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給我時,很年輕,隻有二十一歲。
我與她認識完全意外。我的人生,該怎麼說,十六歲離家,十七歲進入麻省理工,在麥肯錫工作三年之後,回國開了一家投資顧問公司。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內,除了她——謝熹雯。
她被奶奶正式介紹給我認識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去咖啡館接奶奶。她就在那裏,穿著普通的T恤與牛仔褲,紮了一個馬ú?。倘若這是一個愛情故事,它一定不是一個很好的開頭,因為我並沒有對她一見鍾情。我沒有立刻愛上她,甚至連特別的關心也沒有。
沒有,沒有,統統沒有。
她是一個很平凡的女孩,於千萬人海之中,平凡得幾乎讓人不會多注意到她。即使後來幾次約會之後,我也會覺得索然無味。我現在回想從前的事情,總是在想,倘若那個時候,我知道後來我會如此愛她,我一定會對她好一點,一開始就對她好一點。
——溫至臻
這念頭十分荒謬。
那人站在左手邊第二個貨櫃前,他伸手拿了一盒巧克力,一偏頭,仿佛就要看到她。熹雯下意識躲到了貨架後麵,慢慢再探出頭去,眼神閃閃爍爍,不經意狀偷偷地瞄他。
熹雯認識他十分意外,這種相遇帶著一些偶然的色彩,也許明天還能遇到,也可能此生再也碰不了麵。
街角新開了一家連鎖超市,熹雯來買東西,常常能遇到他。有時候是深夜,有時候是淩晨。有時候,他正裝,有時候又是休閑服,有時候又仿佛才從健身房出來,穿了一身運動衫,不論哪種情況,總是幹淨而妥帖。有時候,他坐扶梯下來,她上去;或者她排隊結賬時,看到他匆匆趕來,轉過貨櫃就不見了人影。熹雯會揣測,買煙嗎?
有一次,熹雯結賬排隊正好在他的後麵。他在打電話,可能是很嚴肅的事情,語氣很冷峻。因為等待的時間太長了,後麵有人催促他趕快。他轉頭看了一眼熹雯,熹雯整個人都僵硬了,臉漲紅,以為他發現她偷窺他。
他回頭對熹雯說對不起,結賬埋單,是一盒巧克力。
熹雯不愛吃巧克力,看到他手中被金閃閃的錫紙包裹住的巧克力,心裏猶然生出一種遺憾,不可言說,但很是遺憾。
熹雯每次遇到他,多看他幾眼,時間長了,總覺得他也認出她來。當然是熹雯自己猜的,因為靈犀這種東西,常常是不需要用語言交流的。熹雯後來也跟他說過幾句話,他伸手去拿貨櫃上的糖果時,她先伸出手。貨櫃上隻有一盒,熹雯心裏怦怦地跳,那人十分紳士地收了手。熹雯下意識地將那盒糖果放入購物車內,想想又覺得不妥,伸手拿出來遞給他說:“要不,給你吧。”他沒有推辭,說了聲謝謝,熹雯還來不及做自我介紹,他已經走遠了。
那一天,從超市出來,突如其來下起了暴雨。倘若不是那樣糟糕的天氣,她與他的故事,也許沒有後來。
她站在屋簷下避雨,一輛銀藍色的車停了下來,她抬眼望去,正巧是他。他說:“送你一程。”算是謝謝她割讓的糖果。
熹雯後來回憶起來,那時自己的表情應該十足傻氣,她看到他眼底的笑意,雖然是笑了她,並沒有惡意,是覺得她天性率真,什麼表情也掩飾不住。
熹雯家住得近,轉過那條街就到了,但也有三五分鍾路程,車裏空間密閉,陌生人不知道聊什麼話題,所以他打開了CD。他打開儲物箱拿CD的時候,熹雯看到一本西西的《縫熊誌》。她心思微轉,巧克力、糖果,還有這本《縫熊誌》。誰會喜歡縫補玩偶,是女朋友吧,至少也該是女性友人,定時進補的零食,那麼關係也應當不錯。
心沉了下去,雖不是痛如刀絞,卻也是悵然若失。
熹雯想說:“嗨,你還記得我嗎,我們以前有見過。”想想又覺得太唐突,他定然覺得自己花癡。她這邊胡思亂想了一通,他的車開進小區,熹雯局促地道了謝,沒想到他會送她到樓下。她下了車,他也下車,邁開步子跟在熹雯身後。熹雯的臉色有一點泛白了,大約是想到一些有的沒的,有點後知後覺,雖然見過他幾次,但是底細到底不清楚,坐了他的車已經是有一點大膽了。
而後,他跟著她進了電梯,他問她:“幾樓?”熹雯心裏七上八下。電梯門關上的時候,他說:“我到二十三樓。”應該看到她眼底的恐懼,他特意解釋,眼裏有一些笑意。熹雯到九樓,衝出電梯,遊魂未定,直聽到電梯叮叮當當地在身後關上,才想起姨媽說,二十三樓新搬來了一戶人家,出門買菜的時候,電器沙發一件一件地往上搬,真真闊氣,買通整樓。
啊,她忘記問他的名字!
