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了好久,也沒人回來,隻好坐車到盛娛。往常為避嫌她極少出現在陸尋辦公室所在的十八樓,這會她直接衝向陸尋辦公室,卻被告知陸尋沒來上班。

“顧總助呢?”陳初問。

“今天也沒看見總助。”小助理小心地觀察陳初的臉色,輕聲輕語地回答,“您要不先坐一下,等下陸總或是總助回來了,我馬上……”話未說完,陳初已經失魂落魄地走了。

陳初感覺不對勁。

那不顯山露水的不安感正慢慢地擴散,越來越強烈,讓她坐立不安。可她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做不了,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撥打那兩個已經關機的電話。

這樣一直到第三天清晨,陸尋原本關機的電話終於有了應答。

“你和陸淼淼怎麼一直不接電話?嚇死我了,你們跑去哪了?”陳初沒等那邊出聲,搶先嚷嚷開來。

下一秒,她的手機掉落在地上。

電話那邊的聲音並不是陸尋,而是顧玨宇。

她的手一直在發顫,好不容易才撿起電話:“你說什麼?”

“陳小姐,陸小姐……她過世了。”

陳初覺得熬夜真不是一件好事,自己不過一夜沒睡,連幻聽都出現了。

[3]

那日是十月一日,陳初記得清楚。

因為是節假日,整個博陵都顯得很熱鬧,商場超市到處都在做促銷,多的是拿著擴音器打扮迥異的人在喊著浮誇的宣傳語。

陳初走了很遠也打不到車,不是車裏有客人,就是被人搶先了,打車軟件又長時間沒反應。

最後她一急,竟無法抑製住自己的眼淚,蹲在馬路邊哭了起來。

她始終不願意相信,陸淼淼死了這件事。

那麼好的女孩子,怎麼會突然說死就死了呢?

她猜,這或許是陸尋聯合陸淼淼、顧玨宇跟她開的一個玩笑,等她過去那邊,陸淼淼會突然跳出來嚇她一跳:“陳初你這個蠢蛋,這也相信。”

她這樣安慰著自己,眼淚卻不停往下墜,抱著胳膊哭得撕心裂肺。搶她出租車的是個年輕的男孩,或許也有急事才不得已搶在她前頭,正準備走人見她哭得傷心便猶豫了一下,司機也道:“小夥子,人小姑娘說不定有急事,看看順不順路,要不一起走得了。”

那男孩自知理虧,下了車幫她開了後門:“你要去哪裏?”

“殯儀館。”

男孩瞬間僵硬,直接關上車門,說你們走吧,我再攔輛車。

殯儀館在市郊,距離城區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

在這漫長的一個小時裏,陳初的腦袋一片空白,她靠著玻璃窗,一遍遍地回想顧玨宇話裏的每一個字,仍舊抱著他在開玩笑的希望。

可當她抵達殯儀館的時候,她便知道,這不是玩笑。

顧玨宇說,陸小姐沒有舉行葬禮,直接送去火化,陸總誰也不讓跟著,獨自一個人守著。

相比市區的熱鬧繁華,這裏的一切都寫著冷清陰森,空曠的大堂隻有正在清掃的員工。陳初不費餘力便找到了陸尋,他抱著一個灰撲撲的東西坐在角落的長椅上,她正想喊他,待一看清他手中的東西,陳初嚇了一跳,腳一軟,幾乎要匍匐在地,好在穩住了。

她這邊的動靜把他從夢裏拉回現實,陸尋緩慢地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隔得太遠,又逆著光,陳初看不大清他臉上的表情,或許他是沒有表情的,他隻是看了陳初一眼,又轉過頭,兀自陷入沉思裏。

陳初傻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抱著骨灰盒的男人,好一會兒都沒有說出話來。她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的哭聲撩動陸尋的情緒,可無聲流淚無法緩解她心中的悲傷,終於還是忍不住放聲大哭。她怎麼也想不通,才三天的事情,就在三天前,她還和陸淼淼在一起,現在她怎麼就死了,被裝在這個恐怖的盒子裏。

大堂寬敞空蕩,她聲嘶力竭的哭聲帶著空靈的回音,但並未引起誰的側目,對她來講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在這裏不過是尋常事一樁。

陸尋亦是不發一言,隻有淺淺的呼吸能證明他的存在。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到陸尋麵前的,她半蹲在他身邊時才發現他並沒有眼淚,目光空洞地盯著手中的骨灰盒,手緊緊地抱著,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顯得突兀。

“陳初。”

她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沒法開聲應答,隻能點頭。陸尋並沒看她,似乎也不在乎她有沒有回答:“我想把她和我哥哥嫂子葬在一起,在半山墓園。那塊地我早就看好買下來了,我想著以後我死了就埋在那裏,沒想到,現在躺進去的人卻不是我。”

