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不是我的本職工作,我的工作是讀書,放牛隻是兼職。秀秀使勁吃草的時候,我要認真地看書。我跑到前麵等著秀秀,躺在草地上,把書高高地舉起,舉著我的未來,需要背誦的文字,從藍天下滴落,落在青青的草地上。秀秀不時地挪動著腳步,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響,秀秀不停地吃,“窸窸窣窣”輕響,越來越近。秀秀和我在草叢中相遇,她驚喜地看看我,一股熱氣撲麵而來。我離開課本,用手撫摸她的角辮,那彎彎的牛角處,天空那麼狹小,但秀秀的眼睛很大,我可以看見我自己,還可以看見書上一行行美麗的文字。
夕陽落在山後了,晚霞渲染了整個天空,村莊、樹木、田地、莊稼、秀秀、我站在暮光裏,一身的光澤。秀秀走過來,蹭了蹭我,然後走下土坡,後腿彎曲下來,牛背剛剛夠著我,我明白了:她要背我回家。我被父親背過,母親背過,卻沒有被牛背過。我突然覺得,這個下午,我懂事了許多,牛和人其實是可以心有靈犀的——弱小,永遠都是需要保護的。我踩著秀秀的牛角辮,順著她的脖頸,一路向上,到肩膀,到脊背。好寬大,一個彈性柔軟的沙發。
秀秀把我馱回家,我不擔心跌倒,坑坑窪窪的土路,秀秀走得平穩極了。她走得好慢,晃晃悠悠,一路悠閑。我看著鳥兒開始回巢,炊煙升起來了,坐在秀秀的脊背上,這個下午一直延伸到初中畢業……
十五歲,我上了師範。我的放牛生涯也結束了。我和秀秀有了許多的默契,她讓我懂得信任別人,學會尊重。我開始在外地放自己的牛,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直到一天,父親說,秀秀要賣了,我才回家看她。這時的秀秀已到暮年。渾濁的眼睛,眼角滿是皺紋,皮膚粗糙,毛發幹枯,她已經退休了。家裏新買了“鐵牛”。我說,能不能不賣?父親無語。我的眼睛開始濕潤。後來,秀秀還是走了,是奶奶做的主。值得安慰的是,我陪著秀秀,又一次去了堤壩,那個下午,秀秀依舊吃著草,大口的。我隻是看守著她,拉著她,摸著她……
而今,我再一次在鄉村“放牛”。不同的是,現在的孩子不再需要放牛。我的班級裏有許多的小牛犢。他們把書舉起朗讀的時候,讓我想起我童年的樣子,還有一隻溫順從容的老牛——秀秀。
活在鄉村
一個人,一生是用一對反義詞來前後照應的,即:“生”與“死”。有一句話,這樣說,人的一生,就是你哭的時候,別人笑著;別人哭的,你在笑著。哭與笑相伴我們終生。由此,我滋生了一種想法:“哭”,“笑”,根本沒有什麼區別,如果,真要辨別一下,恐怕,就是時間上,地域上,內容上的甄別吧。
談到“生”,每個人都有一張通行證。給你頒發護照的人,是一個叫染色體的家夥。你沒有辦法選擇。你不能說,我生在哪家?或者說,我生在某個半球,抑或選擇什麼人種。你隻能被動的接受。隻有,等你來報道了,你才知道,你的表格上所有的信息。這就是人的不公平,也是人類的神秘性。我們要用平常的淡然來看待自己的墜落。有的人,一出生就金碧輝煌;有的人,一出生就寒窰飄零。用出世的精神,過入世的生活。這是誰的哲語,似乎已經模糊了。但,我確定的是,一個人活著,不管在哪裏,陽光都能照的到,下雨,都需要打傘,月亮在的時候,都能夢到嫦娥。於是,每個人也都坦然了。心安理得的生下來,哭上幾聲,乖乖地長大。也有淘氣的,生氣的,想不開的,中途就退場了。
我很高興,我能生活在鄉村。喜歡,沒有什麼理由。或許是住慣了。我的腳生了根,或許是,我的血液裏流動著綠色的液體。
身邊許多人,一個個在城裏買了平米,把自己的周末,從鄉下移植到了城裏。他們看上去很忙碌的樣子,來回的汽車上,他們的屁股坐上不同的髒兮兮的座位,從鄉村的土路上,爭先恐後地奔赴,奔赴城市裏“別墅”。我有時候也去城裏,學習、會友、看女兒,女兒讀高中,她也來城裏了。我的腳步多半捐贈給了女兒。她對城市這個名詞,還很新奇。她要看,我自然要陪著。她看風景,我卻看著她。
