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情絲密碼(2)(1 / 3)

誰的指甲沒有剪

星期一,陽光明媚。我剛到辦公室,椅子還沒焐熱。班裏的鄒非就急匆匆報告:“孫老師,您看我的手。”隻見他的手上有五個紅色的小坑,血還在慢慢地向外滲著。我連忙從學校的藥箱裏拿出藥棉給他消毒,關切地問:“怎麼回事?”“孫麥用手抓的,班裏許多學生都留長指甲。”鄒非委屈著。“好一幫膽大包天的小家夥,看我怎麼收拾你們.”我一邊嘟囔著,一邊向班裏走去。

老遠就聽見班裏像集市,我的心裏一團怒火開始燃燒。我高大的身體堵住了班門。教室裏頓時安靜下來。我掃視了一下教室,學生們忐忑不安地看著我。“把您們可愛的小手平放在桌子上,注意,指甲向上。”我保持著平時的和藹可親。學生們麵麵相覷,不知道我要幹什麼。一陣平放手掌的聲音過後,我再一次環視全體學生。“不像話,您們讓我失望呀!你們留指甲是用來對付同學的武器嗎?友誼的手是拉在一起的,不是互相殘害的。今後任何人不能留長指甲。班長統計一下留長指甲的人數。”我的聲音在教室裏跌宕,我清楚地知道那聲音鑽進了每個學生的耳朵。

很快,統計結果出來了:班級38人,有21人留了長指甲。“留指甲用來抓人的,把你傷害的小手舉起來。”我大聲命令著。一個,兩個------20個。隻有班裏的張燕沒有舉手。她是班裏最窮的一個學生,母親在她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她一直和她殘疾的父親艱難度日。她的父親在集市上擺了一個蔬菜攤。我不止一次地在那裏買過菜。她的內向和自卑使她成了一個蜷縮在自己房子裏的蝸牛。我正想去她家家訪。

“讓你們的長指甲在瞬間消失。”我把指甲剪往講台上一放,“從孫麥開始。”學生們似乎知道了自己的錯誤,一個個心甘情願地走到講台前。隻剩下張燕了,她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我的話她好像根本沒聽見。“張——燕——,輪——到——你——了!”我故意把聲音延長。她還是低著頭,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耐心在漸漸被時間吞噬。我走到她的麵前,大聲嗬斥問:“你為什麼不剪指甲?”她依舊默不作聲,索性把手放到了桌肚裏。“剪!剪!剪!”學生們在一旁喊著。“你不剪,我親自幫你剪。”我的語氣裏多了幾分強迫。“不,孫老師,您不要剪!”張燕終於說話,眼神裏滿是哀求。“為什麼?你告訴我。”她給予我的還是緘口無語。我沒有了耐心和等待,把她的手從桌洞裏拽出來,30秒,她的指甲散落在地上,和指甲散落的還有她晶瑩的淚花。

放學後,我正要走。張燕的好朋友宋柔對我說:“孫老師,您不該剪張燕的指甲,那指甲是她用來剝青豆的。”我錯愕地站在辦公室,為我的魯莽而後悔——今天早晨我剛買過她爸爸的青豆。

我騎上車,直奔張燕家。她的父親見我來了,連忙搬板凳,談話中我才知道:張燕每天放學都要幫父親剝青豆。青豆剝去皮以後,可以多賣一倍的價錢。我看著她的小手在青豆的身上不停地遊走,看著她剝豆皮的艱難臉色。我的心裏一陣酸楚,我的心髒正在被剝離。我蹲到她的身邊,柔聲說:“燕兒,老師和你一起剝青豆,好嗎?”張燕高興地說:“爸,你看。孫老師都幫我呢。今天一定比以前剝得多!”

綠色的青豆一個個落在潔淨的盆裏。我驀然感覺到:愛是不可以盲目的,愛有時候也是一種最不經意的傷害,它需要真誠的心靈嗬護。

一粒土的哲學

我一直自豪地以為,在泥土的鄉村裏,對一粒土的理解,我是行家。我是泥腿子的後代,我的一雙腳,樹一般紮根於鄉村的原野。

這種油生的感覺,主要源於我對一粒土的青睞,執迷,欣賞,對一粒土的觀察,撫摸,傾聽。小時候,隨父親下地,看著牛勤勉地弓著腰,把汗水一滴滴摔碎在土地上。父親前進的腳印,順著犁鏵溝延伸。那些書頁一般翻卷的土塊,服服帖帖地摔倒下去,很是恭敬,既有秩序,也很從容。倒下,在耕耘史上,是一種精神的挺立,現在的情景,我更願意,自己是一棵被掩埋的種子,在無邊的泥土中,汲取水分,發芽,宣誓自己的信念。

