前,生了氣,假裝 出一點也不明白,而且不會明白的樣子。這在我是常有的事,我好 像小孩子一般。阿格拉婭給了我一個教訓,謝謝你,阿格拉婭。但 是,這一切全是無聊。我並不像外表那樣愚蠢,並不像女兒們所想 象的那樣愚蠢。我有性格,不大害羞。不過,我這話說得並不含有 惡意。你到這裏來,阿格拉婭,吻我一下,嗯……溫柔得夠了。”當阿格拉婭帶著情感,吻她的嘴唇和手的時候,她說,“繼續說下去 吧,公爵。也許您會想起比驢子更有趣的事情。”

“我還是不明白,怎麼能夠這樣直接地講出來,”阿傑萊達又 說,“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

“公爵會想出來的,因為公爵特別聰明,至少比你聰明十倍,也 許十二倍。我希望你以後會明白這一點。公爵,您對她們證明一 下。您繼續說下去吧。至於驢子,的確可以放下不談了。您在國 外,除去驢子還看見了什麼?”

“關於驢子的話也是說得很聰明的,”亞曆山德拉說,“公爵把自 己生病的情形,把他怎樣由於外在的刺激而對一切都喜歡起來的 話,講得十分有趣。我對於一個人發了瘋,以後又痊愈起來,是永 遠感興趣的。尤其在忽然發生這種情形的時候。”

“這不對嗎?這不對嗎?”將軍夫人喊道,“我看出你有時也會聰 明起來的。嗯,不要再笑了!您大概講起了瑞士的風景,公爵,是 不是?”

“我們到了柳城,人家帶我到湖上去。我感到湖的風景太好了, 但同時心裏又覺得異常難受。”公爵說。

“為什麼?”亞曆山德拉問。 “我不明白為什麼,當我第一次看到這種風景時,我總感到難受和不安,又痛快,又不安。但是,這都是在我病中的事情。” “我倒很想看一看,”阿傑萊達說,“我不明白,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國外去。我已經有兩年找不到圖畫的題材:東方與南方早就描 寫盡了……公爵,請您給我找繪畫的題材吧。”

“我對於這個是一竅不通,我以為您隻要看一下就能夠畫呢。” “我是不會看的。” “你們為什麼竟打啞謎呢?我一點也不明白!”將軍夫人打斷他們的話說,“什麼叫作不會看?既然有眼睛,看好了。你不會在這裏 看,到外國也是學不會怎樣看的。公爵,您最好談一談,您自己是 怎樣看的。”

“這好極了,”阿傑萊達說,“公爵在國外學會怎樣看了。” “我不知道,我隻是在國外恢複了健康。我不知道我學會看了沒有。然而,我在那裏差不多總是很幸福的。” “很幸福的!您會成為很幸福的嗎?”阿格拉婭喊道,“那麼,您怎麼說您沒有學會看呢?您還可以教我們呢。” “請您教我們一下。”阿傑萊達笑了。 “我沒有一點可以教人的東西,”公爵也笑了,“我在國外的時候,差不多一直住在瑞士的一個鄉村裏,隻是偶爾到不遠的地方去 一趟。我能夠教你們什麼呢?起初,我隻不過不煩悶,我很快地恢 複了健康。以後,我覺得每一天都很寶貴,日子越多,越覺得寶 貴,因此,我也注意到這一點了。我躺下睡覺的時候就十分快樂, 而在起床的時候,更感到幸福了。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我也很難 講出來。”

“那麼,您就不想到別的地方去了嗎?什麼地方都不能吸引您了 嗎?”亞曆山德拉問。

“起初,就是在剛開始的時候,吸引過我的。我當時非常不安。 我心裏老想我將如何生活,老想試驗一下自己的命運,有些時候特 別覺得不安。您知道,是有這樣的時候的,尤其是在孤獨中。我們 那裏有一個不大的瀑布,從山上高高地落下來,成為一條很細的 線,幾乎是垂直的——顏色很白,發出響聲,翻著水沫。這瀑布高 高地落下來,看起來卻顯得很低,離開它半俄裏遠,卻好像隻有五 十步似的。我在夜裏愛聽它的喧嘩聲,在這種時候,就常常感到極 大的不安。有時在正午,我到山上去玩,一個人站在山上,周圍盡是粗大的、帶有油脂的古鬆;懸崖上麵有一座中世紀舊城堡的廢 墟。我們住的小村子在山下的遠方,看不大清楚。太陽是鮮明的, 天空是蔚藍的,一片寂靜。在這時候,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吸引我到 什麼地方去。我總覺得,如果一直向前走,不住地走,到達天地相 交的那條線,那麼,一切啞謎就可以得到解答,我立刻會看到比我 們的生活豐富而且熱鬧一千倍的新生活;我幻想著一個像那不勒斯 那樣大的城市,裏麵充滿宮殿、喧嘩、熱鬧和生活……的確,我的 幻想真是不小!但是後來我又覺得,一個人在監獄裏也可找到偉大 的生活。”

