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個對自己懷著熱愛的人,就像一顆抬頭就能看到的星星突然間隕落,對他並無影響,但心裏還是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過。

[1]

得知唐信已正常接通告,已是好幾日之後的事。

陳初和唐樂吃晚餐,原本約好的唐信卻沒來,唐樂道:“他臨時有工作,去電台錄個節目,說是錄完再過來。”

“工作恢複正常了?”

唐樂低頭看菜單,沒注意陳初大驚小怪的語氣:“估計他做錯什麼事了吧,那兩周一直沒給他安排工作,所有通告活動都暫停了,最近已經恢複正常。我和他說沒什麼,就當作休息。”

陳初算了一下時間,巧了,正是陸尋約她吃飯的那幾日。

這應當算是陸尋的另一種示好,但陳初反而覺得更生氣。

他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特權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心情好時給你個甜棗,心情壞時將你掀翻讓你摔個大跟頭。

任性妄為,驕傲自我。

陳初灌了一口冰水,兀自又給陸總貼了標簽。至於前幾日所念及的他的好,他的可愛之處,這會兒早化作浮雲飄遠了。

大抵談戀愛都是這樣,時而蜜裏調油,濃情蜜意,時而錙銖必較,針鋒相對。

產生巨大落差的原因,多少還是與那天糟糕的午餐之後,陸尋始終沒有給陳初打電話分不開關係。

他這邊電話不打,她也不低頭。

盛娛是不去了,工作在家完成,劇本的探討和修改都是依靠網絡傳輸,遠程交流。

陸家也好幾日沒去,隻每天和陸淼淼通話,知道陸尋將陸甜甜送回家,知道陸淼淼有了狗狗陪伴不再那麼孤單,知道她已經逐步走出陰影。

“我想甜甜想得不行,誰知道這家夥又胖了好幾斤,真是沒心沒肺。”頓了頓,陸淼淼又說,“一開始我都害怕它不讓我抱,畢竟我現在長得和以前不一樣了,還好,它一見到我就撲過來。”

陸淼淼語調平靜,陳初的心卻像是被刺了一下:“淼淼……”

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陸淼淼打斷她:“別說這個了。陳初你最近很忙嗎?怎麼沒來找我?”

“我……工作積壓了一些,是有點忙。”她底氣不足。

“別騙我啦,肯定是和我小叔叔又吵架啦,他最近每天回家臉色都很難看,又睡不好。盛娛一枝花現在變成幹幹瘦瘦,難看死啦。”隻有提到陸尋,她的語氣才會歡快一些。

“我可沒和他吵架。”

“這語氣就是吵架,鬧什麼別扭嘛,累不累?”

陳初惱怒:“那你怎麼不去問你小叔叔累不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叔叔,又自大又愛麵子,就算是錯了也不肯承認錯誤。你們到底是為什麼吵架啊?你和我說說,我幫你評判到底是誰對誰錯。”

陳初當然不可能和她說是因為唐信,要是說出來,可就不止她和陸尋冷戰那麼簡單了,順口胡謅道:“你還小,說了你也不懂。”

陸淼淼翻了個白眼,倒是沒有再追問,而是想起另一件事:“我在家待了很多天,我想出去走走。”

自出事之後,陸淼淼一直沒出過門,除了醫院便是在家裏待著。

起初是陸淼淼自己不願意出門,而有一次陸尋帶著她下樓在小區樓下遭到各自異樣的目光後,陸尋也不怎麼願意她出門了。

為此,陳初還和他爭執過:“你這樣不大好,她老是在家裏悶著,這樣更不利於她的身心健康。你這不是為她好,而是捧殺。”

“沒有任何人比我更希望她好!你不知道,那天我帶著她下樓,回來後她哭了多久,整整一個小時,我看著完全不知道怎麼辦。在她的世界裏,什麼都是美好的,而現在她突然要一下子去接受現實的殘酷,對她來說太過突然和殘忍。陳初,我寧願她一輩子懵懵懂懂地活在我的庇護下,也不願意她一夜長大。”

陸尋的話不無道理,陳初也擔心陸淼淼一下子承受不了外界異樣的眼光,所以她偶爾要求陳初帶她出去都被拒絕。

“你帶我出去玩吧,我真的要悶壞了。”陸淼淼沒說的是,她接到Aaron的電話,問了幾次她的情況,她不想Aaron看到自己,卻特別特別地想見到他,不知道他最近過得好不好。隻是,這卻不能和小叔叔說,陳初這裏也要瞞著,誰知道她會不會美色當前背叛了自己。

“你小叔叔不同意你私自出去。”陳初搬出擋箭牌。

不知陸淼淼今日為何如此執拗:“這不是有你嗎?你帶我出去,就不是私自了。”

“那我打電話問問他?”