雨來的日子,一粒粒土會空前的團結。它們會把自己先溶解,然後,把自己的筋脈和兄弟姐妹們串聯起來,編製成一塊整合的土布。我那個時候做什麼呢?粘蟲般地趴在窗台前,瞻仰著雨水從遙遠的天際詩意而下,一滴,兩滴,雨水從屋簷上滴下來,滴在屋簷下的泥土上。一滴水接著一滴水滴下來,泥土就被滴出一條流水的溝。這些細膩的,宛如我的血管的小水溝,是浮現在生命層麵上的勃勃生機。

有誰能脫離土地呢?是誰?你告訴我。是雲。雲在空中,漂泊著,沒有根。似乎,也不是雲。因為雲是一種感性的智者,它會流淚。它的淚會滴落,方向就是纏綿的土地。雲的傷心,在地麵上變成了“啪啪”的聲響,在樹葉中變成了“沙沙”的聲響。一滴雨來到泥土上,或駐足,或行走,或奔跑,都可以隨心所欲,都可以自由自在。有了泥土的根基,一滴雨不再是雲的遺忘,而是一支歌。是相思把土地和雲層鏈接起來,這種天地之間的牽手,算作是最遙遠的姻緣了。我在思考,一個人就是一朵雲吧。倘若,你不得不漂移,那也不會寂寞,等待,鄉情的雨絲來臨,無論你在天涯,抑或海角,你都可以順著地麵上流淌的道道水痕,找到家鄉的屋簷。

我喜歡月色。大地裸露著胸膛,靜謐地,安詳地睡著。這種乳白色的光映亮了山峰,映亮了樹木,映亮了河流,也映亮整個鄉村。我雕塑似的立在秋風裏,這個時侯,我的身體,似乎被一種升騰著的地氣拔節著,荒原的輪廓在眼睛的閉合間漸漸擴展,一輪,又一輪。我在歲月的隧道中穿梭,尋覓我靈魂的棲息地。地麵在我的腳下快速地下沉,下陷,如同一次山崩地裂的劇震。我的頭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托舉著,不,不是托舉,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氣貫長虹的奔湧,是火山,我體內的岩漿燃燒著,有萬丈的火焰快速地升高。我站在地上,腳下是親切的故土,腳踏實地的安慰。我有恐高症,但此刻,我一點也不驚恐。我踩著祖輩的脊梁,是他們讓我可以站的更高一些。我的視野空前地開闊了,鄉村裏所有能行走、所有能奔跑的路,土路,石子路,煤矸石路,水泥路,寬的,窄的,長的,短的,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蔓延的老藤,流浪的野貓,飛行的黑影都清晰在我明眸的底片上,瞬間定格。我想,那些能爬的動的、能走的動的,能飛的動的,所有能呼吸的動物們,都會被這種溫暖的光牽引著,看清坐標,安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鄉村,如許多的寂寥的墳塚,往往會刺痛我的眼睛。人終究會隱藏於土地的。這是生命的土質哲學。一粒那麼小的塵土,竟將一個人繁忙的一生掩埋。我感覺到土的浩瀚了。它小小的胸懷,卻把我們最傷痛的情感包裹。每一個鼓起的土堆裏,都是一個故事。一個故事結束,就會有另一個故事開始,這樣循環的過程中,鄉村的曆史卻越來越深沉。一粒土,就是一個鮮活的靈魂在行走,一粒土見證了一個鄉村的變遷和繁榮。

在一個下午放牛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卻不知哪兒去了,

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

小時候,我是有小英雄情結的。我的玩具是一杆自製的紅纓槍。竹竿的槍杆,麻絲的紅纓,槍頭是父親用木塊刻的。這樣的玩具才有個性。這還不算,我還叫母親縫了一頂小兵帽,上麵還有一顆紅布剪的五角星。戴著小兵帽,手持紅纓槍,我就是一個小紅軍。睡覺時,紅纓槍就靠在床頭。睡夢中,我總是把奶奶驚醒:別動,舉起手來!

