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季節臨風(2)(3 / 3)

每次回老家和父親說話,父親總會說到地裏的莊稼。他不說這些,似乎就沒有了什麼話可說。這些年,家裏的幾畝地一直是我種著,父親是幫手,是一個種了一輩子地的老漢。這次,他說他去看了麥種。雖然家裏已經留了一些去年的麥種,但是父親還是決定買一些新種子來種。去年的那些種子依靠在牆角,耐心的等著下地的日子。蛇皮袋已經用過很多年了,盡管每年都要添一些,但還是有許多蛇皮袋粉化,或者被老鼠鋒利的牙齒撕裂。儲藏的種子半路上就損失了一些。屋裏,有許多呼吸的生命,老鼠,壁虎,蟑螂,院子裏還有貓,狗,羊,雞,鴨,有嘴的都要吃飯,這個秋天,大家都在等著,等著那些飽脹的要裂開肚子的稻子,等著高粱,玉米,芋頭,小米,黃豆,綠豆……我也在等,等著我閨女的學費,等著陪父親母親去城市裏逛逛,給父親買一件暖洋洋的羊毛衫,二百元錢的那種,不退色,不掉毛的那種。還有答應妻子的那件米黃色的風衣,母親的那雙雪地保暖鞋……

這樣的一個快樂的秋天,一直都在人們的心中走著。人們不擔心他會走丟。秋天是人們的第三個孩子。稻子成熟的前夕,父親和母親輪流著往地裏去。地裏其實已經沒有什麼要擔心的了。草大半已經老去了,再高的草也高不過莊稼了。地裏的水也放了,不用擔心稻子口渴了。在苦霜來之前,還有許多稻子在努力地成長,它們要趕緊讓自己的肚子鼓起來,這樣的秋天,對於一粒稻子來說,沒有比把自己肚子搞大更重要的事了。父親和母親天天去看他們,一定很著急,摸摸這棵,扶扶那棵,彎著腰,貼著臉,偶爾咕噥幾句,稻子不吭氣,卻聽得懂,一天一個樣,頭越來越低,是父親誇的它不好意思了。一次,我和父親一起下地,父親在一番撫摸以後說,這棵稻子好,沒有死穗,沒有癟子。我順手捏捏,果然,每一粒都像孕婦。母親懷孕的時候,肚子也鼓鼓的。我是一棵稻子,我說。這是父親說的話,我重複。父親不語,風從遠處跑來,那株被父親誇讚過的稻子緩緩的搖擺著身子,許多光亮的金子在眼前晃動。父親笑了,我笑了,稻子笑了,秋天笑了。父親站在地頭,衝進田地,我想擁抱一下我的稻子,像父親一樣和稻子說話,我不會說,但我高興,我要把我的心裏話,一股腦都說出來。

秋天的田埂疏朗了許多。一個夏天,青草和莊稼一起成長,莊稼並不寂寞。到田埂上走走,親近一下莊稼吧。許多城裏的人都這樣說著,尤其是孩子,認識一下莊稼,不要忘了都是土地的孩子。腳丫子沒有踩在泥土上,走路是不穩當的。我是農民的兒子,我挨著田野居住,村子是我的房子,田野是我宅基地旁最大的綠化帶。天下,還有比稻海還大的草坪嗎?長長的田埂,是父親揮起的長長的趕牛的鞭子,是母親撿拾柴草時遺落的一條麻繩。那頭長著一彎明月牛角的母牛正躬著身子,嗷嗷的向前,父親扶著犁鏵的背影,就在稻葉上跳躍著,秋風扶著秋月,無數的星星望著大地,它們一定知道哪一棵莊稼沒有睡。秋天的夜晚是安謐的,沒有了熱烈的蛙鳴,沒有了蟋蟀的琴聲,但秋天的夜晚一樣不寂寞,你可以聽見每一株植物的交談,每一粒稻子的呼吸。哪一條田埂沒有傷痕呢?犁鏵從它的身邊一行行劃過,粗大的赤腳一遍遍踩過,灌溉的水一浪浪漫過,風吹日曬,霜雪浸泡。我腳下的田埂分明就是一條斑駁婆娑的時光傳送帶,把大地的前世和今生鏈接,把農業的過去和現在彰顯。有好長一段日子,父親的牛老了,死了。父親沉默的像座山。過了沒有多久,村子裏所有的牛都不見了。還有一些散了架的木駕車,一些鏽跡斑斑的犁耙,鈍了口的鐮刀,都偷偷的逃跑了,消失的無影無蹤。沒有牛的村子是不是村子呢?後來,村子裏失去了牛哞哞的喊叫聲,卻換來了一種四個輪子的鐵牛,它們的突突轟轟聲,更加嘹亮,更加有節奏感。我開著那個家夥,父親笑嗬嗬的跟著,腳步輕鬆了許多,像踩著春風。一條條平坦寬闊的水泥路,從新農村的東頭一直蜿蜒到村西頭。

