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季節臨風(2)(2 / 3)

聽秋,不能錯過水痕的“潺潺”。淺淺的碧波裏,一夜,斟滿了秋涼,月光下,她搖曳著碎碎的步子,漸漸地把池塘邊的垂柳從墨綠幻化成金黃,最後,隻留下,一根根蒼鬱的骨骼在風中顫栗。路邊的菊花冷豔的正好,秋水托載著花的麗影,靜靜流淌,安詳的梳妝,密密地針織著秋的心情,用細膩的情感來描摹一幅秋天的水墨畫……

宋,歐陽修《秋聲賦》裏這樣描寫道:“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他的秋,太過於淒涼、殘覺、若冷、凝霜。我要的是充滿生命的秋,是包裹詩意的秋,是銘刻淡定的秋,是彰顯希望的秋。

在秋日的原野裏,打量著秋的高遠曠達,恬淡寧靜,揣摩著秋的幽遠,遼闊,深邃和曠達,品咂著秋天的沉穩與生命的厚重。我真真切切地讀懂了秋的聲音。秋在每一片幸福枯黃的葉子裏,在每一朵從容老去的花朵裏,在每一滴冰清玉潔的水滴裏。在每一粒展開容顏的穀穂裏。秋,有一隻細細長長的小鞭子,甩出一聲聲曼妙的清唱,回蕩在鄉村的季風裏。秋,不是一支單曲,而是一首多聲道的協奏。秋猶如一壇釅釅的米酒,多愁善感的人隻須走近,輕嗅一口,那沉積在心頭的往事如蠶絲縷縷扯出,嫋嫋餘餘,深深淺淺,長長短短,環繞不休……

不是所有的葉子都靜美

秋來的時候,最先通知的是風。風的體溫一冷卻,天地間的一切煩悶和燥熱的情緒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人有少、青、中、老,季有春、夏、秋、冬。這種巧妙的照應,仿佛是時間老人有意的安頓。就是這種自然的,隨機的意向,才構建了一個廣袤的時空。當然,這個偉大的空間裏,必然生存著一些惺惺相惜的生物,比如葳蕤的植物,活躍的動物,自然還有聰明的人類。至於那些生性懶惰,不願遷徙的固體,隻能作為這個斑斕世界的某些陪襯品了。

人,活著是個奇跡。但我,一直都會思考一個問題,一個人死了,他的靈魂會不會消散,像霧,像雲,像塵。日子總是分分秒秒不停,不容你去收拾自己的遺憾。村外的溝渠壩上,陸續又添了幾座墳塋,飄揚的魂幡似乎還在呼喊著亡靈的名字。一隻膽顫的鳥雀撲拉著歪斜的羽翅飛離了一棵楊樹。那是一棵秋風中的楊樹。整個樹形淨顯憔悴,稀疏的發髻。它告訴我,一個暮秋的物種,蒼老也許是他最後的裝飾。這讓我想起我去世的奶奶,她在最後的日子裏,就是這樣蒼老的。

一個人走了,隻剩下一堆象形的符號。那個土質的城堡,是所有人的歸宿。人的一生,終難給自己的路途劃上句號。那個半圓,也需要別人的挖掘、填充,掩蓋。由此想來,一個活生生的軀體就沒有那麼驕傲了。浮生多艱險,塵世多誘惑。名譽、權利、金錢、罪惡、欲望,幽怨、煩悶、氣傷、愁苦、隱忍,哪一樣不是一種致命穿腸的毒藥?但,一個可以呼吸行走的生命體,同樣也是樂觀、平等、豁達、開越、安謐的。生,是一種萌芽,死是一種結果。人的一生,都是耕耘的過程。活著,就要努力向上,如樹,向陽。一棵樹,何嚐不是在經營自己的生命呢?那麼葉呢?稠密的一麵正是陽光照耀最多的地方。

一棵樹,是生命的主體。樹葉,隻是個體。葉是樹的產物。更形象的說,葉是樹的兒女。倘若,用一場愛戀來演繹樹與葉的情感流程,它們這種飽經風霜雷電的經曆,足可以編寫一部長篇小說了。人的一生又豈不是一部電視劇?誰是誰的主角?是你,還是他?花是春的主角,葉是夏的主角,月是秋的主角,雪是冬的主角。一個村子,誰是主角?是留守的孩童,還是遠足的雙親?一時間,我恍惚了。竟不知從何處表達我的意願。眼前隻有那些在蕭瑟的秋風中狂舞的院落上的荒草,一如,我的母親,父親,隔壁的大娘,大爺,村子裏老邁的拐杖,還有村頭路口渾濁的翹望的眼神。

