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柿子黃。”在老家,混的最熟的是一棵棵柿子樹。它的身影遍布村子的角落。屋前,房後,溝邊,高坡。有土的地方就有它的腳印。一戶人家不栽上那麼一棵,兩棵,孩子們的嘴裏就會少了秋果的滋味。我家的院子裏就栽著四五棵柿子樹。母親說,那是秋的臉麵樹。人是一種自尊的動物,柿子樹也有的品味。
柿子樹,是一種極平常的樹。它就是隔壁的妹子,從翠綠的青澀,到黃豔的豐慶,這一番平平淡淡的容顏變化,讓你感到歲月的朝華變更。
柿子樹最美的時候不在春季。春季是花的國都。迎春花、桃花、梨花、杏花這些個花仙子花枝招展,嫋娜音韻。此時的柿子樹恰似一位羞答答的小姑娘,她懵懂的青春還不懂得彰顯自己的獨特的個性。需秋高氣爽,稻色金黃,風聲滌蕩,華葉殘敗,樹頭清爽。柿子樹才展露鋒芒,獨顯秋景的累碩。一個,兩個,樹上掛起一盞盞黃澄澄的燈籠。這天底下黃豔的尤物高挑地立在秋的前哨,讓人頓生愛慕之情。柿子樹靜靜地站在陽光下,肅穆而端莊。她從羞澀的村姑逐漸磨練成一位成熟的女性。她的美,有的是大家閨秀的深沉和大氣,婉約和恬美。遠遠地,那些流光溢彩的花燈,點綴著藍盈盈的天空。葉片的青黃,樹枝的褐灰,果實的黃紅,一棵柿子樹就是一張秋的寫意畫。
我一直認定柿子樹是一種豐盈的樹。她把一個個希望懸掛在季節的枝頭,這些從村子的泥土裏拔地而起、土生土長的柿子樹,生活在最貧瘠的土地上,不渴求,不揚武,不追隨,不妖嬈。她是最懂得生存的一種樹,平凡而真實,淡然而厚樸。
收獲的日子總叫人忙碌。母親總是把柿子分批采摘。首先,青黃的柿子母親會做“燜柿子”。這種做法很簡單:鍋裏填上水,放入柿子,加熱,冷卻。其中水溫是關鍵。母親是個行家,她隻要把手伸進水中掠一下,就能準確的判斷水溫。母親的手是溫度計,我一直這麼以為。我這麼說,還有一個緣故:小的時候,隻要身體賴,母親的手就會放在我的耳垂下輕輕捏著,我是否發熱母親了如指掌。“燜柿子”吃起來可口清脆,甜淨香濃。另一種做法,叫“烘柿子”。母親總是和別人的做法不同。她會選一口大缸,裏麵墊上一層薄薄的枯草,這些草是母親從地裏被母親請來,放上一兩個大鴨梨,一兩個蘋果,待柿子一個個排列在缸底,母親會含一口酒,猛烈地噴灑開去,一陣酒霧,母親迅速地用薄膜封住了缸口,柿子們開始了幸福的蛻變過程。這個等待的過程,是相當難耐的,我會一次次撲向大缸,透過薄膜模模糊糊地看哪個柿子先紅,有時候,還會解開係著的麻繩,用手一個個去捏,倘若哪個柿子軟了,它就會成為我的囊中之物了。“烘柿子”軟呼呼的,紅彤彤的,拿在手裏就像握著一個動感的液態球。喝“烘柿子”不要剝開,隻要你將嘴巴吸附在上麵,用牙齒輕叩一個小口,就輕輕那麼一吸,冰冰涼涼的柿子汁就順著你的舌尖滿溢你的口腔,喉嚨會不禁咕咚一下,那些細膩醇甜,冰清爽滑的汁液就直抵你的胸腔而下。你總是不舍,一個,又一個,直到你自己忘記喝了幾個,一種神清氣爽,淡定神閑的快感油然而生。滿嘴的秋香,讓你感到,鄉間的這一凡物竟這般討人喜愛。
柿子多了,總是吃喝不完。會有一些停留在樹梢,那是留給鳥兒們的。母親說,這叫喂秋。其實,人和鳥有什麼區別呢?都活一張嘴。秋,不光屬於人類,還屬於天上飛翔的那些精靈。在陽光的午後,看著鳥兒蹲在枝頭,歪著脖子,用尖尖的小嘴啄著那些守候秋色的柿子,感覺真好。當秋來臨的時候,總有那麼一些走在路上的感動,纏繞著時光,牽引著生活,為了明天,像柿子樹一樣掛起一盞豐燈,你也可以做到的。
一根樂觀主義的稻子
