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父親作為民辦教師終於轉正了。15歲的我也考上了師範。我家雙喜臨門。父親決定建築自己的第二個新屋。這一次蓋的新屋是三間磚石結構的平房。這一次建屋,父親輕鬆了許多。材料都是別人運的,建築的工人是村子裏的泥瓦匠,父親要做的就是告訴他們他自己內心的想法,自己設計牆的厚度,高度,長度,寬度。窗戶是最時髦的三開窗,不要石灰泥灌縫,全部是水泥灌漿,地基挖一米深,今後還要蓋第二層。這一年,奶奶81歲,父親45歲,母親38歲,大姐21歲,小姐18歲,弟弟12歲,父親用自己的沉默告訴我們,他在,即使爺爺不在,這個家一樣蒸蒸日上。
我們在成長,牆壁一樣在感受風塵的腐蝕。父親不擔心新蓋的磚石結構的平房。他一直都不曾放棄過對老草屋的照顧。雨聲的滴答,久而久之,竟讓牆基的泥土塊塊剝落,齊整的地基上口會有一道長長的空空的小型隧道。這道隧道就像一把彎刀,時刻在剜去父親的肌肉。這一堵堅硬的泥土牆,是父親成為一個男人的見證。每一個男人都要保家衛國的。每一年的過往,父親都會及時地完成對那道傷痕的修補。依舊用溫暖的泥土,混合著清香的麥殼和稻殼,一抹抹蕩平歲月留下的腳印。牆是家的外衣,父親就是一個心靈手巧的裁剪師,他用整齊的麥秸和稻草做裝飾,一層層覆蓋在泥土牆的身上,任憑風吹雨打,牆壁一年年頑強地站著,它的根深深紮進我們的宅基地,和我們共沐陽光,共享月光。
和牆壁相關聯的東西很多,鄉下的許多東西離開牆壁是孤獨的。父親對我說這話的時候,我發現我已是一個小男人。父親是一號男人,我是二號男人,弟弟是三號男人。我在中間,我是一個過渡段。於是,父親有許多的農事、家事、村事、國事都好和我說。我從父親的屁股後麵,逐漸繞到前麵,心甘情願地做父親的馬前卒,開始做父親的幫手。我幫父親從牆壁上取下鏽跡斑駁的鐮刀,和他一起麵對莊稼的千軍萬馬。我幫父親扛著勞累一天的鋤頭回家,然後把有氣無力的鋤頭靠在牆角休息。牆壁上掛著的種子,我背著一袋和父親並肩前行。父親很是害怕牆壁寂寞似的,他把許許多多的東西都掛在牆上。雞毛撣子、水壺、簸箕、篩子、油簍、書包、蔬菜籽、相框、大掛鍾、算盤、杆秤、燈籠、年貨、草帽、雨衣、馬燈、辣椒、玉米、席子、破鞋等等,隻要是生活的用具,他都讓它們掛著。牆壁上有許多的空,上麵釘著木樁,鐵釘。掛著的東西都是隨手可取的,放在哪裏,不用找,心底藏著呢。東西要有個去處才可以安身。家裏的東西一年年多起來,都不舍得丟,地上放不下,隻好走空中。家裏亂點,才是生活。一塵不染的地方不是真實的家。
1992年,草屋和平房的牆壁上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原來,牆壁也是會傷痛的。牆壁雪白的牆壁如同奶奶蒼白的臉頰。86歲的奶奶,在這一年的冬天永遠離開了我們。那年的雪好大,一夜間,雪齊膝蓋。奶奶的娘家很遠,我是長孫,報喪的事落在我的肩上。臨行前,父親死死地盯著我,就像當年奶奶盯著他一樣,目光犀利卻飽含期待。那天早上7點多出發,晚上10點才回來。當我渾身冰冷到家的時候,父親一把把我摟在懷中,他的身子在戰栗,我可以清楚地聽到父親的哽咽聲。
後來,奶奶的照片也掛在了牆上。父親說,有一天,他的照片也會掛在奶奶的旁邊。父親繼續在牆壁上掛著許多東西,貼著許多東西,一些被漸漸模糊的事情,因為父親的一天天老去,會被重新剪輯,安靜地凝望時,心底還是很暖和安詳的。
等飯中
“娘,我餓!”“等一會兒,你爸還沒有回來。”母親說。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總是習慣性地向路上張望一下。她在看父親。路上沒有人影,隻有風在溜達。父親這個時候在哪呢?在地裏。
繁重的農活像一座小山,長年累月地壓在父親瘦削的肩上。一季季的莊稼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父親的頭發黑了變白,卻不見白了變黑。
母親說等一會兒,就得等一會兒。這個一會兒有長有短。長的時候,我的肚子會咕嚕嚕的唱大戲;短的時候,小板凳還沒有擺齊,父親的聲音就來了:“我回來了。”
每次,父親回來都會對母親說:“下次不要等了。孩子餓。”可是,母親總是不聽。有一次,我當著父親的麵提意見:“爸,我都快餓死了,娘就是不開飯。”父親瞅了一眼母親,用粗糙的大手摸著我的頭,說:“好好好,不給她飯吃。誰聽話,誰就有飯吃。”那天的午飯母親做了什麼,已經忘記,依稀記得母親真的沒有端碗,一個人躲在房裏。那頓飯,我吃得最香了。飯間,父親端著碗進去看母親,再出來的時候,飯就沒有了。上中學的大姐給父親又盛了一碗。上小學的我莫名地看看父親,父親的飯量增加了?平日裏,他隻吃一碗飯的。
