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這樣,如果不是因為思齊的緣故,您就打算一直隱瞞下去嗎?”擎宇忽然轉回頭來,“或許你還會讓我和你一起,繼續與他爭鬥,是嗎?”
吳靜華猛然站起來,眼中的光冰冷起來:“是的!擎宇,你記住,我不會原諒他,你也絕不可以原諒他!擎宇,如果你還承認你是我的兒子,那麼,就一輩子也不要原諒他,他是一個禽獸不如的混蛋——”
“那麼,你能告訴我,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嗎?”擎宇懇切的望著母親。
“你沒必要知道!你隻要知道他是個寡情薄意的負心漢,是個冷血無情的畜生!”吳靜華聲音驟然高亢起來,臉上卻是冰霜般的寒冷。
擎宇又是一聲沉沉的歎息,可是他知道,如果她不願意說出來,那麼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得到答案的。慢慢把頭轉過去,窗外,太陽已經落下去,隻能看到對麵高樓頂上一片灰藍色的天空,空曠寂寥,連一絲雲的影子也沒有。
“那麼,思齊呢?思齊的命,也不能化解你們的恩怨嗎?”擎宇忽然幽幽的說,“她才二十四歲,她醒不過來了,是你們的恨,把她殺了!也也把我殺了。”
“宋擎宇!”吳靜華猛然把兒子從床上拽起來,聲淚俱下,“這都是你們的任性造成的,我千方百計分開你們,不讓你們在一起,就是因為你們都是那個畜生的孩子,我怕你們受到傷害,可是你們偏不聽話,你們偏偏要在一起!還說什麼要私奔,兒子,你讓我怎麼辦!還有李軼天那個畜生,他早該猜得到你是他的孩子!他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那年我還在上大四,隻差半年就畢業了,可是因為肚子裏有了你,我不敢再去上學,後來又被我的父親趕出家門,我無處安身,隻能去學校找他,誰知道他卻已經另覓新歡——就是李思齊的媽,她們母女長得真像!她隻比你小幾個月!我像一隻流浪狗一樣四處流浪的時候,他們已經——擎宇,你說,我們怎麼能原諒這個混蛋!”
“不原諒,又能怎麼樣!”擎宇像一隻木偶,閉著眼,被母親拉扯著,痛嗎?不,已經麻木了,“反正思齊已經活不成了,我也會死,我不會當你報複他的工具!我們不會當你們的工具,你們原諒不原諒,又能怎麼樣!”
吳靜華的手猛然鬆開,宋擎宇重重的摔在床上,良久,兩行淚滑出眼角,濡濕了枕頭。
“李軼天,宋擎宇,‘天一’,我們其實都是你的工具,”他輕聲囁嚅著,“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忘不了他,你還愛著他。”
吳靜華像被電擊一般,瞪大眼睛,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的兒子,說不出一句話。
齊沐風兩隻胳膊肘都拄在黑漆的辦公桌上,兩隻手使勁兒揉著太陽穴。食指都能感覺得到血管在嘣嘣地跳動。心中的疑慮終於解開了一些。李軼天一直對“天一”網開一麵,“恒通”早在三年前就可以吞並小小的“天一”獨霸T城房產業,李軼天卻借口什麼等它壯大一些再做打算,他原來是在等自己的兒子!他早就知道!那他為什麼還要讓思齊和宋擎宇交往!真是隻老狐狸,他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現在一切事情似乎都明了起來,如果李軼天和吳靜華聯手,那麼,“恒通”和“天一”勢必成為一家,而他李軼天無疑將成為整個華北地區最大的房產巨鱷,“恒通”的繼承人毋庸置疑隻能是宋擎宇,不,那個時候他已經是李擎宇,“恒通”將不再姓齊,而是他李家的天下!
不可以!李軼天,齊家人還沒死絕,齊家還有我齊沐風在,我不會讓我們齊家的產業落入你的手中!我一定不會讓你得逞!
嘟的一聲,桌上對講機打開,傳過助理小李的聲音:“齊經理,‘天一’來人了,說要找你。”
齊沐風抬頭,掃過對麵的電子萬年曆,已經下午六點了:“哦?‘天一’的人?誰?”
“她說她是吳靜華的助理,還有,她說你們認識。”
“哦。”齊沐風的嘴角忽然揚起一絲冷笑,“知道了。告訴她,我沒時間。”
“是。”
“不,等一下,讓她等我吧。小李,你該下班下班,過一會兒我自己過去找她。”
“是。”
一樓的會客大廳,四月一個人坐在褐色的真皮沙發上,卻不由自主抱住雙肩。冷,從進來那一刹那,就感覺刺骨的冷,眼睛瞟一眼自己放在那裏的手提袋,卻不敢再去碰它。那是齊沐風的衣服,難道就因為那天晚上他給自己留下衣服禦寒,自己竟然對他有什麼奢望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四月的耳朵裏滿是他對自己和嗬斥怒吼,他或許已經根本忘了兩個人的一麵之緣,就算他說過認識自己,他畢竟是在李軼天手下做事的,就憑那麼一次莫名其妙的偶遇,他怎麼可能轉過頭來幫自己。
天色漸暗,整個辦公樓裏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抬頭,玻璃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低沉沉擠壓過來。四月的胸口也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算了,既然知道是白跑一趟,為什麼自己還要傻傻等在這裏,倒不如痛快地去求梅副市長幫忙,興許還有點兒希望。
四月站起來,燈卻猛然亮了,刺目的光芒耀得四月睜不開眼。
“丁助理,”齊沐風的聲音冰冷尖刻,“你不覺得這個時間你應該在醫院裏,你不覺得你應該去照顧差點被你們撞死,到現在還昏迷不醒的人!”
四月睜開眼睛,看到他的眼神,深吸一口氣:“對不起,打擾了。我知道,是我們撞傷了思齊,我們會為自己的過失擔起應該的責任。但你明明看到,出事以後我哥根本沒有逃逸,而是跟到醫院—— 你們也不能歪曲事實!”
“承擔責任,怎麼承擔?歪曲事實,那麼請你告訴我,事實是什麼!事實就是思齊躺在醫院裏,可能醒不過來,可能站不起來!”齊沐風一步一步逼近,“丁助理,你倒是說說,你們打算怎麼承擔這個責任!”
四月被他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淚水湧到眼眶,可她瞪大眼睛,硬生生地忍住:“可是,可是,就算你們把我哥弄進監獄,思齊就能好起來嗎,真的很抱歉,都怨我,是我不該——如果你們願意原諒我們的過失,無論你們提出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條件?”齊沐風冷笑一聲,“那好,就請你說說,你有什麼資格到這兒和我談條件!”
“我沒什麼資格——可是,那天你也在場,我隻是想請你說出真相而已!”