“不行,你要是給他打電話,他肯定不讓我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獨裁專製!你就帶我出去嘛,我真的要悶壞了。”

“你想去哪裏?我晚上還有事,沒法陪你玩。”

“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當天晚上陳初要去聽音樂會,想著帶著陸淼淼也不會出什麼事,又被她纏得無法,隻能答應。

後來每一個午夜夢回,陳初想起陸淼淼,後悔與悲傷幾乎要將她淹沒。如果當時自己堅定一些,阻止她出門,或許給陸尋打一個電話,那些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可是,誰也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那天陳初與陸淼淼去了星湖城,貝思遠在此舉行第一次個人演奏。

早在一個月前宣傳便鋪天蓋地布滿了博陵的每個角落,公交車上、出租車上、商場門口和天橋上都貼了巨幅廣告,九月二十九日貝思遠的個人演奏。

陳初把這個日子記得很清楚,除去貝思遠早早就將VIP門票送到家裏外,也因為這一天是貝思遠的生日。

陳初與貝思遠分手之事何婧早已接受,但偶爾還是會覺得陳初沒眼力見,他低若塵埃那時對他不離不棄,他成名後反倒與之背離。雖是這樣想,但何婧自認是開明的人,不會幹涉女兒的感情,隻會適當地給些意見,陳初不接受,她也不會逼迫——看著她自以為是瞞天過海與陸尋偷偷來往,何婧也不拆穿,由著她去,借丈夫陳洪恩的話,兒大不由娘,女兒大了也一樣。

但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何婧老師也是愛麵子之人,星海樂團最近有傳聞說何老師愛女陳初對愛徒貝思遠愛而不得,導致何婧和貝思遠也有了間隙。這話不敢明目張膽地說,都是背著何婧偷偷地講,風言風語還是傳到何婧耳裏,她當下就勒令陳初:“不管這日有什麼事都給我推了,和我一起去聽演奏會。”

“我真不去。”

“不去你就別認我這個媽。”何老師放了狠話,兀自進房間挑選衣服,看著她站在衣櫃前唉聲歎氣,陳初還是不忍心,說好吧,那我去。她不知道,何婧隻是在為了穿衣發愁,自生病後,藥物讓她胖了不少,從前的衣服大多不能穿,她隻是惆悵該穿什麼衣服出席愛徒第一場個人演奏會。

當夜星湖城大劇院的爆滿乃在意料之中,近一年貝思遠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紅遍了博陵大街小巷,除了他的琴技之外,多少還與他那張魅惑眾生的臉有關,許多對管弦樂一無所知的少女省吃儉用費盡心機買一張門票多是為了看一眼貝思遠那張精致帥氣的麵孔。

陳初帶著陸淼淼走了特殊通道,她戴了口罩,又戴了帽子,雖看起來有些異類,但好在特殊通道人不多,又都受過高等教育,幾乎沒有不禮貌的目光。

可是在開場前,陸淼淼卻不肯進去了:“我不喜歡聽管弦樂,我想出去走走。”

“不行,你答應和我待在一起我才偷偷帶你出來的。”

陸淼淼異常任性:“可是我真的不喜歡。”

“那我和你一起去。”

“陳初,我不喜歡你把我當成異類對待。別人這樣就算了,如果連你都這樣,我真的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我就想出去走走,一個人,你讓我靜一靜,好不好?”

陸淼淼極少這麼嚴肅地與她說話,陳初見她情緒穩定,便說好,讓她自己注意安全,隨時保持聯係。

她看著陸淼淼慢慢遠去的背影,有些不安,但演奏會快開始了,何婧催促她:“快進場。”她也沒有多想,匆匆忙忙進了劇院。

陳初與何婧被安排在舞台最近的中央位置,身邊坐著星海樂團的高層。讓人覺得奇怪的是,一票難求的VIP席位竟然還有個空座,陳初多看了兩眼,不知怎麼的就想起唐樂。

演奏會空前的成功,陳初不得不承認,無論她怎麼努力,永遠都無法企及貝思遠的高度。隻是她有一種錯覺,當貝思遠的目光落在台下時,他的眼神有些悲傷,震耳欲聾的掌聲也無法抹去他眼中那抹絕望。

在演奏會的最後,貝思遠對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之所以能站在這裏,我想要感謝一個人,如果沒有她,可能沒有現在的我。以後,無論我走到哪裏,身處何位,我都不會忘記她,謝謝你,何婧老師,我會努力成為你的驕傲。”

在滿堂的掌聲中,陳初望見母親眼中有瑩瑩的淚光。

貝思遠已是她的驕傲,那是陳初一輩子都無法給予她的榮耀。

也就是在這一刻,陳初忽然發現自己對貝思遠的恨意、怨氣完全消散得無影無蹤,她甚至沒有逃避他看過來的眼神,平靜地與他對視。

因為不愛了,所以也不恨。

[2]

