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鹿呦的暑假是在反複改畫稿和與鹿以鳴拌嘴中度過的。
那天程梓星送她回到家,一進門,她就瞧見她哥滿臉懷疑地盯著她追問去哪裏了。
鹿呦說和朋友去采風找靈感,鹿以鳴表示不信。
然後,他念了她一個多月,說她女大不中留,說她拋家棄哥,該當死罪。
鹿呦實在煩不過,抱起他的電腦,說是再多嘮叨一句,立刻永久性刪除他所有數據,包括學校課件資料和標有“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的可疑文件夾。
鹿以鳴徹底閉嘴。
天氣變涼一點的時候,鹿呦開學了,大二第一個學期。
爸媽出差了,鹿以鳴親自把她送到機場,也沒說什麼想念的話,就拍了一下她的頭,告訴她:“你要是談戀愛了,就和你哥我說一聲,哥替你把把關。”
鹿呦哭笑不得:“你為什麼執著於這個?”
“因為我們是親兄妹,心有靈犀。”鹿以鳴開始扯淡,“我的傻妹妹,我妹夫要是太弱,我會忍不住想打人。”
鹿呦笑罵道:“歪理。”
等到鹿呦消失在登機口,鹿以鳴才淡淡地自言自語:“不過也不能太強,不然我怕自己保護不好你。”
盛夏的炎熱漸漸褪去,澤大為了迎接新生,特意把校門口的路重新修了一下,又不知從哪裏運來一個兩米多高的“思考者”雕塑放在正中央。
鹿呦拖著行李到達時,首先是被非常高大顯眼的雕塑震撼了好幾秒,接著又被蜂擁而至的熱情學長們認成新生,簇擁成一個圈,爭著要幫忙拿行李。
直到她把學生證甩在他們麵前,那群人才失望地離開。
隻有新入“狼群”的懵懂學妹才是他們不可撼動的第一動力,同為大二學生且熟悉校園套路的鹿呦,於他們而言已沒有任何吸引力。
鹿呦回到寢室簡單地整理了一下內務,就火急火燎跑去教學樓,將畫稿交給教授。
他倒是蠻驚訝,讚歎道:“小呦這次畫得挺快的,我還以為你得拖到時限前一天才交上去。”
她雖然勤奮,但不代表有效率,通常都會在某一階段開始糾結到底是用冷色調還是暖色調,抑或是昨天看著特好看的畫作,第二天起床再看,已經醜得自我懷疑,忍不住重新再來。
鹿呦滿腔慷慨熱血,此刻拍了拍胸膛向教授發誓:“從今天起,我所有的畫稿作業全部按時按量上交,絕不出現漏交遲交現象。我要是有半點懈怠,教授你就把我逐出師門,無須留任何情麵。”
她難得積極,教授也十分激動道:“哎呀,也沒有這麼嚴厲,你有這份心就好。藝術這種東西靠的就是你這種澆不滅的激情。”
他將目光轉向畫稿:“取名字了嗎?”
鹿呦點頭:“寫在背麵,《Gnomeshgh》。”
教授重複一遍,說:“名字……挺有趣。”
“暑假看了一次很美的日落。”鹿呦說,“那時突然就想到了這個單詞,是外教上課時偶然提的,譯為‘某人願在第一時間與你分享有趣的事’。”
依舊是她擅長的水彩,畫中的女孩側身站在窗口,手裏捧著一朵嬌豔欲滴的香檳玫瑰,麵前是一團火紅的夕陽。
她並沒有用厚重的色調去強調水彩的特質,筆觸清淡,女孩清新優雅,純白透亮,而夕陽景色蓬勃繁華,兩者相撞融入一體卻沒有半點煩瑣之意,相反這樣一來,讓人感覺耳目一新,光影效果處理得著實很棒。
教授知道,鹿呦的色感不錯。
她的繪畫水平在澤大學生中不算高,高考也屬於超常發揮,但隻有在練調色的時候,教授總會眼前一亮。
練寫實色彩的過程相當於和固有的認知較勁,它違反感知,所以尤其不好掌握。例如陽光下的一盆綠植,因為早中晚的光線不同,所呈現的色彩也大不相同,普通人看來就隻是綠色,而美術生執筆上色時,卻必須判斷出到底是綠色、黃色還是紫色。
有些人感覺係統不起作用,色彩科目隻能靠死記硬背。
但鹿呦不同,她在這方麵得心應手,幾乎沒有磨合期。
教授盯著畫思考良久,久到鹿呦忐忑無比地扭開水杯,以為自己又畫砸了。
對方抬眼,若有所思地問:“鹿呦,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鹿呦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教授見那副她窘樣,哈哈大笑道:“我開個玩笑,怎麼反應這麼大?”