“我看到的真相就是,那輛出租車毫無征兆的開過來,在我眼前,把思齊撞飛!”他惡狠狠地說,眼中又露出凶光。
“我——”四月在他的逼視下低下頭去,好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真的不該來。打擾了。”說完,狼狽的轉身。
齊沐風惡狠狠地哼了一聲,指指沙發上的紙袋,滿臉嫌惡:“你的東西,帶走。”
“那,是你的衣服。”四月也不抬頭,“你說得對,現在,我隻該出現在醫院。”
看著她的背影,齊沐風似乎愣了一下,這個女孩,似乎不像看起來的那麼蠢。
重症監護室裏的思齊並不需要什麼照顧,渾身插滿管子,沒有任何意識,監視儀、呼吸機、心電圖,護士忙進忙出二十四小時的專業護理。四月遠遠看著李軼天站在病房的大玻璃窗前,失神的望著裏麵,一天的時間,這個叱吒商場所向披靡的傳奇人物,忽然衰老了許多,再多的錢,再大的權勢,此時此刻都失去了它的效力,麵對掙紮在死亡線的女兒,他隻是一個無能為力的父親,他隻能在心裏一次一次的祈禱。
愧疚、自責,淚水再次滾落,四月卻不敢上靠近,她不怕李軼天的憤怒責罵,卻不敢看一個父親蒼老無助的眼神。
李軼天似乎感覺到了身後的輕微的腳步聲,轉頭看了四月一眼,又木然地轉頭,繼續盯住病房內。他守在這裏已經整整一天了,公司要忙,就讓齊沐風去忙吧;蘇助理要替他守在這裏,這也是可以代替的嗎?他一定要等到思齊醒來,他知道思齊一定會醒過來的,這個苦命的孩子,這麼多的災難全都闖過來了,這次也一定可以闖過去!不隻因為對齊雨娟的承諾,更因為二十四年的時光裏,她是他的女兒!這二十四年來,是思齊在自己的膝下承歡,自己眼見著她一天天長大,半夜起來給她衝奶粉,扶著她搖搖晃晃走路,聽她開口叫爸爸,看她哭鼻子,看她拱到自己懷裏撒嬌——就算擎宇是自己的親生骨肉,那又如何!二十四年的朝夕相處,思齊已經成為他生命的核心,如果可以,自己願意用生命去換女兒的健康快樂!此時此刻,隻要思齊能夠醒來,無論什麼代價,自己都願意!思齊,你聽到了嗎,你聽到老爸的呼喚了嗎,思齊,快快醒來啊!
可是,埋在冰冷儀器之中的思齊,已經成為那些儀器的一部分,不動,一動不動。換班的護士走出來,李軼天慌忙起身走過去,小心翼翼的問:“護士,我女兒,好點了沒?”
護士摘下口罩,微微搖頭,匆匆離去。
李軼天慢慢轉身,無邊的慌亂從心底升起,一遍一遍的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沒事,沒事,才過了一天,一天多一點而已,會醒的,思齊會醒的。”
卻猛然發現擎宇正一步一步地朝這邊走過來:“擎宇,你來了。擎宇——”
擎宇卻沒看到他似的,從他身邊過去,兩手扶住玻璃牆,怔怔的看著裏邊的那昏迷不醒的人。
李軼天跟過去,站的他身邊,猛然看見他胳膊上手上青紫的傷痕,心中又是一驚:“擎宇,擎宇——不用擔心,思齊會好的,會好的,一定沒事,你也好好的啊——”
“她好了以後呢?”宋擎宇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我們該怎麼麵對彼此?你覺得,她會認我當哥嗎?她會當我妹妹嗎?我們用了兩年時間相戀,用了兩年時間想念——現在我們,我們已經——我們要怎麼麵對!”
“擎宇,你們,你是說,你和思齊——”李軼天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的,就像你們擔心的,我們已經發生了關係!”擎宇忽然轉過身來,嘴角竟然帶著一抹冰冷扭曲的笑容,“按你們的說法,這該是亂倫!”
“擎宇!你——”李軼天忽然感到地麵和牆壁瞬間都搖晃起來,“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要,這麼說——”
“哼!”一口濁氣冷冷地從擎宇鼻孔噴出,“不說也改變不了,這就是你們想要的結果,不是嗎!既然知道我媽那個時候懷孕了,你根本就能猜到,或者你其實早就知道,我是你跟她的野種,你所謂的用愛化解你們二十多年的恩怨,不就是這樣嗎!”
“不是——不是!”李軼天已經站立不住。
“在國外,我們該處以亂倫罪——在這兒,我們隻能去死——就像《雷雨》中亂倫的那對兄妹一樣,我們隻能去死,你放心,思齊不會再醒過來了,她不願意睜開眼睛,因為她不願意看到你們,你們這些肮髒的人!”
“牧,擎宇——不——是——”他掙紮著,眼前卻隻有一團一團的白霧,再也看不到那雙冰冷憤怒的眼睛,胸口的絞痛阻遏了呼吸,意識也漸漸遊離,他想抓住什麼支撐一下,卻什麼也沒有,天地瞬時坍塌成一片沒有任何聲息的廢墟,淩亂的光線錯雜的交纏又分離,白晃晃的飛舞著。擎宇的臉在刺目的光線中變形扭曲,他似乎還在聲嘶力竭地喊什麼,可是李軼天沒有聽到,一個女孩的麵孔在眼前閃了一下,是思齊嗎?不是,她還在病房裏,是誰,他想問,可是嘴已經張不開了,他隻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咚——咚——跳出了胸膛,跳出了喉嚨,跳進了眼睛,跳進了耳朵,咚——咚——一次比一次有力,要從僵硬的頭皮下擠出去,咚——咚——
8
上午七點半。舊城區的淒冷的清晨被路邊板麵、油條攤上嗆人的煙霧熏染的熱氣騰騰,之後就是一串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低矮的樓叢間穿梭著的五顏六色的細軲轆死飛或粗軲轆的賽車上,大多是匆匆背著書包趕去學校的孩子,而那些收了兩隻腳穩穩坐在黑的銀的紫的各式電瓶車上的,基本就是附近上班的大人們。
林海吃完飯搬著著他那輛咣當咣當作響的二八大鏈盒自行車往樓下走,剛到樓梯口就接到了沫子的求助電話,來不及鎖上車子,又慌慌張張的跑回家裏。
“你說什麼!丁大力撞人了!”劉月英猛然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伸手指著林海的鼻子尖,吵吵起來,“我說昨天一整天看不到人影兒,原來是關到看守所去了!”
“行了,行了,”林海慌忙起身,把敞著的樓道門關好,“你小點兒聲,別讓老丁兩口子知道這事,丁嬸萬一受不了刺激再犯病了。”
“這門親事,我看還是趁早拉到,這還沒怎麼呢就三天連頭的從我這訛錢,分明就是一個填不滿的大窟窿!”
