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終於修好了。鈴兒叮當響,腳蹬配成雙,車胎的肚子鼓囊囊,上鏽的鏈條油汪汪。“孫老師,大功告成。”我掏錢準備付修車費,老徐揮動著他油膩的手,連連說:“不要錢!不要錢!你修車免費。”“這怎麼行?麻煩你這麼久。再有,你換的腳蹬不需要本錢呀?”我說著把十元錢放在他的工具箱裏,騎上自行車就跑。身後,是老徐高八音的呼喊:“孫老師,回來找你錢!”
下午,我剛到辦公室,他的孫子就闖了進來。他把一張嶄新的五元錢放在我的桌子上,說:“孫老師,這是爺爺找你的修車錢。他說,你今後修車一定找他,別去街道的另一個修車處。”
看著老徐的孫子跑出門去,我坐在椅子上,眼前再一次浮現出老徐在驕陽下的紅褐色的臉龐,花白的頭發,刀削犁耕的額頭,忙碌佝僂的身影……
瓦刀訣
“老假”又出門了,這一次沒有和我告別,我收到他短信的時候,他已經踏上了去陝西的火車。他的日程總是被鐵軌紮得滿滿的,不留一點兒縫隙。
“老假”如今是單身男人,他以前也有過一個女人。女兒未滿月的時候,老婆就走了。現在,女兒都上高三了。他和我是同輩,日子裏兄弟相稱。他的生活更多的是烙上了忙碌和艱辛。為了女兒,為了家,一直單靠著,一個人挑著生活。其實,他的霜鬢父母一直沒有放棄給他再張羅一樁婚姻,但好事就是不多磨。中途,也有外地女人閃進他的視線,但終究千裏姻緣不能一線牽。我也從中當過幾回說客,但始終不能悅服他。他說:“女兒是我的全部,隻要女兒有出息了,我再苦再累,就是蛻了一層皮,也心甘情願。”
一年,從立春到小滿,再到霜降,最後到祭灶,他就這樣浮萍似的漂浮在他鄉的燈影裏,烈日下。他用瓦刀把一年砍成三段,離家三次,回航三回。每次的進出,都掐準了季節的咽喉。農忙的時候,即使影子在天涯海角,也要回來伺候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麥子上場的時候,他從江西回來。我說:“你這是典型的戀家。”他平靜地說:“我這是思根。一個農民,離開土地就丟了魂。”我笑著說:“你把自己忙成一棵麥子吧。倘若你有一天在工地上磕了碰了,我怕血都是綠油油的!”
每次回家,路費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這阻擋不了“老假”買車票。那張窄窄長長的紙,似乎知道老家莊稼的心思。一到開鐮的時刻,田野裏黃澄澄的喜悅,轟隆隆的收割機的歌吟,遠比城市的酒吧裏飄出的搖滾親熱。“老假”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隻要收獲的時令一至,他的心裏就長了草,這些草從他的碗裏一直長到他的瓦刀上,伸進他的被窩裏,折騰著他夜不能寐,寢食難安。
難道不是嗎?他鄉的街道陌生而寒涼,酒紅影綠,鋼筋冰冷。即便他也可以晚上站在星空下,撫摸月亮婉婉約約的臉,透析隱隱約約的幕,但越是明亮的月色,他的眼睛就越生澀,他的靈魂就越虛擬。他明白,那裏有的是現代生活的熱度,但他需要的不是這種縹緲的浮華。他渴望的是柴草塞進鍋灶升起的縷縷炊煙的溫度。
遠行的日子,瓦刀是他最忠實的伴侶,一如他的親人。瓦刀隻能增加手上老繭的硬度,卻不能刪減他的苦寞。瓦刀隨著他走南闖北,四海為家。瓦刀遊弋在華麗的別墅裏,行走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漫步在繁花似錦的公園中,自己的汗水濕潤著層層疊疊的條磚,滴落在手中的瓦刀的斑斑傷痕上,瓦刀滿身灰塵,卻無怨無悔。有什麼可以悔的呢?他說:“瓦刀就是我的命根,就是我的武器,就是我的賭注。”誠然,一個好的獵人一定有把自己最中意的長槍,一個好的瓦工同樣有個最得意的瓦刀。不能駕馭瓦刀的泥水匠隻能是建築業裏的一個小卒。“老假”是那種放在哪裏都能發光的隕石。走到哪個工地,他都是高價生。按他的話說,他是一個工地的突擊手,是模範生,是簽約者。他不屬於吃飯睡覺,睡覺吃飯的人,他是不吃飯,不睡覺都要揮舞瓦刀的工匠師。
我知道,他的瓦刀為誰砍,他的瓦刀訣我也記在心尖上:“瓦刀一砍,幸福半碗。”我更知道,他的每一次出行都裝滿離舍。但,永遠不能停息的是生活的腳步。一個人也許一生都要煎熬藤長的寂寥。一條路,一把刀,一顆心,誰與他同。沒有手臂可以攀援,沒有足跡可以沿承,有的就是一種責任,一種深刻,一種堅持,一種承載。
