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情絲密碼(1)(3 / 3)

生產隊的那口大油鍋,搖呀搖,也不知道搖到哪去了。噴香的芝麻,在碾子裏彙集著,是在開會嗎?那隻蒙著眼睛的騾子,背著沉重的套子,一步步地數著夜晚的深度,一圈,一圈……隊長腰間的那杆老煙槍,斜斜地,別在麻繩腰帶上。他的舊棉襖上沾滿了油點,猶如一塊畢加索的畫布。我不喜歡隊長的那杆煙槍,有一次,我淘氣著試著抽了一口,嗆的我咳嗽了一個冬天。他張著滿口的黃牙哈哈大笑,那樣子,活像隊裏那隻褪毛的老瘦馬。油鍋裏厚厚的香油渣才是我的最愛。好日子都是一天天積累起來的。那口慈祥的慢性子的油鍋,總是在我的夢境裏搖晃著,像母親的搖籃。抽一個手指,緊緊地貼著鍋底,順勢一刮,香醇的芝麻油沾滿了手指,將手指往嘴丫裏一抹,那個香味,是我的童年裏最幸福的回味了。

那些白白的羊群呢?還有那些一隻隻低頭貪婪地咀嚼著青草的牛呢?以及一個個赤條條的小牧童呢?蟬鳴的午後,我找不到這組美麗的畫麵了。

陽光吐著熾熱的舌頭,舔著村子的每一片樹葉,每一棵小草,每一條河流。孩子們趕著白白的羊群,騎著慢騰騰的牛群,下地了。水渠的堤岸漫長而寬約,羊,牛,都是自由的,沒有了韁繩的束縛,沒有了嗬斥,它們隨意地散步,吃著草。孩子們更是快樂,一個個赤裸裸地,像一隻隻肥嫩的鴨子,在水中鑽上鑽下。水,多麼的清澈,水底的沙石隱約可見,一條條受驚的小魚,在孩子們的身旁穿來穿去。這樣的午後,沒有擔心,沒有壓抑。岸上的那隻長著最長胡子的羊,多麼像一個哲學家呀!我那時,心中覺得它好有智慧,它迷瞪著眼睛看著我們,陽光下的樹蔭披蓋在它雪白的身上。多麼愜意的午後,多麼有光明的午後,多麼有憧憬的午後。無邊的田野,蔥綠的仿佛一塊無暇的翡翠,雲朵倒影在清淩淩的河水裏,被激起的朵朵浪花,敲碎了,鍛造成一塊塊或大或小的白色,不知是雲朵,還是羊群。忽然間,那頭少了一隻牛角的大黃,“嗷嗷,嗷嗷”地叫喚起來,不覺中,夕陽悄臨樹梢,牛背馱著夕陽,牧歌趕著炊煙……

然而,如今,我發現,農村的孩子現在不會玩了。現在的孩子一個網絡遊戲就是一個世界。父母走了,把牽掛留下,其實也把風險留下。他們的希望在虛擬的空間裏漸漸變成失望。孩子們的天空是缺失的,我感覺到他們的可憐了。貧窮不會讓人滋生懶惰,反而,富有會讓一些關切變得荒蕪。我們需要的是什麼?

屋簷下的蜘蛛網沒有人用它來粘蜻蜓了,找不到一根馬的尾巴來套樹葉間的夏蟬,滾動的鐵環誰還把它推起?誰又在星空下數著星星,聽著牛郎織女的故事?誰在月亮地下,偷偷地闖進勾著豆芽腰的老大爺的瓜地?這些經典的鄉村活動,早已失去了發現者。是孩子們沒有了想象力嗎?還是,我們原本就封殺了開展這些活動的區域,甚至是徹底地破壞了我們賴以生存的村子。成千上萬袋的化肥,成千上萬瓶的農藥,成千上萬瓶的除草劑,成千上萬棵入侵的雜草,我們的村子的高度在漸漸地升高,但是,人口的密度在慢慢地降低。原本就蕭瑟的村子,隻有到了年關,才可以聚集所有的歡笑,才可以聞到真實的幸福的味道。年,這個村子唯一還保留的盛會,足以吸納收藏所有的喜怒哀樂了。那時的家才是完整的,那時的村子才是完美的。