“你先別吵吵,馬上不就是一家人了嗎,這親戚禮道的,大力出了事,咱能不幫襯著點兒。”
劉月英指著林海的鼻子尖:“什麼親戚,不還沒領結婚證嗎!趕緊拉倒,這門親戚,咱可攀不起!”
“行了你,不是你緊催著他們快點結婚的,現在房子也買了,裝修馬上就搞完了,你說拉到就拉倒,是那麼回事嗎!他常年開車,有個磕磕碰碰也難免的,花倆錢兒把事了了,就行了啊。”
“要幫你幫,我沒有!他們家的事,憑什麼讓我們掏錢找律師,三萬呐,沫子當咱們開銀行的!”劉月英依舊嚷著,聲音卻小了些。
“誰讓你掏錢了,沫子說是跟咱借的!他們這不剛買的房子,手頭那倆錢兒又都裝修花了。”
“那我也不借!現在說借,誰知道他們還不還了!再說了——”劉月英猛然醒悟似的站起身來,“大海,大力撞得啥人呀,還得賠人家不少吧!他們拿什麼賠呀!”
“我也不太清楚,他們出租公司應該有保險。現在關鍵就是找個律師先把大力弄出來。你放心吧,就你這倆錢,跑不了你的,將來咱林宇買房子娶媳婦啥的,沫子能虧著咱們!”
“那你可跟沫子說好了,這是咱借給她的!”劉月英雖不願意,卻也知道自己最終擰不過自己爺們兒,隻好磨磨蹭蹭的到屋裏找存折。
林海心裏其實也是發虛,可是沫子既然張了嘴了,自己這當親哥的總不能不幫吧,看著劉月英悉悉索索拿著存折出來,就給沫子撥了電話。
沫子正坐在“正弘”律師事務所的招牌下愣神。
四月的手機怎麼還是關機。昨天已經說好一塊兒來見律師,這丫頭跑哪去了,一宿都沒回家,四月啊四月,你可別再出什麼事了。天呐!律師費都要三萬,什麼年頭啊!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當初學法律了,看守所說隻能讓律師去,也不知道大力在裏邊有沒有吃苦。
胡思亂想著,就看見林海從一輛公交車上下來,四處張望。
“哥,這邊!”沫子揮著手,跑了過去。
“哥,錢帶了嗎?”
林海一隻手捂著鼓囊囊的口袋,一隻手指指“正弘”的牌子:“沫子,別讓人家糊弄了,不就撞了個人嗎,人又沒死,幹嘛還要花這麼多錢請律師。”
“哥,”沫子也遲疑了一下,“那人雖然沒死,卻可能醒不過來了。”
“什麼?”林海慢慢掏錢的手猛然停住,“那得多少錢賠人家呀,就他們家那窮日子,賠得起嗎,這不敗家了嗎!”
“要是賠錢就能解決就好了,關鍵是人家根本不想讓我們賠錢,他們現在一心想把大力弄進去,按他們現在這說法,肇事逃逸,得判個三年五年的!”
“什麼,要判三年五年的!憑什麼,憑什麼呀!三五年再出來,人不就完了嗎!”
“所以,我們才要找律師,否則大力這輩子就真完了!”
正說著,沫子手機叮叮咚咚響起來,掏出一看是四月,急忙接通了。
“四月,你跑哪去了,不是說好了一起來見律師嗎,喂,你沒事吧,就是昨天說的那個‘正弘’律師事務所,朝陽道上,行,你過來吧,我已經打電話跟他約好了,律師費也湊齊了,我哥給的。行,你來吧。”
“四月也來啦。”林海一籌莫展的樣子。
“嗯。哥,把錢給我,你就先回吧,跟我嫂子說,日後我一定會還給她的。”沫子對他伸出了手。
“可是,可是——”林海撓撓腦袋,“沫子,大力撞得到底是誰呀,怎麼惹出這麼大的事呀!”
“是,我們董事長的女兒。”
“董事長!你們董事長?就是那個‘恒通’集團的老總李什麼,對,李軼天!大力竟然撞了他的女兒!我的老天爺,這可真捅大簍子了!真捅大簍子了!”
“哎呀,哥,”沫子也重重歎息了一聲,“你就別跟著發愁了,我跟四月正想辦法呢。”
“你們能想出什麼辦法呀,兩個沒見過世麵的丫頭,人家可是咱們T城的大老板,他們誠心要弄你們的話,你們憑什麼跟人家叫板啊!”
“不管怎麼說,總不能看著大力蹲監獄吧。再說他們就是故意的,大力是跟著去了醫院,可他們非要說大力是肇事逃逸,我們不能眼看著大力受這種冤枉啊!”
“這,沫子,人家有錢有勢的,咱們這小老百姓這怎麼跟人家鬥啊!”
“請律師,現在是法治社會,他李家再有錢有勢,也不能一手遮天!”
“請律師,咱們請得起嗎,我聽說那有名的大律師可貴了,還要有什麼提成,咱們這還沒見到律師的麵呢,就要三萬塊,指不定以後還要要多少呢!”
沫子看著林海的手一直捂住口袋,猛然明白了:“哥,你該不會也舍不得借錢了吧。”
“這,沫子,看你說的,哥不是舍不得,哥是怕這錢花出去也沒用,你知道我和你嫂子攢倆錢兒不容易。”
“哥,你放心,這錢我很快會還你的。”
“還?你怎麼還啊!大力又出了這麼大的事!”
“我已經決定了,把大力新買的那套房子賣了。”
“賣了!還沒裝修完呢,就賣了,裝修那些錢不就白花了!”
“白花就白花吧,有什麼辦法,如果大力出不來,要房子幹什麼。”
“可不能這麼說呀,沫子,我看房子可不能賣,這錢,這錢,我先借給你——”遲遲疑疑掏出錢來,遞給沫子,“沫子,那房子,既然已經落在你戶頭上了,咱就不能再賣嘍。”
“哥,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這錢你拿著用吧,我先回了。”說著把錢塞到沫子手裏,匆匆離去。
沫子望著他的背影,皺著眉,想喊他卻又不知說什麼好,一輛黑色沃爾沃忽然在身邊停了下來。四月推開車門走了下來。
“四月,一大晚上你跑哪去了,”等沫子走過去,那車已經迅速開了過去,沫子望著那輛車的號牌有些發懵,“誰呀,這是誰送你過來的呀?”
“齊沐風。”
“齊沐風?哪個齊沐風?”正想刨根問底,卻看四月腳下一軟要摔倒,沫子急忙扶住:“四月,怎麼了,臉色這麼不好?怎麼回事?”
