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得不承認,人都是會變的,環境、欲望和感情都會將人扭曲,這種改變是連自己都無法控製的,在不知不覺中,悄無聲息進化成自己所厭惡的人。
[1]
那不是陸尋第一次讓陳初走,之前,他甚至是讓她滾的。
她不是聰明的人,卻每一次都能清楚地辨別出陸尋話中的含義,他讓她滾,大多時候是衝動,並不知道自己講了什麼,而他讓她走,是真的不願意再看見她。
陳初將鑰匙放在了玄關的木櫃子上,一直沒有回頭。
走到樓下花園的時候,她終究還是克製不住自己,回頭望了一眼。夜已深沉,樓上的燈基本都已熄滅,唯有那一間亮著暖黃色的光,黯淡得幾乎就要消亡。
她在花園裏站了很久很久,那盞燈仍舊亮著,而那個人卻一直沒有下來。
她以為自己會失態地在半夜痛哭流涕,然而並沒有。陳初在花園裏吹了很久很久的冷風,臉頰上的眼淚被風幹,有一點點龜裂的疼痛。最後她邁著疲憊的步伐,一步步走回家。
從臨海公寓到郊區的家,她跨越了大半個博陵,足足走了三個多小時。
已是清晨,陽光懶懶地灑在地板上,家裏卻空無一人。
何婧帶著貝思遠跟著星海樂團去巡回演出,又正值期末,這大半個月陳洪恩都會很忙,偶爾還要值班,索性住在教師宿舍。家裏空蕩蕩的,隻有陳初一人,她連衣服也沒換,直接將自己扔在了床上。
悲傷、疲倦,夾雜著一種不知名的恐懼朝她襲來,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她的腦袋,她覺得疼,又覺得疲倦,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陸尋那張驚愕的臉。
他不會再原諒我了吧。
這樣算是分手了嗎?
陳初用手按住胸腔,心髒在裏麵蹦躂得厲害,整個人像是坐上了雲霄飛車,穿越在雲端,心悸和失重感一遍又一遍地衝擊著她。
失去一個人,原來這麼難受。她想,得知貝思遠和唐樂那些破事那會兒,她也隻是悲傷那麼一會會,這會兒怎麼會這麼痛苦呢?
她想不明白,縮在床上抱住了自己,看著天慢慢地亮起來,又慢慢地變暗,黃昏之際,終於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才被手機鈴聲叫醒。
“你怎麼一直不接電話?”
許久,陳初才聽出是唐樂的聲音:“我不知道。”
“你聲音怎麼這麼沙啞,生病了嗎?”
陳初努力想了一會,仍是回答:“我不知道。”
唐樂那邊掛了電話,沒過多久,門鈴就響了。
陳初撐起身體去開門,果然是唐樂,手中還拎著一大堆東西。冷風同唐樂一起擠進門來,陳初一看,原來是陰天,怪不得這麼黑。
唐樂一見麵就伸手往她額頭上探:“發燒了。”
陳初喜歡運動,所以身體向來不錯。她便仗著這一點,拚命地折騰自己,加上這段時間的忙碌,心情壓抑,唐樂聽她的聲音沙啞,估摸著她是不是把自己折騰病了,也顧不上工作,匆匆趕來。
誰知她的話音剛落,陳初就號哭起來:“小樂子,我失戀了,陸尋不要我了。”
她滾燙的身體抱著自己,唐樂束手無策,也不敢問緣由,害怕她哭得更凶,隻能一下下地拍著她的後背,手腳並用地將她帶到房間,灌了退燒藥,看著她哭得一抽一抽的,還抱著自己的胳膊。
“人活著好辛苦,為什麼要這麼辛苦地活著。”
“如果我沒有喜歡他就好了,現在也不會這麼難過。”
她已經燒糊塗了,一直說著胡話,唐樂隻能順著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胸口幫她順氣,像安慰小孩。她吃了藥,又疲倦得很,慢慢地才又睡著了。
這一覺,又是睡得昏天暗地。
醒來時腦袋那種昏沉感仍在,隻是頭卻沒有那麼痛了。她聽見樓下有聲響,赤著腳往廚房走。唐樂背對著她,正在攪拌鍋裏的東西,香味撲鼻而來,她的肚子也不爭氣地叫了出聲。
“餓了嗎?”那人忽然回頭。
陳初才發現,不是唐樂,而是唐信。
唐樂素來打扮中性,姐弟倆身形相似,廚房又沒開燈,陳初一時間認錯了也情有可原。她剛想問你怎麼來了,唐信已自己交代:“姐姐要上班,我今天休息,她放心不下你,讓我來照顧你。”又看了一眼她的腳,皺眉說,“你最好先穿個鞋子,然後來吃東西,再吃一點藥。”
自陸淼淼過世後,陳初已許久沒有見著唐信,還是在自己這麼狼狽的狀態下。她下意識地服從指揮,去穿鞋,在桌前坐好,唐信已幫她盛好了粥。
她喝了一口粥,是新鮮的蝦仁加幹貝,配上翠綠的香菜,沒有一點腥味,反倒鮮得很。
“你會做飯?”