王二小是一個放牛娃。我一樣喜歡放牛。老師說,王二小放牛是假,放哨是真。許多同學不知道什麼是放哨。班裏的王小毛說,放哨,就是放牛的時候,吹口哨。同學們大笑,我卻沒有笑。我覺得他們都不能當小紅軍。我舉手說,放哨,就是幫紅軍看有沒有鬼子來。佝僂的老楊老師,誇我聰明,長大能當小紅軍。於是,我的理想就有了。放學後,總愛拿著自己的紅纓槍,跑到村子口玩。王小毛也跟著去了,他去,是想耍我的紅纓槍。他不知道我的目的。

原本,我家沒有牛。隻有紅纓槍,還不能成為王二小。那時,整個村子裏就有一頭牛。一頭老水牛。稀疏的毛,彎曲的牛角,細長的尾巴,寬大的嘴巴,幹癟的肚子,沉重的步子。它住在村長家,村長是三爹,極瘦的一個老頭,脾氣壞的很。他不允許小孩子靠近那頭老牛。看看,也要保持五米的距離。所以,我很羨慕王二小,他有一頭牛可以放。我於是盼望有一頭牛,我可以牽它,騎它,放它。

生產責任製開始後,我家來了一頭牛。一頭水牛,是個母性,母親取名秀秀。我那時不過八歲。秀秀正值青春時代。秀秀剛進家門的時候,我一眼就喜歡上了她。清澈的眸子,月牙似的牛角,勻稱的臉蛋,精致的身材。當然,不光我一個人喜歡,還有姐姐、弟弟、母親、父親、奶奶。

秀秀是寶貝了。那麼多的農活壓在她一個人身上,拉車、打場、犁地、耙地,全靠她一個人張羅。但,我卻沒有發現秀秀的倦意。她渾身充滿了朝氣,隻要一夜,她就恢複了體力。父親把她當閨女養著,什麼好的都給她。

父親喜歡吩咐我去給秀秀添草料。我也樂意。秀秀的確很溫柔。她不會欺負我個子小,手小,胳膊短。我第一次走近秀秀的時候,膽戰心驚,心慌氣亂。我害怕她用堅實的大腳來揣我,或者用堅硬的頭顱來撞我。我小心翼翼、躡手躡腳,等我把芳香的青草放進牛槽後,秀秀抬起頭看了看我,明亮的眼睛眨巴著,寬大的嘴巴吧唧著,白色的哈喇子順著嘴角滴下來,隨即,她又埋頭吃起來。秀秀是不討厭我的,任何動物都是有感情的。隻要你願意給予,索取的一方一定會心存感激。因為,感恩是相互回報的一種生活模式。

每個男人都有一個少年時代的夢想。我的夢想,就是在一個下午放牛。開始,是放王二小的那隻牛,後來,書讀的多了,漸漸長大,發現,書中的鬼子沒有了,王二小也成了一個曆史標簽。但,我的牛還是要放的。秀秀,開始成為我的朋友。放學後,我是屬於秀秀的。

村子裏的牛太多了。早晨不放,露水太重,傷胃。一般,十點後,潮氣消失,牛才開始出麵。我們家不能,父親是教書匠,我是家中第二個男人,還要上學。因此,放牛是下午放學後。父親的任務是割草,我的任務是放牛。母親交給我的這個任務,是艱巨的。我隻有八歲,恐難勝任。父親說,不怕,秀秀認的家。況且,放牛的地方就在溝渠上,除了草,沒有什麼危險性。

我解開牛繩,拉著秀秀,出發了。我在前,秀秀邁著沉穩的步子跟在後。我沒有秀秀高,這樣的比例構建的圖畫是不對稱的。走著,走著,秀秀就超過了我,我緊緊地拽住繩,害怕秀秀跑掉。父親說,牛要聽話,你就用韁繩挫鈍它的鼻子。我試著,結果無用,我的力氣遠遠不能到達韁繩的末梢。我開始奔跑,上氣不接下氣,被秀秀拉扯著,趕到目的地。

我們來晚了。渠岸上已經有許多牛,那些牛,都甩開了嘴巴在享受青草的香味。秀秀的著急,我開始不奇怪了。在資源貧乏的歲月裏,趕早,或許可以讓生活更踏實,更豐足些。

放牛是所有的農事中最快活的一件。這樣的美差,其實是一次短暫的鄉村旅遊。安靜的堤壩,安靜的樹木,安靜的河水,安靜的村子,安靜的草地,安靜的牛兒。我極其喜歡看秀秀吃草,她溫柔的舌頭,婉約地在草莖的半腰一繞,劃個優美的半圓弧線。個子高點的草,秀秀會順勢甩頭,攔腰嚼斷草的上身。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草,秀秀便用厚實的富有立體感的唇,一遍遍親吻著,頭前後運動著,嘴裏不是發出“噌噌噌”的聲響。

吃草,也是一件力氣活。每頭牛都不是用盡所有的時間來吃飽肚皮的。休息一會兒,養養精神,反芻一會兒。反芻,在我看來,是一件什麼有意思的事情。或站,或臥,她眯縫著雙眼,望著老家,上下顎不停地錯動,脖子不時地蠕動著,似在沉思一個深沉的哲學命題。那時的秀秀多麼恬靜,好像一位從油畫中走來的女子,端莊、聖潔、安然、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