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公寓遠離交通要道,夜裏十分安靜。公寓廚房的燈還亮著,他坐了一會兒,看到那個鍾點小阿姨從樓上下來,熹雯的廚藝並不怎麼好,婚前不懂得半點,婚後才慢慢學起來的。溫至臻順著那燈光望上去,仿佛可以看到熹雯忙碌的身影,帶著她總是淡淡地笑著,穿梭在客廳與廚房之間。

這不免使他又想起蘇凝來。那含著淚的眼神,仿佛與記憶中的某一次相貼合,溫存體貼,她說:“哥哥對我真好。以後我找男朋友,也要像哥哥一樣。”時光陡變,另一句較殘忍的話,是他自己說的:“什麼也別說了,今天的事情,當做沒有發生。”

手指尖傳來一種灼痛,溫至臻一低頭,忙丟了手裏煙頭。小柯打來電話,說他聯係到蘇凝,仿佛例行彙報。溫至臻收了電話,這才將車開進了停車場。

熹雯聽到開門的聲音,她為他開門,十分高興:“回來了,我今天晚上做了好多菜呢。”那樣歡快的語氣,仿佛也感染到溫至臻,溫至臻的臉上牽起笑意,也許他是最好的演員,演得好他扮演的所有角色,且滴水不漏。

但當他轉過玄關看到桌上的豐富菜肴時,顯得有一點吃驚,打起精神來問:“什麼日子?”熹雯撅了撅嘴說:“哪有什麼日子,你累了吧,要不要先洗個澡?”

溫至臻十分鍾後再次回到客廳,熹雯背對著他,拿著錄音筆在自言自語。她的聲線很好聽,夜裏睡不著時,他一翻身,她也驚醒。她說:“至臻,我給你數羊吧,一隻羊,兩隻羊……”隻要聽到那樣安定的聲音,他就能很快入睡。

因為聽到響動,熹雯轉過身,笑著向他招了招手。溫至臻走了過去,終於聽到她在說什麼,她在自言自語地介紹菜品。

“這是糖醋排骨,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這句是對錄音筆說的,她指了指那碟菜,又對溫至臻說,“要不要試試看?”她見他不動,催促說,“快點啊。”她拿遠了錄音筆,近身對他說,“等明天把錄音拿給媽媽聽,不然她總是會挑我的毛病,說我什麼菜也不會,你會嫌棄我。”她說得可憐兮兮,又可憐兮兮地望著他。溫至臻坐了下來,挑了一塊排骨。

“味道怎麼樣?”熹雯追問。溫至臻點頭:“還行。”

在溫至臻點頭的那一瞬間,她便笑逐顏開,嘴上卻說:“這樣不行啊,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你應該這樣說,我愛吃你做的糖醋排骨。”她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得寸進尺地要求。

見溫至臻默不作聲,她誘導著他:“有點娛樂精神嘛。”也許是她真誠的笑意感染到他,溫至臻不自覺地笑了一笑。她在他心裏一直是天真與不諳世事的,在他看來這近或於一種無知與傻氣。也許他並不能完全明白女人的心思,就像他不能明白,她為什麼會為小事而笑,會為小事而生氣。但見她笑,他心裏也覺得十分開心。

私心裏,他不想讓她知道太多的事情,總覺得,沒有必要。但蘇凝有一日卻致電給她。

熹雯不可置信地看著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這是溫至臻的號碼沒有錯。她抬頭確認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鍾,這個時候,他不是應當在公司嗎?怎麼電話裏麵竟然是她的聲音。

她約她一起吃晚餐。

倘若蘇凝在她麵前,會發現熹雯的表情這時看上去有一點呆呆的。原本愉快的心情,仿佛堆積烏雲而變得陰霾。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因為心裏盡是疑惑。另一個聲音自電話那邊傳來,是溫至臻的聲音,以他一貫的命令口吻對蘇凝說:“把電話給我。”

“熹雯。”是她熟悉的聲音。

她笨笨地應了一聲,連腦子也變得笨起來,下意識地說:“要一起吃飯嗎?”

“你吃過了嗎?”他問。

“沒有。”雖然是事實,熹雯卻答得幾近忐忑。

“那你過來吧。”

即使隔著電話,低聲又忐忑的不確定語氣使溫至臻覺得於心有愧。這原本是他與蘇凝的事情,她被無端牽連進來。溫至臻放下電話,轉過頭麵無表情地問蘇凝:“為什麼把她叫來?”