“出門在外注意身體。霜降的時候,回家吃新米飯!”短信發出,我想,我能給予“老假”的就是這種最簡單也是最兄弟的牽掛。
磨剪刀的老張
我是一隻慵懶的粘蟲,在城市的街道裏遊走,沒有目的地。
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看看這,瞅瞅那。期間,居然有人向我問道了,他把我當作這裏的地主了。走了許久,我漸漸覺得是城裏人了。仿佛一個久別家的遊子,每一張臉譜都入夢過,連地上的一片片汙水也突然親切起來。
天橋,二馬路。我觸摸到它滿臉的滄桑了。層層疊疊,擁擁擠擠,男男女女,吵吵嚷嚷,忙忙碌碌。
我在一個磨剪子的鋪攤子前停止了蠕動。攤子淩亂,緊靠著人行道欄杆。一位中年人坐在長條板凳上,準確地說是騎。他騎的是條“木馬”。小時候,我就喜歡騎這種“戰馬”和一幫光腚猴玩衝鋒。有次,隔壁二嬸家的毛蛋差點兒把自己的兩個下崽蛋擠掉了。從此,我就害怕這種坐姿。他陡然揳入我的眼簾時,我的褲襠竟有一絲涼意。他右手握著剪柄,左手按著一根鋼筋,鋼筋上的一個凹槽正好卡住了剪刀前沿。他的身子一前一後地晃動著,頗有韻律。板凳在屁股下“咯嘰咯嘰”地輕快呻吟著。半片剪子在磨刀石上悠然地滑翔著,像一隻飛行的春燕。
我蹲下去,拿起半片他磨好的剪子。眯縫著眼睛看刀口,“好鋒利!一條線呢。”我不由讚歎。“那還是半成品,還少兩道工序呢。”中年人嘟囔著。“你磨剪子需要幾道工序?”我好奇地問。“六道。”他的回答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磨一把剪子需要這麼麻煩嗎?你在開玩笑吧?”“你數一下我這裏有幾塊磨石。你就知道了。”我注意地找著那些長短不同,厚薄不一,粗細不均的磨石。一共四塊。三塊躺在他的腳邊休息著,一塊在他的手下忙碌著。它們身上都濕漉漉的,摩擦的痕跡清晰可見。“剪刀磨得好壞,秘密都在這四塊磨石上呢。第一道,用粗砂去破口;第二道,用中砂起刀口;第三道,用細砂磨鋒口;第四道,用軟砂溫縫口。”磨刀人一口說出他的四道工序。“還有兩道呢?”我刨根問底。“你等一等,就會知道的。”他繼續磨刀。
少許,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蹣跚而至,腰彎得像一張弓,圍著一條髒兮兮的藍色圍裙。他坐上了另外一條長板凳,把一副老花鏡掛在耳朵上。“爸,你檢查驗收一下。”中年人說。是高手來了。我心裏開始興奮。老花鏡開始端詳兒子遞來的剪刀。他的手皺褶著一刀刀溝壑,手指頭硬撅粗糙,每根手指就是一根短戳簡料的樹棍。剪刀調換著角度,翻轉著,時而平臥,時而倒立,時而張開,時而彌合。我盯著老人,看著他安詳的樣子,我覺得那把剪子就是他的一個孩子。“縫口還有點生冷。時間還可以再久點,動作還需更溫柔些。一定要耐心,悉心,細心,平心。萬事急不了!”老人提醒著中年人。
“老張,我的剪子磨好了嗎?”一位大娘詢問。“好嘞!您檢測一下。”老花鏡從山輪車上取下一個油乎乎的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剝開,把一把打磨得明晃晃的剪刀遞給大娘。隨即,他撿起一塊布條,示意大娘試一試剪刀。隻見,刀影閃動,無聲無息,布條上整齊的細縫躍然眼前。
大娘付了兩元五角錢,滿意著走了;一個騎摩托車的青年送來三把剪子,期待著走了;我感悟著最後兩道工序,快樂著走了。
兩條長凳,四塊磨石,數把剪刀,一對父子,是留在那個下午的最平實的城市影像。
老薛的麵條故事
老薛,一個鄉村小學即將退休的老“孩子王”。
最初和他相識,是在一次教師乒乓球比賽中。一個右腿短了半截的中年殘疾人,本身就是焦點。“以往賽事,冠軍都是給老薛準備的。”這話,是當時的校長,我的父親說的。可這次,老薛沒有想到,我要和他決一雌雄。那年,我18歲。老薛,40歲。我心中自然竊喜,體力是我取勝的法寶。可是賽事遠沒有我想象中的簡單。五局三勝,我連丟兩局。老薛穩固地防守,刁鑽的吊球,瞬間瓦解了我瘋狂地進攻。一位和老薛同校的李老師在旁邊指點說:“小孫老師,和他搓球,比耐力。”一語驚醒夢中人。老薛在一次次的對搓中,步伐漸漸慢了,氣也喘了,襯衫濕了。我連扳三局,最終打敗了老薛。賽後,老薛走到我身邊,笑嗬嗬地說:“後生可畏呀!下次比賽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