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人物承誌(1)(1 / 3)

章節絮語:一個人就是一段曆史。一個人的簡史,需要高尚的品德來支撐。人,草木如也,平凡的過往,努力地向上,去接近陽光,享受美好的生命。走自己的樸實,從別人的語言中慰藉自我。

父親倒映在牆壁上的影像

鄉村,有許多東西是站著的。人站著,莊稼站著,樹站著,牆壁站著。站著,不僅僅是一種姿勢,更是一種無聲的語言。人站著,說話才有底氣;莊稼站著,才能有好收成;樹站著,宣示著一個綠色生命的昌盛;牆壁站著,是一個家存在的尊嚴。站著,不倒下,是每一種植物和動物乃至器物存在於世間最卑微的底線。

牆壁在鄉村是一個男人的臉麵。成家立業、建屋起灶,每一個戶頭都有一堵高大的牆。牆是生命的載重點。

1978年冬天,36歲的父親開始在祖輩留下的宅基地上建屬於自己的房子。那時,我的爺爺已經不在。奶奶死死地看著父親不做聲。身後低矮的兩間用麻秸和蘆葦搭成的草庵已經成了村子裏最後的話柄。奶奶的小腳在村子裏越走越近了。她走到哪裏都有人鼓搗她低矮的草庵。她的心被圍困在草庵裏,涼颼颼的,不見曙光。

我的父親是個教書匠,日子裏和粉筆、教鞭這樣的小物件打交道,身體羸弱,清瘦得如一支褪色的短尾毛筆。奶奶整日地唉聲歎氣,坐在床沿上,嚴重的支氣管炎折磨著她的肺部和喉嚨。

記憶中,奶奶的咳嗽聲總是很倉促,有時候是整夜整夜的幹咳,我擔心她會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脆弱的心髒咳出來。奶奶最害怕冬天,因此,冬天,我這個長孫就成了她的暖水袋。奶奶的腳是裹過的,小巧而精致。晚上,我會抱著奶奶的小腳,像抱著兩個光滑的茄子。當然,奶奶在臨睡前總是要犒賞我的孝心的。她會說許多的光怪離奇的鬼故事,這些故事大多來源於民間。村子裏的許多老人都會說。奶奶有時候還會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塊或者兩塊果子和麥芽糖,那樣的夜晚,在奶奶的咳嗽聲中,我依舊可以酣然入夢。即使半夜間,冷冽的寒風會穿越過鬆垮的蘆葦進入我的被窩。

父親開始了一個男人建屋的漫長的長征路。最先的工作是拉架子車往返40裏路去河東的山上去拉石頭。那時,石頭的價格並不貴。不貴,也沒有幾戶人家能全部用石頭來砌牆。父親準備建三間草屋。很寬大的那種,能容得下奶奶、母親、兩個女兒、兩個兒子的草屋。父親決定去東山拉石頭,需要很早出門。母親也起得早,烙上兩塊餅,塞在父親的衣兜裏。水不需要,父親說,那時,山清水秀,任何溝渠裏的水都比井水甜。奶奶不放心,圍著父親的架子車繞了幾圈,用粗糙的爬滿蚯蚓似的手掌緊緊扯住車跘繩,用力地來回掙拉。我們姐弟四人看著父親一步步遠去的背影,不知道說什麼,木樁一般,一直高聲地喊著:爸爸,早點回來!

父親用了三個月的星期天休息時間,才把下地基的300塊石塊拉回來。那些石塊奇形怪狀,服服帖帖地躺在我家的宅基地上。每一塊石頭,都被父親搬過了。這些石塊的到來,讓奶奶的臉色紅潤了許多。她拄著那根棗樹拐杖,笑嗬嗬地站在石塊前,一塊塊地數著:1、2、3、4……風從奶奶的背後吹來,她厚重的聲音在父親的耳畔回蕩,每一聲都是一位母親對兒子最大的表揚和鼓勵。弟弟那時還小,隻有三歲。他會屁顛屁顛地拱進父親的懷裏,活脫一個小羊羔。父親並不吝嗇他對這個老兒子的疼愛,用鋼針似的胡渣,胡亂地在弟弟的額頭、臉蛋、手心、手背上一頓狂刺,甚至連弟弟白乎乎的屁股也不放過,父親埋頭啃弟弟屁股的時候,我比弟弟大三歲的屁股一樣又癢又疼。

石頭到家了,陽春三月,我們的房子很快就開工了。建屋是件大事,馬虎不得。奶奶慎重地找人看了動工的日子。原本四間寬的宅基地隻能建三間屋,因為有一間衝著前方的一座石橋。動工那天,我見到了我唯一的姑父,我的姥爺,我的小舅。他們是作為男人來助陣的。我不能說他們是主力軍,但對於父親,他們的建屋經驗和技巧是父親需要學習和提高的。

打磨石塊的工匠是村子裏的老把式。我喊他七爹。七爹是一個幽默風趣的老頭兒,滿嘴的大黃牙,一條草繩係在髒兮兮的寬大粗布棉襖上,一根長長的大煙杆別在腰間。他一手拿著一把鋒利的鐵鑽,一手拿著一把沉重的鐵錘。石佛一般坐在石頭旁,他專心致誌地打磨著兩塊石頭。這兩塊石頭是最貴重的,也是最重要的。它們將被放在堂屋正門的兩側,那是齊家立業的基石。這個不能少。村子裏每戶人家建屋的時候,都會把七爹請去。七爹的手藝沒有話說。石塊在他的擺弄下,很快就不再棱角分明了,慢慢地變得柔軟而溫潤。均勻細密的紋理,端莊平正的身段,在所有的石塊中楚楚動人、出類拔萃。