“沒事,趕緊進去吧,和王律師不是約的八點半嗎,咱們快點吧,別遲到了。”
沒走幾步,沫子停住了腳步,臉上打滿問號:“四月,剛才那個齊沐風,是我們‘恒通’的齊沐風?”
“嗯。”四月輕哼應聲,腳步不停。
沫子愣了好一會兒,也沒明白過味來:“這到底是什麼節奏?四月,我們請律師是要和他們打官司,是他們非得把大力弄進去的,怎麼會是他送你來找律師,四月,四月——你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看四月已經走出老遠,急忙追過去,一把拉住她。
“沫子,真沒事,人家不會同情我們什麼的,想讓我哥不受冤枉,隻能靠我們自己。”四月咬住蒼白的嘴唇。
“為什麼是他送你回來的?還有,昨天你晚上去哪了?難道昨天一晚你沒回家,就是和他在一起了?四月!你難道為了你哥,你去,去找——”連珠炮似的發問,沫子也被自己的推測嚇住了,慌亂的掩住嘴,“四月,四月呀,齊沐風,他,沒把你,怎麼樣吧——”
“好了,沫子姐,你別瞎猜了,昨天晚上,我們是在一起了,可是我們是在醫院,你們董事長突發心髒病,連夜做的心髒手術。”
“啊!”沫子的嘴依舊吃驚的張著,“董事長也病倒了?是不是因為思齊的事,他受大刺激太大了?你在那照顧董事長了?”
“唉——”四月隻是重重的歎息一聲,“都是因為我,思齊昏迷不醒,我哥要被判刑,現在李董事長又病倒了,這一連串的悲劇,都是因為我呀!沫子,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彌補這天大的過失了——”
“四月,”沫子伸手抹去她臉上滾落的淚水,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別這麼想,既然都已經發生了,那就是該發生的,我們盡力去彌補吧,如果老天爺非要讓事情外壞的方向發展,那我們也沒辦法,盡人事,聽天命吧。”
可事實是沒用上二十分鍾,兩人就互相攙扶著走出來了。
四月的臉色越發慘白,沫子臉上還是一臉憤然。
“什麼狗屁律師!”沫子呼呼喘著粗氣,“明明說得好好的,一聽對方是‘恒通’集團就嚇尿了,連接都不敢接了,就這慫包樣,還當什麼律師!”
“沫子,我們趕緊再聯係一個吧——”
“行,我就不信這T城,全在他李軼天的掌控之下!”拿出手機,開始搜羅,卻被身後的汽車喇叭嚇了一跳,急忙轉過身來,還是剛才那輛沃爾沃。
電動車窗的玻璃緩緩落下,齊沐風露出臉來:“你們兩個,上車!”依舊是冷冷地命令。
“齊、齊——真的是你——”伶牙俐齒的沫子也一時語塞,隻是怔怔看著四月。
四月的眩暈更厲害了,使勁兒吸下一口氣,才說:“剛才,謝謝你送我過來。不好意思,我們還有事情——”說著,搖搖晃晃往前,沒走幾步,就在沫子的驚呼中,軟軟的栽倒在那兒。
“丁四月,你不要命了!”齊沐風打開車門奔過來,抱起她塞進車裏,回頭嗬斥沫子,“她昨天夜裏抽了1000cc的血,你再帶她折騰,就是想要她的命!”
“抽血!”沫子猛然跟過來,鑽進車裏,把四月攬進懷裏,“四月,你幹嘛抽這麼多血!1000cc,你不要命了!”
“沒事,我就是有些頭暈,休息一下就好。”四月咬緊嘴唇忍住一陣陣翻騰起來的惡心,眼睛也緊緊閉住。
“好,好,你休息。”沫子輕輕動動她的身體,盡量讓她靠得舒服一些,抬起頭來,望著前邊已經穩穩開車的齊沐風,“齊、齊總——四月為什麼會抽血?”
齊沐風隻是用鼻子冷冷哼了一聲。
沫子也不敢再出聲,隻是心疼的望著四月慘白的一張臉,良久,才發現車窗外熟悉的街景:“你怎麼會知道我們住這兒?”
四月也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外麵,已經到了自家樓下,就掙紮著起身,在沫子的攙扶下,下了車。
齊沐風的臉依舊板的像一塊雨後的青石,從身邊的座位上拎下幾個挺大的紙袋子遞給沫子,話卻是說給四月聽的:“明明營養不良,還自告奮勇要獻血,人家的親生兒子就在身邊,輪得到你這個外人瞎摻和嗎!”
說著又拿出一個信封遞過來:“昨天夜裏抽完血她就暈過去了,今天早上才醒。到現在她也隻喝了一盒牛奶。你趕緊買一些補血益氣的東西弄了讓她吃,抽走那麼多的血,不及時補充會引起其他問題的。”
“哦——哦!”沫子忙不迭的接著應著。
“沫子!”四月的聲音雖小卻很用力,“還給人家。送我們回來已經很感激了,我們不能要別人的東西。齊先生,”四月望著他,盡量把聲音放大,“我已經告訴你了,我給李董輸血,真的不是為了博取你們的同情。整件事情因我而起,我隻能用自己的方式盡力補救。”
“哼!補救!”齊沐風的眉峰挑動幾下,嘴角揚起一絲不屑的冷笑:“我說過我同情你了麼!笑話,一碼是一碼,你們撞思齊的事情,我們不會留情麵,你為我們李董輸血,我們也當然該付營養費!”
說罷,把信封丟到沫子手中的一隻袋子裏,轉身頭也不回地上車,疾馳而去。
“喂!喂——”沫子跟了幾步,當然不可能追上,隻好扭身往回走,“有錢了不起!狗屁‘恒通’!等我有了錢,看不砸死你!”
四月通紅的眼圈,淚水已經滾落。
“四月,不哭,不哭啊。”沫子騰出一隻手,攬住她,低聲哄著往家走,“給他們輸了那麼多血,他就該付營養費,等著姐給你買豬肝豬血雞蛋豆腐雞鴨魚肉去,咱好好補,補得精精神神的,還得去找律師跟這個冰冷的瘋子鬥!”
