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身體極差。高血壓12年,糖尿病10年,冠心病7年。每天,卡特普利3粒,腦心通2粒,二甲雙胍6粒,羅格列酮鈉片1粒,拜阿司匹林1粒。這些數字,是一把把小匕首,紮得母親眼睛生疼。其實,母親吃藥的樣子,還是很從容的。她不想我們擔心。習慣了,生活沒有埋怨。母親忍受著苦楚的味道。
母親有時候比較嘮叨,錢,都被她吃藥浪費了。她說完,頭總是習慣性地搖搖,嘴巴吧嗒吧嗒。她的嘮叨,隻給自己聽。我們就當是一陣風。那個樣子,很明顯,她連累了家庭。許多次,她覺得自己好些,便會自作聰明地減少藥量。結果,身體就會出現異常。不是血壓高了,就是血糖升了。我批評她不聽醫生的話。她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這時的母親,最叫人心酸無奈。
人老了,自然就小了。母親越來越沒有什麼想法了。生活簡單極了。上上街,給父親燒燒飯,地裏的農活,她隻忙在嘴上。周一、三、五、日去教堂做做禮拜。母親讀過幾年書,她的小本子上工工整整地記著每次學唱的基督歌。偶爾,母親也會哼上幾句,算是一種快樂。
不知什麼時候,每次吃完飯,一切收拾好,母親就會搬一個小板凳,恭恭敬敬地跪在板凳上,向著大門的南方,彎下腰,一連磕許多頭,然後,直腰,雙手合攏在胸前,低下頭,嘴裏念念有詞。母親的這種跪拜方式,是那麼自然,動作相當熟練。我不知道母親的嘴裏在念叨什麼,但我可以明了那個時候的母親,心裏一定虔誠得很,一切生活的美好都在母親的心中呈現。對未來的祈禱,是母親每天最大的事情了。那時的母親,一定找不到自己。
母親的跪拜正是她的疼痛。一個老人的晚年是不需要向生活彎腰的。還有什麼不可以淡然平靜的呢?但,母親不能。她的跪拜,是對自己的一種責罰。她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力量了。為家,她需要一種證明。或許,她以為,隻有這樣,才能表達自己的堅強,才能證實自己的存在,才能釋放自己所有的能量。
我們都已經不小。但在母親的麵前,母親永遠是母親。我們的微小變化,在母親的眼睛裏都會被無限放大。我們的一點小傷,在母親的心中都是一道巨大的裂痕。母親似乎沒有自己的快樂,我們快樂了,母親就有了笑聲。
母親的禱告,讓她心靜,讓她踏實。母親跪拜的姿勢,是一座雕塑。於我,心境安然之時,我就會想到母親。她頻頻叩向大地的頭顱,她彎曲的雙膝,她合攏的雙手,哪一個動作不是給予我們的最厚重的大愛?母親的跪拜,會是一種永恒的記憶。這種記憶,無語,沉重,蒼涼,致遠。
男人的骨頭
他是我同病室的一個中年人,身體健壯,麵目俊朗,骨子裏有種男性的堅韌和血性。
我先於他住院。他拄著拐杖走進病房的時候,我以為他是某個病員的探望者。見無人和他交談,我心中頓生疑惑:難道他也要做肛腸手術嗎?我上前搭訕:“老兄,你的腿怎麼了?”“從二樓掉下來摔的!”他若無其事地回答。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另一個病人脫口而出。“萬幸,沒有傷到重要部位,撿了一條狗命。”他戲說著遭遇。
談話間隙,我真切細致地觀察他受傷的左腿:左腳的踝處纏繞著層層紗布。一塊骨傷膏藥貼在紗布上方裸露的皮膚上,滲出的黑色膏油糊在小腿上。一根筷子粗的鋼筋從腳後跟的骨頭間穿越而過,兩頭各封閉著一個注射消炎針劑的玻璃小瓶。一支不鏽鋼支架焊接在鋼筋上,隨時要牽引骨骼肌肉。他的褲子已經被撕裂了一道長長的裂縫,勉強蓋住傷痕累累的部位。他像一棵鬆樹站在我們的床鋪間,細密的汗珠潮濕著他的額頭。“你是一個硬漢!”我不禁讚歎。“治療一個多月了。幫鄰居修理有線電視,快到二樓的時候,梯子的橫木斷了……人情活,一點小災。”他挪動了一下拐杖,慢慢向前邁了一大步。“你做肛腸手術會很不方便的。”我關切著。“臀部因為長時間的臥床而長了一個膿腫,要切除。比起腿部手術,小兒科而已。”他沒有絲毫的恐懼。我想著自己在手術時候的膽戰心驚,對他的崇敬之情更加濃鬱了。