和一根稻草相遇,不是一種浪漫。我,性別男,稻子,在父輩的視覺裏,是有條血性的漢子。同性,隻能相互排斥。但,這並不會影響,我對那根稻草的眷戀。甚至,我會一次次陪著他回家,虔誠地,夜以繼日。
秋,來得很踏實,一步步,不緊不慢。天高雲淡,五穀豐登。水稻,佝僂著身子,老人似的,向村莊虔誠地膜拜著。這時候的水稻,不光是一種植物,猶如一位飽經風霜的遊子,家,就在麵前了。瑟瑟的秋風,將縷縷的鄉愁,一段段送來。這樣的一種兮兮凝然,是任何思鄉的腳步都情不自禁的。那些,站在地裏的,曾經高傲的稻草人,已經衣裳襤褸,是水稻的侍者吧。或者,是書童。此時,我最願把他比擬成一個滿腹經綸的才子,氣爽神清,他來趕考了。這滿載收獲的秋,對於所有的莊稼,都是一場嚴格的“殿試”。飽滿、幹癟、橙紅、青澀、收割,這麼多的判斷與選擇,空怕,隻有村莊的炊煙才可以批閱,隻有父親的鐮刀才可以打分吧。
那根稻子,一直在我的心田裏葳蕤,拔節,抽穗。那一天,它是心甘情願倒在父親的鐮刀下的。它倒下的時候,沒有一絲不舍。夕陽,輕盈地掛著,像張藝謀的燈籠。父親的臉膛,汗水彌漫,通紅,喝醉了酒一般。那樣大的一塊地,父親已經作戰了一整天。一開始,父親的鐮是一曲瘋狂的DJ,而現在,分明是一支舒緩的夜曲了。父親累了,稻子一樣很倦。它們聯手組成的銅牆鐵壁,把父親一個人孤獨地圈住。父親孤軍奮戰,卻還是任勞任怨著。打破這樣的陣勢,沒有技巧,你得全神貫注、全力以赴。父親,一個人,趕海似的,一浪連著一浪,在稻子的海洋中沉沒。父親一次次向堅強的稻子鞠躬,而,橫臥的稻子,即使倒下,依舊對父親保持著一種敬仰的姿勢。這樣的境界裏,父親,稻子,都是田野裏的英雄。他們相互崇拜的模式,是一種幸福的解釋。
稻子,走上曬場,須經曆一次脫胎換骨的曆練。場上“吱呀”的石滾,就是一個戰地號手。那聲聲嘹亮的集結號,把所有的準備、等候、願望、祈盼喚醒。前赴後繼地,一往無前地,共同奔赴一個生死離別的戰場。我一直想,稻子,是有節氣的。那孱弱的身軀頂著一個無比巨大的頭顱,任憑風吹雨打,即便,最後走上捶打的刑場,還是無聲無息。這種沉默,就是一座冷凍千萬億年的火山。分離,這是情感的一次本質的升華。稻子,將自己靈魂的感歎號,演變成一粒句號似的稻穀,還有一段破折號般的稻草。這種折斷,我能看見稻子的憂傷,那飄揚的從稻子身上剝落的草芥,分明就是稻子一顆顆粉碎的心。哭泣,也要在藍天下,作最後的宣讀,這就是稻子,和我相遇,長在我鍵盤上的一種最優雅,最質感的景致。
稻草,不是一種廢物。我這樣褒獎它,是緣於炊煙。炊煙,是村莊上空的樹。而,那些大大小小的草垛,星座似的鑲嵌在村莊的地圖上。稻草,在粉骨碎身後,會再一次選擇走向炊煙,我要說,這是一種最徹底的奉獻。煙樹的茂盛,宣誓著一座村莊的繁華富饒,人,是一個村莊最典型的標誌。人,才是世界上最生動的景物。但是,現在,我卻對這種判斷有點懷疑,我越來越覺得,我的村莊漸漸空虛了。我最熟悉的煙樹似乎也慢慢消瘦了,那些,乳房似的草堆,甚至到了銷聲匿跡的悲慘地步。
我循著那根悲觀的稻子往後尋找,我想找到某個令我信服的答案。曠野裏,平坦的曬場消失了,那些蒼老的石滾早已停止了歌唱。熊熊燃燒的火焰灼傷著我的眼睛,無數的黑鬱鬱的土地像夜色一樣凝重。但,讓我欣喜的,是父親的鐮刀早已經是一個古董,他的問號似的身影漸漸拉直了。收割機的轟鳴,那麼輕易地就穿越了稻子的圍獵。我的那根稻子,原地就結束了生命的旅程。這種對生命的全解,或許更讓人樂觀。生命的觸痛,生活的變遷,總要經曆一次次洗練。有些,記憶的刻痕,摒棄的瞬間,如同分娩,是有陣痛的。但這並不影響我的那根稻子,它可以用一種悲觀的理念來漸漸適應我們現在生機勃勃的村莊生活,炊煙也許會瘦弱,但,我們的心態會隨著一年年的秋風成熟,豐腴!
