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徑是有選擇性的。有十字路口的停頓,有三岔口的彷徨,有拐角處的開朗,有絕境邊的柳暗花明。人生的路是繁蕪多轍的,沒有哪一條路沒有曲折,也沒有一條路可以平坦如履。高高低低,坎坎坷坷,才是正途。有風險的行走,才可以磨礪一個人的氣魄和膽識。一馬平川,固然讓人喜悅,但山重水複,更令人倍感生命的奧秘。人體的差異,讓每一個人對自己路途的選擇迥然不同。這樣差異使我們的世界豐富多彩。有時候,對於同一問題的探究和認知也是那麼的千差萬別。你有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道不同,不相為謀。走著,就是勇敢的俠客。
每一條路都記載著曆史。一個村莊,一座城市,一個國家,都被路左右著。要想富,先修路。鮮活的宣傳路的標語。路仿佛於人體的血管,讓一個蒼白的生命體重新活躍,最好的方法是輸血,讓一個國家興旺起來,最好的方法是讓他奔跑起來。
路有其獨特的意識形態。具體的路,顯而易見,抽象的路,則在每個人的心中。這條沒有任何長度和寬度的路,是一個人一生都在建設和修補的。目標的構建,方向的鎖定,汗水的付出,腳步的勤惰,心態的位置,往往決策了一個人一條路的結果。歲月也是一條路,我們每個人都不能選擇它的長度,但我們可以選擇它的寬度。
路的丈量是什麼完成的呢?是腳嗎?表象是,倘若可以更深入一點,腳隻是一種方法而已,它是最原始的一種方案,也是最簡單最便宜的,同時也是最偉大最高尚的。轎子,車子,輪船,列車,飛機,這些輔助工具解放了苦難的腳,讓路變得短促,但同時也丟失了散淡和平靜。路途是漫長的,一個人終究有點寂寞,婚姻,友情,親情,適當地填補了這些寂寥,一個人來的時候,誰能想到這麼幸運呢?結識了這麼多的感動和感恩,臨了,丟棄一切牽掛,一個人獨自上路。
關注一條路的生死,枯萎,實際上就是權衡一條路的價值。每條路都具有空間存在的意義。通達的結果,往往彰顯著路的品質。真實的路況,應該包含路邊的設置和內容。城市和鄉村的路邊,鏡像大不一樣。除卻那些在城市的路邊固定的宣傳牌、停靠站、出門經營的攤點、等車的人群,還有一種悲哀的苦難呻吟蜷縮在路邊,那時一座城市的傷疤,任何一個蓬鬆的頭顱上,都有一雙饑渴的眼睛。鄉村的路邊沒有這種刀痕,更多的是野草,旁若無人的繁盛,還有農人們艱辛翻耕的莊稼也會穿插在其中,莊子裏,喂孩子的母親,拄著拐杖的老人,端著飯碗的吃客,趴在地上的家狗,伸著脖子貪婪吃草的水牛,都可以是路邊的一景。兩種物象迥然的路邊,不就是人間嫋嫋不斷的煙火嗎?
解剖一條路,需要一個人走很遠很遠的路,路走的越多,腳下才可以有解剖力量的老繭。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但朋友,一定要記住,不管你走多遠,請一定記住回家的路。你走過的日子,在時光的燈盞下,仿佛一片片精致的磁性碎片,值得收藏,值得憶往。
和鐮一起成熟
“割”字裏可以尋到一把刀。這把刀,就是莊稼人的行走江湖的佩劍。這彎如殘月的鐮是豐收慶典的一種最恢宏最濃重的筆法。
毎季莊稼收獲的黎明,這些懸掛在牆壁上的彎月就朗潤了。開鐮,沒有什麼特別的儀式,父親掂著腳解開係著的麻繩,把包裹嚴實的鐮刀一把把拿下來,像撕下一張張日曆。鐮齊整整地在地上排著小隊,等著父親的檢閱。父親剝開白色的塑料薄膜,一層,又一層。鐮看上去並沒有老,杆額積澱的浮塵,略顯頹廢。
