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個對自己懷著熱愛的人,就像一顆抬頭就能看到的星星突然間隕落,對他並無影響,但心裏還是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過。
“如果,如果不是我……”
陳初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眶還紅著,聲音嚴厲又難過:“這些話,這件事,你永遠不要和別人提起,要是被陸尋知道,我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來。而且……而且,你也沒有做錯什麼,換作是別人,那一刻也會是那樣的反應。”
想到陸尋,陳初忽然覺得心口有些疼,像紮進了一根針,每一次呼吸都撕心裂肺。她用手按住了胸口,慢慢地靠著牆滑坐在地上,唐信想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驀地又收回。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裏默念著。
陸淼淼走後,陸尋像變了個人一般。
他像是自虐一般,每天都待在公司,基本不回家,連換洗衣服也是顧玨宇送到公司,深夜辦公室仍舊亮著燈。陸尋原本就嚴肅,但偶爾心情好也會和下屬開開玩笑,這事之後卻變得不言苟笑,沉默甚至陰沉,他的情緒不佳,連帶周遭的人都戰戰兢兢,有兩次陳初去盛娛,等他下班的間隙看見下屬在和他彙報工作進度,他坐在轉椅上,低著頭看文件,嘴角緊繃成一條線,隔著玻璃,陳初也能感覺到那個經理的壓力——他的襯衫,後背濕了一片。
那一刻,陳初覺得離他特別遙遠。
盛娛呼風喚雨的高層灰頭土臉地從辦公室出來,陳初垂頭避開去敲門,敲了許多聲也沒有應答。陳初站在半開半合的門後,看見陸尋寂靜地坐在夕陽的餘暉裏,神情有些哀傷。她自作主張地開了門進去,聲響驚動了他,陸尋抬頭見是陳初,沒有說話,兀自埋首文件裏。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就是這樣的相處方式,他的情緒時好時壞,好時就像現在這般沉默相處,壞時不肯讓任何人靠近。在他麵前她也小心翼翼,唯恐觸碰他的傷心處。
“你是不是很久沒有回家了?”
“嗯。”
“多少天沒有睡覺了?”他的臉頰深深地凹陷,眼下是大片的青色,一點不像意氣風發的盛娛陸總,更像是流竄在街頭的癮君子。
“你這樣下去,會死的。”
或許是覺得她聒噪,他“啪”地合上了文件,有些焦躁地抓了抓頭發:“我想這樣嗎?陳初,你知道,我根本睡不著!沒辦法睡著!閉上眼睛,我就聽見她一聲一聲地叫我,我睡不著,也不敢睡!”他的眼睛裏滿是鮮紅的血絲,狼狽的模樣看得她眼眶發熱。
可是她什麼也做不了。
就連她自己,也開始日複一日地做噩夢。
陸尋不回家,最可憐的是他的狗,被關在偌大的公寓裏,別說遛彎,連喂食都沒有。幸好她有陸尋公寓的鑰匙,送走陸淼淼後猛然想起陸甜甜似乎沒人照顧,到了公寓一看,狗已經餓了好幾天,狗糧也吃完了。聽到門聲,飛快地朝她撲來,蹭著她的腳看起來尤為可憐,原本發亮的毛色也黯淡了不少,與街邊的流浪狗沒有啥區別。
原本陳初想將陸甜甜帶回去養,無奈何婧對貓狗毛過敏,陳初隻能每天往公寓跑,給它喂食,帶它下去散步。
這段時間因為陸淼淼的事情,陳初的工作耽擱了不少,有個晚上因為急著改一場戲,陳初一直忙到深夜才想起沒有去給陸甜甜喂食,大半夜匆匆地打了車往公寓趕,遛狗喂食後才發現公寓有些髒,鍾點工也好些時間沒來,她索性挽起袖子收拾起來。
收拾到陸淼淼的房間,她的東西仍舊留著,看著滿屋子的粉紅,她又忍不住眼眶發酸,將她的衣服一件件分門別類放好。
房間隻開了一盞小燈,她又背著光,太過入神沒聽見門的響動,連陸尋回來也不知道。
陸尋喝了酒,已經醉了七八分,看見房間有光有一瞬間的錯覺,就像陸淼淼還在一般。他興高采烈地往房間走,還叫著她的名字,直到那個身影錯愕地回過頭,才將他拉回現實中。
那一瞬間,他幾乎無法抑製自己的怒氣,即便原本就不是她的錯。
“你來幹什麼?誰讓你來的?誰讓你碰她的東西!”他的手指虛指著陳初,“你給我放回去,不準碰她的東西!”