坐在床上,媽媽手忙腳亂的給四月蓋上厚厚的被子,可是四月還是忍不住發冷哆嗦,看來怎麼也不能去公司了,拿出手機給吳靜華打個電話請假。吳靜華沒接,過了一會兒收到她的短信:“我知道了,在家休息幾天吧。”她知道了,知道什麼了?四月卻沒有能力思考什麼了。
喝了沫子叮叮當當燉好的雞湯,又迷迷瞪瞪睡了好一會兒,恍惚中,又看到醫院白亮的牆壁白亮的燈光中,李軼天在自己麵前一點一點歪倒下去,而宋擎宇隻是慌亂的想要把他拉起來,四月隻好跑過去,推開擎宇讓他去喊醫生,因為她知道心髒病人發病時是不能讓他亂動的。
慢慢幫他把身體放平,那一瞬,李軼天竟然拉住她的手,對她笑了笑。他就一直緊緊握著自己的手,一直到醫護人員把他抬上急救床,把他推進手術室,他還微笑著,輕聲呢喃:“別怕,爸爸,沒事兒——”那一刻,四月的眼淚又要落下來,他把四月當成自己的女兒思齊了,可是思齊還躺在監護室,沒有任何生息。醫生急匆匆從手術室衝出來,說他的血型屬於稀有血型,血庫沒有存量,需要家屬備血。四月聽到他的血型和自己相同,就沒有任何猶豫,跟遲疑著的擎宇一起去做了配型。
擎宇的血型和李軼天完全吻合,他是李軼天的親生兒子,這已經毋庸置疑了,可是他拿著那張化驗單,一張漂亮的臉扭曲著,這個可憐的大男孩,他已經徹底被這接二連三的變故擊懵了。
四月的血液配型也吻合。接到醫院電話趕過來卻一直冷臉旁觀的齊沐風堅持要用擎宇的血,就在擎宇邁著僵硬的腿眼光直呆呆跟著護士往手術室走的時候,吳靜華闖了進來,看了一眼拿著配型單怔怔發呆的四月,就一言不發就把擎宇帶走了。
四月躺在冰涼的鐵床上,看著自己的血一點一點流出來,視線一點一點的模糊,她默默地想:“思齊,你快點兒好起來吧,你放心,我替你輸血,你的爸爸會沒事的。”
四月睜開眼睛時已經過了中午,感覺輕鬆了不少。看見媽媽還在身邊坐著,一臉憂戚地望著自己,就拉過媽媽的手,笑笑說:“媽,沒事,你的小月月有點兒不舒服,不過呢,吃過了沫子大廚的美味雞湯,已經好啦!”
媽媽依舊不出聲,伸手慢慢摸摸女兒的臉,就又轉過頭,望著窗外,眼神迷離起來。
正在外屋沙發上翻騰的沫子聽到動靜,拎著齊沐風留下的大包小包衝過來,一下子全堆在四月的床上,又一件一件掏出來:“四月,你看看,人家有錢人就是大手筆,這是阿膠,最補血的東西,這是烏雞,還有一堆的大棗,還有這個,四月你看看,這是一隻人參啊,正宗的東北野山參,我已經在網上查過了,兩萬多一支啊!隻有專賣店裏有,一般人是買不到的。我給你燉完雞湯才看到這個,剛才一起燉在鍋裏多好,不過也沒事,待會再買隻雞去,晚上就燉了它。”
“沫子——”四月瞟了她一眼,“都給人家放回去,咱小門小戶的窮苦人家,可享受不了這個!”
“四月——你身體本來就不好,又抽了那麼多血,真得好好補補,要不讓會落下其他毛病的。反正已經給咱們了,就是咱們的!再說了,我們‘恒通’集團資產過億,你救了我們董事長一命,吃它棵人參有什麼大不了的。”
“沫子,放回去吧。”四月眼前猛然又浮現出齊沐風譏諷地冷笑,“收了他這些東西,我就真成賣血的了。”
沫子嘟起嘴,舉起那隻信封:“那,這個呢,是不是也要還回去?”
“嗯。”四月點頭,又閉上眼睛。
“唉——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沫子卻把裏邊的錢捏了出來,“過過手癮吧,五遝呢,看樣子是五萬了,誒,這是什麼?”一張淺藍色的硬紙片被帶出來,“名片?光大律師事務所,殷正律師?還有電話——”
“誰?”四月也睜開眼睛,坐起身,一把拿過名片,瞧過來瞧過去,就是“殷正律師”這幾個字。
兩個人四隻眼睛,瞪了好一會兒,也沒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最後還是沫子敲敲腦袋,恍然大悟似的說了一句:“這個齊沐風真的瘋了吧,給了我們五萬塊錢讓我們去找T城最大的律師,跟他自己打官司。”
四月忽然問:“沫子,這個齊沐風到底是誰呀?他不是李軼天的司機嗎?”
沫子吃驚的看著四月:“你傻了?他怎麼會是李軼天的司機呢?他是“恒通”總經理——這兩年一直在國外,一個月前從突然回來的。真是瘋了,他是李思齊的表哥啊——為什麼讓我們跟他自己打官司?”
齊沐風也真感覺自己迷迷糊糊的發暈,一宿沒睡不說,大早上的把那個自告奮勇逞強獻血的丁四月送回了家,就急急忙忙來到公司。
“齊總,”蘇熙正在辦公室等他,“李董情況怎麼樣?”
“做過手術了。不過,”齊沐風轉身看著她,“恢複恐怕需要一段時間。蘇助理,公司的事情,可就要靠你我了。”
“齊總,看您說的,”蘇熙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恒通’本就是你們齊家的,李董也早就說過,遲早都要交給你的,這次李董病倒,又是競標舊城改造項目的關鍵階段,一切恐怕都要齊總來拿主意,你放心,我會像協助李董那樣協助你的。”
“謝謝蘇助理,有了你的幫助,我心裏就有底了。好,那我們互相協助,拿下這個項目,也讓‘恒通’渡過難關。”齊沐風聽得出她語氣中冷漠的客套,當然要以同樣的方式還擊。
“我會盡力,不過,齊總,你要有準備,這可是塊硬骨頭。”蘇熙把手中的一堆報表數據遞過來,“這是參加這一期競標的所有資料。”
齊沐風隨手把它放在桌子上:“吳靜華這兩天有什麼動作?”
“動作不小,”蘇熙一邊轉身給齊沐風衝了一杯咖啡,一邊說,“‘碩豐’的李翔和‘遠華’的劉晨光已經被她打通,如果他們三家聯手,一個開發,一個承建,一個銷售,再加上市府的梅林深穿針引線,不僅很有實力和我們抗衡,而且極有可能大大超越我們。”
“那兩個老滑頭竟然肯與她合作?”坐在椅子上,齊沐風揉著太陽穴,額頭的青筋又嘣嘣跳起來。
“嗯,這次她做的功課,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多很多。看來她是誌在必得。”蘇熙把咖啡放在他的麵前,犀利的眼神透過亮晶晶的鏡片,看著他。
“那,怎麼打破他們之間的連橫?”
“各自擊破。”
“怎麼擊破?”
“開出比她還高的條件,讓他們能獲得比跟她合作還高的利益。”
“那麼,她給他們的條件到底是什麼?我們怎能保證自己的利益不會因為擊破他們的連橫而受到侵害?”