奶奶挪動著小腳,湊上去,眯縫著眼睛瞅著那兩塊光鮮乳滑的石塊,細聲地向七爹說:“他七老哥,給俺家聖兒的石塊起個名兒吧?”七爹一邊打磨一邊說:“聖兒是個書生,性子弱,氣頭短,但人品高。家運要長久,要取一個硬些的名字。現在時冬天,梅花正開呢,你家媳婦的名字中有一個“蘭”字,就叫“聖蘭石”吧。”“聖蘭石!聖蘭石!好好!好好!”奶奶一邊念叨,一邊找父親。父親正在挖地基,他的汗水順著額角,淌過臉頰,流過下巴,滴落在被挖掘開的地槽內。此時的父親,分明就是一粒巨大的種子,他要把自己種植在這三間寬大的莊稼地上,不久,他的汗水和意誌就會站立起一睹牆,為所有關注他的親人送上一份厚實的禮物。

開始砌牆了。準確地說,不是砌牆,而是壘牆。父親就像一隻大鳥,一圈圈的築起這個龐大的複雜的鳥窩。那時沒有磚塊,拉來的石塊剛好夠做下地基。平麵以上的牆體必須由父親獨立去完成。材料極其簡單,泥土加上麥殼或者稻殼,再加上水,這些東西就是建築牆體的原料。泥土是免費的,稻殼和麥殼是免費的,水是免費的,父親的力氣和汗水也是免費的。我那時並不知道免費的東西竟也那樣的昂貴和價值連城。壘牆的日子是開春後。父親需要春天、夏天、秋天三個季節的忙碌來增加牆壁的高度。那段日子,父親從學校回家後,就是和泥土打交道,挖土、挑水、倒入麥殼或者稻殼,赤腳下去踩踏,糅合。父親在泥土中的姿勢很是怪異,不能說他在跳舞,他沒有這樣的雅興,他佝僂著身子,低著頭,有節奏地起落著自己的大腳。泥坯的製作是很講究的。水分加入的多少,稻殼比例的大小,泥塊的死熟程度,都需要父親一個人把握。開始的壘砌,父親的速度很快。他挽起袖角,露出竹節似的的胳膊,將一大團混合著麥草和稻草味的泥塊從地上卷起。他手裏的泥團像一個不規則的抱枕,反複地舉起,拋下,摔打,拳捶,掌剁,拍捏後,一塊堅韌的泥坯才會乖乖地占據自己的位置。那個位置是父親留給它的最好的歸宿。這些從自留地裏趕回來的泥土,它們應該感謝父親的,一個家的昌盛和繁榮,僅僅依靠一個男人是遠遠不夠的。還有愛著他的女人,愛著他的莊稼,愛著他的泥土。

牆體的高度已經高過父親的頭頂。板凳也被父親拿去服苦役。一個男人的高度,有時候也需要依托物的支撐。可惜,我那時還小,還不能做父親的階梯。父親勞累的時候,我知道的是端去一碗白開水,拿毛巾擦去他臉上的汗水。那時我已經上小學一年級了。一個小學生要關心父母,這是我的一個女班主任說的。她和父親一個學校,她說父親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秋天來了,父親把秋天的莊稼賣了,手裏有了足夠的錢來完成屋頂的構建。我們的屋子在第一片雪花飛舞的時候就可以提前竣工了。上梁的時候,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來了。父親是村子裏的一支筆,他自己在房梁的主梁上寫了八個大字:“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繡梁布是母親上街扯來的嶄新的大紅綢布,撒了花生、瓜子、果糖,還點燃了一掛一尺來長的鞭炮。當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在我家的宅基地上響起的時候,我看見奶奶哭了,母親哭了,父親更是哭得一塌糊塗。隨後,一些二梁木、三梁木、竹竿、蘆葦、麥秸前赴後繼地上了屋頂,一層層,安然秩序地匍匐在自己的位置上,這些知根知底的家夥,這些懂得心疼父親的家夥,此一刻,都聚齊了,它們用自己的體溫凝聚成了一個溫暖的城堡,讓我們全家七口人的靈魂有了一個蹲守的據點。

新房子就是好看。牆基穩固,牆體整潔,屋草堅韌,窗戶明亮。雖然裏麵空朗朗的,但是站在裏麵就很滿足了。清新的泥土的味道,溫暖的麥草味道,一股股地撲入鼻翼。奶奶站著,父親站著,母親站著,大姐站著,小姐站著,我站著,弟弟站著,我們寬大明亮的屋子站著。這個畫麵一直不曾掉色,清晰如昨。

1979年的春節,搬進新屋後,我漸漸發現,有許多的東西都離不開牆了。堂屋的正上方的牆壁上,父親寫了一行字:無產階級江山萬代紅。這是父親作為一個書匠的最好的證明。我隻希望我們的日子能天天紅。能有米飯吃,有白麵膜吃,有書讀,有零錢花。不久,生產責任製的春風吹進了我們的新屋。後來,我們的新屋陸續走進了許多東西,有會唱歌的“鐵盒子”,有兩個輪子的“鐵毛驢”,母親有了縫紉機,戴上了手表,家裏又添了一個叫“秀秀”的母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