陳初手裏拿著陸淼淼的連衣裙,保持著往櫃子裏掛的姿勢,一時間還沒回過神來,陸尋見她不動,便伸手去扯,胡亂地將衣服往裏塞:“你別碰,放回去,給我滾。”
喝醉的人力道大得可怕,陳初被他推搡了幾下後跌倒在地。
陸尋估計也沒想傷她,看著自己的手,好一會沒說話。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悲。
他讓她走,她便聽話地往外走,走到客廳卻被陸甜甜咬住了褲腿,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褲腿從它的牙口中解救出來,手剛放到門把上,便見陸尋踉踉蹌蹌地從房間衝出來,見她還沒走,似乎鬆了一口氣,拉著她的袖子許久沒出聲。
陳初也不動。
似乎過了半個夜晚那麼漫長,陳初才聽見他小聲地,可憐兮兮地示弱:“你不要走,如果連你也走了,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他顫顫巍巍地將陳初擁在懷裏,可陳初仍舊覺得冷,那種冷意並非身體上的,而是從靈魂裏散發出來,凍得她直打寒戰。
可陳初仍舊不舍得走。
他太可憐了,一個人孤零零的,連狗也因他滿身的酒氣而不願搭理他。
她舍不得將他丟下。
[5]
那日陳初直到淩晨才回到家。
陸尋喝了酒,鬧了一通後終於沉穩地睡著,安頓好一人一狗,她才疲倦地離開陸家。
回到家卻發現客廳亮著燈,何婧在等她。
“你去哪了?”
“朋友那裏。”陳初沒有撒謊,最近發生了太多事,她甚至懶得去與何婧鬥智鬥勇。
“大半夜有什麼朋友?是不是那個姓陸的?我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和他來往。我說的話你都不聽了嗎?是不是不認我這個媽……”何婧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看見陳初的眼淚。
她就這樣站在自己麵前,沉默地流淚:“媽,你還是我媽媽,可我也想和他在一起。我不想騙你,我就是喜歡他,離不開他。可能你覺得荒謬,但我真的離不開他,特別是在這個時候。他唯一的親人,也是我的朋友陸淼淼,半個月前過世了。”
何婧站在燈光下,她臃腫的麵容帶著焦躁,但很快又變得悲傷。
“世界上最無能為力的事情就是死亡。陳初,我沒法阻止你,也不想再阻止你,你喜歡就去吧,想做就去做吧。隻是,我希望你不要再受傷了。”說完,她轉身往房間走,她的步伐很慢,微胖的背影讓人感覺溫暖,踏實。
陳初疲倦地將自己扔在沙發上,才睡了兩個小時,便被陸尋的電話喚醒:“陳初,你在哪裏?”
“我在家。”
電話那邊沉默了許久,才道:“我醒來發現你不在,有些難過。”
他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孩提時光,一會兒看不見人便急躁、焦慮。
“我不會走,除非你趕我。”她小聲地說,心裏有著無盡的悲涼。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是她將陸淼淼帶出去的,他還會這樣說嗎?陳初感覺自己就像走在鋼索上,一步一步,小心翼翼,隻能往前走,不能回頭。
陳初依舊每日去給陸甜甜喂食,帶著遛彎,何婧見她總往外跑也沒有出聲反對,隻是冷眼斜睨著她,叮囑一聲早點回家。何婧早就知道陳初與陸尋還保持來往,先前偷偷摸摸將車停在遠處便以為她不會發現,若不是這次陳初的失魂落魄太明顯,何婧還會像從前她陽奉陰違一樣,假裝沒看見。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遇事躲閃,需要人庇護的小女孩,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見地,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何婧不能再去阻擋,也無法阻擋。
陳初再去陸家,基本就不再進陸淼淼的房間了,那夜她將東西整理好後,又被陸尋醉酒一通亂扯,衣服亂糟糟地堆在衣櫃裏,她站在門口往裏望,滿屋子都寫著人去樓空,物是人非。
有次陸尋回家,恰好見她站在陸淼淼房間門口發呆,大步越過她將門關上,好像這樣所有的悲傷就都阻擋在外,不複存在。
那扇門,此後再沒有打開過。
陸尋依舊沒日沒夜地加班,但偶爾還是會回家,因為許多次他讓老王開車去酒店,兜兜轉轉他卻將車開到這裏來,不願再走,陸尋別無他法,隻能回家。
隻是他依舊睡不著。
他已經失眠很多年了,睡不著是常態,酒精能幫助他,但從前他隻會小酌一杯紅酒,因為陸淼淼知道會數落他:“小叔叔,你又喝酒了,是不是要英年早逝?”現在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酒櫃,隨手拿一瓶酒灌得爛醉,然後孤獨地躺在沙發上。
但有時候這招也不奏效,人是醉的,意識卻還是清醒的。他能感覺陳初來了,對著他歎氣,給他擦洗身體喂了蜂蜜水,又去遛狗,打掃衛生。
過幾天再回家,家裏的酒都不見了。
那夜他有應酬,陪美國來的投資方喝了兩輪,回到家已經是淩晨。
結果發現陳初竟然還沒走,不知是太累還是等他回家,窩成一團睡在沙發上,陸甜甜睡在她腳下,毛茸茸的一團,他忽然覺得心有些軟。
陸尋沒有叫醒她,給她蓋了被子便朝酒櫃走,打開一看,酒不知怎麼都不見了。
他喝了很多,走路都開始打飄,胃一陣陣難受,但陸尋知道,還需要再喝一點,他才能躺下睡著。
他的翻箱倒櫃吵醒了陳初,她睡眼迷蒙地看著他:“在找什麼?”