唐信“嗯”了一聲,目光亮亮地望著她:“你多喝一點,然後吃藥,再睡一覺病很快就好了。”
陳初埋頭喝粥,唐信坐在對麵看著,兩人之間的話很少,卻沒有覺得尷尬。
好幾次,陳初都感覺唐信有話要說,但他隻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叮囑了她生病要注意的事項。
吃完東西她準備去洗碗,卻被唐信一把搶過:“我去洗,你去休息。”
陳初累極,也懶得與他客氣,便朝房間走,剛上樓,便聽見唐信叫她的名字。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不叫她姐姐了,念她的名字特別用力,一板一眼。陳初聽見他說:“陳初,你不要再那麼傷心了,他對你不好,不要再和他在一起了。”
“唐樂和你說了什麼?”
“沒有,她什麼都沒有和我說。你看起來很不好,一點都不好,我不希望你再這樣下去。你這樣讓人很擔心。”他頓了頓,補充說,“無論是我姐,還是我。”
“不要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傷心,這個世界還有更多值得你去擁有的。”唐信站在她麵前,這會兒顯得特別的陌生。他向來是內斂之人,與她從未說過什麼直白的話,更別說這樣推心置腹的話,陳初張了張嘴,好一會都沒發出聲來,隻是搖搖頭。
她走到房間的時候,發現唐信仍在樓梯口站著,仰著頭望著她的方向。
他處於光明中,她站陰暗裏,這會兒,兩人都覺得對方有些遠。
許是唐信的話對她有些觸動,也可能是睡得太多,陳初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也沒有睡著。黑暗裏,她的聽覺變得尤為敏銳。她聽見唐信洗碗的聲音,又聽見他在樓下忙活了許久,緊接著有人給他打電話,他低聲不耐煩地應著,臨走之前似乎走到她的房門外,他沒有敲門,她也沒有出聲,就這樣無聲地道別了。
陳初睡不著,索性起身工作。
都說失戀是寫作者最好的靈感,陳初果然下筆如神助,寫到男女主角因為誤會而分手的戲碼時,她又忍不住哭了一場,哭完之後又對著電腦劈裏啪啦地打字。
再下樓的時候發現樓下的燉鍋裏煲著一鍋火腿豆腐芥菜湯,清淡又開胃,也不知道他從哪裏得來的方子。
[2]
陸尋說,不要再出現在他麵前了。
陳初認真地遵守著。
第二個劇本已在收尾的階段,不用再每日開會敲細節,陳初基本不用去盛娛,躲在家中工作,哪有什麼碰麵的機會。起初她還擔心,陸尋會一怒之下與她解約,後來細想,他並非公私不分的人,這樣幼稚的事情是不會做的。
整整半個月,她都窩在家裏不出門,隻有一次因為什麼事被製片人叫去談話。盛娛與之前並沒有區別,在電視報紙網絡上被眾星捧月的明星在這裏隨處可見,每一個人都形色匆匆,各司其職,隻有偶爾幾個知道她與陸尋關係的人會停下來與她打個招呼,很快又繼續忙自己的事。
一切與從前毫無區別。
隻是陳初不再刻意逗留,談完事後便匆匆離去。
從前總覺得盛娛太小,走到哪裏都能遇到陸尋,這會兒又覺得盛娛大得很,想要不小心遇見都很難。
她坐在出租車的後座,又是想念又是覺得自己沒用,這麼多天了,都還沒放下。
再與陸尋見麵,又是過了大半個月。
已是深夜,陳初還在工作,電話毫無預兆地響起,見是顧玨宇,她猶豫了一下,沒有接。那邊很快又掛斷再重撥,想是有什麼急事,她隻好接聽。
那邊聽到陳初的聲音鬆了一口氣,又十分抱歉打擾她休息。
“我還沒睡覺,請問有什麼事?”