暮色黃昏,我在秋天的田埂上走了一個來回。這個田埂是我家的田埂。就在老家的後麵,端著飯碗都能看見,不用踮腳,那塊地就在那裏,和心靈毗鄰的一塊地。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塊地,種什麼,怎麼種,都有自己做決定。你的耕耘也許會和你的收獲不成比例,但是,你種下的是麥子,絕對不會收獲玉米。它不會欺負你,不會撒謊,你的汗水就是收獲的重量。在自己的田埂上行走,當然無拘無束,可以快,可以慢,可以站,可以蹲,可以進,可以退,可以跑,可以蹦。哪一種姿勢不是一種享受呢?你做出的所有的喜怒哀樂,你的土地都可以懂得。腳下是鬆軟的草莖,稻葉裹著褲腳,我被漫無邊際的秋色包圍著,蕩漾在金色的海浪上,好像有無數的小手,把我托起,高高的,一直向上,向上。

在田埂上行走是不需要理由的。田埂的寬度遠遠不及城市的繁華大街。你能確定一條路的深度是它的寬窄來決定的嗎?那塊地,每年都要走上許多個來回,爺爺走的,奶奶走的,父親走的,母親走的,我走的,我要叫我的孩子也走的。一條窄窄的田埂在田野裏就是一條生命線,一條窄窄的田埂,一個人一輩子都走不完。一個人有一條屬於自己的田埂可以走,有一塊可以自己收種的土地,可以幸福的說,我走過春天,走過夏天。我的秋天,就在我的秋天裏。

鄉村的年

才有一場小雪飄落,就進了臘月。也就一個星期,臘八粥就端在了手。年,開始了倒計時。

從縣城裏趕回的班車,越來越熱鬧,包裹也厚起來。下餃子似的,鄉村沒有站台,每個路口,每個村子,每個街市,都是一處停靠點。即便是這樣,終點站,依舊可以看見站著的人影。下了車來,等站的多是孩子,婦女,老人,他們盼星星、候月亮的人終於回來了。許多人笑盈盈地,接過包裹,拉著小手,一路說著,一路笑著……汽車,一轉眼不見了,縣城那頭,還有許多焦急的腳步呢。

“祭灶,祭灶,人馬都到。”小年到了,祭祖的紙錢開始飄飛,空曠的田野裏一波波人,燃放的鞭炮表明親情還在延續。平日裏寂寞的村路,繁華了甚多。一些熟識而陌生的臉出現了。見麵時的招呼,咋就摻雜了許多地方的口音。忙碌了一年的鄉鄰,擠火車,擠汽車,擠人群,到家了,總要到村子裏溜達溜達。其實,村子還是老麵孔,溜達,算是一種問候。回家,這個時候,是對故鄉的一種尊重。一棵樹,有根才能茂盛;一個人,有家,才能走遠。

菜園裏,青蔥的白菜,青翠的蒜苗,青鬱的大蔥,農家的綠色,一年到頭都是源源不斷的。挨家挨戶的牆壁上,一點兒都不空洞。一塊塊臘肉,一串串香腸,一條條鹽魚,一隻隻漬雞,整整齊齊地掛在屋簷下,像一個小型的肉食店。屋子裏的平安香點起來了。成包的瓜子、花生、甜果、奶糖,成瓶的白酒、紅酒、奶茶、飲料,安靜地呆在牆角。還有,一盤盤銀蛇似的鞭炮、一筒筒樹墩模樣的煙花,也不約而同地加入了這萬眾期待的盛會。

草草吃了午飯,年飯的炊煙就嫋嫋升起,整個村子溫暖極了。這個時候,是村子裏最快樂的時候。家家戶戶開始忙碌起來。婦女的任務是做飯。劈柴,男人們早準備好了,一根根,一捆捆,碼得小山似的,堆在屋角,不怕風雪。灶膛裏,火熊熊的,新媳婦的臉,紅撲撲的,猶如三月裏的桃花。貼春聯,是男人的事。春聯大多是從街市上買回來的,紙張厚實,圖案精美,但內容差不多。講究一點的人家,會買來紅紙,找村子裏懂點筆墨的教書先生,寫幾幅。至於,自己編寫春聯,自己書寫,那就更少了。小孩子也不得閑,被父母使喚的像個陀螺,提溜轉,一會兒拿這個,一會兒拿那個。不大會兒,滿院子春色。紅彤彤的春聯,飄然然的門頭。“福”字是要倒著貼的,雞舍、豬圈、牛棚上糊上“六畜興旺”,“鐵牛”上粘著“出入平安”,院子外的樹身上也要裝點四個字:“開門見喜”。

午後兩點鍾左右,陸續就有鞭炮炸響,所有的忙碌,所有的等候,所有的歡笑都團聚在桌子上。滿滿一桌子菜,雞魚肉蛋、瓜果菜羹。長輩上座了,酒滿上了,祝福,掛在每個人的嘴上。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浸泡在年飯的味道裏,回蕩在嘮叨的家常理短中。年飯,魚是不能吃的。吃著,吃著,小孩子已經按捺不住了,膝蓋跪下去了,腰彎下去了,頭點得小雞叨米似的。坐著的爺爺、奶奶、叔叔、大爺,笑嗬嗬地拿出一張張麵值不同的壓歲錢,不停地說,“好了,好了,別把小頭磕疼了!”

一年到頭,小錢還是要耍的。這是男人的節目。這個時候,女人是不管的。她們知道自家男人口袋裏的底細。女人們開始準備年初一的餃子餡。孩子們口袋裏揣滿了好吃的東西,三五成群的在村子裏魚一樣的遊玩。

夜幕降下來,老百姓喜歡的春晚上演了……年,繼續著自己的腳步,咚……咚……新年的鍾聲敲響了,驚醒了滿天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