“我的酒呢?”
“我扔了。”始作俑者沒有一點做錯事的覺悟,說得理直氣壯,“再喝下去我覺得你會死。”
陸尋沒理他,拿了鑰匙就要出門,陳初卻搶先一步擋在了門前:“你要去哪?”
“買酒。”
“你看看你,你都喝了多少了,滿身的酒氣,還要喝酒,陸尋,你是不是要把自己折騰死你才開心。”陳初看著陸尋,忽然就覺得生氣,這些日子來首次對他大吼,聲音帶著尖銳的哭腔,連狗都被吵醒,見兩人對峙開始朝他們吠。
“你走開。”
“我不走,我不會讓你走的。”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扒拉著門,他怕太用力傷了她,不用力又出不去,一時間怒氣爭先恐後朝腦袋湧:“陳初,我讓你放開。”
“我不放!陸尋,我不會讓你出去的。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麼?你還是陸尋嗎?你現在就像街邊的流浪漢,根本不是我認識的人!陸淼淼已經死了,你要跟她一起去嗎?這樣顯得你特別偉大是不是?我不是冷血動物,陸淼淼死了,我也很難過,我也很痛苦。不僅僅是你一個人要承受這些,任何一個認識她的人都覺得難受,可我們還能怎樣,逝者如斯,活著的還要好好活著啊!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這些天,陳初很少去盛娛,但關於陸尋的消息聽說了不少。他沒日沒夜地工作,他不吃不喝,好幾次深夜在辦公樓還聽到他一聲接一聲地咳嗽。他將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要麼加班要麼應酬,即便有的工作是不用陸總親自出馬的,他仍舊包攬過去。
幾個跟了陸尋多年的老員工擔心他的身體,可誰也不敢讓他休息,他的眼神總是深沉暗淡,像破曉時分灰白的濃霧,看不清一點光亮。
“陸尋,你這樣折騰自己,最難受的是陸淼淼,你要她死了也不安心嗎?”
那隻攥著門把的手驟然垂了下來,像失去了所有力道。
陳初見陸尋慢慢地笑出聲:“你說我現在是什麼樣子?我是什麼樣子?我能有什麼樣子!我的痛苦,遠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父母早逝,我是哥哥嫂子養大的,然後因為我開車不小心,他們死了!陸淼淼是我唯一的親人啊,我唯一的親人!可她出了事,需要我陪的時候,我卻隻顧著工作。如果我有多點時間陪她,如果那天我早一點回家,她就不會因為無聊孤獨一個人跑出去了,就不會出事了!我是凶手啊陳初,我害死了我的哥哥嫂子,又害死了他們的女兒!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
他伸出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卻被陳初拉住,抬起頭,卻發現眼前的女孩早已淚流滿麵。
“為什麼無論出什麼事,你總把責任包攬在自己身上?這些事情都是意外,誰曾想過會發生?而且陸淼淼也不是小孩子,她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思想。你能一輩子看著她嗎?可以嗎?她發生這樣的事,我也難過也痛苦也自責,因為是我把她帶出去的。但我不會像你這樣傷害自己,傷害身邊的人。如果你一定要覺得她是因為你而死的,那你可以釋懷了,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
這個秘密,陳初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可現在,她卻坦白了:“是我。”
“陸淼淼很聽話,你不讓出門,她就乖乖地待在家裏。那天她求我帶她出去玩,我原本想著帶她去聽貝思遠的演奏會,可她忽然不想聽,要一個人走走然後回家。是我不好,我以為她會回家的,就讓她一個人走了!她走之後我還和她聯係了,她告訴我已經安全到家。誰會想到,她會在外麵遊蕩。如果一定要說是誰害死了她,那個人一定是我,不是你!”
陸尋仍舊坐在地上。
他仰著頭錯愕地看著陳初,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
“是我,是我帶陸淼淼出門,又留下她一個人。做錯的人是我,要受到折磨,要受到懲罰的人是我,要千刀萬剮的人是我。”
如果知道後來的事,那夜就算是死,我也會留住她。
可是,我沒有。
她以為陸尋會給她一個耳光,再不濟也會對她冷言相向,破口大罵,可是他沒有。
他坐在那裏許久許久,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最後他說:“你走吧,陳初,我不想再看見你,這輩子都不想。”
這一句絕望的審判,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