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叔為什麼瘋?村子裏有許多版本,最多的是關於他浪漫而淒絕的愛情。年輕時候的叔讀書最優秀,那是上大學的料。當時和叔同班的一個漂亮女生被英俊而高大的叔迷倒了。而那時的叔家境貧窮,不敢去理會兒女私情。在艱苦的日子裏,女孩百般柔情,萬般照顧,打動了叔的心。他們偷偷地相愛了。他們憧憬著一起走進大學的殿堂。就在叔準備迎考的日子裏,他突然得了重病,不得不回家治療。當叔重新健康起來,曾經和他山盟海誓的女孩自己走進了大學。一封絕別的信函徹底擊潰了剛剛恢複的叔。一夜之間,他頭插枯草,赤裸身體——瘋了。
時間在風雨的流裏悄然逝去,瘋叔漸漸成為人們話題中的一個憐惜,一個記號。玩耍的光屁股小孩隻要看見瘋叔,就會遠遠地躲起來。等瘋叔靠近時,樹的後麵,牆的拐角,都會伸出一張張小臉。那些哭鬧的孩子,隻要大人說:“騎驢來了。”嚇得便往父母的懷裏直鑽。
小時候,我並不害怕瘋叔。現在,每次回老家,我隻要看見瘋叔,都會和他打招呼:“叔,下地割草呀!”他總是靦腆地低著頭,抿著嘴笑著,牙縫裏哼著幾個字。我沒有一次聽清楚他的話,但這並不影響我對瘋叔的尊敬。瘋叔是個勤快的人。他的肩上總是扛著一根粗糙的木棍,上麵纏繞著兩根麻繩。不管春夏秋冬,瘋叔每天都會從地裏挑回一擔擔荒草。“騎驢家的柴草一定燒不完。”大家一直這麼羨慕地說著。我並不這麼想,瘋叔的心事一定是在報答自己漸欲蒼老的父母。他求學的時候,疾病的時候,瘋癲的時候,隻有他知道自己的親人是多麼的苦痛。他每每從地裏挑回那些柴草,母親都會告訴他:“孩子,你是一個孝順的兒子。”是呀,瘋叔挑回的不止是一捆捆柴草,他挑回了自己的忙碌,挑回了生活的繼續,挑回了對家的依戀。
瘋叔的字寫得相當漂亮。他會寫一個村子裏所有人都不認識的字。我也叫他寫給我看,雖然我多喝了幾瓶墨汁,但是我看見那個字時,我也是個文盲。有人查過《新華大字典》,也沒有找到那個字。人們討好著問瘋叔,他總是默默不語。或許,這個字他也不認識,但沒有人反問他。他寫這個字時的激動和喜悅,都清晰地告訴我們,瘋叔在那個瞬間是最有學問的,是最快樂的——人總是需要有那麼點驕傲。
命運就是一棵樹,在歲月的四季裏,每個人都經曆著生命的繁華和衰敗。瘋叔——這片不堪風雨而中途飄落的枯葉,用他別有深意的行走和簡單堅持的拾荒,讓家鄉的路上多了一處風景。他走著,村莊記錄著他的身影;他不在,村莊講述著他的故事。
有朋自遠方來
老李大哥是在網絡上認識的,喊他“老李大哥”不是我一人。他創建了一個文學博客圈——小大哥和山妹子的故事。裏麵老的、少的、天南的、海北的,統統慣呼——“老李大哥”。
大哥就是大哥,文章好,人緣好,酒風好。著名漫畫大師呂士民老先生特贈綽號:“酒癡子”。因為俺平日裏也喜歡舞文弄墨,和他又是蚌埠老鄉,因而有幸和他見過一麵。他沙啞磁性的男中音,溢滿酒杯的爽朗和豪情,臨別後的短信牽掛都一刀刀鐫刻在我的心裏。
這次,他要來我的地盤看看,我哪能怠慢。一大早,呼妻喚女,打掃庭院,燒茶買點。一切準備妥當,隻等大哥“聖駕”。
不曾想,九點半鍾,大哥打手機說:“老弟,車到上橋,因為修路,堵車了。”我問:“堵車有多長?”“一裏多路。”老李大哥急切著說。好家夥,他火燎毛的性子這回要著火了。心中正思量對策。大哥又說:“老弟,哪有小道可走?”“有呀!拐彎之處有一岔路,轉道找郢,南下直抵常墳。路況雖差了點,但總比母雞一般孵在路上強。趕路,隻要車走著,離家就近了。”我說。老李大哥一聽,頓時來了興致:“走,走,我看見那條路了。老弟,我估計十點鍾到!”