晨起,一片枯黃的楊樹葉直挺挺的躺在我院子的石子地皮上。它什麼時候來的,我不知道。隻知道是昨夜,昨夜太多了。一恍,就是十年,二十年,幾十年……有多少黃葉慌張地闖入別人的院子。一聲不吭,招呼不打,落寞無奈,悄然入侵。我撿起那片落葉,端詳著,樹的年輪一軋軋碾過我的眼睛,葉片上的經絡仿佛一條條堅硬的繩索,緊緊地套著我的喉嚨,我沒有辦法呼喊,呼喊我的春天,還有剛剛逝去的夏天。凝視著,壓抑著,痛楚著,掙紮著。我的手中似乎托著一個千斤重的岩石,我的手掌那麼脆弱,怎麼能承載一片葉子所經曆的磨難呢?這裏是它最後落幕的劇場嗎?它不該到這裏的,這裏沒有遒勁盤繞的根係,這裏沒有高大挺拔的身影,更沒有滔滔不絕的母愛。你這個淘氣的家夥,你一定和自己的家人走散了吧?他們在哪裏?現在又在何處呢?

樹上的葉子是堅強的,謝幕時,不是所有的葉子都靜美。大多數的葉子絡繹不絕地飛向大地。這種虔誠的儀式,是一種尊嚴的象征。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奔赴的腳步從沒有停止過。這種承諾,多麼富有涵義。這樣的情景你一定熟悉:一棵偉岸的大樹,傲然站立著,它的周遭圍繞著軟綿綿的葉片。落葉歸根,這是生命的一種價值。其實,總有一些落葉會被瑟瑟的秋風裹挾到一個陌生的角落,飛離了樹的眼眸。更有一些夭折的落葉,並不曾享受了秋陽的暖意,甚至連蛻變的機會都沒有,就凋謝在無常的季風裏,暴雨下……

曾經的繁盛,歡聚一堂,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凋零,淒美訣別。分分合合,牽牽絆絆,這才是一種最綺麗的相思。有失望就會有希望,有分離就會有聚首,有痛苦就會有幸福。大海的波浪此起彼伏,天空的明月殘缺圓滿,這都是生命的一種體驗,一種呈現。

如果,我的朋友,你看見了一片走丟的落葉,請你撿起它,把它輕輕地放在樹的腳下。那時,你會聽見一棵樹上,會有許多許多的葉片在深情地歌唱!

我在秋天的田埂上走了一個來回

秋天來的時候,沒有人告訴我。立秋那天,我還在夏天,勞作的父親老了,我的夏天總是很長。日曆上寫著立秋字樣的那張紙,慢騰騰地跟在大暑的後麵,一點兒都不著急。大暑的最後一個白天,我一直在地裏忙,忙於田裏的荒草。我已經和地裏的荒草作戰了兩個月了。晚上,累了,竟然忘記撕去那張薄紙。那張紙,我撕去或者不撕去,都不打緊。夏天和秋天的界限不在紙上。秋天要來,就叫他來吧。

秋天來了,是一片落葉告訴我的。我知道秋天是不會丟下我的,秋,一直在我彎曲的脊背下。那片微微泛黃的葉子,像夾在書頁中的舊信封,在一陣秋雨之後,抵達了泥土的手掌,把所有的往事都抖落在深邃的秋光裏。這種莊重的儀式,在這樣一個冷空氣來的早的秋天,顯得更加悲戚。葉子一直在樹上,我希望。生命的繁盛擺在高高的藍天下,那是自然的肌理在沸騰。綠色讓人激越,蓬勃,向上,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我關注葉子很久了,從它們還是小丫的時候。嫩黃的嘴角,蔥綠的眉心,無數的眼睛迷離著,眨著,有無窮的希冀在春風裏振動翼翅,每一條柔軟的胳膊上都有記號,懷揣著一個幼小的等待。

和秋風一起行走是一件隨和愜意的事情。風沒有變,隻是溫度有了起落。風吹來的瞬間,滿田野裏都是秋天。秋天被許許多多的物種牽念,它們用自己獨特的語言和姿勢歡迎著秋天。芋頭從微微突起的壟上探出頭來,黃豆的夾襖被一聲爆竹炸開,稻子樂嗬地彎下腰,高粱的臉紅了,胖墩墩的冬瓜在路邊蹲著,大雁向北方的屋簷揮著手……一切都在隱秘的變化,約好了似的,把所有的精彩都無私的奉獻出來,奉獻給這樣一個美好的秋天,一個成熟的秋天,一個收獲和播種共存的秋天。