“陸總出了點事,你能過來一下嗎?”
陳初心猛地被揪了一下,下意識就想問什麼事,又驀地頓住:“我與他已經分手了。”
“陳小姐,你們的事情我並不清楚,但多少也猜到這些天你和陸總有矛盾。如果不是現在沒有別的辦法,我也不想打擾你,實在是別無他法了。”
他已說到這個地步,陳初隻能問什麼事。
陳初與陸尋的關係在盛娛被傳得神乎其神,顧玨宇是少數幾個清楚內情的,所以對著她倒是毫無避諱,倒豆子一般將事情說了。這件事太過尷尬,涉及一些隱私部分,顧玨宇都是隱晦地帶過,但陳初還是聽懂了。
陸尋的處境遠比自己想象的要艱難,因為這段時間盛娛內部大動蕩,陸尋卻在這個當口做出了錯誤的決策,讓公司損失了一大筆賠償金。因為陸尋做事向來不留餘地,董事會內部許多人都對他不滿,這次有人看他出錯,便想借此踩他一腳,向董事會提出了罷免陸尋的職務,陸尋為了鞏固地位,必須尋求幾個董事的支持。恰好有個叫王喜生的董事有個女兒喜歡陸尋許多年了,為此他還好幾次伸出橄欖枝,都被陸尋拒絕。這一次,王喜生便仗著這事發出聯姻的要求,隻要陸尋同意,他手上的股份都會送給女兒當嫁妝。王喜生說得隱晦,但陸尋還是聽懂了,他是急需聯盟,但也不至於出賣自己,當下打著哈哈拒絕。王董事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女兒又是自己的掌上明珠,雖然欣賞陸尋,但被這麼一打臉,當下臉色就難看了。
若是以前,陸尋自是不會理會,但今時不比往日,他當下就開了一瓶洋酒:“王董,我陸尋不懂事,這些年多虧你們照顧,若是我哪裏做得不好,請多多包涵。”當下,就把那一整瓶酒都喝了。
王喜生雖然不樂意,但陸尋這個台階遞得恰到好處,給足了麵子,再計較就顯得他小氣了,所以又扯了一些有的沒的,這一頁算是翻過去。
可王喜生一走,陸尋便一頭栽倒在地。
顧玨宇慌了,急忙在樓上開了個房間安頓下來。結果進了房間醉醺醺的陸尋就開始吐,吐完了也不讓人碰,躺在房間的地板兀自沉睡。
顧玨宇別無他法,隻能找陳初。他知道陸尋和陳初鬧別扭,這不是他作為下屬可以幹涉的事情,但他多多少少清楚陸尋還是惦記著陳初的,此次就自作主張給她打了電話。
陳初上了出租,冷靜下來,才發覺自己有些衝動。
隻是車已朝市區的方向開出了一大段,再掉頭回去,似乎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入夜的博陵依舊車水馬龍,車上的電台放了一首英文老歌,慢悠悠的曲調是讓人放鬆的,陳初的精神卻緊繃著,覺得這條路尤為漫長。
好不容易到了酒店,說好在樓下等她的顧玨宇電話卻打不通,她隻好到前台問:“請問陸尋陸先生是哪個房間?”
一聽是打聽房號,原本還笑盈盈的前台當下如臨大敵:“不好意思,我們不能透露客人的相關信息。”估計是先前發生過不少鬧劇,酒店對客人隱私諱莫如深。
就在陳初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顧玨宇終於出現了,手上還拎著一袋子東西:“陳小姐,這是各種解酒藥,陸總在1898,我這會還有點急事要去處理,房卡給你,你自己上去好嗎?”估計是工作上的事情,顧玨宇也是可憐,大半夜要照顧老板不說,還要回去處理各種爛攤子。
陳初拿著房卡和藥上了樓,剛刷開房門,便聞到一股難聞的酸臭味,房間一片漆黑,連盞燈都沒留。
陳初剛將門關上,地板上的黑影忽然蠕動了一下,呻吟了一聲,似乎有些痛苦。
陳初還記得那夜他說的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也不敢開燈,就在那裏站著,直到陸尋悠悠醒轉。
她聽到陸尋叫了一聲顧玨宇,沒得到應答後,忽然叫她的名字:“陳初?”
隨後是“哢嗒”一聲,是陸尋亮了燈,突如其來的光芒讓兩人都伸手擋住了麵前的光。陳初慢慢放下手,看見陸尋坐在地板上,迷惑地看著她,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人也比先前見麵時更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