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老太太心裏盤算著,要把熹雯介紹給至臻認識。
所以,溫老太太安排了他們的第一次正式見麵,是在公園旁邊的那間歐式咖啡館裏。咖啡館就在小區附近,臨著江邊,是謝家姨父的店,熹雯不忙時便在這裏幫忙,溫老太太更是這裏的常客。
周六那天下午下了很大一場雷陣雨,人們都被困在咖啡館。溫至臻來接溫老太太。
那天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夾克外套,內裏一件暗色的斜條紋襯衣。溫老太太見他這一身打扮,問:“嗯,今天沒有上班?”她自知這個孫子是個工作狂。
溫至臻簡潔地說:“沒有。”他本來是來接人的,這時進來,倒先坐下來。外麵風雨交加,他從外麵來,舉手投足卻是沉穩淡定,並不像急急趕路而來,也不狼狽,仿佛天生有一樣從容。
溫至臻四下打量起這咖啡館,目光一點點移過去,然後目光落到熹雯的身上,她今天紮著馬尾,正捧著一個像小花盆一樣的四方杯子,目光四顧,在喝水。溫至臻覺得有一點好笑。
視線在空中一碰,她對他一笑。仿佛聽到機器微微的一聲“叮”響,咖啡館後麵有人叫她:“熹雯,熹雯,你的餅幹烤好了。”她放下手中杯子轉身走到後麵去,他的目光追隨而去,直到聽到溫老太太說:“至臻,她叫熹雯,是褚阿姨的侄女兒。”
溫至臻微微一怔,當即會意過來,無言地望了一眼溫老太太,見她果汁已盡,問她:“續杯?”瞬間轉移了話題。
旁邊,陪同溫老太太前來的褚靜惠自悟,怪不得平常四點半就會離開的溫老太太,今天逗留到五點,固執地非讓溫至臻來接她不可。褚靜惠笑著說:“之前在醫院已經見過麵了。”溫老太太十分高興:“見過了?”溫至臻心裏一片豁然,點頭說:“見過了。”
後來,有個卡哇伊的托盤遞到了溫至臻的麵前,托盤上是咖啡色的怪模怪樣的小餅幹。熹雯問他:“溫奶奶問你要不要吃一塊,是我自己烤的。”溫至臻不愛吃甜食,所以,他猶豫了一下。
“雖然是我自己烤的,但是應該不會太難吃吧。”她為他的猶豫而自嘲地笑了一笑。因她站著,溫至臻這時也站了起來,拿了一小塊餅幹,說了聲:“謝謝。”
他們這樣就算是認識了,好像是溫老太太撮合而成的,餅幹甜到心尖尖上去,你看兩人站在一起,簡直一對璧人。溫老太太十分滿意,不忘記告訴溫至臻:“像熹雯這樣宜室宜家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
熹雯十分不好意思,年輕人總是叛逆的,對於“乖乖女”的稱呼不喜,熹雯覺得溫至臻大約也是不喜歡的,因為他的眼神裏有一種不羈。所以,熹雯說:“也不是啦。”也不知道在解釋什麼,卻顯出一點小女孩的矜持。她抬頭看到溫至臻正在打量著她,仿佛在思忖她是否真的宜室宜家。熹雯那時很年輕,經不起這樣的玩笑,低頭臉上透出一點紅暈。
她這一低頭,叫溫老太太看出端倪。到底是幾十年風雨過來的人,那日晚間,專程打電話叫熹雯上樓,說是解悶,卻拉著熹雯的手,笑吟吟地問:“覺得我們家至臻如何?”
溫老太太還不知道熹雯在立新實習,上次在公司開會時,他當眾攔下她,已使熹雯成了公司的小紅人。雖然事後,有人出來辟謠,陳清謝熹雯的姨媽是溫老太太的看護,可是茶餘飯後,茶水間裏,還是聽到同事們的議論。可奇怪得很,如果是男上司與女下屬之間的話題,理應是緋聞來得比較多一點,但公司討論得最多的卻是——熹雯是否走後門進公司。熹雯也覺得奇怪,怎麼沒有人把她和他聯係起來呢。
溫老太太這一問,叫熹雯怎麼回答,隻說:“溫奶奶,我實習的公司正好是立新。”
謔,那不正好。“讓至臻多照顧你。”
家馨坐在沙發上,聽到這裏,放下小說讀本,插話說:“奶奶,你忘記了,大哥明令禁止辦公室戀情。”
嗯,這倒是個問題。不過不是大問題,溫老太太看得出來,熹雯對至臻青睞有加,最怕的是沒有好感。熹雯心中有一個疑惑:“溫先生他該有女朋友了吧,我常常見他買巧克力,還買西西的《縫熊誌》,應當是送給女友。”溫老太太一怔,但聽到巧克力與《縫熊誌》又緩和了下來,那是定期為她補給。
溫老太太請熹雯吃巧克力,熹雯驚歎:“溫奶奶喜歡看《縫熊誌》,也縫玩偶嗎?”