我坐在硬板椅上,隨手翻著老李大哥最近出版的《鄉村裏的故事》。其實,那是裝模作樣,一個字也沒有烙進心裏。不過二十分鍾,手機再一次響起:“老弟,我感覺不對,我們快到萬福了。錯了,一定走錯了。”“別急,老李大哥,你往回走,你再回到原來那個地方,看路通了沒有。”哎,自己的一個錯誤向導,害得老李大哥在石子路上盡晃搖籃了。
老天保佑,堵車的長龍能夠疏散。我默默祈禱。但情況糟糕透頂。十一點,老李大哥告知:堵車的地方絲毫沒有疏通的跡象。他的車回到原點後,想從車子必經的村路返回懷遠,從渡口過岸。一輛大貨車傾翻路邊,前後的路都堵死了。老李大哥的車子成了灌腸裏的一節肉餡。他有氣無力地說:“老弟,這回急也白搭。等著吧。好飯不怕晚。”
掛了老李大哥的電話,我在家裏待不住了。推出摩托車就出了門。老婆問:“大哥怎麼還沒到?”“堵著了。我去迎接一下。他可能要走荊芡的渡口。我去給他帶個路。不能讓老李大哥還在路上受苦了。”四十分鍾後,我滿身灰塵站在渡口的堤壩上,撥通了老李大哥的手機:“大哥,你現在在哪裏?”“我在船上。”老李大哥說。遠眺美麗的淮河靜靜地流淌著,一條渡船悠悠地向河岸駛來,船上穿著白襯衫的就是我遠道而來的親愛的老李大哥。
回家的路,一路暢通。老李大哥再也不用擔心跑冤枉路了。他在我的反光鏡裏倦遐著眼睛。可他剛才還責怪我不該騎這麼遠的路來接他。
到家的時候,已經快下午一點了。手熱乎乎地握了又握,可我們的肚子早鬧起了革命。在一個朋友開的飯店裏點了幾個家常菜來招待老李大哥和他同行的朋友。雖說,好事多磨,但我的心裏還是有點遺憾。值得高興的是,老李大哥對家鄉的特產“麻辣酥泥鰍”讚不絕口,津津樂道!那是家的味道。我知道。
有老李大哥自遠方,忙乎!樂乎!幸乎!親乎!
小活怡人
父親是個“小活頭勤”的人。
小活,都是一些家長裏短的小事,無需鄭重其事,做了就完了。有些小活,基本可以不做,或者,可以放一放再做。就是這些零散的小活,父親一生樂此不疲。尤其是退休以後,他把這種長年形成的風格,淋漓盡致地發揮到了極限。
落葉歸根,父親和母親住在老家。院子裏人少,就會滋生荒草,荒草侵入,家就顯得荒了。我們不擔心,因為有父親,屋前家後,都被父親一一檢閱過,地皮被鋤頭細密地翻過,鋤頭到達不了的犄角旮旯,父親的手指就會一遍遍光顧。他一次次翻閱老家這本線裝書。毎翻一遍,家的曆史就被重新溫習,父親的汗水灑落在草間的聲音,祖輩們一定聽得見。
老家的住宅麵積頗大。我們陸續飛出老家的屋簷,老家更冷清了。雖然我們也常回家,但那裏已是驛站。長長寬寬的空間裏,除了房屋和一口壓井,就數栽種的棵棵楊樹最親人了。那是一種被喚為“五年抱”的楊樹,當年栽種的時候,樹苗是父親用架車子從街市上拉回來的。老家的空白被父親用綠色渲染了。其實,栽樹容易,管理難。父親把這些楊樹當作孩子一般看護著。施肥,噴藥,澆灌,修剪,哪樣工作出逃過父親的手掌。楊樹的年輪一年密過一年,父親的皺紋一年深於一年。
小活最多的是夏季。多就多在莊稼要除草。草正值豐茂的時期,田埂上遍布蓊鬱。父親總是起得比太陽早,露水很重。父親的鐮刀在田埂上遊走,露水慢慢浸濕褲腳。父親蹲在埂上,把自己淹沒在稻田中。父親就是一隻大鳥,守著自己的土地,隻有棲息在這片土壤上,他才能尋個地方安窩。草一撥又一撥,就像父親嘴角的胡茬,上一刀,下一刀,繁茂而持久。父親早已經習慣了這種勞動,他把自己交給莊稼,擺弄著莊稼,心安呢。倘若叫他停下來,他說他會病的。父親,用他自己的習慣來鍛煉自己,來陶冶心境,來解釋生命。
開辟菜地是父親最熱衷的一項小活。別小瞧了這塊小地。方圓不過20平方米。這裏可大有文章。從春到冬,這裏不曾枯萎過。這裏走出去的蔬菜源源不斷,我們都吃著純天然的綠色食品。地是父親一鍬一鍁挖的,蟲子是父親一個個捉的。青菜、青椒、茄子、黃瓜、青豆、蒜苗、萵筍、白菜等常見家庭菜輪流登場,父親邀請的這些小演員在我們的餐桌上演繹著最鮮活的生活喜劇。
每毎回去,父親都在忙碌著。他的手就沒有空閑的時候。在我們的字典裏,有磨蹭,有拖延,或許年輕的一代都是喜歡安逸的,但我覺得又不是。許多時候,我告訴他,夏日裏給水稻噴藥這樣的活計,我來做。但,每次他都不打我的招呼,偷偷地打了,回去我責怪他,他也就微微一笑。正是這種山一般的靜默,我漸漸讀懂了父親。小活是生活的小趣,勞動並不能讓父親衰老,相反,他用自己忙碌的雙手攙著母親,支撐著這個家。是他的這些小活活絡了聯絡著家的溫馨,讓我們不管走得多遠,隻要想到父親,我們就會拾掇自己的家園。小活,是可以怡情育人的,這些小活,點綴著生活,就好比黑暗的夜空,需要明亮的星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