“我看起來很像談了戀愛?”鹿呦咳嗽半天,心想一個兩個怎麼都這麼問。
教授眼中的笑意未減:“隻是突然覺得你的畫給我的感覺與以往不同,就瞎猜了一個理由。”
他仔細將畫稿卷好放入畫筒裏,沒說合格也沒說不合格,就一句話打發她:“耐心等結果吧。”
02
剛出辦公室,鄒佟就給鹿呦發短信,讓她不用回寢室了,直接去302教室上班會課。
一進門就瞅見蕭影癱在第一排唉聲歎氣。
“今天的我,體溫正常,呼吸正常,血壓正常,生命體征基本正常,就是沒得靈魂。”
鹿呦敲了敲桌子:“你魂丟了?”
莊晨打趣道:“如果洛洛是他的魂,那他的魂的確是丟了。”
鹿呦疑惑地問:“洛洛沒來?開學第一堂班會不上課,她以前都來得特勤快啊。”
鄒佟放下書,非常淡定道:“周洛洛請假回家了。”
鹿呦驚了:“不是剛開學嗎?”
鄒佟說:“她比我們提前一天到學校,結果晚上做夢夢見小學一年級的她,腦袋被從五樓扔下的玻璃瓶砸傷,進醫院縫了七針的事,所以她很想回家再看一眼。
“……”
“她說的這是人話嗎?”
“我說的怎麼就不是人話了,字字發自肺腑。”周洛洛從後麵探出個頭搭在鹿呦肩上,頂著黑眼圈滿目幽怨道。
鹿呦嚇了一跳:“你不是回家了嗎?”
周洛洛輕描淡寫道:“回不去了,我媽掐了我的資金鏈,說我是神經病。”
鹿呦附和:“你媽幹得漂亮。”
蕭影一瞬間活了過來,他湊到周洛洛身邊問東問西,說自己這麼久沒見到她,差點就得了相思病什麼的,煩得周洛洛翻了一個白眼,單方麵和他懟了起來。
看著看著熱鬧,鹿呦才發覺,她和程梓星,也接近兩個月沒有見麵了。
自上次一別,兩人偶爾會在微信上聊一兩句,聊的都還是非常沒營養的畫畫技巧。
她有次和友人S閑聊:“程梓星這樣的,也不知道以後會對怎樣的女孩動心?”
友人S:“你覺得呢?”
小鹿有點甜:“漂亮,優秀,身材好。”
比如他那神秘的一米七大長腿的後宮團。
友人S:“你這麼以為的?”
小鹿有點甜:“男人不都喜歡這樣的嗎?說句實話,我要是男的,我也喜歡。”
友人S:“我不喜歡。”
友人S:“我喜歡可愛又有趣的。”
鹿呦懂了,這廝原來如此貪心,不僅想要好看的皮囊,還想要有趣的靈魂。
“小朋友,你看微博了嗎?”周洛洛將手機抵在鹿呦鹿呦麵前,“祝賀你,你老板被罵上熱搜了。”
程梓星本人沒有創建微博賬號,他的愛好向中老年人看齊,活躍在國內外各大新聞APP上,不僅是黃金會員,看的內容還得是純英文或法文版。
鹿呦打開微博。
各大博主紛紛轉發一條:#實錘實力派畫家程梓星冷嘲同行#
點開來看是程梓星很久之前的一段采訪截圖,內容東拚西湊的。
記者問,如何看待“新風尚藝術節”中人氣僅次於他的周思邈,程梓星想了想,端著他那張冰坨子臉非常冷淡地說:“畫得很爛。”
典型的程梓星式直白。
而後又是其他為數不多的采訪,程梓星惜字如金,卻偏偏一針見血。
鹿呦轉身問周洛洛,周思邈是誰?
“也是畫家,長得沒有程梓星好看,但團隊營銷手段好,相比於程梓星愛搭不理的性子,他經常活躍在自己的各大粉絲群裏,挺能吸粉的。”
鹿呦沒由來地不太喜歡這人:“又不是明星,一個畫家不以創作為重,這麼拋頭露麵?”