溫老太太說:“小女孩,你不覺得,歲月風霜之後,還有一顆少女的心,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嗎?”
溫老太太與熹雯真是相見恨晚,最最重要,她為熹雯出謀劃策。
周末的時候,她與他又遇見了。
咖啡館大掃除,熹雯從門裏斜著半個身子,探出頭去擦玻璃,看到溫至臻的車徐徐停在對街,溫至臻關上車門,摘下偏光太陽鏡,小跑了過來,那動作一氣嗬成。大門擋著熹雯半個身子,歪斜著,仿佛吊在門上似的。
熹雯說:“啊,你晚了一步,溫奶奶剛剛才離開。”
溫至臻就站在咖啡館的門前,他笑了笑問:“不請我進去?”他笑起來十分好看。熹雯怔了一怔,發現自己半個身子在門內,半個身子在門外,是有點好笑!
熹雯不由得臉上一紅,忙開了門,領他進來。溫至臻在身後說:“你很愛臉紅。”
熹雯的心怦怦地跳,一邊走著,踢到旁邊的一張椅腿,眼看更糗的事情就要發生,虧得溫至臻離她近,將她穩穩拉住。溫至臻直白地問她:“你很緊張?”
熹雯忙辯解地說:“哪有!沒有,沒有的事!”她的一隻手在空中左右搖擺,像牆上那隻金光燦燦的招財貓——它正伸著爪子——招財進寶。
溫至臻覺得有一點好笑。
“奶奶說她的手袋落下了,叫我過來取。”溫至臻說明來意。熹雯站在咖啡館裏四下環顧,在溫老太太剛才坐過的位子旁邊,看到一隻白色的手袋。“真是太大意啊。”熹雯將手袋雙手遞到溫至臻的麵前。手袋很輕,其實裏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但是溫至臻明白老人家的用意。
最近在公司沒有見過她,溫至臻問:“實習期結束了?”
熹雯沒料到他有這樣一問,點頭說:“嗯,隻實習兩個月。”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揣在圍裙的兜裏,小模小樣的。
溫至臻說:“畢業後有什麼打算?”
熹雯說:“沈小姐她剛才打電話問我,要不要繼續在立新工作。”沈析是市場部副總監,熹雯實習的時候,為她做了兩個月助理。熹雯觀察著溫至臻的反應,他說,那很好啊。溫至臻隻是來拿包,很快就走了,臨走時說:“有事打電話給我。”他在耳邊做了個Call的動作,雖然好像是說了很關切的話,可是熹雯怎樣都覺得像是例行公事,因為看得出來,他隻是講客氣話。
熹雯隻得幹笑了兩聲掩飾,送他出來鬆了一口氣,在他麵前有一種低氣壓,壓得自己透不過氣來,可能是因為——嗯——他比她高的原因!熹雯正打算進咖啡館的時候,溫至臻的車子轉了一個大圈,徐徐停在大門前。他在車裏隔得遠遠地問她:“喜歡什麼花?”
莫名其妙,簡直莫名其妙。熹雯在心裏說,可是嘴上卻循規蹈矩地回答:“玫瑰吧。”跟他對話的時候,她整個人都變笨了,回答得很慢,仿佛有很多時間考慮,但是時間又似乎總是不夠,因為她根本來不及思考。例如這回答,其實她最愛鬱金香,可是那時卻下意識說出玫瑰——這屬於戀人的花,難道潛意識她希望暗示他些什麼?