他的語氣平靜,像是紀錄片裏的旁白,可陳初知道,他已是悲傷到極致。他從椅子上站起,卻突然搖搖晃晃跌坐在地,陳初想要去扶他來不及,隻能看著他手肘狠狠地撞擊在地上,懷中還緊緊地抱著陸淼淼的骨灰盒。

“沒事,淼淼,不要害怕,小叔叔在這裏。”

陳初正準備將他扶起,聽到這麼一句,剛止住的眼淚又猝不及防滴落在地。

像陸淼淼墜落時江麵濺起的花。

陸淼淼墜江的時間是淩晨一點二十七分,屏幕右上方的紅色時間在無數個夜裏一遍遍地在陳初腦海裏重複放映。

誰也不知道陸淼淼為什麼會走到偏僻的江邊,她戴著口罩沿著臨江路走了很遠很遠。畫麵起初隻有她和零星的車輛,而後慢慢地出現了三四個流裏流氣的男人,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埋頭走路,越走越偏僻。

那幾個混混據說常在這一帶流竄,見陸淼淼獨自一人也不知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預謀,當她走到大橋下時,幾人加速越過了她,攔在她麵前,不知道他們與她說了什麼,陸淼淼開始往橋上跑,那幾個混混笑著追了上去。

或許是風大,或許是奔跑間的摩擦,當他們抓住陸淼淼的時候,她的口罩突然掉了下來,而後幾人四散逃開。畫麵上的陸淼淼就這樣從橋上掉了下去,是不小心,還是故意,沒有任何人知道。

她的身體在水麵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而那幾個混混就這樣一走了之,沒有任何人去救她或尋求救援,還是附近居民看見幾人慌慌張張逃竄覺得異常才報了警。起初混混們還死不認賬,最後有人良心發現鬆了口,警察才急忙找救援隊去搜索,可惜為時已晚,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

陸淼淼的身體在江裏泡了一天一夜才被打撈上來,據說都泡爛了。她是那麼愛漂亮的人,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夜晚風大,江流湍急,幸好水閘未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監控的畫麵最後定格在陸淼淼墜江的那一刻,沒有留下陸淼淼的隻言片語,有人按下暫停鍵,一時間也沒人去打破沉默。陳初不敢回頭去看陸尋的臉,無論是悲傷還是憤怒還是暴戾她都不想看見,她的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克製住自己顫抖的衝動。

許是被畫麵刺激到,陸尋忽然掄起鍵盤往顯示屏扔,轉身不發一言往外走,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監控室的門沒關上,很快有警察衝了進來,正要動手拿人卻被阻止:“讓他去吧。”他已克製得很好,一般人看到這種場景估計早已崩潰。

警察局人來人往,沒有任何一個人攔住他,陳初匆匆地跟在他身後,留下顧玨宇處理後續事務。

陸尋步伐大,走得又快又急,黑色的西裝上布滿了褶皺,也不知幾日沒有換洗。陳初一路小跑才追上他,卻聽到他一聲冷喝:“不要跟著我。”

他的聲音又冷又硬,像夜晚的北風,陳初咬著唇放慢了腳步,與他拉開一段距離,仍舊跟在他後麵。

陸尋是知道的,但他沒有再阻止。他不想她跟著,不想將自己的悲傷狼狽展露在別人麵前,可又唯恐她會離去,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

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他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廣場喧鬧的人群,走到車水馬龍的環城路,最後來到了江邊的大橋上,陸淼淼墜落的那個位置。

陳初見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漆黑冰冷的鐵欄,一遍又一遍。那一刻,有種恐懼瞬間包裹住她,她飛快地朝他跑去,最後氣喘籲籲地在他麵前停下,許久沒緩過來。

陸尋還維持著原先的姿勢,什麼都沒有做。

“你以為我會跳下去嗎?”他忽然抬頭,刺目的燈光裏,陳初看見他滿臉的淚,可能他沒意識到自己哭了,“不會的,陳初,要是我死了,陸淼淼該多傷心。但人死了,估計也不會傷心吧,傷心的是活著的人。”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如果不是我隻顧著工作,沒有關心她,她也不會因為無聊偷偷跑出來,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他用力地將頭往圍欄上撞,“都是我的錯。淼淼,小叔叔錯了,你回來好不好?”