蘇凝笑了,也許自他的小動作裏看出他些許緊張,蘇凝說:“你不是說不能和我單獨吃飯嗎?我請她一起來,不就不是單獨了嗎?”她雖理直氣壯,但說到最後顯得有一點沒有底氣。

溫至臻坐在旋轉皮椅裏望著她。蘇凝說:“怎麼,你不願意,那打電話叫她不要來好了。”她順勢去拿他放在桌上的電話。

“你鬧夠了沒有?”溫至臻的語氣顯得冷靜而淩厲。

伸在空中的手輕輕一顫,這一問仿佛觸及到心靈深處,蘇凝這時心裏一酸,說:“沒有!”仿佛一切如夢,這一刻夢醒。

她害怕在他麵前示弱,蘇凝微微背過身子坐在沙發上。溫至臻對她倒時十分留心,他站起來走到她的麵前。蘇凝隻是低著頭,盯著他的皮鞋,緩緩地說:“我昨天晚上一晚沒有睡著,我一直在想,你曾經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了?”

溫至臻說:“我對你說過的話,永遠都算數。”她眼眸緩緩向上移,直看到他俊朗的麵容,說:“大哥……”不知道她下一刻還會說出什麼驚心動魄的話來,溫至臻先說:“你從前常常在我麵前說你男朋友,阿John、家明,不知道你更換過多少男朋友,我一直以為你當我是大哥。”即使喜歡,也從來沒有說出口,這一句,他沒有說出來,已過了說這些話的最佳時機。他如今娶了熹雯,更加注意分寸。

這些年來,他事事順著蘇凝,讓她做她喜歡的任何事情,她帶小男朋友回家,她泡PUB,她說她要當模特,他從不反對她,她向他炫耀別人送她的玫瑰,向他炫耀她的初吻,他一直以為她當他是大哥,收起所有關心與愛護,他努力扮演好大哥該扮演的角色。

初初告訴蘇凝,他認識了熹雯的時候,她還笑著說,那很好啊。她也告訴他,她換了新的男朋友,叫Alva還是什麼,她談起戀愛來,轟轟烈烈,仿佛要告訴全世界,不到一周,說要結婚。他那時很是詫異,但覺得若是她,也並不是不可能。

他問她,幸福嗎?她回答,很幸福。他也說,那很好啊。

可是後來,事情陡然變故。他收拾心情與熹雯結婚之後,她那天哭著告訴他的時候,他腦子裏亂哄哄的,聽到她低聲抽泣和語無倫次的語句。他說:“蘇蘇,我跟熹雯……”

蘇凝用手捂著耳朵,任性地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要明白,我也不要你跟她結婚!”她淚已下,“你愛她,你那麼愛她?你能有多愛她?!”他凝眸望著她,說:“婚姻不是單用愛來衡量的。”溫至臻心裏十分清楚,一段親密關係,若隻建築在感覺上,如沙礫中的基石,太危險。也許在沒有結婚以前,這些話,他還可以告訴蘇凝,隻是現在,他在心裏歎了一口氣,他慣有的理性分析。“婚姻是構建在條件之上的一種默契。”

蘇凝顯得茫然,不能理解。她反問:“你是說我夠不上你的條件?”她顯然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想告訴她,婚姻中不是僅僅隻有愛情,有時候,天時地利人和,那麼機緣湊巧。溫至臻抬起手看了腕表,說:“熹雯要過來了。”蘇凝越來越覺得她其實完全不了解溫至臻,很多時候他縱容她,她以為她能摸清楚他的想法,可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麼,她現在也迷糊起來了。

熹雯踏入餐廳的那一刻,見蘇凝與溫至臻分坐在餐桌的兩端。可那不過是最平常的一餐,平常得每個在座的人都少言寡語。一切都很正常,熹雯心裏卻掠過一絲異樣。

熹雯已經不太記得那家餐廳的模樣了,隻是從餐廳玻璃牆看過去,對麵開了一家花店。仿佛一切的序幕自那花店開始。她與溫至臻初識,他送白色玫瑰。她以為像他那樣的男子,大約無從計較。她後來有一晚在燈下看書,讀到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夜空之下,她突然清醒似的頓然,男人生命中一定有一個人如紅玫瑰,紅得如心上的朱砂痣。

她那晚用餐時,對蘇凝說:“我並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花呢,他可能不挑剔,送花也隻送來白色玫瑰。”她若認真一點,會發現蘇凝略帶挑選地望了溫至臻一眼,後者沒有接話。