顯然這種暗顯是很有效的,熹雯開始收到白色的玫瑰,是溫至臻送來的。
她原以為他應當會是個好情人,至少也該懂得一些浪漫,可後來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白玫瑰每天一束,風雨不斷,他偶爾打電話給她,對話簡短得猶如例行彙報。他問:“收到花了?”她回:“收到了。”然後各自收線,她後來倒是再沒有見到他本人。
畢業季很快就來了,熹雯收到多份Offer,沈析發來郵件,邀請她周六去立新新人麵試。沈析算得上是熹雯師姐,因同校同係,雖不同級,但也有諸多關照。熹雯不知道該不該去。溫老太太說:“怎麼不去,應征至臻的私人助理。”
溫家小妹家馨在沙發上吃薯片,笑得前俯後仰,說:“奶奶,你也太投入了,你看,大哥根本沒有入戲。”
溫老太太有她的態度:“我們家至臻慢熱。”
溫家馨十七歲,雖然在學校裏老師明令禁止戀愛,但看對了眼,牽手Kiss,無一不做,慢熱,她理解不來。溫家馨說:“什麼慢熱,我看是因為……”溫老太太一個抱枕丟過去,薯片嘩啦啦掉了一地,但問題還是沒有得到解決。
熹雯思索良久,說:“那我還是去立新上班好了。”
溫家馨搖了搖手指頭,友情提醒她:“我大哥絕對、絕對不會談辦公室戀情。”溫老太太有不同聲音:“多接觸才是上策。”她時常叫溫至臻回家吃飯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不喜歡她吧,熹雯有自知之明,雖然心裏有諸多期待,但是感情的事情,如何能勉強得來。拋開感情,職場新鮮人。熹雯說:“溫奶奶,我去立新上班,做OL,每天美美地去上班,有朝一日成為沈師姐那樣的人。”
熹雯第一次見沈析就被她的氣場吸引住了,仿佛理想中的自己,迎麵走來。沈析個子不高,偏瘦,戴黑色半框眼鏡,工作套裙,有一種知性的美。還有一樣,獨立又自主,別人模仿不來,是內秀。
“遲早都是要嫁人的。”溫老太太嗤之以鼻。都說遲早、遲早,可是遲與早之間有多大區別。世界像潘多拉的盒子,才剛剛打開,熹雯躍躍欲試。她這時並不知道,將來有一天,她將夢想全都拋棄,為溫至臻,甘願做柔婉的小女人。
熹雯去立新麵試回來的那個下午,無事可做,約一眾舊同學,到咖啡館喝咖啡。春光暖人的五月午後,眾人就坐在假藤蔓的花架下閑聊。聊到下午五點多過,人走了七七八八,隻有薑祥真還留下著,她的咖啡見底,熹雯起身去為他續杯,才一起身,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薑祥真俯身看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熹雯,手機響了。”熹雯早走遠了,聽不到了。
手機依然響個不停,薑祥真猶豫一下,為她接了起來,才想說一句“熹雯現在不在”,電話那邊一個渾厚的男聲傳來:“晚上我有空,在‘靜怡’訂了位子,七點,你能自己過來嗎,我有點事走不開,不能去接你。”
薑祥真錯愕了半晌,說道:“先生,你打錯電話了。”
電話那邊的男子也默了一秒鍾,問道:“謝熹雯?”
“啊——對——是——她現在不在——我是——你是哪位?”薑祥真簡直有一點手足無措,這是什麼情況?還說是一輩子的好朋友,還說要一起結婚,還說老了要一起坐在搖椅上閑聊,謝熹雯交了男朋友?關鍵還在於她從沒提起過半句。
電話那邊的男子說:“那麻煩你轉告她,我是溫至臻。”然後,那人果斷地掛了電話。
溫至臻?
薑祥真在記憶中搜索了一遍——沒有結果!
等到熹雯端好咖啡回來時,薑祥真板起臉,說:“剛才有個自稱溫至臻的人打電話告訴你晚上七點在靜怡訂了位置。”她一氣說完,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熹雯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薑祥真,問道:“你答應他了?”
薑祥真認真地回想了下,非常肯定地回答:“沒有!”
熹雯鬆了一口氣,薑祥真說:“他並沒有問你要不要去,而是陳述既定的事實,他問的是晚上你是自己去,還是一定要他來接你。”薑祥真眨了眨眼,“溫至臻是誰,他想追求你?”
他想追求她?
如果他當真是想追求她,未免誠意不足。熹雯那天晚上坐在餐廳裏這樣想著。
她低頭看了看手機,那時已經是七點四十四分。確切地說,離他約她的時間晚了四十四分三十六秒。在她慢吞吞地吃完了一杯雙球冰激淩加一份提拉米蘇之後,溫至臻還沒有出現。
她猜,他一定跟這家店的老板極熟悉,大堂經理總是過幾分鍾對熹雯說一次——內容永遠不變——溫先生馬上就過來了。在他第五次向熹雯說明這一情況時,熹雯站起來,禮貌地回應:“真遺憾,待會兒我還有一些事情,我得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