“最後這個高尚的思想,還是我十二歲的時候,在‘國語讀本’ 裏讀到的。”阿格拉婭說。

“這全是哲學,”阿傑萊達說,“您是一個哲學家,您是來教訓我 們的。”

“您的話也許是對的,”公爵微微一笑,“我也許的確是一個哲學 家,誰知道呢?我也許的確有教訓的意思。……也許是這樣,真 的,也許是的。”

“您的哲學和葉夫拉姆比亞·尼古拉夫娜的一樣,”阿格拉婭又 接著說,“她是一個官吏的寡婦,常到我們這裏來,好像一個女食 客。她的整個生活目標就是要便宜;她盡可能便宜地生活下去,她 所談的也是關於幾分錢的事情。您要注意,她有的是錢,她是一個 狡猾的女人。這真和您在監獄中的偉大生活一般,也許還與您在村 中的四年快樂生活一般,您為了這種生活,把您的那不勒斯城出賣 了,雖然隻賣幾分錢,卻好像還得到了利益。”

“關於監獄中的生活,還可以有不同的意見,”公爵說,“一個在 監獄裏住過十二三年的人向我講過一個故事。他是一個病人,在我 的那位教授那裏醫病。他有癲癇病,他有時感覺不安,哭泣,甚至有一次想要自殺。他在監獄裏的生活是很悲慘的,這我敢肯定地 說。他所認識的隻有一個蜘蛛和窗下生長的一株小樹……但是,我 最好對你們講我去年和一個人相遇的情形。這裏麵有一樁事情很奇 怪——奇怪的就是,這類事情是很少見的。有一次,這個人同別人 一起被押到斷頭台上去。因為是政治犯,他被判決槍斃。過了二十 分鍾以後,又宣布了特赦的命令,定了另一種刑罰。但是,在這兩 次判決的中間,在這二十分鍾的時間內,或者至少一刻鍾的時間 內,他肯定地相信,再過幾分鍾後,他就要突然死去了。他有時提 起當時的印象,那時候,我就非常想聽一聽,我有好幾次重新追問 他。他對於一切情形記得特別清楚。他說,他永不會忘記這幾分鍾 內所經曆的一切。斷頭台旁邊站著一些民眾和兵士,在離斷頭台二 十來步遠的地方,豎了三根柱子,因為有好幾個犯人。他們把最前 麵的三個犯人拉到柱子那裏去,把他們綁上,給他們穿上處死刑用 的服裝 (白色長袍),把白軟帽拉到眼皮上,使他們看不見槍。隨 後,有幾個兵組成的小隊排列在每根柱子的對麵。我的朋友列在第 八名,所以第三次才輪著他到柱子前麵去。神父已經拿著十字架在 大家麵前走過了。這樣,我的那個朋友隻有五分鍾可活,沒有更多 的時間了。他說,這五分鍾在他看來是無窮的時間,是巨大的財 富;他覺得這五分鍾內他將度過很長的生命,他現在還無須去想那 最後的瞬間,因此他還做了各種處置。他勻出時間和同誌們告別, 這規定用兩分鍾;以後又勻出兩分鍾,規定最後一次反省自己;完 了以後,再最後一次向四周環視一番。他很清楚地記得,他的確做 了這三種處置,的確這樣分配了他的時間。他在二十七歲,正當年 富力強的時候,就要死去了。當他和同誌們告別的時候,他記得自 己曾向一個同誌提出了極不相幹的問題,甚至對對方的答話還十分 注意。當他和同誌們告別以後,就到了他勻出來反省自己的那兩分鍾。他預先知道他要想些什麼。他老想弄明白,而且越快弄清楚越 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現在還存在著,還活著,但是再過三分 鍾,他就要成為一種東西——什麼人或什麼東西,但是,究竟是什 麼人呢?究竟在哪裏呢?他想要在這兩分鍾內決定這一切!附近有 一所教堂,金碧輝煌的屋頂在鮮豔的陽光下閃耀著。他記得,他曾 經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屋頂和屋頂上閃耀出來的光線。他的眼睛離 不開那些光線,他覺得那些光線是他的新的本體,再過三分鍾,他 就要和它們融合到一起了……他覺得這種未知的狀態和對於這種立 刻就要來到的新東西的嫌惡感情,都是可怕的。但是他說,他在這 時候最感到難過的是一個不斷的念頭:‘如果我不死有多好呢!如果 我能挽回生命——那我該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哪!一切都會是我自己 的!那時候,我將使每分鍾成為整整一個世紀,一點也不糟蹋,每 分鍾都計算清楚,我連一分鍾也不白白浪費!’他說,他這種念頭最 後變得非常強烈,他很願意把他趕快槍斃才好。”