村子,我也是你的孩子,雖然,現在我已經長大。村子,你是老了,還是更加年輕了?請你,告訴我!這一次談話,不是隱蔽的,是敞開的,是坦蕩的,是徹底的。這是我的真心話。我有的時候,真的不希望你變得很富有,我情願看見草房裏暖暖的親情的燈火,也不想看見如今高大的樓房裏衰老的皺紋,還有一個個孤單行走的背影。我一直在思考,遠行,是不是可以最終擺脫貧困,還是我們走向富裕的一個過度,一個橋梁。當那些行走在異鄉的腳步,厭倦了漂泊,終有那麼一天,土地最沉重的呼喚,穿越了重重山脈,練練赤水,我當突變成村口一棵蒼鬱的大樹,像所有的父輩一樣,靜靜地觀察著每一個從我身邊走過的故事:美容店的二丫、廚師班的栓子、電子廠的冬生、大學生雨薇……

兩條魚慢慢地潛入沉睡的村莊

五奶說,天上有多少星星,就有多少個夜晚。每個人的夜晚都不一樣,就像每個人的白天也不一樣。忙什麼,怎麼忙,忙的結果怎樣,都不一樣。

一個生活著的人,隨時都忙著。一晚上不睡覺,不會死人的,睡覺不是一種非要幹的活。這話是父親說的。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是一個夜晚,一個蚊子成群結隊的夜晚,一個土地幹渴的夜晚。那年,我剛考上師範,是幾月幾日已經忘了,隻記得是一個忙碌的夜晚,父親忙,我也跟著忙,忙了一夜,直到第二天。

那個夜晚,是在夏季。夏季的夜晚很短,短的沒有頭,沒有腦。端晚飯的時候,太陽還在西頭的房簷上臥著,糖饃似的。一絲風都沒有,地上已經很長很長時間沒有雨水的光臨了,白灰灰的一層。地裏的莊稼更苦,地裏的秧苗口幹舌燥,一個白天的焦灼炙烤讓它們的頭顱彎曲。水,水,成了一個神聖的祈禱詞,一遍,一遍地在大地的胸膛上敲打。

大溝渠裏還能抽點水。再不抽,恐怕連一滴水也沒有了。母親的嘮叨,稠密如雨。父親也急,三天兩頭去地裏轉,轉來轉去,轉不來一瓢水。眼瞅著地裏的秧苗要著火,父親決定今夜抽水。抽水,不是一件容易的活。這次抽水,要兩倒把,先把水從大溝渠裏抽到地頭的小溝裏,再把水抽到地裏。晚上幹活不得眼,一般莊戶人晚上不做事,尤其是抽水的事。那時,我剛剛學著能把拖拉機搖開,開走。這也是父親遲遲不願抽水的原因。

這次抽水,我覺得不是光明正大的抽水,有點偷的意思。水,自然的資源,沒有必要晚上去抽。我說,白天不行嗎?父親沒有說話,忙著弄木架車,拉水泵。他決定的事情一般改不了。

母親一時找不到了。等到我幫父親把水泵抬上木架車,父親給拖拉機加了水,加了柴油,我發動起拖拉機。母親回來了。她塞給我一截桃枝,走到父親身邊,向父親的短褲口袋裏也塞了一把。今夜,我和父親抽水的地方有許多墳塋,母親這樣做,以求得一種心安。

開車去地裏,黃昏已經謝幕。地點,父親早已踩好點,父親做事極有條理,這一點,他做我父親,我很服氣。我把拖拉機停好,和父親抬下水泵,把水泵放入水中。今夜,水泵和拖拉機是主角,父親和我隻是配角罷了。

我和父親把水泵安置好,掛上皮帶。父親說,搖吧。我奮力搖動拖拉機,一圈,一圈,突突突,拖拉機開始了工作。渾濁的水懶洋洋地從大溝渠裏,翻越到一條小溝裏,順著幹裂的溝底,一路奔向我家的地頭。水泵一次安置成功,這是父親的本事。他笑吟吟的,不說話,心底樂開了花。

天黑下來。整個大地慢慢安靜下來。安靜,隻是一種心境的漸漸安謐。白天就是一個湖,每個人都是一枚石子,投入湖中就有波瀾。地上的蟲子沒有安靜,還在嘮叨著,我不認為它們是在歌唱;青蛙更是聒噪,吵架似的,沒有一絲的美感。禾苗安靜些,沒有了驕陽的炙烤,此刻,它們的生活中開始降臨露水,有水的日子,才是日子。

父親安頓好水泵後,也安靜了一會兒,慢慢地從褲兜裏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劃著了火柴,把頭埋在胸前,整張臉蓋住合攏的手掌,點著煙。父親抽煙不上癮,平日裏,一包煙可以抽三四天。