“韓夢潔已經盡力了,可是你知道,吳靜華一向多疑,況且她早已不信任韓夢潔!我會讓她想想其他辦法的。”
“好,我知道了,蘇姐。”齊沐風端過咖啡,一飲而盡,“麻煩你有時間多過去看看我姑父吧,思齊還沒醒過來,他又病倒了,多安慰他一下吧。”
蘇熙眼中的光閃了一下,不過她很快把那光芒隱了去,隻是點了點頭,看他已經低下頭去看桌子上的資料,就說:“那我先回辦公室了,有事的話叫我。”
聽她的高跟鞋篤篤遠去,齊沐風抬起頭,常常舒出一口氣,仰麵靠在椅子背上,閉著眼睛,捶捶太陽穴,心中卻一直在盤算怎樣弄到吳靜華和其他公司合作的細節。四月的麵孔猛然跳了出來,這個丫頭雖然年輕,卻是吳靜華的助理呀,吳靜華再是精明,她的助理也會了解許多內情的!齊沐風又冷笑一聲,搞定這丫頭,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更何況她有把柄捏在自己手中!
吳靜華是下午一個人悄悄去醫院的。她甚至感覺自己走路時也是躡手躡腳的,先去重症監護室草草打聽了一下思齊的情況,意料之中,依舊昏迷。
然後,慢慢轉身,一步一步向心血管科的VIP病房挪過去。她的每一步走的都很艱難,甚至每邁完一步,她的理智都告訴自己馬上轉身回去,可身體卻中了邪似的,機械地邁步,僵直地向前。雖然知道才手術二十幾個小時的李軼天不會在普通病房裏,眼睛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向一間一間的病房裏瞟去。
忽然發現蘇熙正從對麵過來,吳靜華慌亂的轉過身,匿身在護士站的梁柱邊。
蘇熙目不斜視的走過去,吳靜華平息了一下砰砰的心跳,從護士站走出來,跟了過去。遠遠地,透過狹長的門玻璃,吳靜華看到了病床上的李軼天,他已經醒了,正聽話的孩子一般,乖乖地躺在那兒,已經換上防護服的蘇熙沾濕了毛巾,小心翼翼的幫他擦擦手和臉。他似乎輕聲在和蘇熙說著什麼,蘇熙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容,擦完了就把毛巾放在一邊,伸手摸摸他的臉,又俯下身去,臉貼著他的臉,用唇,輕輕吻著他的額頭。
良久,蘇熙抬起頭來,帶著淡淡的微笑,望向窄窄的門玻璃,那裏已經空了,笑容更濃了一些。
沒有絲毫的猶豫,那個瞬間,吳靜華已經飛快的轉身,快步奔走很快變成跌跌撞撞的一路小跑。直到坐到自己的車裏,靠在座椅上好一會兒,吳靜華才感覺自己嘴裏鹹鹹的。扭過後視鏡,看到被自己咬破的唇,正蜿蜒著滲下一絲血痕,她忽然抬手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使勁瞪著眼睛,把那些不爭氣的水霧逼回去。
“吳靜華,你他媽的被他坑的還不夠嗎!難道你對他還沒死心!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吳靜華,二十多年受的苦還不夠嗎,家破人亡還不夠嗎!吳靜華,你為什麼這麼賤!賤!”
“李軼天,我所受的一切苦,我一定會讓你加倍償還,加倍!十倍!百倍!”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梅林深。
接通的一刹那,吳靜華已經扯動隱隱作痛的嘴角,讓自己的臉上堆起笑容,聲音也帶上笑:“梅市長,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
“靜華呀,有這麼個事啊——”梅林深也還一本正經的,“你那個助理,剛剛給我打電話了,說他哥哥撞了人,想讓我幫幫。”
“是嘛,想不到那小丫頭長本事了,竟敢勞煩梅市長的大駕,這不是誠心給您找麻煩嘛!不好意思啊,梅市長,我這就打電話批評她。”
“批評什麼呀,聽那丫頭都要哭了,看樣子是真遭了難了,我這也就動動嘴皮子的事,能幫一把就幫一下吧。”
“是嘛!梅市長可真是人民的好市長,尤其懂得憐香惜玉的呢!”吳靜華故意讓自己帶上濃濃的醋味,“既然是動動嘴皮子就能幫人家,那你就幫吧,既然已經答應人家了,就不能讓人家失望啊。”
“這不也是全看你吳總的麵子麼!要不是看在她是你助理的份上,我會知道她這小丫頭片子算哪根蔥。”梅林深嗬嗬笑起來,吳靜華完全可以想象出他那眉飛色舞的神態。
“我當然知道你是看我的麵子,不過,”吳靜華的臉已經冷起來,眼睛盯住後視鏡中自己嘴角凝固的血痕,“梅市長也要有所準備,這個忙可不好幫啊。”
梅林深也嗤地一聲笑了:“靜華,你可別小瞧了你的梅哥哥,咱這小小的T城,還有我梅林深擺不平的事?”
“哎呦,看你說的,我哪兒敢瞧不起梅大市長,就算被撞的是他李軼天的親生女兒,隻要我們梅哥哥一出麵,還不都好說——”
“誰?李軼天的女兒?”梅林深也頓了好一會兒,“這丫頭,怎麼不跟我說清楚!”
“管他李軼天張軼天,梅市長出麵,還能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吳靜華故意將他的軍。
“這個節骨眼上,我怎麼能惹李軼天!不行,我得再問問。”
不等吳靜華再說什麼,梅林深已經果斷掛了電話。
“傻丫頭,你覺得他會隨便幫你的忙嗎!”
吳靜華臉上的冷笑逐漸凝固,慢慢放下手機,抻出一張濕巾,對著後視鏡慢慢把自己嘴角的血痕擦去,下意識地斜眼瞟了一眼醫院的門口,又猛然轉頭,徑直把車開了出去。
9
與梅林深的見麵約在T城唯一的一家星巴克。四月沒敢告訴沫子,連電話都是背著她打的,讓四月沒想到的是梅副市長竟然一口就答應了,而是主動說等他晚上下班以後當麵談談具體情況。
四月清楚梅林深下班的時間是五點半,為了表示誠意,五點多一點兒,她就坐在星巴克的卡座上,白禮服的服務生滿麵笑容走過來,彎腰柔聲問道:“請問女士,喝點什麼?”
“哦——”四月的臉紅了,這種高端文藝範的場所她一次也沒進過,就算後來跟在吳靜華身邊,隨她出入的也是各個高檔的飯店會所之類,對於星巴克,四月隻是從沫子嘴裏知道這裏的咖啡很有feel,什麼瑪奇朵、摩卡、拿鐵都是一個個文藝範的名字而已,遲疑了一下,四月低下頭,“我等的人還沒來,等他來了再點,好嗎?”