手術後,他並沒有叫高大魁梧的妻子攙扶。他步履蹣跚,卻堅定有力。同病室的“痔”友給了他最激情鼓勵的掌聲。他身後剛滿兩歲的小女兒一路甜蜜地喊著:“爸爸!爸爸!”像一隻歡樂而精靈的鳥雀跳躍著。中年人緊鎖的眉宇間依稀可見掩飾不住的欣慰。他躺在病床上,白色的被褥淹沒了他堅實的身體。不曾料到,隨後,手術的高燒侵擾著他的傷痛。39.2攝氏度,全身虛汗,他在被褥裏打起冷顫。醫生安排輸液,實習護士居然找不到血管,一個多月的連續輸液導致他的手背血管盡是針眼,青紫浮腫。好不容易紮上,他又叫妻子把牽引支架支好,兩塊磚頭吊在支架的前端。這樣一幅病床上的靜物素描,多麼讓人心酸。一棵家的大樹倒下時,每個人都能聽見生活風雨的肆虐。但是,他依舊保持著男人的不屈姿態:溫柔地和妻子談著家事,和藹地和女兒逗笑,幽默地和我們調侃。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他有多痛,隻是從他的臉上他的妻子和女兒卻讀不出一點點傷感和怯懦。他把摯情的夫愛和偉岸的父愛融進了每天射進病房的縷縷陽光裏,凝集在每天聲聲歡笑裏。
男人,當雪上加霜的病痛夾雜著屋漏偏逢連夜雨的苦難迎麵撲來時,我深深懂得他唯一能選擇,也隻能選擇的就是咬牙堅持,哪怕渾身血肉模糊。男人的骨頭是鐵打的,鋼鑄的,為了家庭的幸福,男人走向生命坎坷路段時,不需要眼淚,隻需要一顆堅如磐石的心髒,用錚錚肋骨為親人築起一個安全溫馨的港灣。
燈光的位置
從弟弟家出來,雪已經下起來了。雪花在我摩托車燈的前方自由地飄落。路上的行人極少。我的車速保持在每小時40公裏。寒風穿越著緊扣的頭盔鑽進我的衣領,我是一個受傷的刺蝟,蜷縮在車上。
轉過街道,從西向東的三公裏的柏油路直通我家溫暖的燈光。摩托車的燈光在遼闊的夜色裏顯得更加明亮。溫暖的光線鋪滿了路麵。兩邊的建築物清晰明朗。遠遠的前方,一輛加長的拖車出現在車燈的籠罩下。
我的摩托車漸漸接近那輛行駛的“蝸牛”。我的車速慢下來,並按了超車燈。它走得太慢了,居然沒有開車燈。它厚重的車輪慢騰騰地壓過冰冷的路麵。並行的刹那,我扭頭看了一下駕駛員。他是一個中年人,身上穿著長長的黃色棉大衣。他的旁邊坐著一個女人,藍色的羽絨服,頭上紮著一條紅色的圍巾,隻露出一雙黝黑的眼睛。
“孩子爸,你開慢點。注意摩托車!”藍色羽絨服大聲地對黃大衣喊著。男人把方向盤猛得向右一打,拖車向路邊滑去,隻聽“咣當”一聲,他的車被路邊的一個石塊劇烈地顛簸了一下。
“給他照一下路吧。他或許好開些。”我不禁這樣想,“他們回家的心情一定比我更焦急。”我決定在這個寒風呼嘯的夜晚“雪中送炭”一次。我馬上減速,他的車又行駛在前麵。我尾隨著拖車,狹窄的路麵因為我的退出而寬闊了許多。
我的車燈穿越他們夫妻的脊梁,斑駁地照射著路麵。車速由40公裏減為15公裏,5檔變成三檔。我左手握著離合器柄,右手握著前刹車柄,右腳踏著後刹車板,隨時做好了緊急刹車的準備。
這樣行駛了大約百米,拖車夫妻並沒有因為我的殷勤而提速,依舊晃晃蕩蕩,不緊不慢,悠哉遊哉地行駛著。
“是我的車燈不夠明亮,還是他們的車擋住了光線……”我決定換一個位置,行駛在他們的左邊。我打開了所有的車燈,盡可能讓明亮的車燈照在他們車的正前方。雪花開始大起來,但並不濃密。風也更加肆虐了。我的手指已經麻木了,薄薄的手套早已被風穿透,凜冽的寒氣撫摸著我的每一寸肌膚。但令我百思不解的是,不管我怎麼變換行駛的路線,拖車的速度還是依然如故。這對風雪裏的夫妻根本就不領我的情。有時候,我的車靠拖車近了,他還會把車向右邊靠靠。“他是想叫我超越他嗎?”我同樣不會超越,因為我是“助人為樂”來了。
就這樣,我們在寒冷的夜色裏互相謙讓著,互相猜測著,互相和諧著,走過了一段令我今生最難忘卻的行程。快到家時,我加起油門超越了他的車,靠近他們時,我大聲對他們說:“不能給你們照路了,我到站了。”我以為他會說謝謝,但是我錯了。身後隻有轟鳴的發動機的聲音,他的車竟然開得飛速起來,像一隻發瘋的豹子。瞬間就追上了我,和我並駕齊驅。黃大衣向我瘋狂地喊著:“兄弟,你在我的後麵,我一點兒都看不清楚路,你害死我了!”
我一陣愕然。我一個晚上的忙碌居然給別人帶來了這麼大的無奈。幫助,原來也需要我們去尋找一個恰當的位置。在身後,是一種驅使,在身旁,是一種攙扶,在身前,才是一種方向。
瘋叔
“騎驢下象棋,二遊子。”這是老家流傳的一句歇後語。“騎驢”是村子裏的一個瘋子。他長我一輩。說起瘋叔,他並不讓人討厭。他總是很平靜地走過家鄉的路。終年一件深黑色的褲褂,若幹個大小不一的補丁皺巴著貼在上麵。頭上一頂破舊泛白的藍色帽子,讓人不由想起電視劇裏的救世菩薩濟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