公爵忽然不出聲了。大家等候他繼續說下去,並且得出結論。 “您說完了嗎?”阿格拉婭問。 “什麼?完啦。”公爵說,他從片刻的沉思中清醒過來。 “您講這段故事,有什麼用意呢?” “就是……由於我們的談話……我想了起來……” “您的話是接不上氣的,”亞曆山德拉說,“公爵,您一定是想表示,任何一個瞬間都不能用金錢來估計,五分鍾的時間有時比一個 寶庫還珍貴些。這一切都是值得讚揚的,但是,那位對您講出這件 慘事的朋友……他的刑罰減輕了,那就是說,給予他這種‘無盡的 生命’了。以後,他怎樣支配這筆財產啦?是不是連每分鍾都‘計 算’著生活呢?”

“不,他親自對我說——我已經問過他這件事了——他根本沒有那樣生活,而喪失了許許多多的時間。” “如此說來,您得到了一個經驗。如此說來,生活的確是不能‘計算’的。為了什麼原因,這是不可能的。” “是的,為了什麼原因,這是不可能的,”公爵重複著說,“我自己也覺得如此……但是,我總有點不能相信……” “那麼,您以為您能比所有的人生活得聰明些嗎?”阿格拉婭說。 “是的,我有時這樣想。”

“現在還這樣想嗎?” “現在……這樣想。”公爵回答說,依舊露出溫和的,甚至羞怯的微笑,望了阿格拉婭一下;但是,他又立刻放聲大笑,很快樂地 看著她。

“這真是謙虛呀!”阿格拉婭說,她幾乎惱怒起來。 “你們真是勇敢,聽了這個故事會笑起來。但是,我從前聽到這個故事時嚇了一跳,以後做夢都夢見它,就是夢見了這五分鍾……” 他的眼睛好奇而嚴肅地,又向那幾個聽他講故事的女人掃了一圈。

“你們不會為了什麼事情對我生氣嗎?”他忽然問,似乎心裏很 慌亂。但是,他還直勾勾地望著大家。

“為了什麼?”三位姑娘很驚訝地喊道。 “就為了我似乎在教訓人……” 大家全笑了。

“如果你們生氣的話,就請你們不必生氣吧,”他說,“我知道我 的生活經驗比別人少些,我對生活的了解也比別人差些。我有時也 許說得十分奇怪……”

他顯出非常慚愧的神情。 “您既然說您過去很幸福,那麼,您的生活經驗就不會比別人少,而要比別人多些。您為什麼裝腔作勢,說出如此謙虛的話來 呢?”阿格拉婭很嚴厲地、喋喋不休地開始說,“請您不必為了教訓 我們而感到不安,您並沒有占什麼上風。以您那樣清靜無為,很可 以享百年的清福。如果有人給您看死刑,又給您看一個手指,您會 從這兩方麵同樣得出高尚的思想,並且感到滿足。人是可以這樣生 活下去的呀。”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老是生氣,”將軍夫人搶上去說,她早就 觀察著說話人的臉色,“你們說的是什麼話,我也不明白。什麼指 頭?這是多麼無聊的話呀?公爵說得很好,隻是有點悲傷的調子。 為什麼你竟使他掃興呢?剛才他一邊說,一邊笑,現在卻完全憂鬱 起來了。”

“不要緊,maman。公爵,可惜您沒有見過死刑,否則我倒想問 您一件事情。”

“我看見過死刑。”公爵回答說。 “看見過嗎?”阿格拉婭喊道,“我應該猜到這一點!這是一切問題的關鍵。您如果看見了,那麼,您怎麼會說您的生活始終很幸福 呢?您對我說的不是實話嗎?”