怪不得送她回來時,他說順路,見過的吧,他認出她來了吧?熹雯懊惱,怎麼著,也該來個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謝熹雯,這名字聽上去挺奇怪,“喜聞樂見”嘛,原計劃,我家還應該有一個弟弟或是妹妹來著,叫謝樂見,你看名字都安排好了,但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從我出生以後,一直再沒有消息。感謝上帝、耶穌、阿拉真主,我家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否則今天站在你麵前的,可能是“謝天與謝地”。比起“謝天謝地”,我還是更喜歡“喜聞樂見”。
但這精心俏皮的自我介紹,大半年也沒有推銷出去。
熹雯每次回家,進電梯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會不會一個意外的巧合,電梯門打開,那人就站在裏麵。該說什麼好呢,“好巧,回家”或是“嗨,好久不見”,後麵這句去掉,好像她多麼期待與他見麵似的。當熹雯意識到,自己對著光可照人的電梯在自言自語時,反應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但那個買《縫熊誌》的男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熹雯今年大學畢業,學的傳媒,在一家叫“立新”的公司實習上班。老板見過一麵,集體入職的那天,他有一場宣講,講得台下的新鮮人們熱情洋溢。熹雯卻沮喪地回到家,心情低落,謝媽媽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卻反問:“媽,你和爸爸是怎麼認識的,門當戶對,一路順利發展?”謝媽媽怪異地看了女兒一眼,說:“你吃錯藥啦。”也懷疑她工作不如意,但熹雯做市場企劃,見習,十分熱愛這工作,早上七點半搭地鐵去市中心,連懶覺也不睡。
有一天下午,熹雯突然接到姨媽電話,說在市一醫院,熹雯咋咋呼呼地跑去。傻眼了,姨媽褚靜惠在醫院走廊上好好地站著,一場虛驚。住院的不是她,有個老太太在電梯裏暈倒了,姨媽撥打了120將她送到醫院來,因為太急沒有帶錢,打電話叫熹雯送錢出來,這下可好,害熹雯以為她出事故。
“跟她家人聯係了沒有?”熹雯問。
姨媽說:“我打電話到物業管理處,讓他們幫忙聯係家人,已經快要到了。”
熹雯去買咖啡,既然請了假出來,就不打算回去了。咖啡買回來,見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站在姨媽身邊,他一轉頭,熹雯下意識脫口而出:“是你。”那男人轉過身,微顯詫異,但很能控製意外,他說:“上次沒有自我介紹,我叫溫至臻,住在二十三樓的是我的奶奶。”姨媽問:“你們認識?”熹雯雙腳慢慢挪過去,捂著嘴,在姨媽耳邊說了句話。
姨媽精神一整,拉著溫至臻的手說:“不麻煩,不麻煩,以後我們家熹雯還要麻煩你。”這轉變跨度過大,溫至臻看了一眼熹雯。熹雯嚇出一身冷汗,在背後用力拉了拉姨媽的衣袖。姨媽原本就是個熱心人,但這回可是熱心過了頭,當看護幾十年,退休在家也無趣,便主動說要照顧溫老太太。
溫至臻說謝謝,按小時給她開工錢。
姨媽說:“樓上樓下,這點小事,不用放在心上,以後我家熹雯,還要你照顧呢。”溫至臻一頭霧水,但領悟了一個事實,這小姑娘仿佛成了他的責任。從此以後,每每遇到熹雯,正色起來,與她再不說題外的話,怕生出麻煩。
有一次在電梯裏遇到,她僵手僵腳,對他說:“Hi。”