演奏會結束後照常有慶功會,何婧少有的心情好,被灌了許多酒仍不被放行。

倒是主角貝思遠,喝了兩杯紅酒便麵紅耳赤,雙目迷離,大家倒也沒有再勸酒。除此之外還因為喝酒容易手顫,這對外科醫生、小提琴家、鋼琴家等靠手吃飯的人也是致命的一擊,一般喝酒都是點到即止,也極少有人為難。

而陳初隻是個客串的,無關緊要的角色,滿場的狂歡也與她無關。她早前出門手機忘記充電,和人借了手機給陸淼淼打電話,被告知她已回家後安心了,百無聊賴之下拿了杯味道不錯的雞尾酒和幾塊甜點就躲到角落,隻乞求著酒會早點結束,她困得要命,想回家睡覺。

她靠在飄窗邊打了個盹,感覺到有人靠近,睜開眼便看見貝思遠。

他麵色酡紅,眼神卻是清明:“陳初,我送你回家。”他的語氣自然,與以前一模一樣。

“不用了,我等我媽。”陳初四處搜尋,卻不見何婧的蹤跡。

“她被聶老師和趙團長帶走了,說是不醉不歸,讓我把你送回家。”貝思遠說。

“你喝酒了。”她拒絕,“我自己可以。”

他毫無愧意地承認:“裝的,沒喝醉。”

“可你喝了酒。”

“我隻喝了一小口,滿身的酒氣是我打翻了紅酒。”他稍稍靠近了些,果然濃烈的酒氣隻浮於表麵。陳初不自然地退後兩步,與貝思遠拉開些距離,他仍舊堅持:“我答應老師送你回家。”

此時已近零點,酒店離家還有一段距離,打車也不一定能打到,見貝思遠堅持,陳初也不再抗拒,收拾好東西與他一起下樓。

貝思遠開的是白色的君威,與他截然相反的不起眼。

深夜的公路車輛與行人都不多,陳初與貝思遠一路都是沉默。

直到快到家,貝思遠才突然開口:“對不起。”

車裏放著音樂,陳初有一瞬間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是很快,貝思遠又重複一次:“對不起陳初,是我利用了你,但你相信我,我對你,對老師從來都不是虛情假意。”貝思遠向來內斂,如此直白的話陳初從未從他口中聽說,這一瞬間,她竟不知如何回答。

認真說來,這些年貝思遠待她好,好到讓她從未懷疑他接近她是別有用心。

高中時下大暴雨,他自己淋濕也要給她送傘;她生病住院想吃粽子,他買不到隻好自己包;每每她被何婧責罵,都是他挺身而出分散何婧的注意力。這樣的小細節多到數不清,以至於最初她壓根無法接受,貝思遠欺騙她這個事實。

可今夜,當她看見何婧發紅的眼眶,貝思遠嗓音低沉的道歉,她真真正正地原諒他了。

她不是聖母,她隻是不想這麼辛苦去恨他罷了。

那句原諒你,始終不曾說出口,但貝思遠似乎也不介意。

也是,他從來就不介意別人的目光,他所在意的,隻有那個人而已。

接下來的路程兩人皆是沉默,直到陳初下車,和他說了再見,貝思遠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陳初。”

她頓住腳步回頭:“怎麼了?”

他看著她,良久才道:“以後有什麼事,隻要我幫得上忙,你一定來找我。無論你怎麼想,你和老師永遠是我的家人。”

陳初看著腳下他瘦削的影子,竟覺得他是孤獨的。

也不知是誰先伸出了手,兩人給了對方一個極輕的擁抱,身體輕輕觸碰便分開。

陳初想和貝思遠說再見的,卻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陳初,你過來。”

她轉頭一看,陸尋獨自一人站在路燈下,倚著車門,不知看了多久,離得有些遠,她一時分辨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怒,但他命令的語氣讓她覺得不舒服。也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陸尋竟不發一語地鑽進了車裏,伴隨著引擎聲,他揚長而去。

陳初回到家裏給手機充上電,她才知道這一夜陸尋給自己打了上百個電話,陸淼淼也給自己打了兩個。

她想了一下,先回撥陸尋的,無人接聽。再打給陸淼淼,卻是關機。

陳初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但也沒往心裏去,隻當陸尋在生她的氣,陸淼淼可能關機睡覺了,想到這,她也洗漱之後上床睡覺。

隻是這一夜睡得特別不安穩,噩夢連連,卻記不清夢到了什麼,隻是被驚醒,又迷迷糊糊睡去。如此反複幾次,天已大亮了。

她頭疼得厲害,卻還惦記著給陸家叔侄打電話的事。

這回她先給陸淼淼打,仍舊是關機,再打給陸尋,依舊是無人接聽,她又打了幾次,最後也不知陸尋的手機是不是被打到沒電,那邊終於不再是無人接聽,而是關機。

陳初的不安終於轉化為慌亂,她當下就坐車奔向陸尋的公寓,可大清早的,按了門鈴卻一直沒人來開門,跑去車庫一看,陸尋的車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