陳初一句話也說不出,她用力地掰開他的手,用身子隔開他與圍欄的距離,將他緊緊地抱在懷中。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男人哭得這麼傷心,他在咆哮,他在顫抖,可陳初一句安慰也說不出。

她咬緊著牙關,克製住胸腔不停咆哮的蠢蠢欲動。

她不能告訴陸尋,那個晚上陸淼淼是和她一起出門的,而她讓淼淼落單了。

她不能告訴陸尋,如果不是她的疏忽,或許陸淼淼不會死。

這一切,她都不能告訴陸尋。

她害怕,他恨她。

所以,她隻能緊緊地抱著他,沉默地,用力地。

[4]

陸淼淼沒有舉行葬禮,陸尋將她與哥嫂合葬在一起。

她喜歡熱鬧,走的時候卻冷冷清清,送她的人隻有陸尋、傅亞斯夫婦、陳初,以及唐信。

還是陸尋忽然對她提起:“她喜歡Aaron,以前我總不讓他們見麵,害怕Aaron會帶壞她。她周二下葬,你讓Aaron來送送她吧。”

短短幾天,陸尋像是老了十歲,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洗澡睡覺,衣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頭發亦是發油,整個人顯得頹廢蒼老。更讓陳初覺得不可置信的是,他的發頂竟長出了許多白發,夾雜在黑發裏,白得刺目。

“陸尋。”她顫抖著去扒他的頭發,發現並非自己的錯覺,“你有白發了。”

陸尋閉著眼,沒有回答,縮在沙發裏像遲暮的老人。

陳初告知唐信陸淼淼過世的消息時,他有一瞬間的恍惚。這些天他都在外地拍戲,他又是沉默冷清之人,盛娛內部傳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他竟什麼都不知道,隻是聽經紀人說近來陸總心情不好,他又向來不討喜,讓他小心些,別撞到槍口上。

所以,當陳初說要他去送陸淼淼一程時,他以為她在開玩笑:“這個不好玩,是不是陸淼淼又惡作劇?”

所有人都以為是惡作劇,陳初將手搭在眼睛上,怔怔地道:“我也希望如此。”

“你沒有和我開玩笑?到底是怎麼回事?”

像是一部壓抑悲愴的無聲電影一遍遍在腦海裏回放,明明隻看過一次,陳初卻清楚地記得每一個鏡頭。

“那個晚上陸淼淼讓我陪她出去,原本說好一起去聽演奏會,但她沒去,一個人走了。她不知怎麼一個人遊蕩到深夜,我手機又沒電,也沒放心上,誰知就出事了……”

“是不是29號晚上?”唐信忽然打斷陳初。

“對,你怎麼知道?”

唐信深吸了一口氣,好久之後才道:“因為那個晚上,她去片場找了我。”

那夜他已連續拍戲將近二十個小時,因為自己的緣故,NG了十幾條,導演的臉色已經不是很好看,和他演對手戲的女演員更是直接拉下臉。他狀態不好,被叫去休息,他睡不著,便拿了台本在休息室看。休息室有鏡子,他在不經意間抬頭發現有人透過鏡子在偷窺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當即就喊了一聲:“你是誰?”卻不料那人拔腿就跑。

唐信想起原先在拍戲,這人似乎也一直在角落裏,當下便追了出去。那是個女孩,跑得並不快,他追到了片場的角落,她垂著頭不說話也不理人,他隻好動手去扯她的口罩。

角落燈光昏暗,她麵上坑坑窪窪的傷疤太過明顯,他沒心理準備,被嚇了一跳,定神一看才發現是陸淼淼:“你怎麼來了?”

她也不說話,隻是用頭發遮住了自己的臉。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你,如果知道我就……”他知道容貌對一個人的重要性,想要解釋,“主要是剛剛燈光太暗,我沒心理準備……”

越解釋越糟糕,陸淼淼不願再聽下去,搶過他手中的口罩就跑。

唐信還想追,卻聽見黃蘇子在叫自己:“Aaron,你跑哪裏去了,導演在找你呢。”

她的背影已消失在黑暗中。

唐信想想還是不放心,拿出手機給她發了好幾條短信,但陸淼淼一直沒有回複。他顧不上打電話,因為導演已經叫他好幾次了。

起初陸淼淼於他來講,隻是個不太陌生的名字,如果不是因為她是陳初的朋友,或許連她的名字他都不會記住。最開始,唐信是不喜歡她的,甚至有些討厭,因為她是陸尋的侄女,他不喜歡陸尋一臉算計,總覺得全世界都別有企圖的樣子,更不喜歡他對陳初忽冷忽熱的態度。可是,後來的接觸中陸淼淼卻顛覆了他所有的既有印象。她是他最忠實的粉絲,像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永遠充滿活力,永遠雀躍。即便被他拒絕無數次,即便被他冷遇,她沮喪三秒,很快臉上又掛了笑容。後來受了那麼嚴重的傷,她也是獨自承受,不曾抱怨過,也不曾怨恨過,無論是和她發生爭執的他,還是那個服務生。

陳初總是叫她小公主,唐信是認同的,她就像活在華麗城堡裏的公主,應該被庇護,而不應該去麵對人世間的醜陋與邪惡。

可是現在,陳初卻告訴他,她死了。

說不難過不遺憾是假的,如果那夜他攔住了她,如果當時他沒有揭下她的口罩,是不是後麵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唐信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感受。

他以為她於自己隻是一個比陌生人多一點的存在,他以為自己是冷血的,唐見寧丟下他和媽媽姐姐離開,他都不曾落過一滴淚,這會兒眼眶卻濕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