我這樣想,有時候覺得自己很齷齪。我是吃不到葡萄,硬說葡萄酸的人嗎?我不止一次問自己。我找不到答案。是嫉妒?是羨慕?是無奈?是鄙夷?好像都不是,因為,我沒有辦法說服我自己——城市比鄉村好。
我的方向感極差。容易迷路。尤其在迷宮一樣的城市。那些,犬牙交錯的胡同,毒牙揳入的立交,門牙重疊的街道,都令我眩暈。鄉村的界麵多開朗。一個村子和另一個村子並不相互粘連,獨立的村子,往往都是一個姓氏的繁衍。我所在的村子,1000多口人,都是孫姓,那是真正意義上的血脈相連。誰不認識誰?誰家有個事情,不用喚,親們好友就圍來了。人多,自然好辦事。因而,鄉下的事情,沒有大小,快樂與悲傷總會有人與你分享。這是鄉村的和諧。城市裏,有居委會,那些大媽都是和諧體,和諧是城市人的事情。
在鄉下,最快樂的不是我們人類。因為,我們和城裏的人一樣有語言。人,是一個苦行僧。或者,說是一劑湯藥。苦行僧,苦在一輩子的貧瘠和執著。一劑藥,苦在沸水的煎熬和洗練。人,隻要使用語言,不停止思考,就會有煩擾。這句話,是佛說的。我曾經有一段時間以為,我接近佛了,我可以拋棄親情,拋棄責任,一個人,為了自己的理想,去選擇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做一隻關在籠子的鳥。即使,我的翅膀很美,叫聲很精彩,也還是一隻封閉的鳥。沒有自由,沒有發展空間的飛行,是對我最大的打擊。我一次次把頭撞向精致的鳥籠,一聲,又一聲,直至我的額頭,鮮血淋漓,頭昏腦脹,筋脈爆裂。畢竟,我的籠子是堅固的,我沒有辦法逃離父母蒼老的眼神,沒有辦法脫殼生活的圍殲戰。
鄉下,鳥是最快活的一種活體。天,無邊無垠,藍盈盈的,水洗一般。隻要鳥願意,想飛多高就飛多高,想飛多遠就飛多遠,想飛多久就飛多久。一個人,累了,每一塊土地都是歇腳的板凳。鳥,累了,比我們歇腳的地方更多。樹枝上、電線上、草堆上、水草上……它們的負重很輕,隻要那麼一點點承載,就能托起生命的艱難。我羨慕那些鳥,這些活蹦亂跳在鄉村的精靈,是我的好友了。它們陪著我,晨起,過日,晚歸…….
活在鄉村,的確很愜意。比如,樹。城裏的樹是有選擇的。它們多數是矮狀的品種,要麼被規劃著生長,完全失去了個性。這讓我想到魯迅的小說《故鄉》中的少爺,他們是生活在四角的天空下的。今天的孩子,沒有了四角的狹隘,但卻擁有了孤獨和更多的繁重。學習班、作業負擔、人性淡漠、社交貧瘠、生存尷尬……這些詞組是一塊塊燒得火紅的烙鐵,把孩子們的本該快樂的心靈灼傷。農村的樹應該是無忌的,想怎麼長就怎麼長,向上,是無比遼遠的天空,向下,是肥沃富饒的土地。溫室裏,長不出參天大樹。給孩子一個足可以裝進一個大海的胸懷,這才是我們人類應該具有的生存理念。
鄉村有的是寬裕的自由自然。走路是最好的一種表述。斑馬線,隻是一種人為的理想。紅綠燈雖然有創意,但,創意有時候會被現實的變更擊潰。在斑馬線上,倘若你還得左顧右盼,那麼,我情願行走在鄉土的路上。沒有盡頭,闊綽、視野極好,可以聽風,聽雨,可以讀鳥,讀樹,隻要你願意,停,走,都隨你願。鄉土的路是從心底長出來的,一直延伸在生命的路途上,一頭是母親的子宮,一頭是鄉村乳房似的墳塋。
城市也好,鄉村也罷,都是人類的居住環境而已。存在,就是一種合理。鄉村,是人類的根,一棵樹,枝葉再繁茂,都離不開根的供給。城市,是葉和花,招人喜歡,也是自然。但,現實是,葉落,未必都能歸根,這就是人生的遺憾了。鄉村的土地是免費的,你可以擁有一個寬敞的睡眠地,不要購買,你就可以舒服的安息了。在城市的上空,還有許多的孤魂在遊走,他們找不到一處可以落腳的土地,這樣一想,我越發喜歡鄉村了。我的個子很高,臨死後,歸於土地,我的身體可以舒展的發芽,長葉,開花……那時,我的鄉村也就成了許多城裏人的城市。