“哦,好的。”服務生依舊帶著禮節性的微笑,“我們這兒有免費的冰水,你要不要先來一杯。”
“好的。”四月也感激的對他笑笑,看著她轉過身給自己端過一杯水,不停地說著謝謝。
透過咖啡色的玻璃窗,外麵的天空蒙上一層昏昏沉沉的灰色,四月凝神想著怎樣說才能讓梅副市長給自己幫忙。可腹稿打了幾遍,也沒找到一個肯定能打動梅副市長的理由。
很輕柔的音樂流淌著,煩亂的心緒慢慢穩定下來,四月對自己說,還是先看看梅副市長怎麼說,然後相機行事,順其自然吧。打定了主意就側耳聽起那隻不知名的曲子,感覺很有些美國鄉村音樂的風格。
音樂聲逐漸清晰熟悉起來,是鋼琴獨奏《天空之城》,這是四月酷愛的的曲子,遼闊、悠遠,恬靜而祥和,非常溫暖,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可是,四月已經很久不敢觸碰這支曲子了,它已經變成四月心中隱秘的痛。
其實所有關於音樂的懷念都是關於陸文凱的。而在這首曲子上,文凱這兩個字的烙印卻更深刻。在他畢業前夕,久石讓帶著這首曲子來中國做巡演,文凱竟然用自己回家的車費,連夜排隊買了兩張票,然後拉著四月,冒著細雨,去聽大師的演奏,回來之後,文凱就謝絕了係主任給他推薦的工作,一心一意要出國去深造了。
音樂依舊,昔日的愛人卻如黃鶴一去杳然無蹤,麵對眼前錯綜複雜的現實生活,四月忍不住深深歎息一聲。
看看時間,已經五點四十分了,梅副市長也快到了吧,四月的心裏又有些慌亂,隻能端起玻璃杯,一口一口抿著冰水,心事重重地望著外邊。
四月做夢也想不到,她惺惺念念想忘也忘不了的陸文凱,此時就在這間星巴克,就站在二樓經理室寬大的黑木辦公桌前。
還是一身白色的禮服,還是桀驁的藝術家的目光,隻是頭發有些淩亂,手中提著漆黑的小提琴匣。
文凱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而麵對他的這次到訪,人家顯然已經沒有了上次的耐性。
“陸先生,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們都是統一使用總部的音樂——真的沒有招用小提琴手的必要——”楊經理皺著眉,不滿地抬頭,看了一眼他麵前的這個年輕人。
“經理,”文凱瘦削的臉上更加蒼白,他深深吸進一口氣,然後向前走了兩步,把琴匣放在一邊的座位上,“這次我帶來了我的琴,我想請您先聽聽,我可以保證,會比機器裏播放的那些音樂更有品位——”
“陸先生,你不覺得你很唐突嗎?如果我們需要配備樂隊,我會和你聯係的,現在——”楊經理憤然的把手中的筆放在桌子上,“我真的很忙,請你離開這裏——否則,我要叫保安了。”
文凱的臉色已經灰白,可是他還是迅速的把琴架在肩膀上:“經理,我知道打擾您了,可是請您給我幾分鍾的時間,我相信——”
不等文凱的琴聲響起,楊經理已經拿起電話:“李秘書,你馬上叫保安過來!”
文凱緊緊咬住嘴唇,顫抖著手,依舊執著的演奏起來。隻幾個音符,衝進來的保安已經把他架起來拖向門外。
文凱沒有出聲,隻是固執的拉著琴,不成曲調的吱吱聲像是尖利的哭泣,追隨著他。
“對不起,楊經理,”李秘書歉意的看著自己的上司,“他說他已經和您約好了,我不知道——”
“算了算了——”楊經理對她擺手,“這年頭,這種自己為是的人多得是,你忙去吧。”
聽著吱吱咯咯的聲音漸遠,李秘書無奈的歎了口氣,走出去,輕輕掩上經理室的門。
卡座上,四月沒有等到梅副市長,隻是等來了梅副市長極其不滿的一個電話。
“我說小丁啊,你這個孩子辦事怎麼這麼不靠譜呢,幹嘛不告訴我你們撞得人是‘恒通’李軼天董事長的女兒啊,這不是讓我為難嘛!人家現在還沒醒過來呢,你以為副市長就可以不顧人家姑娘的死活把肇事者保出來,那不是犯罪嗎!”
四月拿著手機的手顫抖起來,從聽到第一句話,四月就知道這條路又斷了,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隻哽咽著說了聲對不起,梅林深已經掛了電話了。
茫然地坐在那裏,四月的腦中又是一片空白。
樓梯上飄過來一陣嘈雜的聲音,原來輕柔的音樂一下子給蓋住了。人們都抬起頭望過去,兩個藍衣的保安正推搡著一個人走下來。
四月已經起身準備離開,她隻是無意地朝著那個有些紛亂的方向看了一眼,可就是那一眼,讓她的心跳猛然停頓,她一眼就看出那個被兩個高大魁梧的保安近乎架起來推下來的人是陸文凱——黃發白衣,肩上托著他那視若生命的紫紅色小提琴,神經質的拉動琴弦,眼睛卻緊緊的閉著。
“別在這裏搗亂,快走快走——”保安氣憤卻又節製的嗬斥著,抓住文凱的胳膊,迅速的把他拽到門口,把他推出去,然後進來,守在門後。
“是他嗎?是他嗎?是,一定是文凱——怎麼回事,他這是怎麼了?”四月在心裏暗暗問著自己,“他不是去了美國嗎?他怎麼會在這裏?”
再也忍不住了,四月飛快的奔了過去。
玻璃門外,夜幕四合,灰色的風從周圍的樓宇間擠過,劈頭蓋臉的襲過來,四月猛然打了個寒戰。
文凱還在。
幾盞寥落的街燈下,他直挺挺站在台階上,緊緊閉著眼睛,機械的演奏著一曲《在雷諾瓦花園》。
四月走過去,輕輕站在他身旁,淚水忽然湧了上來,模糊了雙眼。
真的就是文凱啊。他為什麼會在這裏拉琴,他這是要拉給誰聽?當初為了他那華麗的藝術夢,義無反顧的走了,四月還記得他在上飛機以前那燦爛地笑,他看著她流淚的眼睛溫柔地說:“四月,別擔心,你還有兩年就畢業,這兩年我會好好努力的,等我在那裏趟好了路,我就接你過去,你真的不用擔心,我一定可以登上世界音樂的最高峰!”
