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雯給溫至臻發了一條短信,說電影散場,問他還要不要去夜宵。
隱形眼鏡掉了一隻,熹雯在洗手間裏翻手提袋,想要找那副備用眼鏡。洗手間裏的門突然被人打開,砰地關上,是那位Roza小姐,這一層樓都是VIP專用,她沒想到裏間裏還有人,對熹雯笑了笑,拿出手機打電話,她說:“小柯,大哥在嗎?他手機沒人接,我猜他在開會。”她想脫身,安排人來接她,她對著電話說,“好,我在B出口等你。”
熹雯的眼鏡終於戴上了,Roza還沒有走,打開門四下張望,然後轉身對熹雯說:“請問……”
她想與她換裝。
熹雯打量著她一身黑色小禮服,背部全鏤空,幾根黑色的帶子,繞脖環腰,這才遮住春光。熹雯出來的時候,極不自然,還有記者守候在影樓下,但隻是空等,Roza比她更先離開。
溫至臻的手機,終於有人接聽,熹雯說:“事情處理完了,吃燒烤吧。”溫至臻說:“真抱歉。有個朋友,自國外回來。”哦,她明白了,不需要抱歉。
熹雯獨自回家,穿著Roza的小禮服,她想Roza應該可以大大方方地從樓下離開,非要喬裝,更深露重,會情人?
熹雯的手機短信響起,家馨發來短信:“今晚玩得還愉快?老佛爺下旨,今晚特赦,不必回家。”熹雯微微一笑,前方十米處,是電影院那對小情侶,看著讓人羨慕。
但她亦有她的幸福,旁人羨慕不來。她如今與溫至臻有一套他們獨有的相處法則。奶奶說得對,肯跟你取消約會,是當你自己人,客氣的人才非要去應酬不可。也不知道是愛情盲目,還是她盲目,他說過的話,她全相信。
她與溫至臻的約會依舊如故,一周固定的一兩次。但她從未去過他獨居的公寓。
周一的早間,溫至臻沒有去公司。
電話響了很久,久得熹雯以為沒有人接的時候,傳來溫至臻的略帶沙啞的聲音。熹雯問:“你生病了?”溫至臻清了清嗓子說:“有點頭暈。”以熹雯對他的了解,應當有些嚴重吧,要不然以他的個性,不會不來公司。熹雯說:“我過去看你吧,小柯說,有一份文件需要你簽署。”她學乖了,讓他沒有拒絕的機會。
熹雯去的時候,鍾點阿姨打掃完房間,準備離開。她為熹雯開門,說一口聽不懂的地方話,熹雯隻得微笑以對。
窗簾關起來,顯得整個套間幽暗不明,黑底的大塊玻璃馬賽克鑲在牆上,投出無數個人影。翹首的雕花靠椅,是中古的味道。黑色配著中古風格,整個房間顯出有一種別樣的古板。
熹雯拉開了窗簾,陽光傾瀉進來,她一轉頭,房間那低垂的水晶燈的每一顆水晶仿佛都折射出炫目光彩。這房間有純男性的硬朗,又有女子的別樣細致,那樣的細致落在每一個投影、每一絲光彩裏,還垂在每一處黑色珠簾上——這顯然不是溫至臻的風格。
溫至臻在房裏睡著了,熹雯中途去看過他一次,他睡得很熟。熹雯就半跪在他的床邊,這感覺十分生疏,她卻相當喜歡。他的睫毛長而直,使她想起他吻她的那個晚上。
熹雯輕輕地叫了他一聲,溫至臻沒有任何反應。熹雯又用額頭碰了碰他的額頭,好像有一點發燒。他這時微微一動,咕隆了一句,說:“不要鬧。”是夢話。另有一種可能,熹雯萬萬不會想到,也許是——習慣。
他這一睡,一直睡到傍晚。
溫至臻醒來的時候,房間幽暗,不辨時間。頭還有一點點痛,也許是生病,也許是昨天晚上的酒精,他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廳。窗簾不知何時被人打開,落地窗視線寬廣,窗外是混沌不明的天空和天空底下亮起的萬家燈火。這使人有一點悵然,但也有一點不知名的欣喜。
廚房裏突然傳來一個女聲:“哎喲。”溫至臻走了過去,他在門邊看到熹雯。熹雯今天沒有紮馬尾,頭發半垂了下來。那半垂的頭發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並沒有看到他。
“你怎麼在這裏?”溫至臻問,初初開口說話,顯得有些生澀。
“你醒了?”熹雯忙站了起來,溫至臻這才看到她手被燙傷,吮著指尖。燈光半明半暗地打在她的臉上,可能是他才睡醒,人有點糊裏糊塗,他突然心下一動,走上前去問:“你在做什麼?”
熹雯便獻寶似的把她的成果拿給他看。她說:“排骨粥哦。吃藥了嗎,你還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她關切地伸手在他額頭上摸一摸。夜色剛來,喧囂都沉澱下來,也許連人心都沉澱下來。溫至臻呆呆地站在原地,凝望著她。
熹雯說:“你一定餓了吧。”她為他盛了一碗粥。
後來,洗碗的時候,溫至臻又進到廚房來,突然問了一句:“兩個人結婚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盥洗槽內自來水嘩嘩地流下來,打在熹雯的手背上。“嗯,差不多吧。”熹雯屏住呼吸回答。她的心裏仿佛被那一波一波的流水緊緊纏住,不能呼吸。
客廳裏傳來電話鈴聲。熹雯說:“對了,你睡著的時候,有幾通電話打來。我沒有接,有留言。”溫至臻問:“誰打來的?”