夏天的晚上,在野外,是去喂蚊子的。水田的莊稼裏,埋藏著數以萬計的蚊子,它們龐大的隊伍足以打敗世界上最厲害的地麵部隊。這個夜晚,我和父親是心甘情願送上門的。我做了很好的保護,長褲,長褂,勞保鞋,厚襪子。這是母親的意思。穿短褲的父親說,他的皮老了,酸了,厚了,蚊子不喜歡,也咬不動。我還是擔心,父親的短褲怎麼和鄉村的蚊子交戰。

溝渠裏的水,沒有我們想象中的多。隻抽了兩個小時,水泵就吸不到水了,雖然水泵氣喘籲籲,努力地吮吸著,但,枯萎的水還是時斷時續。父親決定去疏通水路,叫我留守,他去看看水路。父親扛著鐵鍁,拿著手電筒走了。

堤壩上埋著許多的墳塋,一座連著一座。父親的手電筒不時的搖曳著,我能看見那些墳塋的寂寞和陰森。父親不怕,父親說,他走的時候,也要去那裏,村子裏的人走了,都要去,走遲的,或許還去不了,等到沒有地方了,走了,離家就遠了。我一個人站在隆隆的拖拉機旁,感覺這樣的夜晚,沒有人來打擾,真是安靜。我開始眺望遠方,村子裏的燈火還在閃爍,村子裏的樹和村子塗抹在一塊,黑黢黢的一片。在外麵呆久了,天真正黑下來的時候,其實是亮的。我能看見我的拖拉機,看見父親搖曳的手電筒,看見我家那塊幹渴的水田。

水泵旁的水位上升了許多,把水泵的淹沒在渾濁的泥水中,水泵又一次開始咆哮。父親回來了,滿腿的汙泥,我說,衝衝吧。父親說,不衝,這是天然的防護具,蚊子叮不動了。我很佩服父親的想象力,他總是能在土地的麵前變得智慧。

通往我家田塊的小水溝裏,已經大半溝水了。父親巡查回來說,還要一個小時就可以了。父親又抽出煙,劃著了火柴,把頭埋在胸前,整張臉蓋住合攏的手掌,點著煙。父親的臉上也糊上了一些泥,隻露出眼睛,還有吸煙的嘴巴。這也是父親的發明,他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唱京劇的老生了。蚊子不喜歡聽京劇,它們哼哼啊啊,不厭其煩地唱,父親和它們打成一片,自然也就學會了某些描繪臉譜的手法。

拖拉機是不知道累的。我給它水喝,給它油喝,它賣力地咆哮著。它知道,自己是不能輕易罷工的,父親需要它,那塊幹渴開裂的土地需要它,我的學費需要它,這個黑色的忙碌的夜晚需要它。父親擔心的是,水泵下沉,拖拉機甩皮帶,搞不好水泵還要重新安頓。

夜已經深了。村子裏最後一點燈光也閉上了眼睛。我的眼皮開始打架。父親的精神依舊很好,他中途斷續的來回巡查著水路。大溝渠裏的水越來越少,小溝裏的水越來越多。夠了,夠了,我說。父親看看表,說,還有半個小時就十二點了。還堅持半個小時,把隔壁五奶的一畝地也捎帶上。

五奶的地和我家的那塊大地臨邊,父親這樣做,我沒有不同意的理由。五奶一個人活著,她看著父親長大,看著我長大。父親這樣想,在我的麵前提出來,我覺得我慚愧的很。我發現,我和父親是有距離的,雖然,那時的我已經超出父親一個頭顱的高度。

可以回家了。時間進入第二天。父親將最後的兩支煙掏出來,遞了一根給我,說,打打氣。煙,不是好東西,但,一個男人,忙累的時候,還是需要的。我幫父親把煙點上,我的煙借著父親的煙火也點上。第一次抽煙,我猛吸一口,嗆得我連聲咳嗽。我抹著眼淚說,這煙有點熏眼,不好抽。父親哈哈大笑,說,不困了吧。嗯。我說。

小溝裏滿滿蕩蕩的水,雖然,這些水流到我家的田裏,還需要耐心地等上幾個鍾頭,但,它們已經走過一段路程。路過小溝渠,白茫茫的水,在燈光下,安靜的睡著,它們一定是走路累了。我回頭瞟了一眼父親,他正張大嘴巴打一個漫長的嗬欠。我突然很心疼父親,作為兒子,今夜,我的腳還在鞋中安穩地睡著,我覺察到自己的慵懶了。

那個夜晚,我記得很清楚:我開著拖拉機走在前麵,父親拉著木架車跟在後麵,像兩條水渠裏的魚慢慢地潛入沉睡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