周洛洛漫不經心道:“有人捧著多好,流量高,接的稿子和廣告就多,躺著就把錢給賺了。
“而且,這兩人據說不對盤好多年了,營銷號轉一轉,水軍一股腦罵一罵,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最喜歡見風使舵了。”
周洛洛好歹也是混在飯圈第一線的人,天天打榜、刷數據,對於這樣的常規操作不要太熟悉。
底下的評論果然有人跟風,說程梓星人品不行還極度自負,作品質量也並沒有對得起獎杯榮譽,要不是因為入行早、名氣大,自己隨便畫畫就是他這水平。
鍵盤俠說話跟不要錢一樣。
鹿呦把手機一丟,不想看了。
這學期新開設了不少課,鹿呦又恢複了一周熬一次夜,一次熬五天的日常。
周六晚上,鹿呦念及不久才在教授麵前誇下的海口,非常負責地打開畫板,掏出炭筆。
然後,她硬生生地盯著白紙發了一個小時的呆。
她非常氣憤地把筆狠狠地摔在地上,三秒鍾後,又非常認命地俯身撿筆。
禤子軼不知從哪裏要來了鹿呦的微信,在成功加上好友後十分痛心地告訴鹿呦,程梓星為了趕畫稿已經一天一夜沒挨過床了。
鹿呦十分理解外加十二分的感同身受:“黑夜給了我們發現美的眼睛,咱們畫畫的,熬夜是基本技能之一。”
“並、不、是。”禤子軼悠悠地道,“他之前好長時間的作息都規律得像個六旬老頭,因為最近網上罵他的人多了,才突然開始重拾熬夜這一技能。”
“他不會是被罵得自閉了吧……”
禤子軼十分無辜道:“不知道,他電話也不接,啥也不跟我說,還天天和我玩失蹤小遊戲。”
對方越說越心酸:“我懷疑他再這樣熬下去的話,沒準什麼時候一口氣沒上來——猝死在畫架前了。”
鹿呦沉默了老半天。
“那什麼,我這有急事走不開,你幫我去看一眼唄。”
“我?”鹿呦看了眼時間,現在並不算早。
“幫個忙,你不用對程梓星客氣,隻要能讓他睡覺,用家用滅火器把他敲暈也不是不可以。”禤子軼在電話那頭邊拍大腿,邊豪氣地鼓舞,“盡管放手去做,出什麼事哥給你兜著!”
她覺得禤子軼是在忽悠她。
然而結尾,禤子軼隨口提了一句“梓星好像快要過生日了”。
“什麼時候?”
“一個多月後吧。”
那我是不是得買個禮物?鹿呦想,他給自己帶來了靈感,教了很多繪畫技巧,他倆還在小山坡上進行了一次愉快的交談。
那我怎麼說?說我看你挺順眼的,買個禮物給你,咱們以後就做好朋友手拉手一起進步一起奔小康?
鹿呦掛了電話,一邊思考,一邊換好衣服挎上包準備出門。周洛洛瞧了她一眼,隨口問:“去哪兒玩?”
“去看一眼程梓星有沒有死透。”
周洛洛樂了:“難得,我以前看你去男神家,都是一副隨時準備英勇就義的樣子,今天怎麼這麼開心啊?”
鹿呦一頓。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不可置信道:“我表現得很開心?”
周洛洛點頭。
經由周洛洛這麼一點破,鹿呦驚恐地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去見程梓星這件事已經變得不讓人討厭了。
奇怪。
太奇怪了。
走之前鹿呦特意打了一個電話過去報備,不過和預想的一樣,鈴聲沒響兩下就傳來冷冰冰的女聲,歡迎她轉到語音信箱。
手機對於程梓星來說,就是移動新聞閱讀電子書,再不濟添上一個“砸核桃”選項。
別墅的備用鑰匙她一直隨身帶著,屋內好像沒開燈,黑漆漆一片。
茶幾上還擺了好幾盞看上去年代久遠的燭燈,也不知道他從哪裏拿來的,正隱隱透著亮光。
天氣不冷,鹿呦卻打了個寒噤。
有點陰森。
也沒見到程梓星的身影。
鹿呦喊了幾聲,依舊沒人應。她從玄關走到客廳,冷不丁被個東西稍微絆了一下。
好像是個鐵桶。
她摸出手機打開照明,定睛一看,不僅整個客廳亂得慘不忍睹,她麵前的地板上還染了一大攤血紅色液體,自己的鞋底蹭了點,落下一排淺淺的紅色腳印。
“……”
我去,這莫非是人血?
鹿呦慌了,手機都差點沒拿穩,程梓星該不會真是出意外了吧。
這時,後院傳出一點輕微的響動,她抄起客廳中散落的黑色畫筒,小心翼翼地沿著牆挪過去。後院皓月當空,隔壁還透著未熄滅的燈火。
鹿呦鬼鬼祟祟地左顧右盼,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隻要察覺一絲不對,她便可以立刻全身而退,撒腿就跑。
“你拿著我的畫筒是準備丟入泳池讓它葬身池底嗎?”