“我也不知道,有好幾個。”
溫至臻接起了電話,熹雯不知道電話裏說了什麼。溫至臻握著電話沉默地聽著,隨後,他說:“她昨天晚上給我打過電話了,隨她吧。”又是一陣沉默,他問:“她要我去的嗎?”然後,他掛斷了電話。
熹雯洗了水果進來,見溫至臻坐在沙發上揉額頭。熹雯說:“怎麼,頭還暈?”溫至臻低下頭,這一刻,平日的意氣風發,在她麵前不設防地卸了下來。
熹雯問:“發生什麼事了?”溫至臻說:“有人要結婚。”熹雯笑著說:“那是一件好事情。”
熹雯突然想起一個段子,坐在溫至臻旁邊,對他說:“給你講一個好玩的。”溫至臻說:“什麼?”他偏過身子,一隻手肘撐在沙發上,專心聽她說話。
“有一天呢,荷西問三毛,你想嫁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三毛想了想就對他說,如果我不喜歡,百萬富翁我都不嫁。如果我喜歡,千萬富翁我都要嫁。荷西又問,那如果是我呢?三毛說,那麼我可以少吃一點。”
真是一個冷段子,熹雯說完,溫至臻竟一點笑意也沒有,隻是望著她。好吧,她承認她的確有點失敗。
熹雯幹笑,說:“我今天買了奇異果,要不要吃一顆,我去拿刀來切。”
她剛起身,溫至臻突然問她:“你呢,你想嫁一個什麼樣的人?”有一個可怕的念頭自熹雯心裏升起,她想說:“我想嫁給你。”她害怕會嚇到他,隻得笑了笑,“還好啦。”簡直是牛頭不對馬嘴。
“那如果是我呢?”
“啊?”熹雯怔了一怔,她眼裏閃閃爍爍對應著窗外萬家燈火。每一盞燈下也許都有一個故事,熹雯的故事自此開始。
她說:“那我也可以少吃一點。”溫至臻一時沒明白什麼意思,後來會意,不由得笑起來,輕輕一拉,熹雯落在他溫暖的懷抱中,仿佛南柯一夢。熹雯後來無數次地追問他:“你那時候問我‘如果是我呢’是想向我求婚嗎?”雖然突如其來,卻猶顯得情到深處,更為真摯。
他為她築起一個夢境,瞞得住一生一世的真相,也是一種幸福。
然後,像所有求婚中常說的一句話,落到她身上,也庸俗化了一回。她說:“可是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她與他交往不過幾個月。她天真得沒有細想,為什麼是她呢。即使她細想,也會給它一個羅曼蒂克的解釋——於千萬人中,偏偏是她,可不是愛情嗎!
“有些人相識三天可以私定終身,有些人相識三十年也離了婚,可見時間並不重要。”他開始說服她,她承認他說得有理,可她還有疑惑:“我們還並沒有完全了解對方。”
倘若婚後,他方覺得她不是理想情人,該如何是好?
怎麼那時,不是想到這一句——倘若婚後,她方覺得他不是理想情人,該如何是好?
溫至臻仿佛篤定她有此一問,她忘了,談判予他如家常便飯,他答道:“你家裏是最平常的三口之家,父親謝正興,母親褚新娟,姨媽和姨父同住一片小區。你父親與幾個兄弟合夥開一家船舶公司,雖不是大富大貴,可是還算尚可。”
熹雯微笑,定定地望著溫至臻:“那你呢?”溫至臻說:“你想知道什麼?”熹雯隨口問:“嗯,例如……為什麼以前不交女朋友?”溫至臻緩緩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以前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女孩,後來她離開了,大概不忍心傷害我,想給我留一點希望,所以,臨走時她對我說過,等有一天,我賺了足夠多的錢,無論她在哪裏,都會立刻回來,所以我努力工作。”熹雯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她說:“這故事老梗又老套。”溫至臻也笑,對熹雯說:“你想知道什麼,隻要你問,我都會告訴你。”
“全部?”
“全部。”
其實女人最是浪漫,問的全不是實際問題。例如這一位,她問道:“那你喜歡我什麼?”這仿佛有一點難倒他,溫至臻微微思量說:“你很善良。”他握住了她的手,電流仿佛自手尖傳到她的心髒。熹雯屏住呼吸。
“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會覺得很自在,就像家人,即使外麵的天地日新月異,但這一角落裏卻是可以天長地久。”他說,“熹雯,我們做家人。”
這也許是她聽過的,他說過的,最委婉的情話。
而房間的燈光正好,她自他的眼眸處看出誠懇。
他和她去登記結婚的那一天,是個陰天。他們辦完手續出來,熹雯突然說:“我們走一走吧。”九月底的天氣,適合散步。在他猶豫不決時,她已走到街邊的一棵榕樹下,他跟了上去。他偏頭對她笑了一笑,她也在笑,一切顯得那麼寧靜而美好。
可是後來,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場細雨。他們在百貨商場避雨,溫至臻說:“我去買傘。”熹雯說的卻是其他的事:“我們去慶祝一下吧。”她手指的方向,是街對麵那個不起眼的招牌,是家江南菜館。
那家餐廳,迎門左右一對一人高的青花瓶,和一張六扇門的錦緞屏風。熹雯還記得,那青花是水墨藍的,屏風依稀最古老的檀香木。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她自己也十分驚訝,能記得這麼瑣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