父親磨鐮的神情總是那麼端莊。他總喚我端水,拿磨刀石。我心甘情願被父親驅使,我是家裏的小男人。一切準備就緒,我蹲在旁邊,盯著鐮黑乎乎的身子在青徐徐的刀石上來回的移動,謔……謔……那聲音就是一曲出征的將軍令,那是一番自由自在的磨礪。父親不用手在刀口上刮撐,就知道鐮的鋒利。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奧秘。大了,才明了:一把好鐮,都有一條黑黢黢的暗線,隱隱約約,藏於刀口,植根在莊稼好把式的心窩。
莊稼人的娃子們知道勞動的光榮。這個理念不需要灌輸,骨子裏都是。八歲那年,我就開始了我的割鐮生涯。那是怎樣的一處風景呀!父親和母親並駕齊驅,行進在衝鋒的麥地前沿,我也裝模作樣地拿著我的新鐮在麥間解放我的地盤。我的工作界麵不足一米,使出渾身的力氣,把身子彎成豆芽,也追趕不上父母的鐮。他們攬括的區域占據了田塊的半邊天,隻見鐮影在麥秸的底盤處灑脫地穿行。父親反手抓著一棵棵秸稈,“蹭蹭”聲起,齊刷刷地,用鐮一勾,旋轉身子,一排排倒下的麥秸就規規矩矩地排列在地上,一堆堆,一行行,宛如父親灑落的一滴滴汗珠。這樣的遞進似的收割階梯,一直建構在我的童年裏,直至今日,清晰如昨。
我新買的鐮沒有累,刀鋒還閃著鋒芒,我卻疲倦地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父母的身子還在絢爛的金黃中沉浮,沒有停息的意思。他們是地裏的主角,我隻是一個跑龍套的配角而已。我坐在埂上,晌午的陽光炙烤著我的頭發,像一叢枯萎的草。我幹裂的嘴唇,沙漠化的咽喉,讓我頻頻撲向地頭的水瓶。我已經喝得太多了。一瓶水,大半進了胃裏,我卻一點點尿意都沒有。我的小手上沒有厚繭,有的是幾個水靈靈的水泡。我的第一次割鐮,眼淚就沾滿了鐮刀。這種委屈的聲音,隻有身邊的莊稼能聽見,他們一定笑死我了。這是那個年齡段的孩子都有的秘密。
母親回家做午飯了。我的新鐮被父親拿了去,他的鐮躺在了籮筐裏。父親依舊精神抖擻地邁向地裏。我不再割鐮,坐在地頭守著我們的水瓶和退居下來的鐮。看著我負責的區域被父親一點點蠶食,我覺到自己的渺小了。父親在麥地裏佝僂的身影多麼像一把鐮。我不由得拿起父親的鐮瞅了瞅,鐮把上竟被父親磨出了一個凹坑,我的大拇指放進去,倍感舒適。父親的鐮更像一眉新月,我聞到父親殘留在把柄上的汗味了。
豐收裏不全是喜悅,一如莊稼的成熟,它們在風雨和冰雪裏頑強和努力,是我在父親老了以後,自己親手整理土地把式家園的時候覺察到的。耕耘艱苦,成長艱難,收獲艱辛。而今,和鐮一起漸漸成熟,我已經學會用鐮來收割我的歲月,我的生命變得那麼充實,那麼樸素,那麼豐腴。
稻子也殺回馬槍
2009年秋末,滿地的金黃,金子似的的喜人。老天疼人,蟲子也客氣。稻子咧著嘴站在田野裏,一天天成熟。即使是稻穗間的稻草人,也停止了工作,任憑小麻雀偷偷地品味豐腴的喜悅。
收獲前夕,父親每天都會去地裏轉悠。他並不在黃色厚重的地方逗留,哪裏青越,他就在那裏下趟,撥開擁擠的稻行,掐住一穂,一捋,平攤掌心,捏住一粒,扔進嘴裏,牙板一動,咯吱一聲。再扔,再咯吱。偶爾也有撲哧聲,那是還沒有厚實的癟倉。父親回來的腳步總是很輕,有時是忘情的小跳,嘴裏哼著不知名的調子,快樂得像個屁孩。“還有幾天能收?”母親不厭其煩地問。“快了!稻子要當兒女養,不急。”父親胸有成竹的微笑,就像地裏懷孕的稻粒。
天大難估。一場突如其來的霜凍,使地裏的稻子一夜蒼老。父親的白發再染一層凍霜。“收!收!”父親呢喃著,“別耽誤了種麥子。現在已經立冬,再遲,小麥就要小產了。”“小產”,對於女人是不幸的詞語。父親是個多情的人,地裏的莊稼哪樣不讓他揪心裂肺?