留60秒給你
新學期開學,孩子們還沉浸在新年的無拘無束了。因而,上課的鈴聲早已經響過,校園裏還有許多的小不點在雜亂地奔跑,他們玩的似乎忘記了時間老人對他的呼喚。
一個星期一的上午,第二節課的鈴聲停息已經有好長時間了。我們班的李哲才飛速地向廁所跑。我隨即也奔向了廁所,想了解事情的原委。
李哲看見我進了廁所,站在小便池邊一動也不動了。顯然,我的突然來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讓我想到平時,隻要我在廁所裏,有許多孩子見到我,總是膽戰心驚的,像老鼠見了貓。他們方便的時候,總是扭扭捏捏,匆匆忙忙的。有許多次,有的學生興衝衝地跑進來,感覺很是急切,但當他站在小便池邊的時候,隻是把褲子退下去,做了個樣子而已,隨即胡亂地收拾自己,就倉惶離去。因此,我總是在上課的時候去廁所,不是我的生物鍾準時,的確,我不樂意看見孩子們因為我,而影響了他們的快樂。
“李哲,上課了,你怎麼還往這裏跑呀?沒有聽到鈴聲嗎?”我詢問著。“我——我——我聽到了。隻是——”李哲急急巴巴地回答。他有話沒有說出來,他一向是比較遵守紀律的。“那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呢?”我繼續跟進。“孫老師,你能替我保密嗎?我今天拉肚子,下課玩大跨步的時候,沒有憋住,大便跑到內褲上了。真是丟死人了!”看著他羞澀的臉龐,我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呀!你呀!讓我說你什麼好?都四年級的小學生了。趕快,你在這裏先蹲一會兒,我去給你拿手紙。”說著,我走出了廁所。
我住在學校,等李哲簡單地把內褲清理幹淨,我領他去家裏,給他換了條我的內褲,雖然大了點,但李哲的臉上全部是歡笑。
回班的路上,李哲告訴我:“孫老師,我告訴你一個獨家秘聞。那些上課遲到的學生,也不是想真正遲到。低年級的小同學他們上課害怕老師,有時候上課期間想方便卻不敢告訴老師,於是,總是等到上課才去廁所。尤其那些膽子小的,不管有沒有,都要去一次。心裏放心。”原來如此,怪不得低年級老師對這件事情反應最強烈。“小李哲,你觀察的很細致。是老師疏忽了。謝謝你的獨家報道。孫老師知道怎麼做了。”我抓住了李哲的手,使勁地搖了搖,“快去上班裏聽課吧。今天的事情我會保密的。”“謝謝孫老師!”李哲像一隻小鹿跳躍著向班裏跑去。
每周的教師會如期開始。我把這件事情告訴給了每一個教師。我在黑板上寫下了“留60秒給你”幾個字。老師們一開始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後來都心悅誠服,表示在今後的教學中要更加人性化。是的,我們在按照我們製定的規章製度進行操作的時候,有那麼多不確定的事情發生,正是這些不被我們旁觀者所熟悉的內幕,遮擋了我們明亮的視角。於是,處理事情的方法,對待別人的態度都會發生極大的偏差,有時候,還會轉化成一種間接的傷害。
給孩子們留一點緩衝的時間,60秒,短暫而漫長。我可以從辦公室從容地走向教室,孩子們也可以自信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緩衝不是一種工作態度的拖遝,更不是一種人性的懶惰。愛,需要空間,更需要時間。
鄉村的脈搏
通向一個村子,總有一條最繁華的村道。有多少鞋底踏過,有多少車輪碾過,誰也不知道。隻有春去秋來,歲月如梭。村子,仿佛一隻斑駁古老的行船,曆經風雨,擺渡著人生的滄桑。在年輪的渡口,有人上岸,有人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