但蘇凝講了一件從前的“趣事”。上大學的第一年,她過十八歲生日。他送來了很多粉紅玫瑰,十七八個花店,一束一束地送過來,她越收越多,站在大榕樹下,站在如小山一般的玫瑰前麵。直到溫至臻出現,她笑著跑過去,他說:“生日快樂。”他那時還在國外,她沒想到他會突然回來,她說:“有哥哥真好,以後我找男朋友也要像哥哥一樣。”即使很多年過去,他還記得他當初承諾的話。他承諾於她,粉紅玫瑰隻送給她。

冰山一角仿佛已經顯露,熹雯這天晚上顯得特別安靜。

因為溫母與溫父回國有一段時間了,近期準備離開,也不知下次回來要多久,臨行之前想邀請好友開個聚會。蘇凝在餐桌上追問溫至臻要不要送什麼離別禮物。她說得十分親昵,這是他們的家事,外人插不上話。

也許發覺到熹雯一直沒有講話,溫至臻望了一眼熹雯,問熹雯:“你說要送什麼?”他順手拿起那小罐的菊花茶,衝了一杯茶,推到熹雯的麵前。熹雯沉住氣說:“你決定就好。”

他這晚不知為何總是追問她這個問題,兩人開車回家,溫至臻問:“爸媽要走了,要不要送點禮物?”也對,除了這些家常瑣事,兩個人再沒有什麼話題了吧。不如他和蘇凝,還有許多舊事可以回憶。熹雯偏著頭,隻是望著窗外。溫至臻見她不說話,開了車燈。車窗上那一層隔熱膜,模模糊糊照出他的剪影。他望過去,在空中的那個不知名的交點裏與熹雯視線一觸,這令他驚覺,她一直在車窗的剪影上望著自己。

“綠燈了。”她提醒他。

溫至臻轉過頭,手握上方向盤。熹雯悶悶地突然說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這麼正式,害他也心緒繚亂,問:“什麼?”

“你愛我嗎?”

大約她問得莫名其妙,他轉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可是她顯得虔誠,虔誠地等他回答。溫至臻想了想說:“你怎麼突然問我這個?像是父母那一輩,相守了一生,卻也從來沒有說過愛不愛的。”熹雯這一次自以為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困惑地問:“你是說沒有愛的婚姻也會長久?”

他顯然被她的問話嚇住了,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愛我嗎?”她追問,仿佛一定要他給個答案。溫至臻顯得有些無奈,“我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終於到家,這話題可以告一段落。溫至臻將車子開進了停車場,熹雯一動不動,溫至臻提醒她說:“到家了。”兩個人僵持在車內,她隻是看著他。

溫至臻震了一震了,有幾秒沒有動作,在那曖昧不清的表情中,熹雯以為他也許會說出那句話來。哪知,他抿了抿嘴角,靠過來替她解開安全帶,手指拂過她的發尖,他問:“今天是不是累了?”熹雯的心裏說不出來的失望,這樣的問話,顯得禮貌又有些疏離。

熹雯轉頭推開車門,溫至臻眉頭一鎖,自她僵硬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他握住她的手臂問:“為什麼生氣?倘若是因為今天晚餐的事情,我道歉。”多有誠意啊!可是粉飾太平,會更幸福嗎?熹雯心裏一軟,又說:“沒有。”

她回家洗澡睡覺,仿佛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可是第二日,很是意外,竟收到他送來的玫瑰——香檳玫瑰。熹雯簽收的時候,心情十分糟糕。她打電話給他說:“我沒有要你這樣做。”顯得有些激動。

電話那頭的人沉得住氣:“收到花了?”熹雯情願他沒有送來。“其實你沒必要這樣做。”她重複。

“不是因為花而生我的氣嗎?”

“我很抱歉。”她就是這樣的性格,什麼事總以為自己錯了。

溫至臻停頓了片刻,說:“我晚上不回家了,有些公事要處理,要出差二天,我讓小柯到家裏去給我拿兩套衣服。”

熹雯心想,這樣鬧過別扭,見麵仿佛也會有些尷尬,他出差倒也好。就在她快在掛上電話的時候,溫至臻叫住她:“熹雯,說抱歉的人應該是我。但是婚姻需要經營,我希望你能明白。”

他很努力地在經營與她的婚姻?熹雯不愛“經營”這一個詞,仿佛一場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