銀白的波音747張著巨大的翅膀,載著文凱滑上碧藍的天際,滑向他夢的天堂,他帶著他的偉大的夢想走了,卻是一走四年,沒有任何消息。這四年,四月畢業了,工作了,可她依舊癡癡地等,傻傻地盼,淚水流盡了,心也麻木了——她終於明白,文凱不會再回來了。陸文凱,已經是丁四月年輕時候做過的一個夢。就在四月慢慢平靜下來,修複了自己心上撕裂的傷口,想要漸漸融入平淡的生活的時候,他,竟然會這麼突然的出現在自己麵前。
他明顯的憔悴了很多,眼眶深深陷進去,長長的頭發在風中淩亂的抖動,握住琴弓的手神經質的顫抖著。這是一個怎樣的文凱,他為什麼變得如此落魄,難道他遭遇了什麼不幸嗎?
琴聲在冰涼的空氣裏顫動,這聲音像是一陣魔咒,四月忍不住慢慢向他靠近。
抹掉自己腮邊的淚水,四月輕聲說:“你終於回來了。”
聽到耳邊的聲音,文凱的琴聲猛然停住了,他睜開眼睛,然後慢慢的回頭,看到四月的一瞬,像是遭到雷擊一般,他的整個身體都重重的抖動了一下,嘴角也微微抽搐起來。可是他很快恢複了平靜,像個陌生人一般,眼光從四月身上飄過,然後垂下頭,慢慢的把自己的琴從肩上拿下來,拎在手裏。
李秘書正拿著文凱黑色的琴匣走出來,看到文凱還在,就把琴匣遞過來,臉上雖有同情,嘴上卻什麼也沒法說。
文凱像是沒看見,木偶一般,邁下台階,一步一步向前走了。
“文凱——”四月終於又喊出了這個名字,卻沒有任何回應。
四月從李秘書手中接過琴匣,急急的追了過去。
李秘書輕輕歎息一聲,轉身走進玻璃門。
憂傷的小提琴聲似乎響了一路。可是四月知道,那聲音,響在自己心裏。自己的心弦已經沉寂了四年了,四年的光陰如同瑣屑的塵灰,把曾經的一切重重包裹起來,打上封印。然而文凱出現的一瞬,恰似一股剛勁的風,把四月小心塵封的一切吹散,裸露出來,暴曬的冷冽的陽光下。
抱著他的琴匣,緊緊的跟著麵前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四月的腳步有些踉蹌。這情景似乎在夢境中出現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車流人流交織著,周圍是林立的高樓大廈,可是它們無一例外,聳立的樓頂都向街心的方向傾斜著,重重的似乎要朝四月的頭頂壓下來。
小提琴的聲音終於遠去——四月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文凱的身影在前邊若隱若現,急匆匆的,卻一直向前。
四月想喊,等一等,停一下——卻不能出聲。她隻能聽見自己自己的喘息,和著自己的心跳,壓迫著耳膜,咚咚咚——像是一麵大鼓在腦子裏敲響。
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出大街,走進一片破舊漆黑的低矮平房中間。
“文凱——”驀然發現他已經停下腳步,就在自己麵前,慌亂之中,四月差點撞到他的背上。
文凱慢慢轉過頭,眼光掠過四月,又迅速飄開,深深歎息一聲,忽然大聲說:“我不是陸文凱,求你,你不要再跟著我了!”
“文凱——”四月哽咽了,“文凱,你到底怎麼了,上次沫子說見過你,你也是這麼走了,我知道,就是你。”
“我不是,我不是——你走開!不要跟著我——”文凱暴怒的從四月懷中拽過琴匣,胡亂把自己的小提琴裝進裏邊,背在肩上,“算我求你,不要再跟著我,你的那個陸文凱早就死在美國了,我不是陸文凱,我什麼都不是,我隻是一個流落街頭的乞丐,我不是陸文凱,我是乞丐,你聽明白了嗎?你滾開——”
“文凱!”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四月又是淚流滿麵,這真的不是自己那個儒雅的戀人了,相戀兩年,他一直像個紳士,關愛自己,包容自己,即使偶爾故意氣他,他又何曾這樣暴躁大喊過。
“文凱!”四月跟上去,“你告訴我,到底怎麼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為什麼不去找我,你知道嗎,你離開以後,我像個傻子一樣,每天都去收發室,每天去網吧收郵件,我等你給我寫的信,可是你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一點消息也沒有,我給你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我天天寫,可是我卻不知道要把他們寄到哪裏,你知道我怎麼熬過的那一年嗎?畢業的時候,我把我的地址告訴了校園裏我認識的每一個人,我求他們,如果有我的信,一定要轉給我——”
文凱的肩膀微微顫抖著,可是他不回頭,他不停留。
“怕你回來找不到我,我一直不敢離開這個城市,可是我整整盼了四年,盼到我的心已經麻木,死去!”四月緊緊跟著他。
文凱忽然站住,臉上似笑非笑的冷漠:“是的。一切都過去了,該死去的就讓他死去吧!你又何苦對我糾纏不清!”
“你!”文凱的話像是一陣夾著冰的冷風,四月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間被凍結凝固了,他的眼睛卻像鋒利的刀子,似乎要從四月的身上揭下一層血淋淋的皮肉來,良久,才僵硬著舌根發出細微的聲音,“文凱,你為什麼變得這麼尖刻,這麼無情。”
“我無情?”文凱冷笑一聲,“有情又能如何!對,我是無情!我哪敢有情!我是走投無路,我被這個無情的社會逼成了這樣,這個黑暗的齷齪的充滿情欲充滿髒髒的錢幣氣息的社會,把我的一切都摧殘了——包括我的夢,你知道嗎,我對藝術的,對愛情的夢——他們都成了無情的現實的犧牲品!還有你——”
“文凱,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可是你不能這樣對我,這不公平!”
“公平?什麼是公平!”文凱忽然轉回身來,“好了四月,讓一切都過去吧,讓曾經完美的那個陸文凱留在你的記憶裏,永遠不要想起今天,你就當你的文凱還在美國,在巴黎,在維也納,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大廳裏演奏他的音樂,忘了今天你見過他,統統忘掉!”說完,文凱轉身,逃跑一樣迅速向前奔去。
“不,文凱,文凱——”四月緊緊跟過去,跟著他跑過幾條坑坑窪窪的街道,跑進一所破爛的民居。
就在四月跨進髒亂的小院低矮的小鐵門的時候,側麵一間屋子傳來砰地一聲,斑駁的暗綠色油漆木門狠狠的關上了。
四月喘息著,慢慢挪過去,輕輕推了一下,門已經從裏邊鎖上了。
裏邊忽然傳來了壓抑的哭聲。
是文凱,這個堂堂的大男人,竟然哭了!
四月沒敢發出聲音,隻是靠在門口,慢慢坐下去,陪著他暗暗的流淚,夜,黑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什麼動靜也沒有,周圍的房屋樹木已經被夜霧模糊了,變成一片默默茫茫的黑灰色影子,在風中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