草也聽到了秋天的腳步聲,還看見了牛羊的腳步,鳥雀的腳步,露水和陽光的腳步,白霜的腳步,農人的腳步,一趟趟,不知不覺中,草的腰眼就軟了,耷拉著眼眉,寒霜從天上下來,就那麼輕輕地渲染一筆,所有的高傲就開始低眉、哀婉、卑微、謙恭起來,黛玉一般的冷峭、自憐。似乎一切的翠色都是虛浮的繁華,生命的曆練是一個過程,這個驚濤駭浪的蛻變和遷移中,注定會丟失一些東西,拋棄一些東西,一樣會聚攏一些東西,升華一些東西。黃色是一種溫暖的色調,生活的色調。草簡約地死去了,留下一個表象的苦難,許多東西,隻看外表是不能分析它們的存在的尊嚴的。它們的根還活著,信仰還活著,或者說,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一個春天的複蘇。誰都不曾真正的死去,在這樣的一個秋天。枯萎焦灼似乎要燃燒的茅草叢,落寞孤立蜷縮的褐色荷葉,交錯穿插的樹枝架下,幾條老氣橫秋的長豆莢孤伶伶的無人采摘,風塵中搖曳不停的垂頭喪氣的絲瓜……它們應該記住的,有葳蕤就有凋謝,有喜悅就有悲傷,是這樣的一種自然法則。還有什麼值得遺憾的呢?誰不曾青春漫舞過?誰不曾妖嬈鮮活過?秋天真的來了。有一天,父親說,他已經到了冬天。我不明白,秋天還沒有過去,他怎麼就過冬天了呢?我在夏天,我確定,按照父親的邏輯,我一定在夏天。父親的胡子白了,頭發白了,他的秋天布滿了白雪一樣的寒霜。他在冬天了,我突然覺得有一種傷痛慢慢侵來,從蕭瑟的風中,從堅硬的土層中,從高高低低的村子中,從恍恍惚惚的腦海中,有無數的長著小牙的蟲子在咀嚼我的肌體。七十多歲的父親早已經知道秋天來了。他的淡定多麼像秋風中的一株金碧輝煌的稻子。

傍晚的秋天多明豔。目之所及,哪裏都是明豔的青黃,田野的主體是漸漸成熟的稻子。還有一些邊緣的景致,鑲嵌在故鄉的這棟窗欞上。溝渠上鋪滿了落葉,厚厚的一層,溫暖的擁抱著地表上裸露的樹根,如同一床秋天新縫的被褥。天是藍色的,雲是白色的,旁逸斜出的樹枝裁剪著落日,落日是紅色的,炊煙是青灰色的,炊煙籠罩的村子漸漸被霞光淹沒,一切都變成了一種金色,小孩的臉紅彤彤的,老爺爺的胡子紅彤彤的,老奶奶的白發紅彤彤的,小白豬變成小金豬了,樹上上燈的白母雞也變成金母雞了。大片大片的紅,從西天一直燃燒到我的麵前,我擔心麵前的稻子也會著火,那些站在夕陽下的成千上萬的稻穗,黃澄澄的,一粒粒黃的明麗,黃的鮮亮,黃的溫暖。每一株稻子都整整齊齊地排好了隊伍,組成一隊可以翻天覆地的大軍,可以推翻寒冷和饑餓壓迫的隊伍。這樣的一種陣勢,隻有在鄉村才可以看見。城市的空間沒有這樣的胸懷,每一個樓都是一個巨大的胃,它們無休止的渴求被填滿,每一條和鄉村連接的路基都是一張蒼白僵硬的手。父親不止一次地告訴我,他是一株稻子。母親說,她是一株麥子。稻子和麥子結合的我是什麼?父親不說,母親也不說。那我是什麼?是“雜種”?是摻雜著現在和過去的一棵變異的種子吧。我高大的軀體裏既有稻子的溫婉,又有麥子的熱烈。我是夏天的,也是秋天的。如今,父輩的身軀在長年累月的負荷下,佝僂如犁,無盡的歲月蒼茫堆砌在他們溝壑般的額頭,是放下的時候了。一個人不可以把所有的苦難都經曆,鄉村的變遷讓雙手得到了解放。成百上千的男人和女人,遠離了家園,去了一個名字叫城市的地方,城市慢慢變成了家園,老家漸漸成為短暫的驛站。走的盡管走著,留的盡管留著,在去留的中間,有多少眼淚化作歡喜,有多少故事化作縷縷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