“你們鄉村裏莫非也處死刑嗎?”阿傑萊達問。 “我是在裏昂看見的。當時,我同什奈德爾到裏昂去,是他帶我去的。剛到那裏,就碰上了。” “怎麼樣?您覺得很有趣嗎?裏邊有許多教訓嗎?有些有益的東西嗎?”阿格拉婭問。 “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我在看了以後生了一場病,但是,說老實話,我在看的時候像被釘在那裏似的,眼睛一點都不能離開。” “如果叫我看,我眼睛也不會離開。”阿格拉婭說。 “他們那裏不喜歡女人去看,後來,在報上都記載過這類女人的事情。”

“既然他們認為這不是女人的事情,那麼,他們的意思是想說(也就辯白) 這是男人的事情。我為了他們這種邏輯而向他們祝賀。 您當然也是這樣想的吧。”

“請您講一講處死刑的情形。”阿傑萊達插上去說。 “我現在很不樂意講……”公爵感到為難,幾乎皺起了眉頭。 “您好像舍不得對我們講似的。”阿格拉婭說了一句帶刺的話。 “不,是因為我剛才已經講過這次處死刑的事了。” “對誰講過了?”

“對你們的管家,當我等候……” “哪個管家?”幾個人一塊追問著。 “就是坐在前室裏,那個白頭發紅臉的人;我當時坐在前室裏等著謁見伊萬·費道洛維奇。” “這真是奇怪。”將軍夫人說。

“公爵是民主派,”阿格拉婭搶著說,“您既然對阿萊克謝意講 過,更不能拒絕我們哪。”

“我一定要聽一聽。”阿傑萊達重複說。 “我剛才的確,”公爵對她說,又有點眉飛色舞起來 (他好像很容易就眉飛色舞似的),“我的確產生一個念頭,在您問我要繪畫題 材的時候,我想給您一個題材,就是畫一個被處決的人在斷頭刀落 下去一分鍾前的臉部表情,那時他還站立在斷頭台上,沒有躺到木 板上麵去。”

“什麼臉部表情?隻是臉部嗎?”阿傑萊達問,“這是一個奇怪的 題材,那算什麼繪畫呢?”

“我不知道,為什麼不算呢?”公爵很熱烈地堅持說,“最近我在 巴再爾看見一幅這樣的圖畫。我很想對你們講一講……我以後要講一講……這幅圖畫使我十分驚訝。” “關於巴再爾的圖畫,您以後一定要講給我們聽,”阿傑萊達說,“現在先給我解釋那幅處死刑的圖畫吧。您能不能傳達出像您所 想象的意思來?這臉部應該怎樣畫?就是一個臉部嗎?是怎樣的 臉部?”