溫至臻一進電梯,她就躲到角落裏去。他見她胸前捧著一遝書,想起偶爾晚飯後褚靜惠與奶奶的閑談,說到謝熹雯今年大學畢業。溫至臻隨口說:“進度如何?”是想問她畢業論文準備得怎麼樣了,他向來言簡意賅慣了,自己不覺得,卻問得沒頭沒腦的。熹雯心裏正想著心事,腦子突然宕機似的,說:“哪有什麼進度,總也遇不到啊。”
熹雯簡直不敢去回憶他那時的表情。溫至臻疑惑地追加一句,認真地問:“遇到什麼?”好在他少根筋,不大明白熹雯的意思。
電梯門叮當地響了,九樓到了,熹雯衝出了電梯。溫至臻雖覺得納悶,但他不是多管閑事的人,拋諸腦後。
他出了二十三樓的電梯,就看到褚靜惠正要離去。溫家有兩個兄妹,小妹溫家馨是隨著奶奶一起住的,溫家父母常年不在本市,溫至臻是大哥,固定周三、周五和周日各來看奶奶一次。今天是周二,褚靜惠沒有想到他會來,問他吃過晚飯了沒有,說完就要拉著他下樓去謝家吃飯。溫至臻說:“太麻煩了。”褚靜惠說:“不麻煩,不麻煩,以後我們家熹雯還要麻煩你。”她的熱忱態度,時常讓溫至臻摸不著頭腦,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公司開季度會議的時候,安排在四樓的大會議室,溫至臻下了電梯走去大會議室的中途停了下來,不得不停下來,因為他看到了熹雯。溫至臻的第一反應自然是聯想到了溫老太太,他抬起手看了看表,兩點半。這個時間,奶奶大約在午睡,熹雯來找他有事?他伸手將她攔下,眾人在兩人身邊流竄,都向著會議室方向走去,可免不了,向兩人張望。
溫至臻問:“找我有事?”那個傻熹雯呆頭呆腦地說:“沒事。”她低下了頭,做賊心虛地看了看四周。但她並不會無故前來,所以,溫至臻壓低聲音說:“那你等我半小時吧。”
熹雯正想說話,溫至臻轉頭對助理說:“小柯,帶謝小姐去小會議室,給她一杯水。”眾目睽睽之下,熹雯努力向著會議室邁了一步,但溫至臻輕輕拽了拽她的手臂,說:“等我半小時,不行嗎?”熹雯搖頭說:“不是,我是來開會的。”
“……”
溫至臻現在算是明白,熹雯當時在醫院對褚靜惠說了什麼,是他自己想岔了。立新那麼多員工,溫至臻不知道熹雯的存在,是很正常的。
溫至臻雖年輕但看上去很沉穩,還沒在公司遇上熹雯那會兒,遠遠觀望著是個挺溫和的男人。但不知道是不是兩人見得多了,熟悉了,自從得知熹雯也在自家公司上班,他的態度略微有些不一樣。有一次兩人在電梯撞見,有意無意間對熹雯說,在公司盡量少和他說話。
他還真是防微杜漸,熹雯和他的辦公室隔得天那麼遠,根本就說不上話。熹雯當場就怔了一下,自尊心受到嚴重的打擊。
但溫老太太並不知情,孩子們都大了,有時候保姆請假,姨媽抓熹雯上樓打雜。晚飯後,熹雯也常常上樓串門,削幾個水果,講幾個笑話,時光愜意而愉快。溫老太太喜歡熹雯並不是沒有道理的。有意無意,溫老太太將溫家的事情事無巨細,一一講給謝姨媽和熹雯聽。
一開始熹雯還覺得納悶,怎麼不見溫家父母來看溫老太太呢。原來溫家父母並不在國內。
溫父溫建國是商人,溫母叫曹慶玉,年輕時是電台DJ,小有名氣,後來結了婚,與溫父滿世界地跑,如今,常年居於國外。但每年定期,總會回來小住,一兩個月不定。
姨媽問:“老太太怎麼不跟兒女住在一起享享清福?”
溫老太太與溫母婆媳關係不和諧,但幸虧有一對孫兒孫女常繞膝前,至臻與家馨,乖巧聽話。溫老太太說:“人老了,念舊些,連這裏的天氣都依賴,去到太南地方,覺得沒有冬天,太北的地方,又仿佛沒過到夏天。隻覺得一年到頭,沒有過完似的,總欠缺些什麼,隻在這裏,一切都那麼恰到好處。”
那樣平常的家常聊天,而後自然而然地,溫老太太問熹雯:“有結婚的對象嗎?”
熹雯削梨的手一頓,緊張之故,低頭說:“才剛畢業呢。”
溫老太太又問:“有喜歡的人嗎?”若是閨密閑聊,也許會聊到五更天去,隻是長輩問起,熹雯尷尬不說話。家馨從房間裏出來,正好看到這一幕,她說:“奶奶問得這樣詳細,你要做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