身後傳來沒有起伏的音調,鹿呦猛地回頭,手機的照明燈晃過一張十分猙獰的鬼怪麵具。
她沒忍住,一聲尖叫頓時劃破天際。
對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她的唇。
鹿呦呆呆望著“鬼怪”。
“別叫,我還不想讓保安來我家找麻煩。”
“鬼怪”從她身邊走過,看上去非常淡然非常安詳。
鹿呦哆哆嗦嗦地放下畫筒,有些不確定地喊了一句:“程梓星!”
程梓星點頭。
“你在COS古堡驚魂?”鹿呦拍了拍胸口,驚魂未定地說。
“顯而易見,我是在找靈感。禤子軼之前在不問我意見的情況下,擅自給我接了一期萬聖節主題的插圖,讓我挽回在我看來沒有絲毫作用的人氣。”
程梓星將鬼怪麵具摘下放在一邊,身子躺在柔軟的真皮小沙發上,閉眸念叨:“科學驗證,親身體驗比想象的效率要高接近一點二五倍,推薦給你。”
鹿呦沒好氣道:“我謝謝你啊。”
程梓星客客氣氣地回了句:“不謝。”
他穿著浴袍,露出大片漂亮精致的鎖骨。鹿呦有些別扭地將目光移開:“你是不是把什麼東西打翻了,我剛剛看到客廳地板上有一大攤血紅色黏糊糊的東西。”
程梓星坦然道:“油漆。而且不是打翻的,是我特意潑上去的,研究一下色彩的流動性。”
鹿呦眼角微抽,好半天才問:“你是打算拿油漆當墨水研究《清明上河圖》?再說你潑就潑,為什麼潑在地板上,地板不可憐嗎?你忘記幾個月前家政人員才剛在你家拋頭顱灑熱血了?”
兩人對視片刻。
程梓星真誠道:“為藝術獻身,是它的榮幸。”
好一個感天動地的大無畏奉獻精神。
鹿呦汗顏:“我拜托你做個人吧。禤助理現在還沒把你半夜打昏丟下水道裏,對你真是真愛無疑。”
程梓星冷哼:“這是他的工作,他樂在其中。”
鹿呦想,他樂在其中個鬼,他隻不過是擔心攢老婆本的攤子被程姓貨品砸得血本無歸。
不過,程梓星完全沒有任何自知之明,於他而言“間歇性失蹤”不過是因為有了非常要緊的事必須去處理。就好比唐僧西天取經,就算在半路上對漂亮有錢的女兒國國王動了心,也隻得忍痛離開,揮揮手不留下一片雲彩。
而且出版社的高層們看起來都非常好說話,人到中年脾氣都磨合得溫柔不少,無數催稿不得始終後和他的聊天交涉都必以“梓星說的全是對的”作為結尾。
當然這種皆大歡喜的局麵往往是“禤·交際花·子軼”提前在高級餐廳大擺宴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邊開瓶好酒,一邊從昨日的我們如何悲涼談到如今的我們容光煥發奔小康,才終於忽悠得一眾人開開心心地等著程梓星從西天取經歸來。
“對了,你怎麼來了?”程梓星此時此刻終於意識到今天是周末且她剛開學的事實,“我記得你說過,放假期間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接待。”
鹿呦心想自己還不是擔心你看見那些評論不開心,一不開心就去做飯,一做飯就炸了廚房,一炸了廚房,最後還是得找自己過來滅火。
她邊打量對方臉色邊問:“你上網嗎?”
程梓星點頭。
“最近網上有一些關於你的……”鹿呦想著措辭,“不實言論。”
他繼續點頭:“所以?”
“怕你想不開。”
程梓星嗤笑一聲,問:“小助理,聽過阿基裏斯悖論嗎?”
他補充:“古希臘數學家提出的著名悖論。”
鹿呦搖頭,非常坦誠道:“我高中數學成績常年處於班級平均線水平。”
“真遺憾,那我們跳過原理來講結論。”
程梓星執著於向別人科普稀奇古怪的知識點:“烏龜在阿基裏斯前麵1000米開始和其賽跑,設時間為T,阿基裏斯的速度永遠是烏龜的10倍。如若以此類推下去,阿基裏斯永遠隻能繼續逼近烏龜,但絕不可能追上它。”
鹿呦半天沒反應過來:“等一下,你這是形而上的詭辯論吧?你見過哪個手腳健全的人跑不過烏龜,除非它基因突變!”
程梓星說:“全憑數學思維計算,確實是這個結果。不過,我和你講這個結論不是為了和你探討那隻烏龜的基因問題。”
“那你想證明什麼?”
他繼續淡定道:“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會因此受影響,那些在網絡上自喻畫技過人,甩了我幾十條街的眾‘阿基裏斯’,一輩子都追不上他們口中慢吞吞的‘烏龜’,也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