農事的日期和孩子們的生日難道有什麼差別嗎?小麥是父親的女兒,忙碌隻能收回成本;稻子是兒子,父親指望著稻子多產,多賣錢。家裏勞力羸弱,我們家每年不貯存糧食,收獲都是早早出售,價錢頗低。去年,稻子一下地,價格在九角六分。父親一反常態,把稻子曬在場上,一個個幹淨咯牙,一咬一咯崩。幹,價錢往上竄。這句行話,父親是懂的。稻子被父親珍藏了起來,隻等時間的光臨。可事與願違,眼看著稻子回潮、變質,價格不升反降。母親的嘮叨一波一波襲擊著父親的懊悔,父親的防線終於崩潰了。眼瞅著八角四分的稻子一袋袋上了車,父親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歎息聲鋪滿了院子。
這次,父親早晨就談好了價錢。每斤一元,按地裏接,父親隻管數票子。收割機一圈收下來,父親抓起一把稻子,臉上的笑容板結了。我分明聽見了扔進嘴裏的稻子被父親咬得爆爆響。“稻子,我不賣了。”父親突然堅決地說。我也覺得虧大了。“加兩分。”買稻人說。“五分。”父親撫摸著稻子,並不瞅他人。價格拉鋸戰僵持了一會兒,以四分成交。戲劇遠沒有謝幕。就在要磅秤的時候,隔壁大爺來了,說他家的13畝稻子已經被訂購了,下午就收。母親也來了,氣喘籲籲地嚷道:“一塊一,少一分都不行。”這一次,買稻人更加尷尬了。父親僵硬在地裏,如光禿禿的稻茬。稻子和我們開起了連續不斷的玩笑。行人在一邊拉場說:“都讓一讓,八分,上午和下午收水分有懸殊。八,大家發。”父親終究是一家之主,最後拍了板——2009年,父親以一元八分的價格賣出了5690斤稻子。
我們的稻子走了。在那天,父親並沒有損失多少。然而,第二天,第三天……稻子的價格一次次上揚,衝破了曆史價格的圍獵,挺立在一元八角的高度。父親沒有想到,稻子的回馬槍是這樣的鋒利,這樣的猝不及防。他的心被稻子一次次割傷,一道道傷痕,像丘陵。那日後,我們家的計算器我再也沒有看到過。
計劃永遠落後於變化。今年,父親的稻子是留是賣,是我們家2010年最大的一個秋季懸案。
犁耙是農耕的一種符號
住在鄉下,和植物走得最近。因而,勤勞的莊戶人變戲法似的用木料製作了許多精致的農具,以此來豐饒自己的凡間生活。
偏僻的牆角裏,獨具內涵。這裏沒有什麼風景,但足可以瀏覽到曆史的影像,這是一種塵封起來的某種香醇的記憶,老酒一般。細數每家的院落,懸掛的彎鐮,突兀的鐵叉,蝸居的油簍,半蹲的木犁,倒豎的齒耙……各種農具應有盡有,這裏,就是一個小型的農具展覽館。
但凡立個門頭,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家,每種農具都是必要的生活物品,甚至,堪為生活的基石。雖不及衣物、糧食、餐具每日問候,但慢待了那些不常用的家什,生活會大打折扣的。這些樸素的東西,不據為己有,可以借,可以傳,有時候,還會成為傳家的“寶物”。我家的一個油簍,就是我爹爹傳下來的。
農具的舞台在田野,這無邊的劇場,終年活躍著一支知冷知熱的鄉村文藝兵。高矮不一,胖瘦不一,但責任相同,思想一致。這種演出,也是有時段的,地域的。我的故鄉在淮河流域,這裏是一碧千裏的平原,祖輩的腳呀,根呀,命呀,名呀,都紮根於黑黝黝的土壤中。一季豐收,一年希望,一代成長……
天還未亮,露水醒了,兩三顆星星也醒了,我還睡著,父親的咳嗽開始了,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那是父親牽著我家的那頭母牛“秀秀”去飲水了。父親的體貼從昨夜就開始了。牛槽裏的麥麩還散發著清淡的芳香,夜間,添加的細碎的草莖也無影無蹤了。播種的季節,講究的是墒情,尤其是秋季,種植麥子的檔期,水稻田的土壤潮濕沾粘,犁耙起來更要全力以赴。一天的犁耙是一場硬仗,秀秀和父親不約而同地備戰著。