傾聽秋的語言
繁體的“聽”字,是耳字旁。在現代漢語中,是“口”字旁,我不明白,明明是“耳朵”的事情,於“口”有什麼關係呢?或許,人類在傾聽的過程中,會情不自禁地感歎生命的緣故吧。
聽秋,是從聽雨開始的。一場雨,敲打著大地的鍵盤,僅僅一夜,就敲出了一個秋來。我沿著古老的漢字的痕跡,尋覓古人的腳印。“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聽雨在荊巴。那綿綿的秋雨,淋濕了妻子的書信,歸期未卜,怎能共剪西窗?秋雨,是鄉愁,是思念,濃濃地糊上心頭。
聽雨,最好是晚上。幕色,黑色的絲綢一般,在秋風的漫卷下,鋪陳,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安瀾。關閉生活的觸角,收斂繁蕪的恍惚。茶,已經寧卻。寂寥的杯子,安靜於桌麵。燈光恰好,可以照亮所有的存在。包括,窗前,靜默的單影,沉重的呼吸,還有,早已逃離的目光。
雨滴,零落,打在窗欞,驚了幕色,也擾了心房。刹那間,可以把一切的過往都撿起,一幕,又一幕,還一幕……雨聲,漸次稠密,把巨大的黑洞塞滿黯然。宣紙一樣的情懷,被這樣的滴答,悄然渲染,水墨似的一幅山水寫意。少年,看山是山,而今,看山不是山。不用收斂,我獨自徘徊在夜雨的蒼茫裏。夜色呢喃,思緒循著某種莫名的感動,定格在一個叫“長亭”的地方。他,還在。著一身灰色的長衫,佇立風中:“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時的雨婉約成一闕柳永的纏綿宋詞。
秋天,不光有冷意的雨,還有一些精致的溫暖在走。藍天上,返鄉的雁陣與白雲的竊竊私語,讓留守的小楷麻雀突生傷感。樹梢,逐漸地籬落。曾經茂密的喧囂,已經悄然埋藏。樹枝間,知了的情歌早已停止歌唱。知了不在,樹木並不孤獨。那片片飄飛的枯萎,悠然的“颯颯”,是對樹的聲聲告別。大地母親袒露著胸懷,將每一個孩子緊緊擁抱。牆角的蟋蟀,在自己的陽台上,撫弄著琴弦。“蛐蛐”,這樣的合奏,是一首別致的鄉村小調。
田野裏,也不乏心跳的旋律。聽,蝗蟲的後腿猛力地登踏,“簌簌”,拋物線是那樣的輕盈;飽滿的黃豆,“啪啪”,歡蹦亂跳地滾落在地上;稻子最是可愛,“唰唰”,笑得彎著腰,把所有的喜悅裝點在眉梢。高粱醉紅著臉頰,“嘩嘩”,絮絮叨叨,腳步踉蹌;最是豐韻的玉米,唐朝的喬裝讓心底著火,“沙沙”的葉浪。如海潮澎湃。那些,棲居在秸稈上的胖妞,即使休息,也是一幅性感的“貴妃醉酒”。“呱呱”,那是王子掘土,準備冬眠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