等飯中,母親的手上總有針線在穿梭,我們破爛的衣角,總是齊整地碼著母親縫補的補丁。我們的家庭作業也是在等飯的空隙裏完成。母親會喊我們姐弟四人輪流去喊父親。每一次的派遣,我們的心裏都會陡生喜悅。父親見我們,總是“好好好”的答應著。我一路小跑,回去報告母親後,不由得覺得更餓了。
等我大了,我有時候會和父親一起留在地裏。中午的陽光舔著鹹鹹的汗水。我似乎可以聞到母親的飯香。想回家吃飯,但父親卻沒有回家的意思。為了證明自己也是男子漢,隻好硬撐著。盛夏的中午,地裏下了火,我和父親沒有滅火器,隻有豆粒大的汗珠。這樣的勞作,父親習慣了,我卻不習慣。就在自己快要崩潰的時候,父親卻輕鬆地拋來一句:“走,回家。”
到家後,我才覺得男人在家裏的分量。洗臉水已經打好了,幹幹淨淨的,大紅的花朵在盆底笑盈盈的,毛巾舒軟地浸在水中。小板凳已經擺好了,筷子也上了飯桌。隻待我和父親洗了手,洗了臉,往桌子旁一坐,那些不知被母親重複溫熱過多少次的飯菜,帶著親切的溫度,從廚房裏出來,等著我和父親檢閱。
一年,又一年,等飯中,母親的步子逐漸蹣跚,父親的腰板彎曲如橋。是子女的成長催生了父母額頭的皺紋。如今的母親,依舊在鍋台邊忙碌,她要等的人不光是父親,還有我們這些成家後飛離屋簷的鳥雀。“媽,我們周六回家。”這樣的一個電話,其實,就是預約了一次最難割舍的等候。
一頓飯,需要一家人在一起吃,才有味道。貧窮的日子裏,每一頓飯都是家宴。母親不會說出這麼有味道的話。她隻是覺得,一個家,一張桌子,一家人,一個人都不少的圍坐在一起,那才是完整的一個家。少年時,我們等父親,等的是一種感恩,是一種孝敬。現在,父母等子女,等的是一種團聚,是一種思念。那些饑寒的歲月,在等待的時空隧道裏,竟是那麼短暫,那麼溫馨。
等飯中,總有一些幸福的感動在緩緩地行走。今天,你等飯了嗎?
老徐的修車鋪
老徐的修車鋪就在街道的拐角處。因為街道毗鄰著公路,老徐的生意還算不錯。
我認識他,是五年前。他領著孫子來報名。見到老徐的第一印象就一個字:“憨!”臨走,他說:“孫老師,你的自行車以後壞了,我一定免費為你維修。”我知道這是他最掏心窩子的話。
其實,我很少騎自行車。結婚時候買的自行車已經老態龍鍾,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但,生活裏,有時候缺少了它,還真的難以運轉。一天,老婆說:“把自行車修理一下吧?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和女兒好騎著它溜達。”好主意,我當然讚成。
老徐,天天在他的地盤上。但我不能去他的修車鋪。修車的活計並不賺錢。全是辛苦錢。街道上還有一個修車鋪,到那裏一定經過老徐的車鋪。我推著車子,低著頭,快速地通過他的視線。我以為我走出了他的範圍,但是我錯了。身後傳來了老徐破鑼似的高呼:“孫老師,你的自行車沒有氣了,車腳蹬也少了一個,你還不讓它住醫院。”哎,眼好尖的老徐,他早已瞄上我了。
一輛破舊的農用架車,一個木製的工具箱,一盆渾濁的水,一個褪色的打氣筒,一位熱情、實在、憨厚的老人。這就是老徐的修車鋪裏最真實的寫照。街道很大,但屬於老徐的地盤卻很小。他立業的角落也是別人家的,他隻是一個築巢在別人家的一隻燕子。燕子的窩溫暖而舒適,老徐的修車鋪同樣贏得了人們的讚許:技術一流,人品一流。
我站在風中,看著老徐熟練地展示著他的才藝:翻車,扒胎,測漏,補胎……行如流水,一氣嗬成。我的自行車在他的手下,就是一件需要精雕細刻地半成品。夏日陽光下,老徐臉上的汗珠頻頻滴落,髒兮兮的衣裳皺巴著貼在脊梁上。
老徐忙碌的時候,一刻沒有停止和我聊天。他從二十五歲開始修車,一幹就是三十三年,經過他修理的車子少說也有萬把輛。這麼長的生活,這麼長的路,他就這樣站在四季的風雨裏,站在街道的灰塵裏。修車的間隙,有兩個中學生來存放自行車,老遠就喊:“老徐,老徐,我的車子放在這裏了。”“好的,你放心,丟不了!”老徐並沒有因為小孩子的不懂事而氣惱。他看著我說:“這些孩子,都是我老家的。日子裏,都習慣喊我老徐。你看,這麼多擺放的自行車,你不要以為都是要修理的。如果是,我可發財了。他們把車子放在這裏,放學了,就會騎走。”我默數著那些車的數量,可陸續地又有新的車子加入,老徐一邊修著我的車子,一邊回應著小老鄉們。那一刻,老徐在我的眼裏就是孩子們世界裏最安全的停泊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