“這是在臨死的前一分鍾,”公爵非常痛快地開始說,他沉湎到 一種回憶裏,顯然立刻忘卻了其餘的一切,“就在他登上小梯,剛走 上斷頭台的一瞬間。他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看到了他的臉,全都 明白了……但是這怎麼個講法呢?我真希望,我真希望您或是別的 人能畫下來!最好是您!我當時就想到,這張圖畫是有益的。您知 道,這裏必須將以前所有的一切全都設想一下,一切,一切都設想 一下。他住在監獄裏,估計行刑的日子至少還有一個星期。他希望 根據普通的手續,希望判決書還要送到什麼地方去批,過一個星期 才能回來。但是,由於某種緣故,結案的期限縮短了。早晨五點 鍾,他還睡著。那是在十月底,五點鍾的時候,天氣還冷,天色黑 暗。監獄的執行官帶著衛隊,靜悄悄地走進來,很謹慎地推他的肩 膀;他抬起身來,身體斜靠著,看見燈光以後,就問道:‘什麼 事?’——‘十點鍾處死刑。’他半睡半醒的,並不相信,起初辯論 著說,公事過一個星期才能批回來,但是,等到完全清醒過來的時 候,便停止辯論,一聲不響了——人家是這樣講的。後來,他說: ‘這樣突如其來,總是很難過的……’又沉默了,以後就不想再說什 麼話。以後的三四個小時,都用在盡人皆知的事情上:神父、早 餐,早餐時有葡萄酒、咖啡和牛肉 (這不是取笑嗎?你想一想,這 是如何殘忍!但從另一方麵說,這些天真的人還真是懷著赤誠做出 來的,他們相信這就是人道呢),以後是梳洗 (您知道,罪犯的梳洗 是怎麼回事),最後,便押著他遊街,到斷頭台去……我以為他在被押著遊街的時候,總還覺得可以無休止地活下去。我覺得,他一定 在路上想:‘還長遠呢,還留下三條街,可以活下去;現在把這條街 走 完 , 還 剩 下 另 一 條 街 , 以 後 還 要 走 過 右 麵 有 麵 包 店 的 一 條 街……離麵包店還遠得很呢!’四周是民眾,呼喊,喧鬧,一萬張 臉,一萬雙眼睛——這一切都要忍受下去,而主要的念頭是:‘在這 成萬的人們中,沒有一個要被殺頭,而我的頭就要被切斷了!’這一 切隻是預備階段。一座小梯通到斷頭台上。突然,他在小梯前麵哭 了。他是一個強壯果敢的人,聽說是一個極大的凶手。神父一步不 離地和他在一起,和他同坐在大車上麵,一直說著話——但是,他 大概是聽不見的:他起初聽來的,聽了兩句就不明白了。事情一定 是這樣的:他終於走上小梯了,他的兩腿被綁著,隻好用小步行 動。神父大概是個聰明人,停止了說話,不斷地把十字架遞過去, 讓他吻。他在梯子下麵的時候,臉色就很慘白,一走上梯子,站到 斷頭台上,他的臉忽然白得像一張紙了,完全像寫字用的白紙。他 的腿一定癱軟而發僵,他會感到惡心——喉嚨好像堵著什麼,因此 似乎發癢。在您驚恐的時候,或是在很可怕的時間內,當理智還存 在著,卻沒有一點權力的時候,您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嗎?我覺得 如果一個人麵對著無法避免死亡,例如房屋要倒塌在你的身上,你 會忽然索性想坐下來,閉上眼睛,等候著——隨它去吧!……在開 始發生這種癱軟情況的時候,神父連忙用敏捷的姿勢,一言不發 地,把一隻小十字架,銀質的、四角的小十字架,忽然送到他的嘴 唇上去——時常不停地送過去。十字架剛觸到他的嘴唇,他張開了 眼睛,在幾秒鍾內又似乎活過來,腿也走得動了。他貪婪地吻著十 字架,趕忙吻著,好像忙著記起抓住什麼東西,以備萬一的用處, 但是,他在這時候未必有一點宗教的感情。這樣子一直到躺在木板 上為止……奇怪的是,在這最後的幾秒鍾,竟不大有人暈過去!恰好相反,頭腦特別靈活地工作著,大概工作得十分強烈,十分強 烈,像開動的機器一般。我想象,這時他會產生各種各樣的念頭, 都是不完整的,也許是可笑的、毫不相幹的念頭:‘那個人張望 著……他的額角上有一個小瘤子;這個劊子手的下麵一顆紐扣長鏽 了……’在這時候,他一切都知道,一切都記得;有一個點無論怎 樣也不會忘記,他不會暈過去,一切東西都圍繞著它,圍繞著那個 點轉動。你想一想,一直到最後的四分之一秒鍾都是如此,那時 候,他的腦袋已經躺在砧板上麵,等候著……他明明知道,而且忽 然聽見鋼刀開始在頭上唰唰地響著!他一定會聽得見的!如果我躺 在那裏,我會特地聽著,而且一定會聽得見的!您想一想,至今還 有人在那裏爭論著:當腦袋飛落的時候,也許有一秒鍾會知道它飛 落的——這是怎樣的理想啊!如果有五秒鍾,便會怎樣呢?……您 可以畫一個斷頭台,畫得隻有小梯的最後一個階段成為近景,看得 很清楚。死刑犯跨上這個階段,一個頭部,臉白得像紙,神父把十 字架遞過去,死刑犯貪婪地伸出發青的嘴唇,眼睛望一下,一切他 都知道。十字架和頭——就是這個畫。神父、劊子手和劊子手的兩 個隨從的臉,還有下麵的幾個腦袋和一些眼睛——這一切可以畫成 遠景,色調半明半暗,作為細部……就是這樣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